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人文主义谈话录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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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24-西蒙.斯涅克:论无限博弈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Ix8ylgOBQQ&list=FL3RezzS-A7eu0NV9aDxzpdA&index=14&t=2112s

1968年1月,北越军队发动了针对美军的袭击。这就是所谓的春节攻势。以往根据越南的传统,南北双方在春节期间都不会采取军事行动。但是在1968年,北越领导层决定背离传统,依靠奇袭来压倒美军与南越联军,从而迅速结束越南战争。他们为这次行动投入了八万五千人,在一天之内袭击了超过一百二十五个目标。美军完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因为许多一线指挥官都不在岗位上,而是在城里过节,以为今天用不着打仗。神奇的是,美军打退了北越的每一次进攻。等到一周之后,大规模作战逐渐平息下来,美军总共损失了不到一千人,北越方面则损失了三万五千人。

从整体来看,美军在越战期间真可谓战无不胜。在十年越战的尾声,美军共计损失了五万八千人,而北越方面的人口损失则逼近了三百万。以比例换算,这就相当于当时的美国损失了两千七百万人。于是问题就来了:你既然将敌人打得这么惨,赢下了几乎每一场重大战役,那么又是怎么输掉战争本身的呢?原因在于我们并没有真正理解胜利与失败的含义。除了比较杀敌人数之外还有其他衡量胜败的方式。1986年,一位名叫詹姆斯.卡斯(James P. Carse)的神学家写了一本书,题目叫做《有限博弈与无限博弈》。根据他的定义,所谓有限博弈指的是玩家数量确定,规则确定,参与各方就博弈目标达成一致的博弈。比方说棒球,参赛者都知道规则,都同意游戏结束时得分较多的球队获胜。决出胜者之后两队就各回各家。有限博弈总有明确的开始、过程与结束。无限博弈则是另外一回事:无限博弈由已知与未知的玩家共同参与,任何玩家都未必一定知道所有其他玩家的存在;博弈规则不确定,玩家可以为所欲为;博弈本身不存在输赢,因为博弈不会结束,玩家的目的不是胜利,而是尽可能延长参与博弈的时间,让博弈得以进行下去。

假如一名有限博弈玩家与另一名有限博弈玩家对垒,那么博弈体系会很稳定,比方说棒球就很稳定。假如一名无限博弈玩家与另一名无限博弈玩家对垒,博弈体系依然很稳定。冷战就很稳定,分不出输赢,双方只会一直玩下去而已。无限博弈无所谓胜败,玩家只会因为耗尽继续博弈的意志与资源而退出博弈,博弈本身并不会结束。苏联因为耗尽资源而退出了游戏,不过全球政治依然还在继续运转。但是假如你让一名有限博弈玩家与一名无限博弈玩家对垒,那么麻烦就来了,因为有限博弈玩家想的是怎样能赢,无限博弈玩家想的是怎样能玩下去。因此有限博弈的玩家总会发现自己身陷泥潭,飞快地耗尽维持博弈所必须的意志与资源。美军在越南就是遇到了这样的情况。与其说美军战败了,倒不如说美军打不下去了。美军打仗是为了取胜,北越打仗则是为了求存。因此双方作出了相差悬殊的战略选择。美军玩不下去了,因此退出了博弈。

战场上的道理在商场一样适用。我们在人生的每一天里都是无限博弈的参与者,无论是在商业活动之内还是之外。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在婚姻生活当中“成为赢家”,你要真有这打算那我祝你好运(笑声)。在维持友谊时没有赢家,在参与国际政治时绝对没有赢家。根本不存在“赢得商战”这回事。从没有人能赢得商战,只会有人耗尽继续博弈的意志与资源,于是就申请破产。无论有没有我们的参与,商业依然会继续进行下去。但是我们只要听一下就会意识到,太多的领导者都在说什么“勇争第一”、“只做最好”、“为赢而拼”之类的话。这些话说了等于白说。假如我们以有限的心态参与无限的博弈,必然会不可避免地发生以下几种情况:新人衰退,合作衰退,创新衰退,最终导致组织的衰亡。

几年前我亲身经历过一件事,帮我理解了有限心态与无限心态在无限博弈当中导致的不同表现。这还是史蒂夫.鲍尔默执掌微软那时候的事情。那次我应邀在微软举行的教育峰会上发表演讲。在峰会上,大约70%的微软高管在演讲时都花费了70%到80%的时间来谈论如何打败苹果公司。几个月之后,苹果也邀请我去他们的教育峰会上发言。在这里,100%的高管都花费了100%的发言时间来谈论如何辅助教师教学以及学生学习。后者关心的是公司的前进方向,前者关心的是将竞争对手干掉。猜猜哪家公司后来遇到了经营困难呢?

我在微软的演讲结束后,他们送我一部Zune当做纪念品——还有人记得这玩意儿吗?(笑声)我必须承认,这件产品太了不起了,当真体现了顶尖技术水平。这件产品设计精美,用户界面简洁,简直完美无瑕。在我结束了在苹果的演讲之后与一位苹果高管一起做出租车回家,我实在忍不住要挑拨一下他,于是就对他说:“微软送给我一台Zune,比起你们的iPod touch强多了。”(笑声)他回答道:“我不怀疑这一点。”然后谈话就结束了(笑声)。因为无限心态的玩家理解一项事实:有时候对手的产品就是会比你的强。商场上没有输赢,只有领先与落后。在无限博弈当中每个玩家面对的唯一真正竞争者就是其自身。怎样让我们今年的产品比去年更好?怎样让我们今年的企业文化比去年更强大?怎样让我们今年的领导水平比去年更优异?无限博弈当中唯一真正的竞争就是自己与自己较劲。

但是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你只要听一听许多领导者的语言就会意识到他们根本不明白自己参与的是什么博弈。于是他们的公司就朝着归零一路下跌。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美国公司的平均存在时长是七十年,如今已经缩短到了不到二十年。诚然这其中还有许多其他因素在起作用,但我们也必须意识到许多领导者玩错了游戏。他们日复一日地在一个不存在第一名的游戏里追逐着第一名的位置。换句话说,我们必须改变领导方式,唯此才能打造出适合无限博弈的公司。我们要做到五件事:首先,要树立正义的事业;其次,要构建相互信任的团队;第三,要有旗鼓相当的对手;第四,要具备变换生存方式的弹性;第五,要有担当领导的勇气。

先说第一条。所谓正义的事业必须正义到让人心甘情愿做出牺牲的程度。我最喜欢的例子是《独立宣言》。美国的国父们写下了他们心目中美国之所以应该存在的理由。他们在《独立宣言》当中宣扬的事业如此正义,以至于人们愿意为了推进这一事业而舍弃生命、荣誉与财产。“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赢得独立战争只是个开始,推进这项事业的最艰巨任务在战争结束后才摆在了我们面前。美国在表现最好的时候一直在尝试着推进二百四十三年之前的这项主张,为所有人带来平等。从废奴到女性投票,从民权到同性恋权益。我们还试图让教育与科学面向所有人。这里的关键词是“尝试”。不同的人们或许会对我们的具体做法褒贬不一,而且上述的每一项细分事业也都还远远没有完成。事实上所有这些理想都不可能真正彻底实现,我们只是希望未来看上去能够像这样理想。我们愿意为此而投入我们的公司、资源、努力与能量来推进这一事业。无限博弈不可能取胜,正义的事业也不可能达成,只能推进。我们固然可以在无数场有限博弈当中取胜,但是每一场小的胜利都要为大事业的推进而服务。

问题在于你是否为你的手下人提供了这样一个足够正义的未来,以至于他们愿意为了实现这样的未来而牺牲自己的利益?牺牲未必一定意味着抛头颅洒热血,也可以意味着拒绝更高薪的工作邀约而留在你手下,或者频繁出差与加班。尽管我不喜欢这么做,但是我依然认为这么做是值得的。我的工作比工资单上的数字更有价值,比我卖出去的产品更有价值,因为我正在推动某种比我更伟大的东西。关键在于你的公司是否为理想化状态的未来做出了贡献。我们必须要让员工感到工作的目的,让他们的生活不仅局限于双手与头脑的工作,而是具备更高层的意义。你是否具有这样的事业呢?

第二条,相互信任的团队。几年前我来拉斯维加斯出差,活动主办方安排我住在了四季酒店。四季酒店是一家特别好的酒店。原因不在于他们的床格外舒服,任何酒店只要舍得花钱都能买到好床。真正的原因在于酒店里的员工。酒店大厅里有一个咖啡吧。有一天早上我去喝咖啡,当天的咖啡师名叫诺亚,此人既风趣又热情,我跟他聊了好半天。由于我历来对这方面问题感兴趣,我就问他:“你喜欢你现在这份工作吗?”诺亚不假思索地答道:“我爱这份工作。”一听这话我脑海里登时竖起了小旗。因为喜欢是理性的:我喜欢这份工作,是因为同事们人都不错,工资也还可以。爱则是感性的,在层次上高了一级。“你爱你的妻子吗?”“我挺喜欢她的。”(笑声)体会一下这种差距。诺亚说他爱这份工作,也就意味着他与这份工作建立了情感上的联系。于是我立刻追问道:“你能告诉我四季酒店究竟做了哪些事情才让你爱上这份工作吗?”诺亚继续不假思索地告诉我,在工作期间,他的主管会经常过来查看他在工作上有什么需要。不光是他的直属主管,而是每一位主管都会这么做。然后他又说道:“以前我也在凯撒宫酒店工作过。在那里主管们也会经常过来,但却是为了查看我们犯了什么错误。在那边他们只会居高临下地驱赶我们为了业绩而出力。在那边我只想低下头不惹事地度过工作日,从而拿到薪水。只有在四季酒店我才能感到自在。”

这就是相互信任的团队的含义。在这样的团队里,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举起手来声称“我犯了个错误”,或者“我被提拔到了目前不能胜任的岗位上,我需要额外培训”,或者“我家里的情况正在影响工作”,或者“我需要帮助”。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丝毫不担心会遭到羞辱乃至报复,而是完全相信团队成员们——无论是老板还是同事——都会站出来支持我们。假如你没能构建一支相互信任的团队,那么你的公司里就只有一帮每天按点上下班的人们而已,这些人为了保住工作将会毫不犹豫地弄虚作假。他们将会隐藏自己的错误,唯恐这些错误会给他们惹上麻烦;他们永远不会承认他们不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他们不会告诉你他们的个人生活正在影响工作;他们绝对不会告诉你他们需要帮助。因为他们不希望在下一轮裁员的时候被盯上。假如这就是我们运营公司的方式,那么我们的公司早晚会出现裂痕以至于崩溃。

我们全都见过未能构建信任团队的领导者,也见过他们的组织内部发生了什么。在最极端的情况下,这样的组织将会沦为丑闻。我们都见过美联航3411号班机虐待乘客的录像。一名乘客被机组人员强行拖下了飞机,这位乘客最终掉了一颗牙,鼻梁骨折,还遭遇了脑震荡。我真心为了当天机组的每一位成员而感到难过,因为他们全都知道这样做是错的,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干预。因为他们太害怕惹麻烦,以至于不敢做正确的事情。这起事件不是什么反常现象,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是一个领导不善、未能建立信任团队的组织通过日复一日自上而下的点滴灌输而导致的必然结果。

实际上就在本次丑闻之前,我本人就亲眼见识了另一起事件,预示了美联航日后的情况将会变得多么糟糕。当时我正在排队等待登机,有一位乘客试图在自己的群组号码被叫到之前就登机——众所周知这样做是重罪(笑声)——引导员也确实将此人当成了重罪犯来处理。“请站到一边,先生!我还没有叫到你的号码!请等到我呼叫你的群组号码为止!”这就是她对待一位付费顾客的态度。于是我就说话了:“你为什么这样对他说话?怎么能这样拿人不当人呢?”她看着我的眼睛说道:“先生,我要是不遵守规章的话可能会失业的。”换句话说她在自己所属的组织里感到不安全,她的领导不信任她能完成她为之受训的工作。于是顾客、公司以及雇员都受到了伤害。我们之所以更喜欢搭乘西南航空,并不是因为他们有什么招聘最佳人才的秘方,而是因为他们的员工感到安全,感到领导信任他们的能力,于是顾客、公司以及雇员都因此受惠。这就是身为领导的意义,不是为一切事务负责,而是为负责一切事务的人们负责。领导的责任是创建一个让人能以自在状态展开工作的环境。

