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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十一) -- night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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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挖地主坟这一幕很真实

我父亲小时候寄住的村庄里就发生过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十六)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十六)

1977年,对于启元和宝瑞,都是转折性的一年,他们两个从壮劳力转为退休人士,启元倒是名副其实,宝瑞却觉得有劲没处使,日子过得太清闲,宝瑞深深地觉得罪过,于是买了一把锄头,将小小庭院见缝插针地种满蔬菜瓜果。宝瑞的一手机械绝活在搭建瓜棚果架的时候发挥得淋漓尽致,人家的瓜棚台风一扫就折,宝瑞的则是屹立不倒。他年轻时候挣扎着奔向城市做城市人,到了年老,发觉还是守着自家门口的三分土地最有意思。

闲暇时间,宝瑞几乎是每天风雨无阻地去区政府门口的阅报栏看报纸,他总是独自一个人过去看,以他独有的警觉扫视字里行间的动向。不,他不看大字报,他不看那种经由那些愣头青咀嚼之后吐出来的东西。宝瑞从《人民日报》嗅到一股有关“平反”的呐喊。但宝瑞不敢肯定那样的言论会不会又是一次虚情假意地鼓励你说话,等你被鼓动了说话了,有人就在暗地里给你做了记录,回头,就凭着你自己说的字字句句找你算账。这二十几年来,宝瑞看到的类似陷阱多了去了,他绝不上当。

1978年,启元含饴弄孙,钓鱼养猫,他与宝瑞不同,他家的院子大门从来都是关闭的,他家种的花草也都藏在围墙里面,绝不对着墙外探头探脑。外人走过他家,甚至听不到里面有什么动静。只有他养的斑纹猫在墙头上蹿下跳,异常热闹。

启元每天最盼的是外孙和外孙女下午放学,先到他家里做作业,等团团下班接走。刚放学的孩子们饿得穷凶极恶,又胆子大得什么都敢尝试,启元种的仙人掌长出的果子刚刚变红,转眼就不见踪影,两个孩子却伸出小手要外公拔仙人掌刺,启元乐此不疲。忆莲却是持着幼儿园老师的正经劲儿,对两个小猢狲的严加管束,孩子们与启元更加亲近。

那天外孙区区先来,进门闻到一股猫屎臭,他很奇怪,外公外婆居然安之若素的样子。等他找到位置,那是在水缸背后,一个手够不到,扫帚也够不到的旮旯。正好妹妹本本进来,区区就让本本找东西给他包猫屎。本本随手拿了一张报纸给哥哥。

启元听到两个外孙在外面发出的声音,就抱着猫儿走出来看,果然看到区区灵活地钻进水缸夹缝,拿报纸将猫屎收拾出来。启元笑了,那位置还真得让区区这样的孩子去钻。他将猫儿放下,接了区区手里的报纸团。但不经意地一瞥报纸,却把他吓出一身冷汗:他看到当前领袖会见外宾的照片。他不顾猫屎酸臭,将照片拿到亮光处再仔细看,果然就是。他吓得不敢将报纸扔垃圾桶,找块瓦片将报纸团盖住。区区和本本不知道这是外公收藏猫屎干什么,追着外公询问。好在启元有早年看镜花缘山海经之类古怪文章打下的扎实底子,他随口编出一个水缸后面的猫屎晒干可以当药引子治一种非常罕见的病来瞒过两个孩子。

等两个小孩子被团团领走,忆莲就出来批评启元对小孩子撒谎,启元也不辩解,翻出裹猫屎的报纸团给忆莲瞧,忆莲一看,脸色也黄了,敢拿有领袖头像的报纸包猫屎,简直大逆不道。她忙进去屋里找来火柴,与启元一起将报纸和猫屎一起烧了。院子里更加臭不可闻,可两人不敢开门,默默地紧张地盯着报纸烧完,找个隐蔽的角落挖个洞,将烧出来的灰深埋起来,免得被外人看见,无法解释有事没事的为什么要烧纸。

