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伯难的秘密1 -- 无心之云
1.身为长兄,是为家督
伯难打小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他自己也一直没有答案。他五岁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客人,父亲鸱夷子皮特意让他站在那人面前。那人端详着他,嘴里喃喃地说:“真象,太象了!”伯难那时虽小,但也模糊感到,那人在父亲面前说他太象了用那种语气很蹊跷,不是在说他很象父亲的样子。不过,他当时没把这太当作一回事,虽然他隐约觉得这里面很可能有个秘密。那段片刻的往事一直在他心中,时不时就会想起来。
他们家当时住在齐国海滨的一座盐场,他就是在盐场出生的。从小他就生活在咸咸的空气中,父亲和盐场的那些奴隶们一道,每天亲自挑着海水到盐灶上煮盐。等他会走路时,他就跟在那些从盐灶上挑盐到盐屯子去的盐担,在地上用手撮起掉下来的盐粒,用一个小箩筛筛去尘灰,交到家灶上去。
家灶是他母亲在主持,有七八个婢女干活。每日要做百八十个干着力气活的壮汉的伙食,不是件轻松的事。何况,还有这百八十个人衣服的浆洗,也是件不容易的事。但他时常看到母亲面带微笑,忙完一天之后,总是会轻叹一声。那一声轻叹,是伴着满足的微笑一起的。
他喜欢看他母亲满足的微笑,那时她脸上布满的疤痕会起皱,象是一下子有几百个微笑汇聚,他很喜欢看。母亲的腰肢是壮硕的,充满生命力。这使得他时常怀疑,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婀娜娉婷的身影是不是母亲的身影。他肯定自己的记忆不会出错,母亲的腰肢是在盐场逐渐的变粗了,嗓门也变粗了。但这是他的母亲,他多爱她。她很快活,他也很快活。
后来,细姨生下了仲友。细姨生弟弟前,母亲问他:“细姨给你生个弟弟做伴好不好?”他咬着嘴唇没说话,然后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哭了。弟弟出生后,果然跟他担心的一样,不去找细姨,却霸占着母亲——仲友对伯难的母亲似乎有种天生的亲和力——还对他蛮霸。母亲对他说:“你是哥哥哦,家有长兄,是为家督。弟弟让你管着,但你要让着弟弟好吗?”于是,从那时起他就将这当成是母亲给他的一份责任,这份责任让他很自豪。不过,母亲虽然说弟弟让他管着,但弟弟并不听话,所以只是他一昧地让着弟弟。弟弟虽然叫仲友,但一点也不友善。
仲友四岁的时候,他十二岁。那年,家里来了一个尊贵的客人,是齐国一个很有威权的上大夫。跟那上大夫一块来的,还有他的小公子,一个看上去花团锦簇的少年。仲友就在那时表现出他日后让人操心的特质。
伯难父亲的盐场就是在上大夫的领地之内,此前,上大夫从不到这么偏远的领地巡视,一直都是他的家吏来收租税。那次,不知道上大夫听到什么,老远地从临淄赶来,随行的车乘有一百多辆,几乎都可以把盐场给围起来。见到伯难的父亲鸱夷子皮,上大夫表现出特别的谦恭,几乎是执弟子礼。
“没想到将军在我这个鄙陋的地方隐居十二年,而我竟然没有发觉。将军真可谓是藏则藏于九渊之下,令人难寻啊。”上大夫见到鸱夷子皮感叹道。
“这里哪有什么将军?只有一个鸱夷子皮罢了。”父亲淡淡地说。上大夫听了,对伯难的父亲更加的恭敬起来。
伯难因此得知父亲原来曾是一名将军,不禁又神往又难过,回想起当年那个神秘的客人看着他说的“真象,太象了!”的话来。这句话,在仲友长出模样之后,越来越刺激着他。家奴们常把仲友顶在头颈上,逗着,边说:“小家主,小家主。”那是谁都看得出仲友长得多么象父亲,包括伯难也看得出。伯难最羡慕仲友的是,他象父亲,因此仲友在为父亲感到自豪的同时,又可为自己感到自豪。而伯难他只能为父亲感到自豪,却不能因父亲而自豪,因为他不象父亲。
在伯难拜见上大夫时,他注意到上大夫的一个沉吟,以及一声低得几乎听不见的话:“太象了。”他对此很不舒服,匆匆行过礼,就此侍坐于父亲身边。然后是仲友拜见,行过礼后,这个四岁的小邋遢看着花团锦簇的小公子,脸上露出很想与之亲热的表情。这种表情,伯难可从来没在仲友和他在一起时见过。不过,那小公子看到仲友那副邋遢样,早就转过脸去了。
“将军,”上大夫还是这样称呼鸱夷子皮,“我们有快二十年没见吧?”