不幸的是,我们往往不会教育领导者们如何领导。我们教育人们如何完成具体工作,如何运作某一套体系,如何促成一笔交易,但却不教育他们在得到晋升之后如何领导他人。某人完成一项工作的能力与此人领导他人完成同一项工作的能力之间没有必然联系。所以才会有这么多手把手的领导者,因为我的确比你更清楚如何干好你的工作,所以我才会得到提拔。可是具体工作与领导工作是不一样的。领导不对结果负责,而是对导致结果的人们负责,因此需要一整套完全不同的技能。要想构建相互信任的团队,就必须培训领导者营造信任环境的能力。在这样的环境里,人们会觉得其他人将会支持自己,他们会感到足够安全,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这就是领导应当起到的作用。如果你想参与无限博弈,就必须构建这样的团队。

第三条,旗鼓相当的对手。在励志演讲这个市场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宣扬我所宣扬的主题。这人也演讲,也出书。他的水平极高,广受尊敬,就连我都很喜欢他的作品。我恨死他了(笑声)。我说这话没有个人置气的意思,我们每次碰面他都很有礼貌,也很有职业风度。我的仇恨完全是非理性的。这份仇恨又激起了我的竞争意识。我会经常上网查询我的书在排行榜上的位次,然后马上又去查看他的(笑声)。别人的排名我全都不看,就看他一个人的。我若领先就洋洋自得,他若领先我就怒火中烧。一旦有人当面提到他的名字,我就忍不住咬着后槽牙说话(笑声)。有一次我们应邀在同一场会议上发言。还不是我上午他下午这样的安排,而是同场接受采访。采访人觉得要是让我们两个相互采访一下会很“有趣”(笑声),于是我就先开口了。“你让我很没有安全感,你的长项都是我的弱点。每次只要一有人提到你的名字我就会感到很不舒服。”他看着我说道:“真好笑,我对你也有同样的感觉。”

我之所以对他抱有非理性的憎恶,理由不在他身上,全都在我自己身上。每当博弈当中存在其他值得与我们自己相比的玩家时,他们的长处总会暴露我们自己的短处。这会让我们感到很不舒服。将这股负能量指向他们身上是较为容易的做法。较为困难的做法则是反躬自省,“我需要作出哪些改进?”要记得,在无限博弈当中唯一真正的竞争就是与自我竞争。旗鼓相当的对手,比我们更强的对手,对于这一点大有裨益。他们可以是公司或者个人,可以是我们的同行或者身处其他行业。我们不必认同他们,甚至都不必喜欢他们。但我们必须承认他们有压我们一头的长处,为我们提供了进步的机会。由于无限博弈的关键就在于不断改进,这样的机会至关重要。却原来我们两个具有相同的愿景,我们的合作能发挥出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我们把话说开之后成了好朋友,之后有过多次合作,而且读者也未必非得只买一本书不可(笑声)。我们通过相互取长补短成为了一支更强大的团队。

所以说你的旗鼓相当的对手是谁呢?这位对手可以是你自己的团队成员。我们都有过这样的经验,一位同事得到提升,气得你心里难受。我们为什么会对别人的好运感到生气呢?这一点体现了我们身上怎样的特质呢?还是这句话:我们不必非得喜欢他们,也不必非得认同他们,但是我们必须承认他们身上有强过我们的地方。旗鼓相当的对手是我们自己选的,所以不要随便挑选不如你的个人或者公司,因为沾沾自喜没有用。你应当挑选那些让你感到不舒服的人,你的肉中之刺。这与他们无关,只与你有关。旗鼓相当的对手是参与无限博弈的必需条件。

如果你一心只想着胜过竞争者,这一动机往往会驱使你做出很不舒服的行为。这就好比赛跑的时候你太想赢,忍不住就会去绊其他选手的腿。你兴许能赢,但是并不比之前跑得更快。在这场名为商业的赛跑当中没有终点线,只能不停地往前跑。你或许能赢下这个季度或者赢下这一年,但是这些终点线都是你自己随便选的,衡量胜败的标准也是你自己选的,不管是利润、市场份额还是营业收入。我特别喜欢收听某些公司的电视广告来解闷,这些广告总会夸口他们开设了多少办事处,全球各地共有多少雇员——干我毛事啊!航空公司在广告里吹嘘他们开设了多少个目的地,可是我只需要去一个地方啊。飞往全球五千个地点?呵呵。他们这是在试图把别人比下去,毫无意义。一心想要击败竞争者反而会使你更容易犯下道德失误,更容易做出不利于个人乃至公司的决策。我们都见过此类错误的极端表现。富国银行开设了三百五十万个虚假账户,因为他们太痴迷于业绩数字了。一开始谁也没有因为虚开账户而遇到麻烦,于是他们就一直虚开一直爽,直到露馅为止。当然,就算还没闹出违法丑闻的公司也会犯下此类错误。比方说某些公司在墙上装饰了一行大字:“正直!”“诚实!”——你要是必须把诚实俩字写在墙上提醒员工,那么你家公司的问题肯定比员工不诚实大多了(笑声)。“别忘了,我们要诚实啊!”要理解,我们的目的是自我成长。

第四条,具备弹性存在的能力。这一条特别难理解。弹性存在就是做出极其深刻的战略转型,彻底调转某个组织的前进方向。再举一个苹果公司的例子。史蒂夫.乔布斯与史蒂夫.沃兹尼亚克有一项正义的事业,就是通过个人计算机向个人赋权,让个人拥有抵抗老大哥的力量。这个愿景与电脑本身没有关系,因为愿景本来就与你的产品无关,而是你所设想的未来世界。就这两人而言,他们碰巧赶上了计算机革命时代,并且认为个人电脑是实现愿景的最佳工具。沃兹尼亚克曾经谈到过他如何设想有朝一日个人可以依靠电脑的帮助直接在市场上与企业竞争。1979年,他们两个推出的苹果一型与二型电脑都已经取得了成功,乔布斯早已成为了名人,苹果公司也已经做得很大了。这一年,乔布斯与几名高管一起参观了施乐公司的产业园。施乐公司向他们展示了最新的研发成果,名叫图像化用户界面。在这个界面当中,你可以用一个名叫鼠标的装置在名为桌面的屏幕上移动名为光标的箭头,当光标与图标重合时点击鼠标就能操作电脑。从此后用户在操作电脑之前再也不必学习语言了。乔布斯的愿景是向尽可能多的人们赋权,因此结束走访之后他告诉手下人:“我们必须向图像化用户界面投资。”他的团队成员之一——我估计是历来最理智的那个——站出来反对:“史蒂夫,我们不能这么做。我们已经向另一个战略方向投入了上百万美元与工时。如果突然转向,我们的公司非得废了不可。”乔布斯回答道:“与其让别人来废了我们的公司,还不如我们自己动手。”就这样,苹果推出了麦金塔电脑。这一产品造成了如此深远的影响,以至于驱动了整个市场的走向。日后的Windows2的根本设计理念就是支持图像化用户界面。正是因为乔布斯有能力废掉自己的公司,有能力进行与过往路线截然不同的战略转向,苹果公司才成为了计算机革命的领导者。

要想具备弹性存在的能力,有几项先决条件。首先你要奉行正义的事业,否则随便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都能诱使你转向。你要拿出足够的战略理由来解释为什么要让公司承受转向的压力与痛苦,这个理由就是我们找到了推进正义事业的更好方式。其次,你要有相互信任的团队。你的公司在转向期间必然会承受压力,衡量公司业绩的各种指标在短期内一定会下跌,因此你必须得到手下人的支持。他们未必非得喜欢你这么做,但是他们会说:“我们理解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我们也支持这种做法。”然后他们才会咬牙坚持渡过难关。

缺乏弹性存在能力的最佳反例是柯达。乔治.伊斯特曼当初创立柯达的时候也有正义的事业,他希望将摄影技术民主化,他痴迷于简化摄影技术。他发明了胶片,让二十世纪初的我们不必再与苛性化学品以及沉重的玻璃板打交道。接下来柯达又继续创新,发明了彩色胶卷、幻灯片与投影仪,改进了照片用纸以及冲洗药剂,提升了整个摄影系统的层次,成为了全世界最大的公司,伊斯特曼也成为了美国最富有的人之一。他去世之后,他的公司继续推进着他的正义事业,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他们逐渐丧失了方向。1975年,一位名叫史蒂夫.赛森的柯达工程师发明了数字摄像机。可是当他将自己的发明呈现给公司高层之后,高层却决定压制这项技术,以免殃及胶卷销量,因为他们实在下不了狠手将整个公司洗筋伐髓,从胶卷公司转型成为数字产品公司。他们知道数字的精灵早晚要从瓶子里钻出来,实际上他们估计大约再有十年就差不多了。十年之后数字照相机的确在其他地方出现了,可是柯达在这十年里做了什么呢?他们什么都没干。一开始随着数字摄影技术逐渐流行,柯达公司赚取了几十亿美元的专利使用费,因为当时许多数字产品公司确实用得是柯达的技术。从有限博弈的视角来看,此时的柯达公司可以说极其健康,因为什么都不干就有人送钱上门。可是等到五年之后专利过期了,公司也很快破产了。你要是不愿意亲手废掉自己的公司,市场就会替你动手。如果你不具备弹性存在的能力,你的公司有朝一日必然面临无处立足的风险。

当然,你可能在整个职业生涯期间都遇不到需要弹性存在能力的时候,实际上大多数领导人都遇不到这样的时候,至多也仅仅会遇到一次而已。但是作为身处无限博弈当中的领导者,我们有责任让我们领导的组织做好准备,从而让我们的继任者们在形势所迫之际能够拥有这样的弹性。要坚守正义的事业,要构建相互信任的团队。这样我们的继任者们在需要这项能力的时候才不至于抓瞎。

建设一个适合参与无限博弈的组织的最后一步就是要具有领导的勇气。居然还要将这一条也加进清单里确实挺丢人的。但是我们必须拥有勇气,因为我之前介绍的四大事项全都困难得不可思议。驱赶你的人马去追逐季度目标与年度目标要容易得多,你只需要给他们发奖金就行了。当然公司的长远发展可能受损,公司的道德原则可能受损,但是那时候我早就退休了,就好像压制数码技术的柯达公司高管们在公司破产时早就退休了那样。以损害公司为代价来玩短期游戏要容易得多。构建一家推进正义事业的公司则要远远更为困难。构建相互信任的团队需要极大的努力,当你的手下人搞砸了的时候你必须耐着性子说:“再来一次吧。”炒掉旧人雇新人要容易得多。成为一名真正的领导人太累了,领导能力的实践往往费力不讨好。致力于人的成长要比致力于红利的增长孤独得多。干嘛要费力培养弹性存在能力呢?竞争要比寻找可敬对手并且揭示自身弱点有趣得多。我们需要无与伦比的勇气才能扭转对于商业活动运行方式的根本认识。只有极其勇敢的人们才打算构建一个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而能够存在得远比他们自己更加长久、在他们身后还能更加繁荣的组织。

我们不妨设想一个有趣的问题:度过无限的一生是怎样的感受呢?显然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都是有限的,从生到死。但是生活本身是无限的,我们在人世间来来去去,生活总是要继续。换句话说我们每个人都被赋予了一个机会。是否成为玩家不是你的选择,因为自从你一降生就成为了人生博弈的一部分,你能选择的只是博弈的类型。你希望以有限的心态度过你的人生与职业生涯吗,还是想以无限的心态来经历这一切呢?有限的心态意味着我要成为第一名,我要比身边任何朋友挣得钱都多,我要掌握尽可能大的权力,我要发财,我要出名。不过到了死的那天我们依然只能两手空空地离开。这到底是图个什么呢?我们经常在这个过程中伤害他人,更经常伤害自己。或者我们也可以按照无限的心态来生活,换句话说就是执着于改善这个世界,改善我们加入的公司,让我们的同事们因为人生中有我们的参与而成为更好的人,让他们能够做出了不起的事业。有朝一日别人问他们“您怎样成为今天这样的人”时,他们会报出你的名字。

这就像为人父母一样。以有限心态成为父母意味着把孩子塞进最好的学校,逼着孩子考第一。如果以无限的心态来为人父母,则意味着将孩子培养对别人有益的人,让孩子们根据我们灌输的价值观度过有价值的一生。通过我们的子女获得永生岂不是永生的最佳方式吗?有一次开会的时候我曾经与理查德.布兰森坐在一起,我问他:“你经营了维珍公司这么多年,最骄傲的是什么?等到你故去的那天,其他人将会回顾你的一生,认为这件事就是你的价值所在,是你的毕生贡献。”布兰森差点当场跟我翻脸:“不要用我在维珍干过的任何事情来评价我。如果你想评价我的人生,就去看看我的孩子们是怎样的人吧。”这就是无限人生的意义。无非是一个选择而已。无非是一个选择而已。谢谢大家。

家园 125-林-曼努尔.米兰达:《汉密尔顿》第一场上

感谢药不能停字幕组对于本剧的推广。

一:汉密尔顿

【波尔】:这么个私生子、孤儿、妓女生养;

父亲离家逃荒,生在加勒比海中央

无名的荒岛,四面海水茫茫,从小见惯贫困苦难肮脏,

长成了英雄以及学术榜样?

