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有意思的文言短篇三 谷慧儿——金梁滥觞(上) -- 云意不知沧海
本打算讲另一篇更长更有质量的作品,可最近比较烦,不想琢磨悲剧,先拿这篇充数。
试着申请认证,虽说没通过是意料之中,但想不到我这样的小虾米还能让河里几位大牛给我投票,太高兴了。
鸣谢:左手拈花、奔波儿、光叔、鹰从天降、云无心而出岫(咱俩的名字很相像啊)、大圆、一的W一。
上回说起金庸族里英雄的姑奶奶,须知世上无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现代武侠那些眼花缭乱的招式和爱情描写,也不是老金那辈独创的。
扬州有个年轻人董韶秀,不但人如其名的漂亮,而且文武双全:“少以神童补博士弟子员”、“时草贼刘青海(这个人物搜了半天也查不到,有知道的请赐教)蠢动。村堡郡邑团防备御。凡世家子,多于呻毕暇习武备,生亦与焉”。父亲对他“钟爱之若命”是当然的,他自己在终身大事上也格调不低:“娶妇须无俗韵,庶生子始得英物;若蓬首鸠盘荼,宁于鳏耳。果得可人。当不以门第限”。瓜里挑瓜,眼睛挑花,二十来岁的“大龄”仍是王老五,父亲也狠不下心逼这个宝贝儿子同意他不乐意的婚事。
等啊等,他的命中冤家终于来了。
这家自称陕西戈姓,两老一女带个秃头童子,就在村口卖艺。锣鼓声一响,“各献所长”,女儿谷慧儿,“貌艳冶,弄盆子,唱《鹧鸪》,舞拓枝,”“尤能纤足绳上行耍。浑脱浏亮,令人想公孙大娘(我想起了红娘子)。”谷慧儿一下场,秃头童子就开始表演,“献方朔桃,栽庄子瓜,变幻生物”,大概是现今“空箱取物”、“变鸽子”之类的魔术。戏法演完,又是谷慧儿捧着金漆盘讨彩钱,得了不少。
看惯古装片的朋友可能会觉得有点别扭:“讨彩钱”这活历来多是老头干,那年头,漂亮女孩在人堆里穿来穿去,找调戏不成?看了下文才知道,这是谷慧儿和父母的约定。
董生也混杂在人群里看热闹,可这种美男子,越是人多越显得“如鸡群鹤立”,于是,谷慧儿和他天雷接地火,只用了一个长长的“凝睇”。
一会儿,董生觉得有点渴了,大概咽了下口水或舔了下嘴唇,谷慧儿一直瞧着他,马上“于百步外遽掷樱桃入生口中,屡掷屡中,如弹无虚发”。不知董生的艳福有没有引来众人的戏笑,或许大家乡里乡亲,对这孩子受美人青睐早见惯不怪了。
人散后,董生“茕茕步芳郊”。谷慧儿追踪而来,这女孩非常主动,毫无闺房里关出来的矜持:“女突于身后牵衣问姓名居址”,董生心里也有意,“详告之”。谷慧儿“以绣帕裹樱桃百颗赠生”,接下来女孩的话更是于礼不能容:“郎于夜静,曷过我寓庐清谈。”董生头脑一热答应下来,回去想想又怕人言可畏,晚上没去赴约,第二天戈家班子再开演,他觉得不好跟女孩解释,也没敢再去看。
过了几天,突然来了个媒人找董生的父亲董晟,说是戈家请她来的:“戈叟爱贤郎英发,愿以息女奉箕帚。”董晟大约瞧不上街头卖艺的,一口回绝,而且压根没让儿子知道有过这么一档事。于是戈家班子没几天就走了。
第二年春天,戈家班子又来了。
接下来的描写,大家在射雕英雄传里也见过类似的:“于近村芳草地开围场,筑行台,彩丝错杂,金碧陆离。扬言曰:“吾女年及笄,当为人妇,然不愿嫁閎茸儿。今与诸君约,无论流品,不计家世,敢登台与吾女一角拳勇,胜则嫁。年迈人无食言。”
于是每天清晨,比武台子上先是鼓吹丝竹,而后谷慧儿艳妆微笑上台,“较曩时尤美”,看看台下人集得差不多了,便敲着盘子唱道:“怕逐杨花结阵飞,好花莫当野蔷薇;蔷薇花好刺伤手,郎若无情妾自归。”
那个,土鳖,有劳了,扛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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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文采,也是原作者的文采,我不过是解说。
至于填坑……刚刚发现忘写序号,不过您放心,这篇篇幅不长,顶多也只能“上中下补”,兴许还要快。
另外,啥时候申请的认证啊,怎么没打广告?