然后两人回屋子,将平时攒起来的报纸打包好,塞进床底角落,不让孩子们轻易找到。

第二天,团团来接孩子时候,好奇问起猫屎能治什么病,忆莲拉走团团轻轻耳语,团团虽然笑了,可非常赞同启元的做法,这事儿若是被人看见,确实可大可小,大可大到非同小可。

走进1979年,所有有关平反的呐喊和争论都归于事实,有些重大事件的平反工作在报纸上轰轰烈烈地展开给世人看。宝瑞这时候才敢特意回一趟老家,告诉启元这回似乎真的有点不一样,他在考虑是不是递申请报告上去,把压了他多年的敌特帽子摘了。

启元听宝瑞详细解说半天政策,才道:“这事儿,我看你还是再等等。不管怎么说,你女儿考医大,政审没把她拉下,现在已经顺顺利利进入大学。你儿子在纺织厂也是做得好好的,小姑娘都喜欢他,你的帽子不影响他们。现在你戴没戴帽子,对你影响不算太大,街道不会找你,原单位也不会找你,你心急做什么,还是看看别人的怎么处理,我们别当出头鸟。不怕一万,就怕申请交上去,反而被他们惦记上,又来找你。再说,平反才刚开始,你看报纸说的都是重大事件,而我们算什么呢?我们是蚁蝼之辈,工作组忙不过来,等秦专员他们那样的人都平反了,再轮到我们不迟。我们别心急。”

宝瑞嘬一口酒,道:“怎能不心急,我好好一个人,那十年给我泼了多少脏水在身上,我再不急,就得戴着高帽子进骨灰盒了。你看着我,我先递申请去。”

“万万不可,你都已经熬了十几年,还怕再等一年半载?你切不可心急。你怎知这会不会是引蛇出洞,请君入瓮呢,我们说什么都不能自投罗网。”

忆莲本来温顺地旁听,她后来也忍不住加入劝宝瑞谨慎的行列。宝瑞却将一杯酒喝完,将杯子重重一顿,闷闷地道:“我一天鸟气也不肯多捱,不管了,我递报告排队去。启元兄,你看着我,只要我没事,你也立刻上手。”

宝瑞豁出去了。他请启元执笔,帮他写了一份言简意赅,但情真意切,又充满谦卑的申请报告。有关字句的斟酌,两人都考虑的是如何不刺激审批者的神经,又如何顺着审批者可能好大喜功的心情撸顺毛。而自己的自尊啊之类的奢侈感情,他们不敢放到纸面之上。启元打好草稿,宝瑞誊抄了一遍,但宝瑞看来看去还是启元的字更顺眼,他不愿平反大事伤在小小细节上,还是请启元帮忙誊抄。

宝瑞看着启元一笔一划工整地写字,忍不住道:“你看,我当初跟你说,活着就有万般可能。你看,世道还是有点变化了吧。到底是比过去宽松了些。”

启元“嘿嘿”一声,怕影响手底工夫,暂时不说。等全文誊写完毕,才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这道理你懂我懂,上面更懂。所以才会有农村的土改搞完,转移阵地到城市搞反右,城市完了又回农村,一直轮到62年全吃不饱,才又放开让大家喘口气。稍微缓过气来,又全国文革十年。你走着瞧吧。”

宝瑞一听,可不真是如此,他心里又紧张了。想了半天,他终于还是听了启元的话,平反的事儿看看再说,启元帮他写的申请报告还是先收着,不能急。

不久,宝祥来告诉启元,秦向东给平反了,现在不仅官复原职,还上升一级,任市委书记。这几年一直坐在县委书记位置上晃晃悠悠,倒也没遭什么大罪的卢少华立刻被秦向东调去市里任常务副市长。启元听说东升哥官复原职,心里非常高兴,他真想写信给东升哥说句祝贺,可想来想去,最终不写,他心里为东升哥高兴,但继续与东升保持距离。他怕万一又有一个反复,他又将连累东升哥。

不过东升哥的复出还是鼓舞了启元。他也偷偷写了份申请,塞进空白信封里,准备等哪天风向继续转好的时候,他贴上邮票寄出去。他只敢动用邮局,而不敢亲身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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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十七)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十七)

随着平反工作在全国全面展开,有关熟人平反的传闻越来越多,团团有天给启元带来消息,程铭德校长也平反了。宝瑞早已将申请报告递交上去,每天心急火燎地等批复。启元劝说自己继续等,起码要等宝瑞的平反得到落实。可理智上是这么想,启元到底还是想做个平平常常不戴帽的好人,他的愿望很卑微,只希望得到政府的承认,他是个好人。