“我们有二十一年没见了。”鸱夷子皮说道。
“有个故人,听说也在此地,不知能否请出,见上一面?”上大夫诚恳地询问。
“你既然知道了,见上一面也无妨。”鸱夷子皮慨然说道。然后,鸱夷子皮吩咐家奴:“去请家夫人来拜见田大夫。”
当母亲上堂而来时,伯难看到田大夫脸上茫然的辨认的神情,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母亲微笑着行万福礼,坦然地看着田大夫。
“真——是你吗?”田大夫惶恐地问道,眼珠子都要爆出来了。
“大夫万福,多年不见。”伯难听到母亲恬然说道。
“真——是你,虽然,虽然,但我还是能认出来。”田大夫低沉地说道,有万般感慨万种婉转。
突然间,那个小公子哭了。
“这个女人真丑,我不要见到她!”小公子大声哭喊。
伯难气愤难抑,从没人说过母亲很丑,何况这样肆无忌惮地大喊,但他却无可奈何。就在此时,只见仲友从他身边蹒跚地向小公子扑去,张开手,似乎要满足一直希望的拥抱小公子的愿望。仲友抱住了比伯难都更高的小公子,只见他张开两根鼻涕垂落的嘴,一口向小公子的肩上咬去。小公子被吓得直愣愣的,他的肩上可想而知,被仲友缺了门牙的牙齿咬出四个小红印,锦绣衣服被仲友的鼻涕涂了个不亦乐乎。
鸱夷子皮微笑着看着,不动不劝。田大夫也不动不劝。大家自然更加不敢动不敢劝,只等着仲友松口。仲友一口咬了多久已无法估算,在他松口前,小公子是哑的,张着嘴,没声音。仲友松开口后,小公子的声音才缓慢地爬出喉咙,哭嚎起来。
“没出息,不许哭!”田大夫斥道,然后挥挥手,让家吏将小公子带下堂。眼都不眨一下,又跟鸱夷子皮言笑款款起来。
伯难的母亲这时,也从堂上回到了内宅。这一幕,后来成了伯难心中难以排遣的羞耻。本来应该由他这个家督在母亲受辱时出面做的事,却让仲友做了去。多年以后,伯难知道了那个田大夫叫田盘,尊称为襄子;那个小公子叫田白,尊称为庄子。伯难在他的风烛残年时,还看到了田白的儿子田和取代齐康公而成为齐国的王。
田襄子走后,鸱夷子皮立刻宣布要举家迁徙。伯难知道这个决定不是因为仲友咬了田白一口的原因,可能是因为田襄子和父亲在密室静谈后的原因。
迁徙前,鸱夷子皮令人将家中的钱刀一担一担挑出,摆放在廊下,任百十个奴隶自取去。伯难看着一担一担的铜钱被挑走,想着一担铜钱可买到十五担盐,而自己从土中撮起用箩筛筛出的盐,加起来还不到一担,喉咙里便不知什么原因,咸得难受。
他第一次知道家里有这么多钱,但这些钱,他知道是怎么幸苦得来的。
2.闯祸的弟弟
离开齐国后,他们到了宋国,在宋国边境一座叫陶邑的城市里居住了下来。陶邑是宋国与楚国和齐国邻境的城邑,是座贸易的城市。宋人是商人的后裔,贩鬻几乎是他们的天性。而陶邑与两个大国邻境的地理优势,使得这里的贸易异常的繁荣,陶邑也因此比宋国的都城的规模都更大。这里的商人所掌握的财富,几可半天下。
鸱夷子皮一到陶邑,便改换名号称为陶朱公。在这里,伯难又见证了父亲的高超。在这座充满长袖善舞的商人的城市,陶朱公仅凭从盐场带出的不多的金珠财货,候时转物,逐什一之利,不到十年,就超过陶邑所有的富商,成为这座处于天下交易有无之路的城市中最大的商贾。陶邑城中最纯粹的商人感叹道:“即便是子亥复生,也不过如此。”子亥是商人的始祖,以贩牛服马而奠定商人基础。陶邑的商人如此推崇陶朱公,又让伯难多了份对父亲的自豪。