【劳伦斯】:十美元上,少年丧父的国父头像;

凭借坚韧不拔,行走在人生路上;

凭借头脑聪慧非常,依靠自立自主自强;

到十四岁,就有人聘他掌管贸易商行。

【拉法耶特】:日复一日目睹黑奴惨遭屠戮装舱

运过波涛重洋,他终日警惕戒备提防;

内心中却渴望能否归属某个地方;

他随时准备去讨去借去换甚至偷抢。

【穆里根】:然后飓风袭来,留下了遍地残骸;

本剧主角前途堪忧,未来一片阴霾;

拿铅笔抵着太阳穴,连接他的脑海;

写下第一首诗篇,平生苦难的告白。

【波尔】:一传十,十传百,都说这孩子是天才;

“快送他到本土大陆,为他筹笔钱财;

接受教育深造,莫忘你从哪里来;

这世界正在等待你登台,你叫什么?”——

【汉密尔顿】:亚历山大.汉密尔顿。

我名叫亚历山大.汉密尔顿。

人世间未竟事业千千万,

莫心急,你且看——

【伊莱莎】:十岁那年,父亲离家出走,只将债务留下;

二年之后,母子双双重病,终日躺卧病榻;

气息奄奄,屋里恶气扑鼻浑浊不堪;

【合唱】:亚历山大痊愈了,他母亲却命归天……

【华盛顿】:过继到了表亲家,可是表亲却又自杀;

除了心头伤疤什么都没能给他留下;

【合唱】:一个声音:“阿历克斯,你必须坚韧不拔”

【华盛顿】:他开始潜心苦读看完了一座座的书架!

【波尔】:他原本可能虚度光阴若非他头脑敏锐;

他本应丧命或者赤贫一生徒劳枉费;

他奋力打拼,为亡母房东记账做工;

交易甘蔗烈酒他买不起的商品谋生;

嗜读着他所能碰到的每一本书;

计划着看不见的未来如何发生;

航船的船头一路指向彼岸,

在纽约你总能抬头向前看!

【合唱】:在纽约你总能抬头向前看

【汉密尔顿】:你且看!

【合唱】:在纽约你总能抬头向前看

【汉密尔顿】:你且看!

【合唱】:在纽约你总能抬头向前看

【汉密尔顿】:你且看!

【合唱】:在纽约——

纽约——

【汉密尔顿】:你且看!

【合唱】:亚历山大.汉密尔顿,

我们正等待将你欢迎;

你永远不后退,

你永远不会停一停!

哦,亚历山大.汉密尔顿

日后美利坚将你歌颂

谁能知道你艰辛历程?

谁知你曾将规则变更?

世界从此再不同——

【波尔】:航船已经进海港,你是否发现了他?

【合唱】:你且看——

【波尔】:又一位外乡人,从底层向上攀爬;

【合唱】:你且看——

【波尔】:敌人毁了他的名声,美国遗忘了他——

【拉法叶/穆里根】:我们?战友是他!

【劳伦斯/菲利普】:我?舍命为他!

【华盛顿】:我?我信任他!

【伊莱莎/安吉莉卡/玛利亚】:我?我深爱他!

【波尔】:——还有我?我这个蠢货一枪崩了他!

【合唱】:人世间未竟事业千千万,你且看——

【波尔】:你是什么人 ——

【合唱】:亚历山大.汉密尔顿!

二,艾伦.波尔阁下

【合唱】:1776年 纽约市

【汉密尔顿】:打扰了,阁下可是艾伦.波尔吗?

【波尔】:不好说,您哪位?

【汉密尔顿】:那可好,先生!

我是亚历山大.汉密尔顿,乐意为您效劳!我一直在找您……

【波尔】:你可别吓唬我

【汉密尔顿】:先生!

我在普利斯顿知道了您,我想加快学习进度提前毕业,可能和您的哥们起了点摩擦,

我好像把他揍了,情况太快了,他好像是管钱的?

【波尔】:你把司库给打了?

【汉密尔顿】:没错!

我想像您一样,两年毕业然后投身革命,

他看我的眼神好像看弱智,我才不弱呢!

您是怎么做到的?您怎么毕业这么快?

【波尔】:我父母的遗愿就是让我早日成才。

【汉密尔顿】:您是孤儿!好巧,我也是孤儿!

老天,我真希望赶紧打一仗,

好让我们把全副本领在他们面前亮一亮……

【波尔】:我请你喝一杯怎么样?

【汉密尔顿】:那感情好!

【波尔】:话说到这儿我免费送你几句人生忠告:少说话,

【汉密尔顿】:什么??

【波尔】:多微笑,

【汉密尔顿】:呵呵……

【波尔】:内心的盘算可别让别人知道。

【汉密尔顿】:您别逗我了。

【波尔】:你想出人头地吗?

【汉密尔顿】:当然!

【波尔】:满嘴跑舌头保准死的早——

【劳伦斯】:YO,YO,YO,YO,YO!我说几点了?

【三人】:开演了!

【波尔】:——你自己瞧。

【三人】:开演了!开演了!

【劳伦斯】:人称约翰.劳伦斯的就是小爷我!

拼酒碰上亚当斯我不闪也不躲!

那帮龙虾兵可是不敢把我惹!

就怕我为了自由拳打脚踢左右都开火!

【拉法耶特】:Good morning to you all,拉法叶是在下!

革命军中白马将军身姿美如画!

大老远赶过来为了说声Aloha!

I’m the best!我最棒,干翻国王at last!

【穆里根】:哈!哈!哈!我是赫丘利斯.穆里根!

粒又大根又深,保证让你妈高呼“要井喷”!

闺女和马匹都要看好,记住了,

硬隔着四层紧身衣服确实有点难搞……

【劳伦斯】:别撩骚了,赶紧快给哥们满上!

哥几个再走一轮……

【三人】:预祝革命高涨!

【劳伦斯】:哟,这边来的可是普林斯顿才子同志?

【穆里根】:艾伦.波尔!

【拉法耶特】:唱段好的,让我们长点姿势!

【波尔】:一路顺风您三位出头鸟,

您且说着我且坐着咱看谁前途好

【三人】:略略略!

【劳伦斯】:波尔,革命形式火上房你到底磨蹭个屁?

【汉密尔顿】:莫非你只谈生意,波尔,却从不信主义?

【三人】:哟,这是谁?

你是谁?你是谁?

他打算干嘛?这小子是谁?

三,我这一枪

【汉密尔顿】:我决不能放空枪!

我绝不会放空枪!

YO,我就像这国家一样,

年轻气盛辘辘饥肠,

我绝对不放空枪!

国王学院奖金攥进我的手掌!

我不该自夸但我天资真是非比寻常!

只可惜我脑力过人但是外表普通其貌不扬,

我得扯着嗓子大叫大嚷,

开口讲讲就将知识传扬!

我是黄金土中埋,宝玉石中藏;

跬步行路长,我的辩才犀利凶狠最无妨;

年仅十九岁但内心却饱经沧桑,

纽约街头寒风凛冽我咬牙硬扛

一切重负一切艰难险阻我已学会克服;

没有枪支可供挥舞我只能够强忍饥苦;

计划是鼓舞起来这一点燎原火星,

只可恨天色渐晚让我将姓名讲清:

【四人】:我是亚历—山大—有志气,

我们—本就—该独立,

【汉密尔顿】:这殖民地原本就自主自立,

大不列颠却骑在我们头上拉痢疾;

苛捐杂税压得咱们都要断气,

乔治国王一转脸就去花天酒地;

同文同种的自由他才不会惦记,

所以说闹革命一定就在本世纪——

看我的!

【三人】:这是个插入句。

【汉密尔顿】:名垂青史要我说真是太容易!

为自由我愿把这性命豁出去!

有朝一日你且看我如何发迹!

【汉密尔顿/劳伦斯】:我决不能放空枪!/放空枪!

我绝不会放空枪!/放空枪!

YO,我就像这国家一样,

年轻气盛辘辘饥肠,

我绝对不放空枪!/我绝对不放空枪!

【四人】:我决不能放空枪!

我绝不会放空枪!

YO,我就像这国家一样,

年轻气盛辘辘饥肠,

我绝对不放空枪!

谁来打第一枪!

【拉法耶特】:我梦想让独夫民贼全完蛋;

法国动荡不安能否导致天下烂?

天下烂?还是说,还是说,天下乱?

上战场且看我让敌人兵马心胆颤——

吃我一枪!

【穆里根】Yo,我的学徒手艺是裁剪,

你们这群二货都由我来看护与照管。

我参加这起义军是为了抓住机遇,

好有一天不受气,缝裤子能有什么出息——

我情愿挨一枪!

【劳伦斯】:但自由可只是巧做戏,

除非那为奴隶的像你我一样有权利;

不成功,便成仁,且看我上战阵,

策马向前冲,率领全国黑人第一营——

这一杯都满上!

【伯尔】:天才们,音量请调小。

做事多条门路莫要自主把事找。

你们都对,可是眼下情况太紧张,

千万莫要着急忙慌,

一开口你就难免挨一枪!

【汉密尔顿】:伯尔,你定睛观瞧,

拉法叶先生革命军中逞英豪,

你的裤子当真时髦,

劳伦斯你这人真好,

让我们精心算计巧谋划将大新闻搞。

咱们这次群英聚会可是有多么凑巧?

陈腐的思想全都叫咱几个一脚踹倒!

咱们要闹革命争自由解放黑奴走上建国路——

给我安排个岗位快带我去看看军火库!

哦,我是不是声音太吵?

有时候我特容易激动,说话不经大脑,

以前我身边从没有这么多朋友环绕,

我发誓会让你们骄傲……

【劳伦斯】:得让大家都看看他这块材料!

【四人】:我决不能放空枪!

我绝不会放空枪!

YO,我就像这国家一样,

年轻气盛辘辘饥肠,

我绝对不放空枪!

我决不能放空枪!

我绝不会放空枪!

YO,我就像这国家一样,

年轻气盛辘辘饥肠,

我绝对不放空枪!

【劳伦斯】:大家一起唱!

【汉/拉/穆】:吼,吼,吼哦噢,吼哦噢

【劳伦斯】:歌声更嘹亮!

【汉/拉/穆】:吼,吼,吼哦噢,吼哦噢

【劳伦斯】:我说吼声更加奔放!

要更加奔放!走一个!

【劳伦斯】:反抗!

跪着讨生活的人就应该反抗!

快去告诉你的兄弟他该反抗!

快去告诉你的姐妹她该反抗!

殖民地要到何时才会反抗?

殖民地要到何时才会反抗??

殖民地要到何时才会反抗???

殖民地要到何时才会反抗????

反抗!

【汉密尔顿】:我反复想象死亡好像回忆那般熟悉,

何时才是我死期?

在梦里?在我面前两三米?

我会视死如归还是会拼命躲藏逃避?

死亡歌声是不是没有旋律?

你看活过二十岁实在是惊喜,

在我老家多少人幼年就会暴毙;

要问我们为何只顾及时行乐我们只会笑你糊涂又啰嗦,

人生有酒必须尽欢你还想怎地?

不对!这可是革命运动,不是宣泄私愤;

最饥饿的兄弟们都去哪里拼搏奋进?

敌人虎视眈眈,我们毅然挺立;

我们就像摩西,夺取一片应允之地——

还有,如果我们赢得独立,

能否保证自由从此属于我们的后裔?

又或者我们今天的前赴后继

只会引起无休止的仇恨与血流遍地?

我知道街头行动昂扬激越快意,

可是在流血抗争当中我还在著述学习;

要知道财政制度乃是立国根基,

我们能否合众为一?国家将要走向哪里?!

我已等不及使出这一身力气!

要把一切常规砸烂在地!

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大破大立!