越来越多的平反消息终于催生出启元的勇气,他也开始白天上街去县政府门口阅报栏看报纸。其实街道阅报栏更近,可启元不愿去那儿,那儿靠近小学,认识他的人必然很多。

与宝瑞不同,启元看报纸,凭的是他解放前打下的理论底子。宝瑞看的是某某上台了,某某下台了,从领导人名单序列变化猜其背后意思,看新政策公布讲些什么。而启元更看到评论透露出来的倾向,是左倾还是右倾。他看到,报纸上的倾向果然有些转了,无论新闻还是评论,都比过去大胆了一些。启元不断看到四个字,“解放思想”。解放思想?难道移开心底的那块巨石,释放出过去的所有回忆,以及被承文斥为反动的思想?启元不敢。他还是看了不说为妙。

从银行退休的启元,对银行有着无比深厚的感情,平日里走路经过银行,都会不由自主地走慢一些,好好看上两眼。因此家里只要稍有几个小钱,启元就立刻存到银行里去。平日里与忆莲两个拿退休工资过日子,按说足够吃用,还能挖出钱来与启农一起资助悦华,可启元每月不跑一趟银行不舒服,忆莲也是被那几年的饥饿闹怕了,看到每月领来的退休工资先想到积谷防饥,两人殊途同归,非得每月往银行活期本里存点儿钱才放心。而启元最大的快乐还是按时将活期本里的钱取出,开出一张整的定期存单。

启元倒不是抠门,他就是享受这一存取款的过程。每次转存单的时候,他先是拿出原有的定期存单检查一遍,看有没有到期的,对于启元这个老银行会计来说,超期一天再去转存旧定期存单而损失一天的定期利息简直是不可饶恕的错误。然后备妥所有的单子本子,和手头须存的钱夹一起,小心藏好,去银行根据他熟透的程序,以最方便工作人员的次序将事情办完,哪儿也不去,回家赶紧拿出古旧的算盘,喜孜孜地将利息所得计算一遍,最终结果一丝不差,启元才满心欢喜。

可秋高气爽的一天,启元算出来,银行多算给他十元多。启元有点儿不敢相信,十元多,这是多大的错误。他连忙重新计算一遍,并将计算公式列在纸上。重算的结果,还是他正确。咦,如此简单,银行柜员为什么会算错?启元凭经验立刻想到一个柜员经常会犯的错误,他照着那错误程序一算,对了,柜员确实犯错。

启元看看时间,已近下班前半小时,他熟知规矩,那家只做储蓄的银行在下班前半小时就得关门落锁,工作人员自己在里面关帐。这个十元钱的错误,可以让那些工作人员加班到深夜。

启元赶紧冲出去,小跑去银行。他身体欠佳,这一顿小跑路程不算近,足有两公里多,跑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可好歹在银行关门前跑到那儿。此时,银行已经关了一扇大门,工作人员不客气地告诉他已经停止对外营业,明天请早。启元并不计较那人的态度,狂喘着粗气告诉那人银行多算了十多块钱给他,他来退钱。

虽然路上捡一分钱的歌从小唱到大,可真正算多了钱来还银行的人还真少见,只有常来怪银行少算的。银行那人当即觉得出问题,忙将态度转变了,请启元进门。后面的大门还是应声关上,屋子里顿时变黑了不少,但是启元如鱼得水,这儿的气息是如此熟悉,他习惯得不行。他趴在高高的柜台上,都等不及气息和缓,找那位给他算账的柜员核对账目。核对下来,那柜员当即眼圈一红,落下眼泪,和身扑出柜台,抓住启元的手直呼“阿公真是好人,阿公真是好人”。

好人?启元微笑走出银行大门。三十年来,他坐稳阶级敌人,已经不知好人是什么味道。讽刺的是,这三十年来,陌生人屡屡认他是好人,熟人却从来拿他当敌人,亦即坏人。包括政府也不认可他,申请递上去半年多,还没给他平反摘帽。那么他只好继续在陌生人面前充当披着羊皮的狼,继续被熟人认定他是包藏着祸心的大灰狼。