从他们迁到陶邑时起,陶朱公就是范蠡,其夫人就是西施的事已成心照不宣的事实。不过,外人对陶朱公原先的身份似乎并不非常关注,只认准他现在的地位,毕竟范蠡的事迹已过去了二十多年,而陶朱公如今的事业也是无比的辉煌,比起存一国灭一国的事迹也不遑多让。不过,西施的身前事在陶邑人的嘴中多少经受了一些议论。一个颠覆了一代霸主夫差的美人,如今皈老于商家的朱门大院,美人迟暮,尤其是一个有那么不平凡经历的美人的迟暮,这样的话题永远都会是人们舌头上的美味。
伯难自然也听说过这些话题,但他和弟弟,不仅在外人面前对此保持沉默,便是在家中,他们也不曾问过父母。兄弟之间,也从不曾对此讨论过。因为,他们父母对这个话题,从来都保持着如海一般的沉默。
在陶邑,转眼二十多年。伯难和仲友早已长大成人,成家。伯难已成为天下最大商号的大家主,仲友是二家主。其间,家中还添了一个小弟弟,陶朱公为他取名为叔同,叔同和仲友同母。在伯难顶风冒雨徒步穿梭在陶邑街巷,与各货栈结算的途中,经常能看到这个十八岁的小弟,狩猎归来,鹰犬满路,而他的那辆豪华马车,也已经换过三次骏马了。
陶朱公的生意做得很大,遍及齐楚晋秦。陶朱公最偏爱楚国,认为楚国之珍,甲于天下。为此,仲友常年奔波于宋楚之间,收购楚货,然后通过家族贸易商路,转输于天下。
家族的生意,伯难主内,仲友主外,父亲陶朱公总掌一切。而那个小叔同,主花钱,家族生意他是一点边都不愿沾的。
在楚国,仲友碰上最头疼的事是,和来楚国做贸易的越国人打交道。特别是被越国吞并后的原先吴国境内的那些越国人,他们好象对陶朱公怀着莫大的敌视,在贸易上,他们给仲友开出的条件无不是苛刻的。仲友几次在家谈起,都愤愤然。但那些吴人带来的货品却都是上佳的东西,陶朱公指示道:“由他们开,答应他们。”伯难几次提出,由他代替仲友去楚国和那些越国人交涉,他认为自己比仲友更有耐心,更能忍辱,也就更能为家族争取到利益。陶朱公每次都说:“你是家督,离不开家里。”
有一天,一个来自姑苏的越国人带着一匣珍珠来到陶朱公开在郢都的货栈。那确是一匣上等珍珠,仲友亲自看过货后,两人开始议价。和往常一样,来自吴地的越国人,在这家天下最大字号的货栈中,给自己带来的货物开出匪夷所思的价钱。仲友和那人争执了很久,实在离谱,就准备放弃。那人看出端倪,将匣子收起,恶声道:“好吧,我带回姑苏去,送给娼馆的婊子,也不卖给婊子家。”
这句话绝对是仲友在楚国和越国人打交道时听过的最恶毒的话,当时,仲友将那人一把薅住。
“你说什么?”仲友脸色吓人地问。
“不是吗?我们吴人谁都把你们家的那个人叫做婊子,她就是从越国跑到我们吴国的一个婊子!”那人毫不畏惧地回答。
“你再说一遍?”仲友声音放得很低。
“婊子!害了吴国的婊子!”那人高声大喊。
仲友的手立刻掐断了那人的声音。随后,楚国狱吏带人将仲友从货栈下到死牢。消息立刻便传到陶邑,比楚王的驿路都更快。
伯难当时正在陶邑南郊的田垄间视察今年谷物的长势,在这里,他们家族有一百顷最好的田地种着粳米,是家族的不动产。家中应门奴策马狂奔而来时,伯难的手上正握着一株饱满的穗子。听完应门奴的禀报,伯难抢过应门奴的马,狂奔而回。在家门口,看到叔同的马车正在换驾辕马。他原先的那四匹马只是看货,疾跑两百里就拉稀,现在换上的正是家里马厩中最有耐力的马。难道父亲是打算让叔同去楚国救仲友?父亲怎么糊涂了?伯难心中埋怨,这么大的事能让那个纨绔子去办吗?