死亡与痛苦只能让我付之一笑!

平生第一次我要为未来计较!

【汉密尔顿/合唱】我决不能放空枪!

我绝不会放空枪!

你看我就像这国家一样,

年轻气盛辘辘饥肠,

我绝对不放空枪!

【四人】:我们要反抗!瞄准这一枪!

我们要反抗!打响这一枪!

【四人/合唱/汉密尔顿】我们要/反抗!反抗!/瞄准这一枪!

我们要/反抗!反抗!/打响这一枪!

【合唱】:反抗!反抗!

反抗!反抗!

【四人/合唱】而我绝对不会——

我绝对不会——

我绝不会放空枪!

四,今夜故事

【汉密尔顿】:也许我无缘见证荣光,

【三人】:也许我无缘见证荣光,

【汉密尔顿】:但我很乐意上战场!

【三人】:但我很乐意上战场!

【汉密尔顿】:当后世把我们的故事宣讲,

【三人】:当后世把我们的故事宣讲,

【汉密尔顿】:今夜晚必然要占一章!

【穆里根】:今夜让咱们再满上——

【拉法耶特】:今夜让咱们再满上——

【汉密尔顿】:今夜让咱们再满上——

【劳伦斯】:高举杯歌颂自由!

他们永远都别想夺走,

不管他说短道长;

为友谊举杯在手中!

【劳伦斯/穆里根】:明天这队伍要扩充,

【三人】:将今晚的故事宣讲——

【汉密尔顿】:今夜晚必然占一章——

【三人】:高举杯歌颂自由!

他们永远都别想夺走,

【汉密尔顿】不管他说短道长;

【穆里根/拉法耶特】:今夜让咱们再满上;

【劳伦斯】:为友谊举杯在手中!

【四人】:明天这队伍要扩充,

【汉密尔顿/劳伦斯】:将今晚的故事宣讲——

【穆里根/拉法耶特】:今晚让咱们再满上——

【汉密尔顿/劳伦斯/合唱】:将今晚的故事宣讲——

【穆里根/拉法耶特/合唱】:高举杯歌颂自由!

【汉密尔顿/劳伦斯/合唱】:将今晚的故事宣讲——

【穆里根/拉法耶特/合唱】:高举杯歌颂自由!

【汉密尔顿/劳伦斯】:将今晚的故事——

【全体】:宣讲——

五,斯凯勒姐妹

【波尔】:富人的习惯说起来真正妙,

整天就爱来到城里向穷人炫耀,

他们停下马车左顾右盼,为的只是观看学生交谈,

真是好热闹!

譬如菲利普.斯凯勒:此人富贵无比;

啊哈,可他还蒙在鼓里,

他的女儿,佩吉,安吉莉卡,伊莱莎,

偷偷溜进城里,去看小伙子们正在——

【合唱】:忙!忙!

【安吉莉卡】:安吉莉卡!

【合唱】:忙!忙!

【伊莱莎】:伊莱莎!

【佩吉】还有佩吉!

【合唱】:忙!忙!

【三人】:斯凯勒姐妹花!

【合唱】:忙!忙!

【安吉莉卡】:安吉莉卡!

【佩吉】:佩吉!

【伊莱莎】:伊莱莎!

【全体】:忙啊!

【佩吉】:爸爸说天黑以前要回家,

【安吉莉卡】:干嘛非让他知道?

【佩吉】:爸爸说了城里太复杂,

【伊莱莎】:你先走不也挺好?

【安吉莉卡】:但是看一看,瞧一瞧,纽约城正在迎来革命高潮!

【伊莱莎/佩吉】:纽约!

【合唱】:安吉莉卡!

【全体】忙啊!

【佩吉】:爸爸干嘛非得去打仗?

【伊莱莎】:广场呼声多响亮——

【佩吉】:家门口也要动刀又动枪?

【安吉莉卡】:新思想随风飘荡——

【安吉丽卡/合唱】看一看,瞧一瞧,

【伊莱莎】:安吉莉卡,提醒我究竟把谁找?

【男声合唱】:她在找我呢!

【安吉莉卡】:伊莱莎,我要找的人他志向常在四方,

【合唱】:忙,忙!

【安吉莉卡】:我要找的人他志向常在四方,

【合唱】:忙,忙!

【安吉莉卡】:我要找的人志向常在四方,

【合唱】:忙,忙!

【安吉莉卡】:哇~哦!

【三人/合唱】:哇~哦!忙!/忙!

【波尔】:哎哟!城中夏日风景无可比拟,

有人脚步匆匆有人造型端庄美丽。

打扰了小姐,我自知话不讨喜,

不过你的香水说明令尊肯定有钱有地;

您为何屈尊光顾咱这贫民窟?

要不要允许在下帮你开阔思路?

【安吉莉卡】:伯尔,你让我恶心。

【波尔】:啊,我劳您有心。

我稳如信托基金,您可尽管省心!

【安吉莉卡】:我正在阅读《常识》作者是托马斯.潘恩,

男人说我神经兮兮逼人太甚,

你希望爆发革命?我想将真相阐明,

就仔细听好我的声明:

【三人】:“我们相信所有人生而平等这是普世真理不证自明”——

【安吉莉卡】要让我碰上托马斯.杰斐逊

【合唱】啊!

【安吉莉卡】我得让他别忘了男女之间也要公平!

【女声合唱】:忙!

【安吉莉卡】:看一看,瞧一瞧,能够生逢其时是多么的美好!

【安吉莉卡/佩吉】:看一看,瞧一瞧,能够生逢其时是多么的美妙!

曼哈顿的舞台上历史正在向前进而我们就在

名扬天下第一城!

这座名扬天下第一城!

【安吉莉卡】:我正在阅读《常识》作者是托马斯.潘恩,

男人说我神经兮兮逼人太甚,

你希望爆发革命?我想将真相阐明,

就仔细听好我的声明:

【三人】:“我们相信所有人生而平等这是普世真理不证自明”——

【全体】:看一看,瞧一瞧,能够生逢其时有多么的美妙!

曼哈顿的舞台上历史正在向前进而我们就在

名扬天下第一城!

这座名扬天下第一城!

【合唱】:忙!忙!

【安吉莉卡】:安吉莉卡!

【合唱】:忙!忙!

【伊莱莎】:伊莱莎!

【合唱】:忙!忙!

【佩吉】还有佩吉!

【合唱】:忙!忙!

【三人】:斯凯勒姐妹花!

我要找的人他志向常在四方,

我要找的人他志向常在四方,

在这座天下第一——

在这座天下第一——

【全体】这所名扬天下第一城!

六,驳法默

【西伯里】:我有一言,诸君静听!鄙人是塞缪尔.西伯里,

在此发表《关于大陆会议议程的一点拙见》:

【西伯里】:叫嚣革命的乱党可不要听信,

您的利益他们毫不关心;

【穆里根】:苍天啊,我日你娘亲!

【西伯里】:混乱以及流血根本不是办法,

他们全都是盲人瞎马;

这个国会凭什么代表我?

【波尔】:别多说。

【西伯里】:玩火自焚万万要不得。

我只盼圣上能够慈悲为怀,

罪过啊!罪过!

【西伯里/汉密尔顿】叫嚣革命的乱党可不要听信/YO,他吓唬你们要害怕刺耳的叫嚣声可是革命正在向前进

您的利益他们毫不关心/一无所有之人必将翻身,

【汉密尔顿】:听你说话真是让人感到恶心!

【西伯里/汉密尔顿】混乱以及流血根本不是办法/混乱以及流血早已经挥之不去说老实话你真该赶紧闭嘴,

他们全都是盲人瞎马/你咋不说波士顿?付出那么多损失了那么多?你居然还说国会?

【西伯里】:这个国会凭什么代表我?

【汉密尔顿】:我养的狗都比你更能说,

【西伯里】:玩火自焚万万要不得。

【汉密尔顿】:你的烂疮可是比它还多!

【西伯里】:我只盼圣上能够慈悲为怀,

【汉密尔顿】:我看他敢来!

【西伯里】:罪过啊!

【汉密尔顿】:高唱革命赞歌!

【西伯里/合唱】:罪过!/高唱革命赞歌!

【西伯里】:叫嚣——

【汉密尔顿】:你这混帐话真让我脾气爆——

【西伯里】:您的——

【汉密尔顿】:说真格的! 看着我!你别念了!

【西伯里】:他们毫不——

【汉密尔顿】:可别定下基调然后装傻不害臊!

凭什么大洋另一边某个小岛管得着茶叶卖多少?

【波尔】:亚历山大,行了!

【汉密尔顿】:波尔,我宁愿逼人太甚也要立场坚定,客套话不能要!

【合唱】:肃静!圣上有旨意!

圣上有旨意!!

圣上有旨意!!!

七,你会回来

【乔治三世】:你说,

我爱的太贪婪而你爱得又太过懦弱;

你坏,

非得要在我面前把茶叶都丢进大海?

何必呢?

还记得你离开时曾经与我约定过什么?

现在我只剩无奈,

要记得老话说打是亲来骂是爱——

你会回来,你会看到,

你会记得你可跑不掉;

你会回头,咱慢慢来,

你会想起你是我的乖;

桑田沧海,帝业兴衰,

你我情比金坚永不改;

你要是还不回来,

我就送去一个武装加强连

叫你想起我的爱!

Da da da dat da dat da da da da ya da

Da da dat dat da ya da!

Da da da dat da dat da da da da ya da,

Da da dat dat da…

你说你爱的精疲力竭心里发慌,

等我走了你可不要整天哭断肠;

住口!是你讲还是我讲?

你可是我的心肝蜜糖,

我要把你捧在我心上,

永远都锁在我身旁,

我身旁,我身旁,永永远远锁在我身旁……

你会回来,从前那样,

且看我如何打赢这一仗;

为了爱情,为了荣耀,

我将会爱你爱到天荒地老;

你想逃跑,我很生气,

我劝你切莫辜负我心意;

你要是不识好歹,

我就杀光你家亲戚朋友——

叫你想起我!的!爱!

Da da da dat da dat da da da da ya da

Da da dat dat da ya da!

Da da da dat da dat da da da da ya da

Da da dat——

大家一起唱!

【合唱】:Da da da dat da dat da da da da ya da

Da da dat dat da ya da!

Da da da dat da dat da da da da ya da da da da

dat dat da ya da!

八,左膀右臂

【合唱】:英军上将何奥的部队来自海上,

三万两千名敌军侵入了纽约港——

三万两千名敌军侵入了纽约港——

眼看我弱敌强!

眼看我弱敌强!

眼看我弱敌强!

【汉密尔顿】:小时候还在加勒比海我就想上战场,

因为穷的叮当响,

只有穿过枪林弹雨才能——

【汉密尔顿/波尔/劳伦斯/拉法耶特/穆里根】反抗!

【汉密尔顿】:我若青史留名,

要么冲锋陷阵光荣牺牲马革裹尸要么我就——

【汉密尔顿/波尔/劳伦斯/拉法耶特/穆里根】反抗!

【汉密尔顿】:我愿为守土而战,

但是只有一个人能领我们一起干让我们——

【汉密尔顿/波尔/劳伦斯/拉法耶特/穆里根】反抗!

【汉密尔顿】:你且看?有他领头才能——

【汉密尔顿/波尔/劳伦斯/拉法耶特/穆里根】反抗!反抗!

【汉密尔顿】:他来也!

【合唱】:全体欢迎司令官!

【波尔】:女士们,先生们!

【合唱】:全体欢迎司令官!

【波尔】:让你们大家久等了!

【合唱】:全体欢迎司令官!

【波尔】:弗农山的骄傲!

【合唱】:全体欢迎司令官!

【波尔】:乔治.华盛顿!

【华盛顿】:我们没有枪!

【合唱】啥?

【华盛顿】:没有炮!

【合唱】:啥?

【华盛顿】:敌众我寡局势太不妙!

【合唱】:呸呸呸呸呸!

【华盛顿】:我们要将阵脚扎稳牢,

【华盛顿】:得力的左膀右臂不可少!

【合唱】:啪啪啪啪啪!

【华盛顿】:听着——

我能否实话实说?就一会儿实话实说?

就这会儿卸下伪装我跟大家掏掏心窝?

人都说我可算是当代将领好典范,

德高望重的弗吉尼亚老将军,手下人纷纷排长队

硬要把我捧上天;

一个个给家里写信,都称赞我风度翩翩与滔滔雄辩——但是

事实真相太沉重,

看你们脸色发青一旦你们听见英国大炮

【合唱】:BOOM!