好人!启元从小以做一个善良好心的人为目标,结果一辈子无法如愿。

忆莲平反的事也没有头绪。启元中午给悦华送钱去的时候,特意跟悦华提起,让悦华找机会跟校长说说。悦华叹息,她也还没摘帽呢,她敢跟那号称是铁姑娘的女校长说话吗。女校长之铁面无私可是出名的,当年她丈夫重病在床,是她亲手将她丈夫拖出来批斗。而今女校长已经寡居好几年,一张脸益发凛冽。女校长如今钦定缓慢的平反节奏,包括副校长也不敢多嘴。

启元听了气闷,可也只能理解。目前归属小学管的只平反了程铭德与容斋先生等几个人,轮到忆莲?早呢。但团团来接孩子的时候,启元还是不免唠叨了两句。团团回家,就在饭桌上与宝祥唠叨了两句。宝祥可没启元的好脾气,他当即发扬工人阶级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吃完饭就冲出去找女校长说话。团团有点担心宝祥吃亏,背后偷偷跟去。可跟到小学,团团见副校长一听宝祥来找女校长讲究此事就笑嘻嘻缩回办公室闭门不管,就知道谁得道多助,谁失道寡助了,团团放下心来,一门心思给宝祥助威。在宝祥的拍桌怒吼之下,女校长最初还严肃地辩解几句,最后一个屁都不敢放,口口声声答应一个礼拜之内绝对把忆莲的平反工作做完。

宝祥夜闯的事情很快传遍整个县城,女校长威风扫地。启元担心了足足四天,怕女校长在忆莲平反的事情上做手脚。但启元白担心了,忆莲的平反手续果然不到一周办完。还是宝祥去拿的手续,女校长躲起来不敢见宝祥。

反而是启元的平反手续一直拖到来年1981年,天上的太阳晒死人的时节,才蔫儿吧唧地办完。通知寄来,启元很没骨气地恨不得谢主隆恩。宝瑞则是80年平的反。

启元原以为平反不解决什么问题,可拿到通知,他却是如此欢喜。他拿出这个月准备存银行的钱,张罗着请客。其实他也请不了多少人,无非是团团一家,和悦华一家。团团一听也请悦华家,当即拒绝参与。启元无奈,只能舍妹妹就女儿,遥想一下远方的脉脉,一家六口人吃了顿好的。

有一句话,启元当着区区和本本的面不便说,等宝祥落单了,启元才问宝祥,活人平反了,死人可不可以也平反,看报上所载,去世的领导同志也是可以平反的,那么……。宝祥一听就知道岳父想要问的是什么,但宝祥没直接表态,而是转告团团。团团让爸爸不要多事,老百姓跟那些大领导不一样,平反不平反与落实不落实政策,没什么不同。还是别去想这事。

启元虽然嘴上答应,心里却一直想着,怎么也放不下。

这个夏季双喜临门,悦华的大女儿撞上高考分数线,悦华欢天喜地来找大哥出主意,选什么专业。而其实悦华未进大门已经有了主意,她想让大女儿读师范,师范不收学费书费,还有奖学金。家里以后可以少养一张嘴。女孩儿希望大舅主持个公道,这么好的分数读师范可惜。启元也支持女孩儿考别的专业,但启元想到的却是做老师不太平,所谓授道解惑,教的是思想,思想是这么容易让你教的吗。只要稍有差错,自然先拿教思想的开刀。臭老九并非平白无故所得。但悦华思来想去,顾不得大哥这种谨慎说法了,她只能先解决眼前的温饱问题。没有温饱,涎着脸问兄弟伸手,毕竟是更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要不然,人穷气短,要短到何时才是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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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地主崽子的招魂书.
家园 这里面有个道理

很多时候活着比死了艰难多了。

启元去寻死,悦华和悦华的孩子们怎么办?而富士康的年轻人们去寻死,他们年迈的父母怎么办?金庸也说过,他生命中最大的挫折,就是他儿子二十岁时因情自杀。

死的人一了百了,活着的人怎么办?

家园 不愧是教授,善于透过现象看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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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你总结,我发财.

活着确实比死了要艰难的多.人生遇到过不去的坎,往往在当下犹如一座大山般无法攀登,翻过去,回头一望,也不过如此.咬着牙度过去那也只不过是一段经历.