见到父亲,伯难气喘吁吁,陶朱公却气定神闲,在庭院的树下静憩。他已老了,连门都很少出了。
“你怎么这个样子?”陶朱公问道。
“父亲,仲友的事父亲打算怎么处理?”伯难急问。
“这不让叔同跑趟楚国吗?”陶朱公说。
“这么大的事怎么能让——一个小孩子去办?”伯难喘了口气,顺便改换对小弟偏激的称呼。
“那谁去?”陶朱公说。
“让我去吧。”伯难请求。
“家中一大摊子,你走了怎么办?”陶朱公拒绝。
“现在家中还有什么事比救仲友更大的呢?让我去吧!”伯难急道。
“不行。”陶朱公说。
“父亲!”伯难噗通跪下说,“父亲母亲一直说儿子是家督。儿子身为家督,眼见弟弟有难却救不得。若父亲执意不让儿子前去,儿子就一头撞死在父亲跟前!”
“伯难!”伯难的母亲不知何时出来,呵斥道。
“母亲!母亲若是也不许伯难前去,伯难一头撞死绝不虚言!”伯难坚定地说。伯难的母亲见他如此坚决,转回头对陶朱公说:“仲友从小跟在伯难身边,两人情感深厚。若是不许伯难前去救仲友,伯难真会一头撞死。与其在救一个儿子之前先失去一个儿子,不如让他去试试。伯难也不一定就救不出仲友,毕竟他还是老成的。”陶朱公淡淡一笑,说:“他既然执意要去,就让他去吧。”
伯难欣喜地站起,正见叔同施施然而来。二哥如此危急,这小子还这副德性,真是没心没肺。伯难此时正处在亢奋状态,也不加怪于他,反而一把抱住叔同。
“乖弟弟,将你的马车借给大哥去救二哥,回来大哥给你换辆最好的马车,好不好?”伯难说。
“不是让我去吗?”叔同怪道。
“别问了,别跟大哥抢。大哥这就走了,你在家好好呆着,等着大哥将二哥带回来。”伯难说,然后回身垂手询问父亲:“父亲还有什么吩咐吗?”陶朱公说:“到了楚国,你去郢都的处贤闾找一个叫庄生的人。他怎么说,你怎么做。对了,在楚国的货栈中提一千两黄金,带上,献给庄生。”
“庄生?明白了。”伯难说。
伯难匆匆回了趟小宅,找到他的妻子。
“我给你的珠子呢?快,全拿出来。”伯难说。
妻子进屋拾掇了一阵,捧着一个大匣子出来,里面全部是熠熠生辉的金饰珠饰。伯难抱着匣子就往外走,妻子叫住他,他回身一看,见妻子取下发上的珠簪,放在匣上。
“刚才一急,忘了这个。”妻子说道。
珠簪是妻子从娘家带来的,光是那个珠子,就值一百两黄金。伯难将珠簪放进匣中,转身就走。
耐心一点就看到了,所以我想抢无心的沙发,却拉来了一条板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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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越国会馆
郢都是座蒸腾日上的都市,到处可见锦衣绣服佩玉簪金的人。陶朱公的货栈处在郢都通衢大道之中,门庭甚伟,但经过前次事件,大门紧闭着。这一天,从侧门缓缓驶出一架华贵的马车,后面跟着几十名奴隶,手捧着漆盘,上面堆满金灿灿的金子。
马车上坐着的是伯难,他一到郢都,便立即调取千两黄金,命熟悉路的奴隶带路,前往处贤闾。
处贤闾虽叫的是闾,其实只是一条简陋的小巷,不过,闾门相当的高大辉煌。据奴隶介绍,这是楚王特意为荣耀居住在这里的庄生而修建的。庄生,一个家徒四壁的人,拒绝过楚王数次官爵封赠,楚王却对他更加的尊崇。处贤闾的闾门就是楚王为昭示楚国,表达尊贤之意而修造的。