谢谢河友的捧场,特别是隔路山贼为我推举认证,问一句:推举后是不是自己还要再申请一遍?
书归正传。
谷慧儿唱完,娇声唤道:“好男儿何妨赐教,一角低昂,无腼腆为裙钗笑也。”
以前读这首歌总是草草而过,现在却觉得别有深意,当然都是对她那见不到面的董郎。前两句,是告诉对方自己并非水性杨花的风尘女子,末一句,更是急切娇怨,不能自止。
看着一个大美人在台上,有心有胆的人肯定不会错过:“里之恶少年,既恋其美,又恶其夸,且藐其柔,乃鱼贯上;甫交手,即如片瓦高处掷,数日无胜者。”
终于,董生混在一群同学中来了。谷慧儿好像没有注意到他,只是在台上敲着剑唱道:“水上清风天上月,云际鹣鹣波底鲽;不为卿卿我不来,好花欲折何妨折。”董生不由怦然心动,但看看底下扔了一地的人,又“惮其勇,不敢角”。周围的同学一个个巴不得看好戏,使劲怂恿董生上去试试,于是董生也横下一条心“乃揽衣跃登,拚博美人一掷为笑”,上了台。
谷慧儿这时却又“若不相识,含笑曰:“妾风尘陋质,不敢附名门,窃借好身手作红丝,非儿戏,倘有冒触威仪,能赐怜恕否?”董生说:“试为之。”
在众人围观下,台上二人“如壁蕊琼英,因风滚舞”,过了几招,“女折小蛮腰,翘莲瓣,作天女扫花势”。把脚送到董生面前。董生会意,“乘隙托足一掷,女已跌百步外,伏地娇啼”。戈翁戈媪及时出场鼓掌:“真我婿也!”于是翁媪二人换了喜服到董家说明事情经过(这时台上那两小在干嘛作者没说,请读者自行想像),董晟仍是个不许。
戈翁似乎开始还想晓之以理:“前已预言。谁教文郎显手段,绝无怜香惜玉情耶?谷慧儿当场出丑,非市上卖蔬果能任人颠簸者。”董晟不做声。戈媪却是急脾气(老夫老妻了,一个红脸一个黑脸的事估计也没少干):“若毁约不难,烦君家闺秀出,与吾家秃发童一掷便了!”董晟大怒,便有些“坦诚而激动”的言谈,戈翁也懒得纠缠,“翁即掌擘庭前大槐树,树断如刀切,曰:“儿女婚姻,三生注定;敢有再拘执者,有如此树!”
对于书呆子,武力一向比口舌好使,这次是此定理的生动而准确的证明。董晟虽然不服,也不敢再多说。村里人却不都像他那样死脑筋:“父老艳其事,争赞其成”。一会儿,鼓乐如雷,花轿到了堂前,还跟着“白足健儿十余人轮运妆奁,极富”〈董晟这时心里大概开始感谢亲家的霸王硬上弓)。夫妻交拜时,堂上已从外面运来无数的山珍海味,房前屋后也都布置一新,仿佛早有准备(戈翁:废话!嫁女儿能一点准备没有吗?)。戈家二老坐到上席“顾村人曰:“女貌虽陋,奁箧虽薄,尚不辱抹葭莩乎?”举起喜酒意思意思喝了一口,秃发童就进来跪报坐骑备好,戈翁戈媪便起身告辞。董晟又“挽留不迭,问何之”,戈翁答道:“愚夫妇大忙。其所以仆仆风尘,逢场作戏者,为小妮子择婿耳。顷付托有人,从此天涯海角无定止矣。”于是“匆匆出门,各跨一骡,电掣风驰,踪迹颇杳。众骇诧不知其谁何”。进洞房一看,“穷极壮丽,亦不知何猝办如是”。
有个风俗古今一般,就是闹洞房,更别说这桩姻缘还是在同学们的怂恿和见证下结成的,一帮唯恐天下不乱的年轻人当然不会轻易饶过董韶秀,把他灌得烂醉如泥。扶进洞房倒头就睡。谷慧儿“凝妆坐镜台侧”,有模有样的“遣婢媪就寝”。
突然,镜中映出床顶刀光一闪。
这算坑么?不算坑么?