我中学同学在她二十一岁时因感情问题被她男友残忍地杀害.当时同学们在她墓前发誓以后无论多艰难困苦,我们都没有理由不好好地活着,比比XX,我们还有机会.只要有机会活着,就有希望.对父母,对爱我们的人来说,我们有责任和义务不带走他们的希望.

家园 你展开阐述,我也跟着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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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老大说“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你们不知道,我才是受尽煎熬还挺下来的人啊。

所以他就开始作弊,死命给这贴塞宝

家园 哈哈,同喜,同喜

铁老大陪了夫人,又折兵.

俺们拿了封口费,就扯乎....

俺先去校对,一会儿上新菜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十八)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十八)

1982年的4月5日,是忆莲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启元记得本地规矩,第一年的清明需要女儿做很多事情,但启元一时记不清细节了。春节过后不久,启元就六神无主地张罗起来,在笔记本上记录问邻居打听来的传统规矩,打算与忆莲一起一丝不苟地做到。

但忆莲看穿启元忙碌与主动背后的忧郁,她想到启元退休后每年清明的失魂落魄,心里便渐渐明白启元皱成“川”字的眉头背后是什么心思。忆莲思前想后,毅然决定彻底做个新新人类,不去给母亲上坟,她要在这一天陪着剜心割肉般疼痛的启元。

忆莲没有悦华的口才,她是这么跟启元解释的,“不去了,等公公的找到了,我们再一起去。”

启元无法回答,唯有与忆莲执手相对泪眼。

团团过来看他们的时候,忆莲请团团让宝祥出面,再度去寻找宋老爷骸骨,以慰启元的心。忆莲说起这个要求来,两眼的泪水,而且忆莲也提到一件事,她告诉团团,她不知启元那病歪歪的身体还能活几年,如今头上帽子是摘了,最后一个心愿大约就是找到宋老爷的骸骨。

团团没空做这种闲事,道:“现在娘家最大的事是脉脉的婚事和脉脉如何调动回家,我自己小家庭最大的事是宝祥考工程师和我考技师,还有区区考初中。我和宝祥都没精力管别的。你们那么在意那件事,自己哪天回去找几个过去要好的邻居问问,多简单。我看你还是别操那心了,当年风头上的时候宝祥没问到,拖了那么多年,更没可能问到。”

忆莲气得继续流泪:“你这是什么态度,对我说话这么急躁的。就这么一件小事,让宝祥去问问就行了,又不要多少时间。”

“你们只会跟我急。都平反一年多了,还怕什么,自己回去看看啦。没人再抓你们。宝祥的工程师要考英语,每天背单词背得眼冒金星,你要么等他考完,要么你自己去。”

“团团,我得批评你,你这态度不对。为家里做些事,你总是推三阻四……”

团团闻言急了:“我怎么对家里的事情推三阻四了,家里哪件大事不是我和宝祥做的?你以为找爷爷骸骨只要嘴皮子一动问一句话就可以了吗,那是要宝祥欠他们人情去的。现在哪个村都在搞村办厂,宝祥欠了人情就得花好几天时间给他们开模具做还礼。得,我不顺着你说话,你就拿脸黑我,你自己不懂办事的套路,跟你说道理你又以为我顶撞。妈你怎么现在一整套封建家长架势啊,问奶奶学的?”

“一点规矩都没有,跟我说话是这么说的吗?”忆莲开始唠叨团团。忆莲的世界很简单,论规矩该怎么了,她就怎么了,而从来不去考虑规矩背后的现实,以及规矩的合理性。她认为当媳妇的时候就得顺着婆婆,当妻子的时候就得顺着丈夫,那么当娘的时候就得让女儿顺着她。

团团硬是看在这是自己娘的份上,再无聊的话也只能听着。但等忆莲说完,团团就换了策略,“妈,这么跟你说吧。现在那些村办企业都找不到技术人员帮他们忙,他们都盯着宝祥,最好宝祥每天下班就去他们那儿做四个小时,或者礼拜天都泡在他们那儿,赚外快。宝祥要是欠了他们人情,以后就得给他们做星期天工程师去开模具,那种村办厂设备差,到时候宝祥还得偷偷拿到自己厂里加工,你们说,这样行吗?会不会是搞资本主义?还是修正主义?或者是挖自己工厂的墙脚?国家允许吗?妈,跟你说了,你别以为是小事情,所有的事情都不能看表面,都不简单呢,大是大非啊。以前为什么宝祥问一句那么简单?因为以前工厂要支农,厂里给村里修打稻机碾米机发动机都不要钱,但村里要看厂里下去的大师傅的脸色,大师傅脸色不好就给你拖着,拖过农忙都难说,所以他们要讨好宝祥。现在不一样了。”

