主题:赵云往事(上) -- 天地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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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天晚上,他停了很久,终于轻轻地问:子龙,你愿意跟在我身边,还是留在荆州?
我没有片刻犹豫:愿在军师帐下听命。
他没有回头,只是肩头在荆襄城外冷峭*人的夜风里微微一动。已近深秋了,北斗星垂落在大江尽处,寒冷而灿烂。山下的城池依然在沉睡,黑暗中只有城头雉堞偶尔晃动稀疏的灯火,那是我亲自安排的城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坚持每夜的巡城,虽然知道关羽会很不以为然。哪怕从我们所站的岘首山上看去一个模糊的灯影,此时在我心里也清清楚楚。
他突然一摆那柄冬夏不离的羽扇,提身迈上一块大石,"军师小心!"我想去扶他,可是他矫健沉稳的身姿使我把伸出一半的手缩回来。他向前倾着身子,象是要更近更清楚地俯视这座城池,良久,又把目光投向远方的星空和大江。
"子龙,难为你了。"
我将目光从远方收回时,听到的是这句缓慢诚恳的话,有歉疚,还有淡淡的伤感。这不是众人面前那个呼风唤雨飘逸无伦的卧龙,是我不熟悉的诸葛亮。山风扑摇着我手中的灯笼,亲兵们都在十步之外,但只要我在,我就会与我应该保护的人寸步不离。我微微一笑,坦然地伸手扶他跳下石块。
和他相处我能享受一种很舒服的沉默,虽然他在我面前比在其他将领象关张兄弟面前话少得多,我却从不觉得受冷落,也许因为自己就不爱多话。而且有时在沉默里似乎更容易猜到他在想什麽,当然,仅仅是有时,揣测诸葛孔明的心思是世上最大的蠢事。
2
那天早上,西川来报,副军师庞统中箭殒于落凤坡,主公急请军师诸葛亮入川。看来这件事打乱了他所有曾经的部署,他久久独立在秋风萧瑟的庭院里沉思,晚上又出人意料地亲自出城察看。我没有劝他,知道那没有用,也没有问什麽,只是带上我的青工剑紧跟上去。凝重的思考身边只需要默默的耐心。
可是,我已经从他短短的两句话中依约感到:决定荆州的守将让他很为难。
他忠于主公的功业却有意无意地避免介入主公的桃园兄弟之间。
我呢,在长坂坡一战之后,难道我不是一直也在回避那个尴尬的"四弟"之称吗?主公自有一番好意,但桃园是三个人的乐土,我尊重它却不想插足。
那么,对我的选择他又何必抱歉呢?更何况跟随他作战又是怎样一种酣畅淋漓和游刃有余!
是的,即使在很多年之后,真正明白了我选择的代价,我依然认为在他身边作一员将领是一个无上的幸运。因为军人是在战斗而不是杀戮里获得快乐的,至少对我是这样,而他恰恰可以使一个将领在最适当的时机被放在他熟悉、兴奋和斗志勃发的战场位置上。自始至终,你可以感到你是战场的主人,面临的压力恰好足以吊起胃口和激情,这时你觉得白刃交错羽箭纷飞烟火满天都服从你的调遣,连最胆怯的士兵都不会去多想死亡。
宛如一场踏着战争节奏的舞蹈。
江面上烽火初红,东风催动着火舌吞吐着曹营里连环扣住的巨大战船,喊杀声还在远处刚刚升起。火光映在我雪白的战袍上烘出一种温温的兴奋。
弓如满月,箭似流云,二百步外,东吴小船上帆桅无声而倒,我的角弓硬弦余响还嗡嗡未绝。火光中人影一阵慌乱,小船滴溜溜的在江上打起转来。
喊声四起"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站在船尾,还穿着蹬坛作法的道氅,即使是他,也不能完全抑制激动。"子龙真如神兵天降!"