怕发错了。
原来有个大盗,看见戈家送的嫁妆丰厚,趁闹新房的空子混了进来,躲在床上。这强盗也听说了比武招亲的事,不过他太自信,觉得从古到今没有新娘子抓强盗的,因此不放在心上。
估计新娘子这会儿心里正冷笑:强盗?我家是强盗的祖宗!
谷慧儿不动声色,合上眼假装打盹,这强盗也有些功夫(没功夫也不敢来呀),轻轻从床顶跃下,挑了个又大又沉的箱子扛上肩,悄无声息就出了房。谷慧儿抽出随身匕首,从容跟上。
强盗扛着箱子,“跃登屋,屋尽登楼,楼尽登墙”。正要离开董家时,“女遽捉其领,若千钧压”。这强盗还算有些江湖经验,知道遇上了硬点子,连忙扔了箱子,哀求松手。谷慧儿毫不客气:“狗奴若不留一切证,吾无以对吾夫,曷留下首领去!”强盗更是磕头如捣蒜,涕泪交流,一副看上去可以哭死的模样。大概是大喜的日子,怕沾了血光,惹了晦气,谷慧儿最后只是“抽刃割其两耳”,把他放了。
谷慧儿提着箱子,袖里揣着一对耳朵,鸡犬不惊的回了房。这时已过三更,董生还睡着,她卸妆熄灯,“为生解衣,抱入香衾(性别角色好像有点倒)”。董生也有点醒了,于是一宵鱼水之欢,作者好像怕读者不相信谷慧儿的清白,特别写了“肌肤滑腻,香泽温柔,狎之犹处子也”这样18+的句子(没被匕首和耳朵吓到,谷慧儿难道不脱上衣?)。
第二天早晨拜见婆婆,新媳妇送上下马威——错了,是见面礼:“袖出两耳掷几上,血犹漉漉(这作者的医疗知识实在……)”。董妻大惊问故,谷慧儿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董妻问她:“既真勇,何艺出怯书生下?”谷慧儿说:“是不过攀龙附凤计耳。”再问:“翁媪何人?”谷慧儿笑而不语。
此后便是“王子和公主”的结局,谷慧儿既是贤妻又是孝妇,还善于理财,加上她带来的嫁妆,董家暴富。董晟清贫起家,处事有些小气,谷慧儿“时以钱米周人急,艳名贤声,溢于桑梓”。至于后来还有一小段,说谷慧儿如何施法术全歼匪贼(包括那个少了耳朵仍不悔改的),如何圆滑处世,几个儿子如何都当了大官,夫妻二人如何“往游太行”而不知所终,乡人如何立祠供奉,没什么特色,不作详述。
-------照例胡说几句在后头-------
写这个故事源于身边有人对金庸、梁羽生的小说描写赞不绝口,对我只喜欢《笑傲江湖》却读不进《神雕侠侣》的淡然态度愤愤不平。其实让大众娱乐同时满足yy,兼之思想和社会道德教育的小说,古已有之。“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英国的福尔摩斯也说过: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新鲜事,都是前人作过的。
打住,说故事。
很喜欢谷慧儿这个人物,热烈大胆,而又不越规矩,充满了处世的智慧,不过,这也源于她对自身经济和各方面条件的强烈自信。在婆婆面前扔出一对血淋淋的耳朵,多少有些嘲戏的意味。
她做女儿时,想必也是父母的心肝,不然就是再开明的父母,恐怕在当时也很少有允许女儿用这种“零距离”的方式挑选郎君。而在董家第一次拒婚以后,不知谷慧儿和父母争了多少次,撒了多少娇,才让急脾气的戈媪同意再去跟那个“胆敢小瞧我女儿的老不死”打交道?
闺中才作掌中珠,字人便是他家妇。戈翁戈媪飘然而去,浪迹天涯,想必也对女儿的处事能力和眼光有着超常的信任。
越说越不像中国十八九世纪的心眼,这作者,难道会穿越?
这几篇短文出自何处?到处有聊斋的影子。
不过集录者也不是原创。
拜托您看后暂时忍着别剧透,我还有三篇要从里面取材,这组写完再啃其他的文言短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