忆莲一听懵了,她还真没想过这种问一句的事情有这么复杂。她又觉得不好立即否定自己刚才的要求,太没权威,就说这事再跟启元商量商量。启元正好回家听到团团那通话的下半截,他连忙换鞋进来道:“团团,宝祥替那些村办企业干私活?那不行,宝祥是工厂培养出来的,拿的也是工厂的工资,不能做吃里扒外的事。这事说大了就是损公肥私,要犯严重错误的。你们年轻,千万不要为眼前蝇头小利给人留下大把柄。记住啊,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团团被启元说的眼睛发直地回家。其实她和宝祥今年起都在八小时之外给那些找上门来的乡镇企业做事,她绘图,宝祥技术指导,两人都很忙,忙完还得应付工程师考试。只是团团觉得爹妈胆小,一直没有明说。但今天听爸爸一席上纲上线的话,她还是有点儿担心了,回家去宝祥商量,会不会辛辛苦苦挣点儿小外快,回头世道一变,就给打成中产积极甚至资产阶级呢。她心有余悸啊。

而宝祥却是不同,在宝祥的记忆中,饿死才是最严重的问题。宝祥向来认为大哥宝瑞与岳父启元都太胆小,很多事情没必要那样地死忍,世道从来都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他不怕造反派,他只怕穷。但岳父的话还是提醒了他,宝祥与团团结成攻守联盟,这事儿得瞒着宝瑞与启元。

宝祥是作为有工作经历人士参加工程师考试,他拿得出通过省级评定的产品,以及全套由他自己设计的图纸。他只需要再通过英语考试便可。而宝祥的罩门正是英语,他毕竟人到中年,高中半年学的英语能记住的已是寥寥,与儿女一起跟着电台学英语,他的进度还跟不上两个小孩,只能挤出睡觉时间背着两个小孩刻苦背单词,这个工程师考得非常辛苦。好歹,宝祥的英语算是勉强及格通过了。拿到工程师的宝祥显得更加权威,许多乡镇企业暗里找上家门,请宝祥去指导技术,活鸡活鸭大鱼大肉地往宝祥家里送,宝祥也来者不拒,下班就骑着28寸大自行车往农村跑。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别人都还在凭票买东西,团团却能拎着大鱼大肉往娘家跑,启元次年就发现了端倪,他耐心等到宝瑞过来,与宝瑞通了气。两人都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一起上门做宝祥的思想工作。宝祥滑头,此事绝不承认。等大哥与岳父一走,他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一点不受影响。

启元抓不到宝祥的现行,无法以理服人地阻止宝祥走岔路,只好在一边儿提心吊胆,时时给团团灌输点儿危机意识。久而久之,团团疲了,拿启元的话当耳边风,往娘家送大鱼大肉土特产的时候也不再遮掩。只是当家的忆莲节省惯了,白送来的东西也不舍得大吃大喝,又怕放久了变质,于是到有一半的鱼肉进了悦华家门。团团见此无比愤懑,可等到手上有了鱼肉,又还是会分一份去娘家,这一年,悦华一家人脸上的菜色淡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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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的秋天,启元在小院子里收拾花草,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和门外中气十足的聊天声音吓到。凭启元多年经验,这等中气的谈话声音一般来自领导。那么领导来他家做什么?启元傻了好大一会儿,可外面敲门声却不肯停息,他只能磨磨蹭蹭地过去开门。家里只有老两口,他不去谁去。

门口,果然是三个干部模样的人,其中一个女的,扯开大嗓门就笑道:“启元哥,还认识我吗,我是福珍啊。”

原来是宋福珍。宋福珍这个人从来不讲究原则,当年还往牢里探望过他,还帮他带口信给忆莲,启元感激她,既然是宋福珍带来的人,不管是什么领导干部,启元总之先放了一大半的心。