【华盛顿】:胜利的最后希望正在破碎,

我还能有何作为?我领导的那帮人就只知道撤退!

英军占领布鲁克林之际,我们趁机将伤口绑好,

马吃了車,可是你瞧:

我们没有枪!

【合唱】啥?

【华盛顿】:没有炮!

【合唱】:啥?

【华盛顿】:敌众我寡局势太不妙!

【合唱】:呸呸呸呸呸!

【华盛顿】:我们要将阵脚扎稳牢,

得力的左膀右臂不可少。

【合唱】:啪啪啪啪啪!

【华盛顿】找掩护!

【汉密尔顿】:敌军毁掉了炮台快查看损失多糟,

【穆里根】:得嘞!

【汉密尔顿】:我们必须出奇招将他们优势全化解掉,

【穆里根】:得嘞!

【汉密尔顿】:凭借着一身天赐精气神咱绝不动摇,

汉密尔顿绝不临阵脱逃,YO,咱们去偷大炮——

【合唱】:BOOM!

【华盛顿】:大炮一响,血肉横飞一片糜烂;

【合唱】:BOOM!

【华盛顿】:大炮一响,基普湾就只能再见;

【合唱】:BOOM!

【华盛顿】:英军又来一船,

【合唱】:BOOM!

【华盛顿】:南角已经沦陷,

【合唱】:BOOM!

【华盛顿】:赶紧撤到哈莱姆,要是再次失败准完蛋!

整顿兵马快加速,我决定要分两路;

我的人都心胆颤让英军将纽约侵入;

差一点就要放弃,面对残酷的考验,

我心急如焚痛骂面前这场哗变:

难道我就要与这些人一起保卫美国吗?

我们连夜出逃,曼哈顿越来越远。

我可不会分身术啊各位,

谁能帮我排忧解难……

【波尔】:您好首长!

【华盛顿】:你是?

【波尔】:艾伦.波尔,首长!请允许我反映情况。

【华盛顿】:你尽管讲。

【波尔】:谢谢首长。

我曾担任上尉在蒙哥马利将军麾下效力,

直到他在魁北克颈部中弹,这就是我的经历。

我觉得我能为您减轻些许负累,

我对您持续远程抗英的谋略深感钦佩。

【华盛顿】:呵。

【波尔】:我有些问题,对于如何作战而非西撤也有些个人建议,

【华盛顿】:接着说。

【波尔】:您看啊——

【汉密尔顿】:首长,您叫我?

【华盛顿】:汉密尔顿,快进来,你见过波尔吗?

【汉密尔顿】:是的,首长

【汉密尔顿/波尔】:想不见都难啊。

【波尔】:综上所述,首长,我期待您的策略能奏效……

【华盛顿】:波尔?

【波尔】:首长?

【华盛顿】:你出去的时候把门关好。

【汉密尔顿】:我做错什么了,首长?

【华盛顿】:恰恰相反。

我叫你来是因为咱们的胜算实在难看;

你小子的名气可真不小,不过我想笑——

【汉密尔顿】:首长?

【华盛顿】:汉密尔顿,这么多聘书你怎么全不要?

【汉密尔顿】:首长!

【华盛顿】:你不要误会,你年纪虽轻却声名在外,

我听说在纽约时你还把英军大炮偷了回来,

奈森内尔.格林和亨利.诺克斯都想将你留下——

【汉密尔顿】:替他们抄抄写写?快算了吧。

【华盛顿】:你嘟着嘴干嘛?

【汉密尔顿】:谁嘟嘴了——

【华盛顿】:没关系,你想去战斗,你有这股渴望;

我年轻时也曾像你一样,

脑子里都装填满了壮烈牺牲的幻想?

【汉密尔顿】:没错!

【华盛顿】:死有何难年轻人?活着才费思量!

【汉密尔顿】:您干吗跟我说这些?

【华盛顿】:我这是有一说一。

我现在只能拿到国会承诺拨款的三分之一。

当前的危局真好比累卵一般,

我需要你这般人才与我分担。怎么样?

【合唱】:我绝不能放空枪,

我绝不会放空枪,

你看我就像这国家一样年轻气盛辘辘饥肠——

【汉密尔顿】:我绝对不放空枪!

【华盛顿】:孩子——

【华盛顿/合唱】:我们没有枪也没有炮!

【汉密尔顿】:有用人手您不会嫌多,

请容我引荐:劳伦斯,穆利根,拉法耶特侯爵。OK还有谁?

【华盛顿/合唱】:敌众我寡局势太不妙!

【汉密尔顿】:还需要将间谍打入内部,

英国人兴许会将机密透露;

【合唱】:BOOM!

【汉密尔顿】:我上书国会,为您争取物资装备;

您集结军队,整顿奇兵攻打其不备;

【合唱】:BOOM!

【汉密尔顿】:我将登高统观全局,分析情报整理信息,

直到我们迎来转机将新国家建立——首长!

【合唱】:全体欢迎司令官!

【汉密尔顿/斯凯勒姐妹/劳伦斯,拉法耶特,穆里根】:反抗!/反抗!/啥?

【合唱】:全体欢迎司令官!

【汉密尔顿/斯凯勒姐妹/劳伦斯,拉法耶特,穆里根】:反抗!/反抗!/啥?

【合唱】:全体欢迎司令官!

【汉密尔顿/斯凯勒姐妹/劳伦斯,拉法耶特,穆里根】:反抗!/反抗!/啥?

【合唱】:全体欢迎司令官!

【汉密尔顿】:啥?

【华盛顿】:左膀右臂不可少!

【全体】:BOOM!

家园 《汉密尔顿》第一场中

九,冬日舞会

【波尔】:这么个私生子,孤儿,妓女生养,

怎么就一步步成长为了一股旋风不可挡?

看这个讨人厌的,傲慢的,大嗓门的家伙

居然在国父右手边上落座。

华盛顿让汉密尔顿担任他的参谋,

但汉密尔顿依然想放下笔去战斗;

汉密尔顿笔锋犀利自然无人能及,

但是我们能在何处看齐?我们全都吸引

【男声合唱】:美女!

【波尔】:万花丛中请君尽管随意!

【男声合唱】:美女!

【波尔】:桃花旺盛等于贴近权力!

【男声合唱】:美女!

【波尔】:她们让他身心放松惬意,

马莎.华盛顿甚至用他的名字呼唤自家公猫咪!

【汉密尔顿】:真有这事!

【全体】:1780年,

【波尔】:舞会举办在冬天,

斯凯勒姐妹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YO,如果你能娶到一个姐妹你就发了小子;

【汉密尔顿】:你是想问如果,波尔,还是想问哪个?

十,怎么办?

【伊莱莎】:Ohh,一千次心甘又情愿!

Hey! Ohh,一万次心甘又情愿!

你可让我怎么办?

【女声合唱/伊莱莎】:注视你的眼就算天边也能看见;

【伊莱莎】:怎么办?

【女声合唱/伊莱莎】:多看你一眼我就只能沦陷!

【伊莱莎】:我可不是众星捧月光彩照人那一款,

那天晚上我们正与义军将士搞联欢,

笑看我的姐姐美艳照人压全场,

看你一进门我心登时一声“Duang!”

舞池在中央,只想迎上你的目光;

音乐震天响,众人纷纷起舞成双;

别人都在尽情享受酒与菜,

抓着姐姐小声说道“Yo那小子可真帅!”

我姐姐一路径直走到你身旁,

我全身紧张不知她想怎么样,

看你俩挽住臂膀我浑身冰凉,

然后你向我回望我就突然——

怎么办!

【伊莱莎/女声合唱】:注视你的眼/注视你的眼就算天边也能看见;

【伊莱莎】:怎么办?

【女声合唱】:多看你一眼我就只能沦陷;

【伊莱莎】:我对你好喜欢,我对你好喜欢,

【女声合唱】:怎么办?

【伊莱莎】:多看你一眼我就只能沦陷!

【汉密尔顿】:您这是要带我往哪儿去?

【安吉莉卡】:我要改变你的人生。

【汉密尔顿】: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伊莱莎】:伊丽莎白.斯凯勒,很高兴认识您。

【汉密尔顿】:斯凯勒?

【安吉莉卡】:我妹妹。

【安吉莉卡】:感谢您的英勇奋战。

【汉密尔顿】:要不是这场战争我也无缘与您相见。

【安吉莉卡】:二位先慢慢聊着。

【伊莱莎】:过了一星期我夜夜写信送给你,

你的每封回信都让我的生活更甜蜜。

笑我姐姐痴她说她也打算嫁你——

【安吉莉卡】:我就随便说说你要疼我就别小气。

【伊莱莎】:——哼!

过了两星期客厅气氛异常沉闷;

我父亲面若磐石看你登门向我求婚;

我心急如焚看你品尝酒与菜,

咬牙不准泪流淌,因为有你在就肯定不用慌;

我父亲一路径直走向你身旁,

看你俩当面对峙我浑身冰凉,

听他说“你可不准辜负我姑娘!”

然后你笑容灿烂向我回望,啊——

【女声合唱】:注视你的眼就算天边也能看见;

【伊莱莎】:——怎么办!

【女声合唱】:多看你一眼我就只能沦陷;

【伊莱莎】:他是我的了!他是我的了!

【女声合唱】:注视你的眼就算天边也能看见;

【伊莱莎】:——怎么办!

【女声合唱/伊莱莎】:多看你一眼我就只能沦陷!

【汉密尔顿】:伊莱莎,要说金钱我没有分毫,

无产无业,无权无势,名声更谈不着;

我只有这一身傲骨,惯于吃苦耐劳,

几个大学学分还有第一流的头脑。

谁想到,你家人让我呈现一幅新面貌,

佩吉跟我撒娇,安吉莉卡整天拿我开玩笑——

没压力,我对你的爱恋永不动摇,

让咱们找间小屋安顿下来再做计较;

我从小孤苦伶仃没能得到家人照料,

我父亲出走我母亲病故留下我无依无靠,

但是母亲的面容我这辈子都会铭记于心,

只要我一息尚存伊莱莎你再也不必操心究竟应该——

【女声合唱/伊莱莎】:怎么办……/一千次心甘又情愿!

【汉密尔顿/伊莱莎】:伊莱莎……/一万次心甘又情愿!

【汉密尔顿/合唱】:我从未感到这样——/怎么办!

【伊莱莎】:Hey, yeah, yeah!

【女声合唱/伊莱莎】:多看你一眼/我就多看你一眼

【女声合唱/汉密尔顿】:怎么办/我将会多美满因为伊莱莎在身边!

【女声合唱/伊莱莎】:怎么办/注视你的眼就算天边也能看见!

(婚礼进行曲)

【女声合唱】:在纽约谁都能抬头向前看——

在纽约谁都能抬头向前看——

在纽约谁都能抬头向前看——

【伊莱莎】:怎么办?~~

十一,这样

【劳伦斯】:好的很好的很,这酒喝到这儿算是有点意思了!

现在全体都有,欢迎伴娘讲话!

安吉莉卡.斯凯勒!

【安吉莉卡】:高举杯敬新郎!

【合唱】:敬新郎!敬新郎!敬新郎!

【安吉莉卡】:敬新娘!

【合唱】:敬新娘!敬新娘!敬新娘!

【安吉莉卡】:你的姐姐——

【合唱】:安吉莉卡,安吉莉卡

【安吉莉卡】:永远站在你身旁!

【合唱】:你身旁!你身旁!

【安吉莉卡】:祝永结同心!

【合唱】:祝永结同心!祝革命胜利!

【安吉莉卡】:带来美好与希望!

【合唱】:与希望,与希望!

【安吉莉卡】:愿你们永远——

【合唱】:永远——

【安吉莉卡】:像今天这样!

【合唱】:回放!回放!回放!

【安吉莉卡】:我还记得那一晚多么遗憾——

【合唱】:缺憾!

【安吉莉卡】:我还记得那一晚多么遗憾——

【合唱】:缺憾!

【安吉莉卡】:我还记得那一晚,我还记得那一晚——

我还记得那一晚我恐怕只能将那一晚深藏在我心底,

我还记得那些娃娃兵们手忙脚乱地向我们打敬礼,

我还记得那片烛光摇曳得缥缈梦幻朦胧而又美丽,

可是亚历山大,我怎能忘记我第一次蓦然遇见你?

世界翻天又覆地,

睿智的双眼面容是那么犀利,

你开口问好我将姓名都忘记,

心头烈火起,全身烈火起,这不是游戏!