闾门前,伯难下车,派遣奴隶前去投刺。名刺是陶朱公的,上面只刻着一个字:蠡。投刺的奴隶没多久就回来,兴奋地说:“夫子请大家主,已在大门恭候。夫子迎人,还从未到过大门呢。”
在两三座东倒西歪的房前有个院子,院子前有座篱笆门,一个佝偻的老者站在门前,须发苍苍,具已稀疏。伯难上前行礼,庄生默受其礼。
“你是陶朱公的公子?”庄生问。
“伯难,有辱家父。”伯难说。
“好,好。”庄生一边说一边将伯难领进屋内。分宾主坐下,庄生就说:“陶朱公向来不做这样的事体——”庄生指着屋前捧着黄金的奴隶道:“你带这些东西来,可是令尊所嘱?”伯难说:“正是。”庄生笑道:“那必是有事相托了,请讲。”伯难就将仲友所犯命案说给庄生听,庄生听罢,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把东西留下吧。以我和令尊的交情,这些东西我还是受得起的。公子你呢,我就不多留了。请马上回陶邑,片刻也不要在郢都逗留。”庄生说。他的话中一个字也没提到对仲友的事的解决方法和许诺,伯难心中暗自恼火。但由于在家时父亲嘱咐过,一切听从庄生安排,只得闷闷起身告辞。
但伯难并没有立刻回陶邑,他命奴隶将自己的名刺投在兰陵君门下,想通过楚王的弟弟来救出仲友。他觉得,依靠兰陵君的力量比依靠庄生更可靠。
伯难将自己带来的那匣金珠递进去后,兰陵君接见了他。兰陵君听完伯难对仲友杀人事件的陈述后说:“这件事我也听说了,陶朱公的二公子杀人,都传开了。现在是越国会馆的那些吴地人,天天上法司闹,恐怕王兄也知道此事了。要是王兄知道此事,那是不好办。你要是有办法让那些吴人不再到法司闹,我就可为令弟在王兄面前说情。此事是因财货而起,你便多花些,安抚下那些吴人。”伯难说:“只要金钱能安抚下来,无论多少,都不成问题。”
从兰陵君府上出来,伯难问明越国会馆所在地,带上几个伶俐的奴隶,径奔会馆而去。
据奴隶介绍,在郢都有由楚国建造的越国会馆,但那除越王使节住着外,便只有越国原境出来的商人居住,吴地人是住不进去的。因为越国灭吴之后,对原吴地之民采取歧视政策,吴人居于越人之下。来楚经商的吴人,只能自行建造会馆,原取名为吴人会馆,但越国会馆的主事强行将名字改为越国会馆。因为叫了越国会馆,吴人每年还须额外给越国会馆一笔金钱,方能于郢都取得立足之地。吴人恨越人那是不消说的,但最恨的还是帮助越国灭亡吴国的那两个人,范蠡和西施。
奴隶介绍这些情况时,很小心地看着伯难。
“大家主,吴人对老家主恨之入骨,二家主又杀了他们一个人,怕是更添仇恨。大家主此去,须得有万全之备才去得啊。”奴隶说。
“二家主就是不能忍辱,才使气杀人。我去,又不和他们理论,是去求他们的,给他们钱财的,这不是万全之备吗,怕什么?”伯难说。
越国的吴人会馆建造得很雅致也颇具规模,伯难的奴隶到门前投刺,应门者看到名刺,脸色一变,说:“你们等着,我去禀告。”匆匆进去。伯难和奴隶们站在院中,还未及站定,就听见里面汹汹一片,踊出百十个人,将他们围住。
“好胆狗贼,找上门来了!”一个上前一把薅住伯难。
“切莫粗鲁,我们大家主有话对你们说。”伯难带来的奴隶赶紧劝说。
“呸!”那个薅住伯难的人照着伯难的脸呸了一口,说:“我们和你有什么好说的,便将你们全家杀净也赔不过我们吴人。”
伯难把双手一摊,任那人羞辱,只将声音放高了说:“这位老兄,要出气但打不妨。等出完气,伯难有话要说。”那人见伯难如此,提起拳头便待打下去。人群中有人低声制止:“住手!”想必那声音是由在吴人中极有威信之人发出,那人提起的拳头便打不下去,反倒将抓住伯难的手也松开了。