宋福珍进门介绍说她离休后在街道帮忙,正好市外事办拿着名单下来找人,她一看里面有启元哥,就帮忙领路。启元一听连忙撇清,“报告领导,我家没有亲戚在国外。”

宋福珍哈哈大笑,“不是问你找亲戚,启元哥真有趣啊。是一个姓黄的香港大老板要过来,他先传来一张单子,说是希望见几个人,你的名字也在上面。我说不清楚,还是请外事办同志说吧。”

外事办的一个同志讲将事情介绍了一下,原来该黄老板就是本地人,在香港开着一家很大的纺织公司,实力相当雄厚,最近与市里接触,希望回乡看看。市政府热情欢迎黄老板回乡,同时希望给黄老板留下一个好印象,这方面就需要大家一起配合工作了。目前,本市已经获批成为对外开放城市,国家还批准设立经济特区,市政府希望首先吸引黄老板那样的同乡来故乡投资。因此,市政府把本次接待黄老板的工作当作政治任务来抓,务必保证黄老板回来得开心愉快。外事办同志请启元务必大力配合,这也是任务。

启元一听名字就记起那是谁了,解放前县参议院黄院长的儿子,黄大少爷,解放初期算是与他相依为命过一阵子。想不到黄大少当年赶早一步率弟妹们奔赴上海,最终竟是去香港了。可是,见黄大少这个前国民党官员儿子,而且又是眼下的香港大老板,这不是很大逆不道吗。启元可不愿自己身上又多一顶香港特务的帽子,他谦恭地道:“报告领导,我年纪大了,身体不大好,脑袋不灵光,我怕上去误事,反而不好。”

外事办一位同志微笑道:“秦书记亲自看过名单,秦书记指定宋老先生必须到场。秦书记还说,大家都是老朋友了,请你别紧张,就当作是与老朋友会面叙旧,只要放松一点就行。我们派了福珍大姐陪你一起去,你有必要将此当作一个任务来完成。”

启元推不掉,又不想去,愁眉苦脸地送走三个干部。下午,宋福珍又来,启元一再提出他不能去,宋福珍笑道:“你紧张什么呢,就当免费去市里玩一趟,见见秦老领导。我们这种小老百姓到了那种大场面,不是陪衬也成陪衬了,我们只管拍手就行,其他随便他们,好坏都是他们自己顶着,管我们什么事。”

启元嘴唇翕动了一下,但有句话终究是没说出来。黄院长是被枪毙的,不是寻常的生老病死,这种会面能有结果吗。古人有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黄大少此来,将如何面对黄院长的横死?而秦向东又将如何向黄大少解释?还有,黄大少不可能不打听宋校长的下落,启元心说,他难道要当着众领导的面告诉黄大少,两家的爹爹是一同被枪毙的?启元发觉他无论如何都应付不了那种场面。

启元一心急就焦躁,一焦躁就睡眠不良,一睡眠不良就安定加量,一安定加量就损毁免疫系统,不到三天,启元病倒,不得不送进医院治疗,被医生关进住院。

启元以为可以名正言顺地逃过与黄大少的会面,因此他心怀侥幸地凭安定可以住在人声鼎沸的大病房里安然入睡。可很快,他被一辆救护车从县医院拉到市第一医院,这是启元第一次有幸坐救护车。更大的荣幸是,启元被安排入住安静的高级干部病房,病房只住他一个人,另一张床给陪护的家属忆莲休息,这一切而且说好由启元工作的银行全额报销。如此庞大阵仗,启元给吓得雪上加霜,本来好端端的忆莲也给吓出毛病。无奈之下,只能又是团团请假接替了忆莲。

团团最大的任务其实是去除启元的心病。团团说社会已经变化了,平反工作也早已落实了,没什么可以再害怕的。启元却不以为然,政府的行事风格与过去如出一辙,依然是不顾个人意愿,漠视个人权益,所不同的只是程度轻重,而只要风格不变,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程度又给趋重了。个人所能做到的唯有避之则吉。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周末赶来探望外公的初三学生区区和初一学生本本对外公的言论提出激烈的争辩,他们认为人不能总是被动逃避。有远虑是不错,但远虑不是用来束手束脚的,远虑应该是帮助更好地行动。对于区区和本本的话,启元没有反驳,他不忍心掐灭孩子的童真。他只是在心里想,有些时候,更好地行动的结果是横死。