【汉密尔顿】:在我看来,您从来不满眼前这样……

【安吉莉卡】:您这话我可听不懂,我请您自重……

【汉密尔顿】:你我一样,我也不满就这样……

【安吉莉卡】:此话怎讲?

【汉密尔顿】:我从不满就这样。

【安吉莉卡】:我是安吉莉卡.斯凯勒……

【汉密尔顿】:亚历山大.汉密尔顿……

【安吉莉卡】:您家从哪来?

【汉密尔顿】:那无所谓,世间未竟事业万千百,

莫着急,且等待……

【安吉莉卡】:SO SO SO,

所以说这感觉就是思想层次相当

比拼智力见招拆招!这感觉还真是奇妙?

就像将光明与自由紧紧拥抱,

就好像富兰克林将闪电引导,

你可明了?

这场谈话进行了两分钟,可能三分钟,

一开口就能百分之一百对接无缝,

就好比是舞蹈又好像是美梦;

姿态不妨先做足,立场依然端正。

他这人有点轻浮,不过我愿意考量;

我问他的出身,你可看到他怎么讲?

他双手无处摆放却将视线偏转,

他兜里没钱全靠脑袋瓜来遮掩。

这么帅他自己可知道?

少年郎两腮长满绒毛!

我真想赶紧带他远离开这交际场,

然后我转身看到妹妹的面庞,她不知道——

【伊莱莎】:怎么办?

【安吉莉卡】:而我知道她这是——

【伊莱莎】:怎么办?

【安吉莉卡】:她的双眼写满了——

【伊莱莎】:怎么办?

【安吉莉卡】:然后我意识到了——

三大基本事实绝对不容许更改!

【汉密尔顿】:您这是要带我往哪儿去?

【安吉莉卡】:我要改变你的人生。

【汉密尔顿】: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全体,安吉莉卡除外】:第一条:

【安吉莉卡】:我是女生在这世道最要紧就是要嫁得好,

我父亲膝下无子所以我必须高攀豪门将女婿找,

所以我是长女也最聪明纽约城的流言蜚语简直存心要人命,

亚历山大太贫困,哈!

可我还是想要他这不矛盾。

【伊莱莎】:伊丽莎白.斯凯勒,很高兴认识您。

【汉密尔顿】:斯凯勒?

【安吉莉卡】:我妹妹。

【全体,安吉莉卡除外】:第二条!

【安吉莉卡】:他想要追我因为我是斯凯勒家的女儿能提升他的地位我想

我又不是小女生道理不去想,或许是这样

我将他介绍给伊莱莎,他有了新娘,

好样的安吉莉卡他看到真相,你永远不会满足就这样!

【安吉莉卡】:感谢您的英勇奋战。

【汉密尔顿】:要不是这场战争我也无缘与您相见。

【安吉莉卡】:二位先慢慢聊着。

【全体,安吉莉卡除外】:第三条

【安吉莉卡】:我对我妹妹可谓了如指掌,

你找不到其他人像她那样真诚又善良,

如果我告诉她我爱他,她会无言地退场,让我独享,

她会说她不想勉强——

【安吉莉卡/女声合唱】她是在撒谎!

【安吉莉卡】:但当我幻想起那一晚,唯有亚历山大的眼,

想不出剧情发展将会变成什么样,如果我不急于

给他贴标签,

至少亲爱的伊莱莎成了他的新娘,

至少我也曾凝视过他的目光……

【安吉莉卡】:敬新郎!

【合唱】:敬新郎!敬新郎!

【安吉莉卡】:敬新娘!

【合唱】:敬新娘!敬新娘!

【安吉莉卡】:你的姐姐——

【合唱】:安吉莉卡,安吉莉卡

【安吉莉卡】:永远站在你身旁!

【合唱】:你身旁!你身旁!

【安吉莉卡】:祝永结同心!

【合唱】:祝永结同心!祝革命胜利!

【安吉莉卡】:带来美好与希望!

【合唱】:与希望,与希望!

【安吉莉卡】:愿你们永远——

【合唱】:永远——

【安吉莉卡】:像今天这样!

我知道,

她多想做他的新娘;

我知道,

他不会满足就这样,

我只能接受就这样。

十二,今夜故事二

【劳伦斯】:我也许无缘见证荣光!

【拉法耶特/穆里根】:我也许无缘见证荣光!

【劳伦斯】:但我见过世界多宽广!

【拉法耶特/穆里根】:我见过世界多宽广!

【劳伦斯】:要是连你小子都有人要,

【拉法耶特/穆里根】:既然亚历山大都有人要—

【劳伦斯】:那哥几个全都不用慌!

【拉法耶特】:高举杯赞美自由!

【劳伦斯/穆里根】:Hey!

从今后就要与你说再见,

【穆里根】:只因为她说了算!.

【拉法耶特】:今夜晚让咱们再满上!

【劳伦斯】:为友谊举杯在手中!

【拉法耶特/汉密尔顿】:Ho!

【穆里根】:结婚脱贫你可真光荣!

【劳伦斯/拉法耶特/汉密尔顿】:Woo!

【拉法耶特】:今夜晚必然占一章,

【劳伦斯】:今夜晚让咱们再满—

【汉密尔顿】:哟,来的可是艾伦.波尔——

【波尔】:先生!

【汉密尔顿】:你能来我还真没想到。

【波尔】:那感情好。

【穆里根/拉法耶特】:波尔!

【波尔】:我专程来向新郎道喜,

【穆里根】:拽上两句,波尔!

【波尔】:看来是全伙在此啊,

【拉法耶特】:就属你最烂,波尔!

【汉密尔顿】:别理他们。也祝你高升,波尔少校。

我也希望能领兵打仗,而不是替乔治写写抄抄。

【波尔】:你说笑了。

【汉密尔顿】:我认真的。

【波尔】:别糊涂了。据我所知首长已经拿你当心腹了。

【劳伦斯】:哎哟,据我所知,

你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她,波尔?

【汉密尔顿】:有这事?

【劳伦斯】:你藏着掖着干啥,波尔?

【波尔】:我该走了。

【汉密尔顿】:不,走也是该他们走。

【拉法耶特】:啥?

【劳伦斯】:别介!

【汉密尔顿】:我俩单独聊会儿!

【穆里根】:没劲了啊……

【汉密尔顿】:不要在意,波尔。我真希望你今晚把姑娘带来,波尔。

【波尔】:你人真好,不过只怕这不合法。

【汉密尔顿】:你什么意思?

【波尔】:她结婚了。

【汉密尔顿】:是么。

【波尔】:她嫁给了一位英军军官。

【汉密尔顿】:我操……

【波尔】:再次祝贺,亚历山大,多微笑。

战争结束后咱们再慢慢聊。

【汉密尔顿】:你这人我真理解不了。

你要爱她就赶紧上!你到底在等什么?

【波尔】:战争结束后咱们再慢慢聊。

【汉密尔顿】:战争结束后咱们再慢慢聊。

十三,等着看

【波尔】:茜奥多西娅每天与我情话绵长,

她丈夫不在家,是我在为她暖床;

她丈夫是英军的爪牙,正在忙着镇压佐治亚;

那片土地不妨全归他,我只要茜奥多西娅。

爱情待人没偏见,无论圣人与恶汉,

只会思念再思念再思念;

我们爱恋永不变,

笑了哭,哭了笑,犯了错,崩溃后又复原;

若是天注定我守在你身边而别人都无缘,

那我情愿等着看,

那我情愿等着看……

我祖父他是一位宣讲地狱烈火的牧师,

但布道词与赞美诗不能让人无所不知;

家严他无人不尊敬,家慈她天资非常,

可他们未留教诲就英年早逝,家族重担我一肩抗。

【波尔/合唱】:死亡待人没偏见,无论圣徒与恶汉,

只会消散再消散再消散;

我们生活永不变,

有时起,有时落,犯了错,崩溃后又复原;

若是天注定我活到今天,

而亲人早已都不在身边,

那我情愿等着看,

那我情愿等着看——

【波尔】:等着看!

【合唱】:等着看!等着看!等着看!

【波尔】:世人都说我命由我不由天!

【合唱】:等着看!等着看!等着看!等着看!

【波尔】:世间无人我这般,唯我身在众人先!

【合唱】:等着看!等着看!等着看!等着看!

【波尔】:我才不是甘居人后袖手旁观!

【合唱】:等着看!等着看!等着看!等着看!

【波尔】:我这是在审时度势潜藏在渊!

【合唱】:渊!渊!渊!渊!

【波尔】:汉密尔顿还在咬紧牙苦登攀!

【合唱】:攀!攀!攀!攀!

【波尔】:他心里憋着一股火,他一穷二白怕什么!

【合唱】:什么!什么!什么!什么!

【波尔】:汉密尔顿分秒不停直冲向前!

【合唱】:前!前!前!前!

【波尔】:若是我也像他那般?

汉密尔顿从不盘算,

他从不藏手段,

他果断再果断再果断;

他取胜已经成习惯,

将规则改变,

他出手就将牌局搅乱,

若是天注定他一往无前而别人都性命断,那该死——

【波尔/合唱】:那我情愿等着看!

那我情愿等着看!/等着看!等着看!

人生待人无偏见,无论圣徒与恶汉,

只有遗憾再遗憾再遗憾;

而我们生活永不变,

或成,或败!/有时起,有时落,犯了错,崩溃后又复原;

若是天注定我活到今天,而许多人都没幸免,

那我必定——

等着看……

十四,活下来

【伊莱莎】:活下来…

【伊莱莎/安吉莉卡/女声合唱】活下来…

【汉密尔顿】:我从未见过将军精神状态如此低迷,

他的全部信件都由我来起草代笔;

国会说:“乔治,你快与英军决战”

我回敬:现在只能宰杀战马当饭。

本地商人拒绝补给,不愿予以支援,

唱一首六便士之歌,因为他们只收英国钱。

【华盛顿】:援军来不了了。

【汉密尔顿】:首长!

【华盛顿】:亚历山大听着,要想取胜我们只有一种战法:

挫其锐气,制造混乱,

【汉密尔顿】:说的对。

【华盛顿】:夜间偷袭,绝不恋战,

持续不断施压直到敌军溃退离散——

【汉密尔顿】:——让英军入侵变成赔本买卖再也不划算!

【华盛顿】:打运动战,

【汉密尔顿】:运动战。

【华盛顿】:打持久战,

【汉密尔顿】:持久战。

【华盛顿】:一击即走,踪影不见!

【汉密尔顿】:Chick-a-pao!

【华盛顿】:坚持活着熬过黎明前的黑暗,

咱们有多少战友将把性命断。

【汉密尔顿/劳伦斯/拉法耶特】:祝再见!

【穆里根】:我回到纽约,继续学习裁剪;

【拉法耶特】:我寻求法国援助,祈祷祖国派来军舰;

【劳伦斯】:我继续辅佐汉密尔顿我们写下废奴宣言,

日日夜夜都是对我们情谊与勇气的考验。

【汉密尔顿】:我们巧取违禁品,我们切断运输线,

我们精挑细选何时何地与敌人作战,

而且每一天——

“首长,请允许我上前线”

而且每一天——

【华盛顿】:不行。

【汉密尔顿】:他总让我靠后站。

【汉密尔顿/安吉莉卡,伊莱莎】:他没选我,/活下来……

而提拔了查尔斯.李,/活下来……

让他当了二把手:

【李】:我是将军啦!Whee——

【汉密尔顿】:是啊,我看他这人可不太像样,

【汉密尔顿/劳伦斯/拉法耶特】:他在蒙茅斯吓得活活拉了一裤裆!

【华盛顿】:全体向前冲!

【李】:快逃跑!

【华盛顿】:向前冲!

【李】:快逃跑!

【华盛顿】:赶紧给我站直了李你究竟搞什么搞?!

【李】:但是敌军太多!

【华盛顿】:您辛苦,这工作您干不了?

【华盛顿】:汉密尔顿!

【汉密尔顿】:我在,首长!

【华盛顿】:让拉法耶特来领导!

【汉密尔顿】:是首长!

【劳伦斯】:上千名战士在炎炎烈日下捐躯,

【拉法耶特】:这才将这场惨败勉强扳回成平局;

【汉密尔顿】:查尔斯.李抱头鼠窜连尿盆都丢了,

他还有脸满嘴喷粪到处跟人白活:

【李】:华盛顿决不能自行其是没人监管!

优柔寡断,大事当头从没有主见!