人群中让出一个神情威严但头发斑白的中年男子,站到伯难跟前,不住眼地上下打量着他。
“你可是生于越王勾践二十三年?”中年男子问。
“在下不知道越国纪年,不过,在下是生于齐悼公四年。”伯难说。
中年男子在心中换算着齐越两国的纪年,算完,脸上勃然变色,双眸含泪。
“果然,义父没有骗我,真是他。太象了。”中年男子喃喃自语。
伯难又听到那句话,很是厌恶,但他不动声色,双手一拱道:“壮士,舍弟误杀你们吴人,我们全家甚是不安。请问,此地可有死者亲属?我这里有点薄意,还望能代舍弟赔罪。”身边的奴隶向中年男子递上一个匣子。
斑白头发的男子摆手拒绝。
“大家主来意我们是知道的,这个,请恕我们无法接受。不过,请大家主放心,再不会有一个吴人去法司闹了。”中年男子说。
从越国会馆出来,伯难再次拜谒兰陵君,跟他把情况一说。
“啊,屈羽答应下来了?那就没有吴人敢不按着做了。好,我这就可以去向王兄说说令弟的事了。”兰陵君道。
三天之后,兰陵君将伯难召进府中,笑着说:“总算不辱所命,王兄不日就要封三钱之府了。”伯难疑惑地说:“哦?”兰陵君说:“那就是说,楚国要大赦了!”
4.庄生的报复
要大赦了!这个消息要及早告诉仲友。伯难兴高采烈地来到大狱,狱吏上次他来时已打点好了,见到他自然放行。
上次拜访过庄生后他来看过仲友,仲友当时就劝他听庄生的,马上回陶邑。仲友说:“毕竟,听他的是父亲的嘱咐,所以听他的也就是听父亲的。”伯难很不以为然。他没告诉仲友他准备留在郢都,另寻门路,去找兰陵君。现在,果不其然,这件事兰陵君帮他办好了,现在可以告诉仲友了。
“你怎么还没回去?”仲友见到他很奇怪地问。
“过两天回去,”伯难笑着说,“跟你一块回去。”
“你听到什么消息了?”仲友也很兴奋。
“楚王就要封三钱之府了。”伯难笑着说。
“要大赦了?”仲友高兴地说。
“你怎么知道?”伯难奇怪地问。
“狱卒跟我说过,我这样的事,除非大赦,出不来。而大赦前,楚王都要封三钱之府。你忘了,我在楚国住了多久?这点事也会不知道?”仲友说。他隔着狱栏,一把攥住伯难的手。
“还是兰陵君有办法。”伯难感慨道。
“你找了兰陵君了?”仲友问。
伯难点点头。
“那庄生呢?他做了些什么?”仲友问。
“鬼才知道。”伯难淡淡地说。
有一个决定伯难又不打算跟仲友说,那就是要去找那个拿人钱财却不与人消灾的庄生,看看他见到自己会不会惭愧。要是能拿回那一千两黄金,就更好了。钱财得之不易,这几天来对钱财的挥洒,让他觉得将自己一辈子该花的钱都花了。而不该花的钱,就是给出去了,也要拿回来。
庄生见到他,很震惊。
“你怎么还没回去?”庄生说,和仲友的话一字不差。
“见过夫子后就回去了。”伯难说。
“这几天你一直没离开郢都?”庄生干枯的眼睛突然焕出咄咄逼人的光芒,“那你今天来,必定是有事。说吧。”
“兰陵君适才告诉晚辈,楚王要封三钱之府了。”伯难避开庄生的眼光说。
“哦,你找了兰陵君了?”庄生脸上露出一个明显的冷笑。
“是,兰陵君为舍弟在楚王面前求情,楚王因此才大赦。”伯难鼓起勇气,迎着庄生的眼光说。
“兰陵君的求情?”庄生大笑着,笑毕,指着伯难带来的那些空着手的奴隶说:“你来是要把上次的金钱要回去吧?好,就在你们上次放的房间,你们自己去搬吧。”说完,甩手进了内室。
伯难至此,突然有些后悔,但事已至此,只能指挥奴隶将金钱从庄生家搬出。那天晚上,伯难辗转难眠,有一个很不好的预感折磨着他。他希望赶紧天亮,赶紧到楚王宣布大赦的时候,他好带着仲友回陶邑。他决定,这次将仲友带回陶邑后,他永远都不再离开陶邑一步。