可如此兴师动众的结果却很暗哑,黄大少得知启元生病住院,就没勉强见面,而是委托外办的同志带来一盒礼物。启元很识相,指示团团当着外办同志的面打开礼物,以示他的坦荡。打开包装漂亮的锦盒,里面礼物却是简简单单的一把紫檀戒尺,尺面阴文雕字,虽然因年代久远,嵌入的泥金已是斑驳,可依然能清晰认出所雕刻的字: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启元一见,心情就不平静了。

这把戒尺,是早年宋老爷创建启蒙小学的时候所购,因为时时放在案头,虽然宋老爷从不拿戒尺体罚学生,可从启蒙小学出道的孩子全认识这把戒尺。黄大少自然也认识这把戒尺。土改时全家迁出上思房,所能带走的不过随身细软,这把遗落在上思房的戒尺不知如何远涉千里,竟然到了香港,而又竟然,辗转回到故人手中。团团也认识这把戒尺,脸上满是惊讶,如实告诉外办同志这把戒尺的来龙去脉,大家都感慨黄大少很是有心。外办的同志也很坦率地说,黄老板与秦书记会面虽然很有故人相见的感觉,可言语神情中终归有点不是味道,秦书记很是体谅黄老板的心情,嘱咐接待人员必须留心接待态度。

启元出院后将戒尺转送区区和本本,但嘱咐团团别告诉孩子们这是太公的遗物。团团却是一转身就将真相向儿女们托盘而出,可两个孩子的兴趣全不在点上,两个孩子最热衷讨论的却是戒尺这玩意儿本身,从小看了那么多爸爸偷偷保存下来的线装本小说,至此才见识戒尺原来长得真跟妈妈做衣服用的尺子一样,而且《红楼梦》中说的紫檀原来是这么黑沉沉的,不是原本想象中漂亮的紫色,不过也是蛮好看的。团团听着两个孩子的讨论,心里有点儿替启元的担心哭笑不得。时代终究还是在变化的。

启元生病折腾的当儿,宝祥走通各方面的关系,将脉脉调回家乡。脉脉此时已经老大不小,还是宝祥介绍,与一位丧偶的军队转业到本地公安局的科级干部结婚。脉脉成了一个七岁小男孩的后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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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现在知道宁波人民是怎么发家致富的了

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八几年时我家还在吃酱油拌饭呢,宁波人民已经大鱼大肉了。

不过靠技术,靠自己本事吃饭一点不心亏。

家园 讲个轶事好了

我那穿越:【原创】为谁辛苦巧玲珑(上)里的男主角,还是一纯情少男时我们陪他畅想过他对未来领导的要求。

某男说“只要是一没结婚的女的就行”。

我说“结了婚也没什么,没娃就行”。

男主角思考了一会,说“有娃也没什么,还省得自己生了”。

这么大一幸运星,没想到砸到脉脉身上了。

家园 南方沿海地区较为灵活

易于接受新生事物.这些既和地理位置有关,也同历史人文条件有关.当年改革开放政策执行状况,沿海地区就比内陆较好,越往北政策的执行度越递减.除了自身条件不如外,和人们的传统有关联.

小时候,我看别人家喝酱油汤很是羡慕,特意自制一碗,放点葱花,酱油,猪油于滚水里,觉得格外香甜.当时真是不懂事,总觉得别人家的比自家的好.长大后知道要惜福.

家园 幸运吗?

万一是个白眼狼,那就糟了.

命运有时造化人啊!脉脉从小吃苦,缺乏营养,又因家庭问题受牵连,独自插队在外,好不容易返城顶替,还与家人分离,个人感情也并不顺利.

家园 这倒是。其实认真看一下

启元、宝瑞家没一个日子好的。建国前三十年,沾上地主、KMT的没几个有好下场。团团、脉脉本身无辜,只不过是托生个地主家庭,就倒霉了。

一个好的人类社会,应该是对小孩子无论出身都给予基本保障。这点欧美日做得不错。中国近几十年也在向这个方向努力,现在还有改善的空间,但比以前好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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