他能为革命做出最大的贡献就是夹着尾巴溜回到弗农山老家去种烟叶子!

【合唱】:吁——

【华盛顿】:切勿意气用事,历史自有曲直公断;

【汉密尔顿】:但首长!

【华盛顿】:这场战争还在继续,我们要朝前看。

【劳伦斯】:李信口雌黄,总有人得给他点颜色。

【汉密尔顿】:我没法违抗直接命令,

【劳伦斯】:那让我来做。

亚历山大,真高兴有你在身旁。

【汉密尔顿】:劳伦斯,可不要放空枪啊。

十五,决斗十诫

【男声合唱】:一,二,三,四,

【全体】:五,六,七八九十!

【波尔/汉密尔顿】:这是决斗十件事!

【全体】:这是决斗十件事!

事项一!

【劳伦斯】:决斗目的是发泄胸中怨气,

如果对方道歉那就没有必要继续。

【合唱】:事项二!

【劳伦斯】:如若不然找个朋友充当助手,

【汉密尔顿】:你的代理人,具体事务要由他经手。

【合唱】:事项三!

【李】:双方副手要事先见见面,

【波尔】:要么取得谅解,

【汉密尔顿】:或将时间地点来决断。

【波尔】:在军人之间事情经常这么办,

【合唱】:好说又好散,用不着子弹!

事项四!

【劳伦斯】:如果他们谈不拢,那也挺好,

赶紧准备一支枪再把医生找。

【汉密尔顿】:诊费要提前付,各种客套礼数要多讲,

【波尔】:为了避免连累人家要让他远离现场。

【合唱】:第五!

【李】:决斗总要进行在黎明,

【合唱】:选择干爽高地为自己送行!

事项六!

【汉密尔顿】:要给亲人留下一封绝命信,

将情况讲清,祈祷天堂地狱让你进。

【合唱】:第七!

【李】:做好告解,准备迎接一瞬间的神经紧张,

当你最后见到生死斗的敌方。

【合唱】:事项八!

【劳伦斯/李/汉密尔顿/波尔】:你最后的谈判机会

派出你的副手看看对方是否想后退……

【波尔】:亚历山大,

【汉密尔顿】:艾伦.波尔,先生。

【波尔】:咱们是否同意决斗傻得可乐?

【汉密尔顿】:没错,但是你的人说话必须负责,波尔?

【波尔】:那就要偿命?你我都知道这太胡扯,先生。

【汉密尔顿】:等等,李的愚蠢与无能究竟害死了多少咱们的战士?

【波尔】:好吧,既然话说至此——

【合唱】:事项九!

【汉密尔顿】:紧盯他的眼,压住枪口,

召唤全部勇气手别发抖,然后数——

【男声合唱】:一,二,三,四,

【全体】:五,六,七八九十!

【汉密尔顿/波尔】:第十项

【合唱】:预备!

【汉密尔顿/波尔】:开枪!

十六,你给我进来!

【汉密尔顿】:李,你服不服?

【波尔】:他差点开了膛! 他服了行吗?

【劳伦斯】:这事就该这样!

【波尔】:赶紧打扫决斗场!

【汉密尔顿】:我们赢了!

【合唱】:全体欢迎司令官!

【波尔】:且看谁遭殃。

【华盛顿】:这是什么意思?波尔先生,快去给将军找医生。

【波尔】:是,首长。

【华盛顿】:李,你我一贯有分歧。但是相信我,这些愣头青绝对没有得到我的授意。感谢你做出的贡献。

【波尔】:快走别等待。

【华盛顿】:汉密尔顿!

【汉密尔顿】:首长!

【华盛顿】:你给我进来。

【合唱】:给我进来!给我进来!给我进来!给我给我进来!

【华盛顿】:孩子——

【汉密尔顿】:别叫我孩子。

【华盛顿】:这场战争没有内斗就已经够难了——

【汉密尔顿】:李侮辱了你,我们揭了他的老底。

【华盛顿】:你这是添乱,只会激怒我们的南方盟友。

【汉密尔顿】:您说的没错,约翰就该把他一枪封口。看他还胡说八道。

【华盛顿】:孩子——

【汉密尔顿】:我不是你家孩子——

【华盛顿】:别乱开腔。我是个成年人,不是需要你保护的黄花大姑娘。

【汉密尔顿】:查尔斯.李,托马斯.康威,这些人存心要把你打翻在地再踩上一万只脚——

【华盛顿】:我的名声经历过许多高低起伏,我承受的了。

【汉密尔顿】:呵,我没您的名声,我没您的头衔,我不像您家里有钱。可要是您——

【华盛顿】:不行——

【汉密尔顿】:您要是给我一队人马,由我带领冲锋向前,战争结束后我就能独当一面。

【华盛顿】:你也可能送命,我们需要你活着。

【汉密尔顿】:死得其所我乐意——

【华盛顿】:你妻子需要你活着,孩子,我需要你活着——

【汉密尔顿】:你再叫我一声孩子试试!

【华盛顿】:……回家吧,亚历山大。这是司令官下达的命令。

【汉密尔顿】:首长——

【华盛顿】:回家吧。

家园 《汉密尔顿》第一场下

十七,这就够了

【伊莱莎】:看一看,瞧一瞧,能够生逢其时是多么的美好?看一看,瞧一瞧……

【汉密尔顿】:你几时知道?

【伊莱莎】:上月就知晓。

【汉密尔顿】:伊莱莎,你该告诉我——

【伊莱莎】:上个月我就向将军作了汇报。

【汉密尔顿】:不。

【伊莱莎】:我求他让你回家瞧瞧。

【汉密尔顿】:你该告诉我——

【伊莱莎】:我没做错。当然你要战斗到凯旋——

【汉密尔顿】:前方战事正酣——

【伊莱莎】:但你理应见儿子一面。

看一看,瞧一瞧,能够生逢其时是多么的美好?

【汉密尔顿】:难道你愿意做个穷人妻,一辈子受冻又忍饥?

【伊莱莎】:我愿意做你的妻。看一看,瞧一瞧——

看你今日境遇,回顾你的来处,

你能活到今天就是个奇迹,

继续活下去那便足够了。

若是这孩子,有几分你的帅气,

或你的一点智力,好家伙,

那便足够了。

我不会假装理解,你面临怎样的挑战,

你脑海里怎样将世界反复抹消又重建。

但是我不怕,自从我将你嫁。

只要你每一天忙完后能回家,

那便足够了。

我们不必被铭记,钱财也不必在意,

我只想帮你思绪平缓,

你若能向我敞开心田,

请让我加入你的故事线,

早晚他们要落笔成篇,

就让这一刻成为第一章:

你决定多待几天——

那我便知足了,

我们便知足了,

那便足够了。

十八,枪与船

【波尔】:这一队衣衫破烂志愿兵部队急需要赶紧洗澡,

是怎么将这超级大国打倒?

我们是如何赢得胜利爬出了泥塘,

让罗丝女士的星条旗在战场上空飘扬?

呦,却原来我们有杀手锏!

一位移民广受爱戴从不害怕以身涉险!

他日复一日都在与英军走狗巧妙周旋——

全体都有起立鼓掌欢迎美利坚最爱的法国战斗员!

【合唱】:拉法叶!

【拉法耶特】:我就要策马向前冲杀得那龙虾兵从头到脚一身血色红!

【合唱】:拉法叶!

【拉法耶特】:而且我绝对不会停手直到把他们赶尽杀绝挫骨扬灰扒皮几千层!

【合唱】:拉法叶!

【拉法耶特】:且看我首先进攻其次撤退然后骚扰他们——

【合唱】:拉法叶!

【拉法耶特】:为筹款我返回家乡——

【合唱】:拉法叶!

【拉法耶特】:我带回来更多的枪——

【合唱/拉法耶特】:和船!

【拉法耶特】:因此峰回路转,

【华盛顿】:我们迎接了罗尚博,整合友邦资源。

【拉法耶特】:我们能在约克镇决战,将海路切断,

但是还需要一个人,这计划才有胜算!

【华盛顿】:我知道——

【合唱】:汉密尔顿!

【拉法耶特】:首长,他在战场不慌不忙,机智多谋还法语最擅长,您看——

【合唱】:汉密尔顿!

【拉法耶特】:首长,或早或晚您都要启用他这块材料,怎能够把他晾起来不要?您看——

【合唱】:汉密尔顿!

【拉法耶特】:没人比他更顽强坚韧或能按照我的战术性实操安排冲锋陷阵!

【合唱】:汉密尔顿!

【拉法耶特】:你想要夺回你的土地?

【华盛顿】:那我需要我的左膀右臂!

【拉法耶特】:没错你需要你的左膀右臂!你知道你需要你的左膀右臂!

你可得花一点心思遣词造句写封信,但是一定要尽快,快召回你的左膀右臂!

【华盛顿】:亚历山大.汉密尔顿,

部队正整装待发等着你,

如果你赶紧归队,我们必将能把凯歌唱!

亚历山大.汉密尔顿,

我的士兵愿为你捐躯,

如果计划如我们所望,

黎明时敌人就将投降!

世界从此将不一样!亚历山大——

十九,历史之眼在看着你

【华盛顿】:那时我比你还年轻,

就首次成了指挥官;

我率领部队陷入杀戮场,

他们的死亡我全看见。

我把错误全都犯完,

羞耻之心吞没了我;

甚至如今我还难入眠,

知道历史之眼正看着我。

【劳伦斯/穆里根】:哦,哦,哦哦哦——

【华盛顿】:历史之眼正看着我。

【合唱】:哦,哦,哦哦哦——

【华盛顿】:让我传授一点人生教训,

年轻热血时我还太无知,

你可控制不了——

【华盛顿/合唱】:谁生,谁死,谁讲你的故事!

【华盛顿】:我知道我们能赢,

我知道远大前程在等你,

但要记住从现在起,

【华盛顿/合唱】:历史之眼在看着你,/哦,哦,哦哦哦——

【全体】:历史之眼在看着你。

二十,约克镇之战

【合唱】:约克镇之战,1781年。

【拉法耶特】:汉密尔顿先生。

【汉密尔顿】:拉法耶特先生。

【拉法耶特】:当指挥感觉如何?

【汉密尔顿】:您别说真不错。我们总算上战场,这一路好风光。

【拉法耶特】:咱们移民——

【汉密尔顿/拉法耶特】:干活干得漂亮!

【汉密尔顿】:胜利后你怎样?

【拉法耶特】:我打算回家乡。把自由带给法国人民是我的志向。

【汉密尔顿】:需要帮忙就说话,

【拉法耶特】:轮到你上战场。

【汉密尔顿】:战线对面再相见,

【拉法耶特】:改日说端详!走着!

【汉密尔顿/合唱】:我决不能放空枪!

我绝不会放空枪!

YO,我就像这国家一样,

年轻气盛辘辘饥肠,

我绝对不放空枪!

我绝对不放空枪!

【汉密尔顿】:世界从此不一样——

【合唱】:世界从此不一样!

【汉密尔顿】:我反复想象死亡好像回忆那般熟悉,

就在此时此地,不逃避,敌军面前几里地。

倘若这就是结局,至少战友在一起,

握紧手中枪一句话全军要出击!

可我又想到在家苦苦等待着我的娇妻,

不仅如此我的伊莱莎已经到了临产期,

闲话不多说赶紧动身上战场,

赶紧完成建国大业赶紧回家把爹当!

全体子弹都退膛!

【合唱】:啥?

【汉密尔顿】:把子弹都退膛!

【合唱】:啥?

【汉密尔顿】:隐蔽前进行动一致才能打胜仗!

今夜晚死里求活只有这一条路,

绝不能让枪支走火将大事来耽误!

这次打近身战,抓住战机千万别放松,

如若不然就要与敌人白刃拼杀刺刀见红,

行动暗号“罗尚博”,全体都有?

【合唱】:罗尚博!

【汉密尔顿】:命令到此为止赶紧走走走!

就这样伟大的美国实验正在进行中,

我的朋友们分散在西东,

劳伦斯在南卡罗莱纳,英勇盖世无双,

【汉密尔顿/劳伦斯】:奴隶制不废除自由就不过是伪装!

【汉密尔顿】:我们终于逼迫英军抱头逃窜,拉法耶特已经等在——

【汉密尔顿/拉法耶特】:——切萨皮克湾!

【汉密尔顿】:怎么知道这计划就一定能成功?

因为我们还有位情报通!没错——

【汉密尔顿/合唱】:赫丘利斯.穆里根!