天色微明时,伯难打了个盹,却意外地睡着了。他被惊惶的奴隶嘈杂的叫喊给惊醒了,然后就听到那个残酷的消息:仲友被提出大狱,赴市开斩。
伯难来不及穿好衣服,跣足狂奔出货栈,门口站着引路的奴隶,只说了声:“快,已走过三街了。”伯难只觉得头脑发热,眼前亮晃晃的,跑了两步,噗通摔倒在地。奴隶们赶紧扶着他,他急声说:“快,快抬我去。”货栈中赶紧搬出一乘软舆,两个健壮的奴隶抬起他,健步如飞地追了过去。伯难在软舆上睁着眼,原来亮晃晃的是太阳,他一个盹就睡下了三个时辰。
跟着软舆跑的奴隶是一直派在大狱旁打听消息的,他一边跑一边将重金从监斩的宫监那里打探出来的事变原因说了出来。原委一说,果然应证了伯难忐忑的预感。
至仲友于死地的人,是庄生。而一开始给仲友活路的人,也是庄生。
两天前,庄生去到王宫见楚王,对楚王说:“昨天我夜观天象,发现荧惑走到心宿的位置,这是不利于楚国的征兆。”楚王大惊,问道:“那该怎么办才能平息天怒呢?”庄生说:“楚国狱中戾气太重,只有实行德政才能平息天怒。”楚王历来师事庄生,听完庄生的话,在庄生还未走出王宫便宣布要封三钱之府,准备大赦。这一事,伯难毫不知情。他从来就不以为庄生能对楚王施加如此大的影响,他相信的是楚王的弟弟兰陵君。而兰陵君在收下伯难的贿赂之后,发现自己还未出手,事情就成了,自然顺水推舟,向伯难卖好,使伯难以为是靠兰陵君的力量才使楚王大赦。于是,伯难又去找到庄生,这时他做错了两件事。一是跟庄生提起他还上过兰陵君的门去求助,二是,带着一批空着手的奴隶,打定主意要取回一开始馈赠给庄生的黄金。
庄生虽然是个处士,但一直在以各种方式影响楚王,所以可算作在野的政客。在楚王朝中,有一个人政见与庄生相左,那就是楚王的弟弟兰陵君,他们两个可称做政敌。伯难在庄生面前提起到过兰陵君那儿,庄生自然难以接受。
其二,庄生并没有打算收下伯难带来的那批黄金,他之所以没有拒绝,是准备在仲友释放出来之后,再将这批黄金原封不动还给陶朱公。他甚至已写好一封措辞俏皮的信,小小讽刺一下故友,因为他实在是太见外了。然而,在伯难带着送黄金来的奴隶空手而来,并告知他是委托了兰陵君将仲友救出时,他愤怒了。他认为伯难是在以为楚王已经封了三钱之府,大赦已无可挽回时,再来讨还那批黄金,是在侮辱他庄生。
庄生连夜跑进王宫,对楚王说:“昨天我跟大王说的荧惑守心,将不利于楚。大王便要修德政,宣布大赦。这固然是大王对楚国的王德,不过,我听到国人对此议论说,是因为大商陶朱公的儿子杀了人,他们家有人拿钱上下打点才让大王宣布大赦的。所以,大王的大赦,国人以为是为了陶朱公的儿子,而不是为了利于楚国。”
楚王大怒说:“陶朱公虽然能存一国灭一国,如今富甲天下。但我堂堂大楚,又怎会为他而把大赦做成私惠呢?如今,我要先将他的儿子论法公开行刑,然后再大赦。”
于是,从王宫中星夜传出一道命令,将仲友于第二天论斩。随这道命令而来的是一道更为严厉的保密令,谁宣泄出去,谁与仲友同罪论。因此,守在大狱旁的陶朱公家的奴隶也只是在行刑队压着仲友出来,方才得知。
伯难在软舆上听完,仰天喷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等他醒来时,他已身在刑场,仲友的人头也已经落地。
伯难会是夫差的儿子?
总觉得只有胸中有沟壑的人们对历史才能信手拈来,写的洋洋洒洒。
不知道我的解说通不通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