在曹吴两军百万对峙缝隙中,在滚烫翻红的江面上,我体会到了战争中弈棋国手的美妙节奏。回忆这个场面的感觉绝不同于常坂坡。
3
人们说长坂坡是我的成名之战。
我单枪匹马在百万重围中救出了五个月大的阿斗,我的小主人。
青工剑起,衣甲平过,血如泉涌,征袍尽染。我记不得那天枪头挑过多少曹将,马蹄踏过多少尸骨。我的主公为我把他亲生爱子抛掷于地。
这些都是真的。
人们说男儿至此,夫复何求?勇猛、忠诚、知遇和信任,将会是千载的传奇。
这些都是真的,只是不是真实的全部。
我厌恶那天的回忆,因为那不是战争,也不是战斗,是一场居高临下的残忍的逐猎,充满轻侮的被观赏的围捕,也许作为亡命徒可以被赞美,但我是一个有尊严的战将。
我之所以可以象亡命徒一样杀出重围,是因为一双哀怨绝伦的眼睛。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它们始终折磨着我的回忆,使我所有的荣耀黯然失色。
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真挚的悲伤,这悲伤并非来自绝望,而正是对生命的渴望和对青春的依恋,甚至还带着一点点稚气。如果我真的是传说中的英雄,我本该可以给它们希望;如果我真的是个刚肠如铁的军人,我就应该将它们忘掉。
可惜,我二者都不是。
每当回忆折磨我的时候,我就好像又能闻到当阳战场上的血腥气息,正午的白炽阳光射穿似乎已经凝固的空气,漫地丢弃的兵器亮晃晃得耀眼。横七竖八的尸体中偶尔还发出一声呻吟,其中大多是跟着我们从新野撤出来的难民。
我刚刚经过一场鏖战,杀透了阻截的军阵,身边的士卒死散殆尽,此刻我已经一人一骑来到了重围的核心。很快敌人就会*近,我的时间不多,必须马上找到糜夫人和阿斗。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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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住白马,马背上已经汗水淋淋,还沾着刚才敌人的血。我顾不上焦渴,竭力回忆刚才一个小校临死时告诉我的他看见糜夫人的地方。
半垣土墙,是哪里?这里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我在废墟和尸体中艰难搜索着,一无所获。
突然,已经走过去的几株被乱兵砍倒的枯木引起了我的注意。也许是因为这死一般的寂静,我似乎听见低低的一声女子的抽泣。
我用银枪拨开枯枝,一个长发遮面的年轻女子惊恐的尖叫一声,抱紧了胸前的什麽东西。
糜夫人!我长出了一口气。
"末将死罪,夫人受惊了!"
她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来,于是我看见了那双眼睛。
由惊恐变成狂喜的眼睛,两行泪珠扑簌而下。她还很年轻,显然吓坏了,乍喜之下说不出话来,只叫着:"子龙将军,子龙将军??????"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重重摔倒了。
她的裙上一片殷红,伤已不轻。
我拉过白马,"末将扶夫人上马,杀出去寻找主公。"
她伸出一只手拉住马缰,正在这时白马却突然不耐烦的长嘶一声,向前一窜!她的缰绳脱手,要不是我的胳膊挡住,已经被抛了出去。
我一手扶着她,一手拽回白马,大声呵斥着。
她在我的臂弯里声音微弱的问:"子龙将军,你怎么办?你怎么能没有战马?"
"末将步战保护夫人。"我一面回答,一面安抚着惊马,忽然觉得手臂一松,她已经挣开我,滑到了原先靠着的土墙上。
"不行!"她斩钉截铁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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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惊愕地看着她。
她垂下眼睛,脸色更加苍白了。"没有战马,你就是去送死。"
"夫人!"我有点着急了,"情势危急,不容耽搁了。小将保护夫人乃是本分,我久惯沙场,自有道理。请夫人即刻上马!"
她低头不语,却抬手整理了一下头上的乱发,缓缓地转过身去。
寂静的空气里,不止什麽时候传来一阵难以察觉的隐隐骚动,我心中格登一跳,曹兵就要合围上来了。
"曹兵片刻便到,你再如此拖延下去,如何是好!"我厉声大喝,焦急中心头一阵纷乱,她若执意不动,我怎么办?虽然她还面带稚气,毕竟是我的主母啊。
听到喝声,她的后背震动了一下,猛然转过身来,我却不禁倒退了一步。
她前胸衣襟全已经散开,手上多了一个小小的襁褓。
刚才她的右手一直没有离开胸前。
她勇敢地抬头看着我,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
"子龙将军,深闺中自幼久闻你是忠勇无双的英雄,请你把这孩子救出去。他???他还这么小。"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眼睛里的无边无际的悲伤混合着热切的希冀,闪耀着一种奇异的光芒。我一咬牙,大踏步向她走去,只能强迫她上马了。
"小心!曹兵偷袭!"
好快!一惊之下,我手拔青工回身就是一剑。
刺了个空。几乎同时,身后一声闷响。
回头再看,只有一个干干净净的锦缎小襁褓静静放在地上,一枝金簪在旁边闪闪发亮。
后面是一眼枯井。
刺眼的阳光下,我感到头脑一阵晕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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旌旗蔽日,战马如云,一百只艋艟大船在江面上排作两列纵队,每满载百人,缓缓溯江而上向西蜀进发。战舰之间忙碌穿梭着牛皮小艇,传令兵挥动五色小旗向大船上发布号令。大军万里行进,却肃穆严整,鸦雀无声。
我的帅舰居中,这段水程前面倒没什么担心的,只是要提防东吴的精锐水军沿江截击,船队首尾不能相顾。孙夫人过江之后,我已将荆州的沿江水哨加了一倍。
我端坐在船头青罗伞下一张虎皮帅椅上,银铠白袍,手按青工剑柄,望着远方沉沉的水面。江天辽阔,一览无余,看样子不象有伏兵。风平浪静,只有船队行进的桨橹水声有节奏的传来。
"赵叔叔,这有什么好看的,我进舱去了。"
我回头看见阿斗懒懒地从他的灰色狼皮小椅上站起来,手按在嘴上打个哈欠。他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红色锦袍,汉玉版带上还配上了一柄小腰刀,可是这孩子在这身装束里却显得更加无精打采。已经将近半年了,孙夫人走后他就好像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来,连话也懒得说。只是昨天军师要他跟着陆路中军,他却执意不肯,非要坐船。
"好吧,不过公子千万不可乱跑,不要靠近船舷。"我压低声音温和地说。自从上次从东吴船上把他截回来,他再也不象过去那样对我撒欢了。把他接回荆州那天晚上,他哭了一夜,军师一直陪着他,第二天早晨,他突然跑来向我作了一个长揖又跑开了。
我知道军师对他说了什么。我还有更多想跟他说,但我该怎么说呢。
江面渐渐由一望无际的开阔稍稍收拢了,我心里也微微一松,只要远离东吴水军的主要防区,就好办得多了。
"赵将军,快去看看公子,公子他,他??????"一个阿斗的亲兵上气不接下气跑过来。
我刚刚放下的心又呼地提了上去,霍地站起来大步奔向后舱。
船舱里没人。
船尾上,五六个护卫亲兵有跪有立,七嘴八舌地恳求着:"公子快下来呀,小的担待不起呀。""小主公,求求您了,可怜小的们吧。"??????
阿斗呢?
小小的身体俯扒在高大的后舷上,后腿悬空,那件累里累赘的红袍后摆垂下来遮住了双脚,呆呆的望着抛在后面的江水。
我挥手教亲兵们退开,轻轻走上去。
慢慢的,阿斗终于回过头来,"赵叔叔,阿娘是在江那头吗?我怎么看不见呢?"
我一怔,我看见他小小的鼻翼抽动着,泪花在眼眶里滚动。我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要坚持走水路了。
我的心一瞬间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是一枚金簪,那支朴素而尖利的赤金短簪。
赵顺平同志的历史问题截然不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