【穆里根】:我刺探英军军情同时当裁缝,

明面上量体裁衣暗地收集信息往外送!

【合唱】:强!

【穆里根】:革命军好汉个个都是我家亲弟兄,

我和自由之子打成一片心里实在太激动!

你想要对付粗人最后难免挨闷棍!

我们现在处境艰难总得有人铲大粪!

赫丘利斯.穆里根,鼎鼎大名谁不认?

你放倒了我他妈立刻翻身再上阵!

【合唱】:左!右!冲!啥!啥!啥!

【汉密尔顿】:一周交战之后,一名年轻的红衣士兵爬上了城墙,

【拉法耶特】:眼看他狂舞一条白手绢,我们全都垂下了枪口。

【穆里根】:战斗就这样结束了,我们救治伤员,我们清点死者。

【劳伦斯】:黑皮肤与白皮肤的战士们都想知道自由是否已经来到?

【华盛顿】:为时,尚早。

【汉密尔顿】:我们谈妥了投降条件,我看到笑容挂在华盛顿脸上,

我们将敌军护送出约克镇,他们踉踉跄跄排成一行,

成千上万人涌上街头,有人在尖叫,教堂钟声回荡,

正当敌军官兵败退之际,我听到他们将一支酒令歌唱——

【男声合唱】:世界从此不一样,

【全体合唱】:世界从此不一样,

世界从此不一样,

世界从此不一样,

一样,一样,一样——

【拉法耶特】:美国自由万岁!法国自由万岁!

【合唱】:一样,一样,一样——

【汉密尔顿】:赶紧完成建国大业赶紧回家把爹当!

【合唱】:一样,一样,一样——

【穆里根】:我们赢了!

【拉法耶特】:我们赢了!

【穆里根/拉法耶特/劳伦斯】:我们赢了!

【穆里根/拉法耶特/劳伦斯/汉密尔顿/华盛顿】:我们赢了!

【合唱】:世界从此不一样!

二十一,现在怎样?

【乔治三世】:他们说,

我的战争太破费而他们的负担又太多;

胡扯!

你拉上法国和西班牙我才四面楚歌;

好气哦!

还以为你离开时曾经与我约定过什么?

你本该服从于我,

就算我对你不打不骂,有点小事你可曾想过?——

现在怎样?你自由啦,

可知治国理政难到爆炸?

你独立啦,好棒棒啊!

你可想过接下来该干啥?

桑田沧海,帝国崩塌,

谁叫你不嫌腰疼站着说话?

孤零零,在海外,

等到你的人民恨你那天,

可别哭着要回来!

Da da da dat da dat da da da da ya da

Da da dat dat da ya da!

你就自求多福吧……

二十二,亲爱的茜奥多西亚

【波尔】:亲爱的茜奥多西亚,我该说点啥?

你眼睛随我,你名字随你妈,

当你来到人世哭出声,我心乐开花。

我要将每一天都献给你,

尽管我这人不太擅长居家,

可你一笑我心简直要融化,

我还以为我多伟大。

你将与年轻祖国一起长大,

我们为你浴血拼杀,为你做好规划,

假如我们为你将根基扎下,

将一切都交给你,将这世界交给你,

你会让我们多惊讶!

快快长大,

你会让我们多惊讶!

快快长大……

【汉密尔顿】:哦,菲利普你攻破我心房,

你真棒。

我儿真棒,我不敢说我现在多骄傲,

该说啥我也不知道。

哦,菲利普你比朝阳还明亮,

你真棒。

当你微笑,我心融化

我还以为我多伟大。

【汉密尔顿】:父亲没能陪我成长,

【波尔】:父亲没能陪我成长,

【汉密尔顿/波尔】:我发誓要陪在你身旁/要陪在你身旁

【汉密尔顿】:我将要尽力而为,

【波尔】:走弯路也不后悔,

【汉密尔顿/波尔】:让世界变得安全健康……

【汉密尔顿/波尔】你将与年轻祖国一起长大,

我们为你浴血拼杀,为你做好规划,

假如我们为你将根基扎下,

将一切都交给你,将这世界交给你,

你会让我们多惊讶!

快快长大,

你会让我们多惊讶!

快快长大。

间奏,劳伦斯之死

【劳伦斯】:也许我无缘见证荣光……

【伊莱莎】:亚历山大,有你的信,从南卡罗来纳寄来的……

【劳伦斯】:但我很乐意上战场……

【汉密尔顿】:肯定是劳伦斯写的,等我忙完了再看。

【伊莱莎】:不,并不是……

【汉密尔顿】:当后世把我们的故事宣讲……

【汉密尔顿】:……你能帮我念一下吗?

【劳伦斯】:今夜晚必然要占一章……

【伊莱莎】:二十七日,星期二。

约翰.劳伦斯中尉在南卡与英军发生交火并阵亡。

这股英军尚未收到来自约克镇的投降命令。

他被暂时安葬在阵亡地点,直到家人前来认领遗体为止。

如您所知,劳伦斯中尉组建了一支三千人的全黑人作战部队。

该部队的幸存人员已经被悉数归还给了原本的主人们。

【劳伦斯】:明天这队伍要扩充……

【伊莱莎】:……亚历山大,你还好吗?

【汉密尔顿】:……我得去工作了。

二十三,停不了

【波尔】:战争结束后我回到了纽约城,

【汉密尔顿】:战争结束后我回到了纽约城,

【波尔】:我完成了学业又将律所来经营,

【汉密尔顿】:我将律所来经营,波尔就在我对门,

【波尔】:尽管我们起步时间谁都不算早,

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却开始抢跑。

你要问他为什么爬得这么高?

哎——这人可是

【波尔/合唱】:停不了!

【汉密尔顿】:陪审团的先生们,我有一言,请您细听,

你们可知道历史现在正进行?

这是建国后第一次蓄意谋杀案的审判,

想要自由就必须精心盘算——

【合唱】:停不了!

【汉密尔顿】:下面我要全面证明决不留疑点

与我的助理律师——

【波尔】:——协理律师。汉密尔顿坐下!

被告李维.威克斯没有罪,传唤第一位证人——

不用你说别的!

【汉密尔顿】:好吧!我补充两句——

【波尔】:为啥你总觉得你比谁都强?

为啥你总觉得你比谁都强?

为啥你总觉得你比谁都强?

你这态度早晚要惹灾殃!

【合唱】:啊——!

【波尔/合唱】:为啥你写作好像时日已不多?

【波尔】:日夜不停笔好像时日已不多?

战斗不停止好像时日已不多?

继续战斗吧,与此同时——

【合唱】:停不了!

【汉密尔顿】:贪污腐败这首口水老歌我们都能跟着唱几声,

而奥尔巴尼就是贪腐第一无底坑;

这殖民地的经济根本没有活力,

老实说所以我才想从政好将这乌烟瘴气一扫空!

【合唱】:停不了!

【汉密尔顿】:我从事法律,我还将法律补充修改完善;

我遇到人间不公从没袖手站着看;

为了建立强健的民主集中,

效仿苏格拉底,如果行不通

就用唇枪舌剑撕碎一切平庸!

【波尔】:汉密尔顿前往费城参加制宪会议,

【汉密尔顿】:我被推举前往费城参加制宪会议!

【波尔】:作为一名纽约来的青年参会代表:

【汉密尔顿】:我有一点拙见想与各位略加探讨——

【波尔】:他提议了一套自己的政府!

【合唱】:什么!?

【波尔】:他自己设想的全新型政府!

【合唱】:什么!!??

【波尔】:一口气说六个钟头,听众们都打蔫了:

【群演一】:后生可畏啊——

【群演二】:操,这逼哪儿来的?

【波尔】:为什么你总是直言心中想?

【波尔/合唱】:为什么你总是直言心中想?

【波尔】:你的字字句句就好像

免费送给死对头的上膛枪!

【合唱】啊——!

【波尔】:为啥你拿起笔死活不松手?

白天写到黑就是死活不松手?

【波尔/合唱】:天天像打仗就是死活不松手?

再接再厉吧!

【波尔】:亚历山大?

【汉密尔顿】:艾伦.波尔,阁下

【波尔】:这么晚了什么事?

【汉密尔顿】:我们能谈谈吗,阁下?

【波尔】:是法律问题吗?

【汉密尔顿】:没错,而且事关重大。

【波尔】:你想怎样?

【汉密尔顿】:波尔,做律师你比我强大。

【波尔】:嗯哼?

【汉密尔顿】:我知道我喋喋不休尖锐粗鲁。

你在法庭上气派非凡,言简意赅又令人信服。

我的当事人需要强力辩护,你肯定有办法。

【波尔】:你的当事人是谁?

【汉密尔顿】:刚推行的美国宪法?

【波尔】:不行。

【汉密尔顿】:听我说——

【波尔】:没门!

【汉密尔顿】:一套匿名出版的系列论文面向公众捍卫宪法。

【波尔】:这种文章没人看啊,

【汉密尔顿】:我不敢苟同。

【波尔】:如果不成功呢?

【汉密尔顿】:波尔,所以才要写啊。

【波尔】:宪法就是个烂摊子——

【汉密尔顿】:所以需要修正案啊。

【波尔】:宪法处处自相矛盾——

【汉密尔顿】:独立难道不是吗?我们总得迈出第一步。

【波尔】:不,没门。

【汉密尔顿】:你这是在犯错误。

【波尔】:您慢走。

【汉密尔顿】:嘿!你还在等什么?你还在拖什么?

【波尔】:怎么?

【汉密尔顿】:我们赢了战争,究竟是为什么?你支持宪法吗?

【波尔】:当然!

【汉密尔顿】:那就为它做点什么!

【波尔】:万一我们看错了呢?

【汉密尔顿】:波尔,咱们读书咱们参军咱们厮杀,

只为按照心中理想建设一个国家;

一辈子就一回您能不能表个态?

难道你还真想当个万年骑墙派?!

【波尔】:我要把计划深深埋藏,

【合唱】:等着看,等着看——

【波尔/合唱】:我要静观其变仔细观察风向/观察风向,

我要按兵不动观察建国之后的纷纷乱象/建国之后的纷纷乱象,

眼看局势紧张——

【安吉莉卡】:我要乘船去伦敦,我的同行旅伴随时能买单,

我要嫁给一个大款,他能保证我再不发愁吃穿,

他这人性情挺呆板,但是谁能比上你妙语连篇,

我的亚历山大——

【汉密尔顿】:安吉莉卡——

【安吉莉卡】:别忘了写信来……

【伊莱莎】:看你今日境遇,回顾你的来处,

你能活到今天就是个奇迹,

继续活下去那便足够了。

如果你的妻能分得你些许的相伴,

能成为你心灵的港湾,

那还不够吗?

【波尔】:亚历山大联手詹姆斯.麦迪逊、约翰.杰伊撰写了一系列文章来为美国宪法辩护,合称《联邦党人文集》。

原定计划撰写二十五篇文章,三人平摊工作。

最后,他们在六个月之内撰写了八十五篇文章。

约翰.杰伊写了五篇之后就病倒了,

詹姆斯.麦迪逊写了二十九篇,

汉密尔顿写了另外的五!十!一!篇!

【波尔/女声合唱】为什么你写作好像来日实在少/来日实在少?

日夜不停笔好像来日实在少/来日实在少?

战斗不停止好像来日实在少/来日实在少?

好像来日实在少?

莫非你来日实在少?

【全体,汉密尔顿除外】:为何你总觉得明天来不了?

为何你不动笔好像活不了?

为何你从不肯放过每一秒?

不肯放过每一秒??

不肯放过每一秒???

【华盛顿】:他们请我挑重担,

我只能勉为其难,

将各路人才来挑选,

你这位左膀右臂不可少——

【汉密尔顿】:财政部还是国务院?

【华盛顿】:我知道我要求太高——

【汉密尔顿】:财政部还是国务院?

【华盛顿】:新环境你适应不了——

【汉密尔顿】:首长,您希望我接手财政部还是国务院?

【华盛顿】:——财政部。

【汉密尔顿】:那咱走着?

【伊莱莎】:亚历山大——

【汉密尔顿】:我得走了。

【伊莱莎】:亚历山大——

【汉密尔顿】:看一看,瞧一瞧,能够生逢其时有多么美妙?

【伊莱莎】:怎么办?——

【汉密尔顿】:他们请我挑重担——

【伊莱莎】:瞧一瞧,这还不够吗?

【安吉莉卡/伊莱莎】:他不会满足就这样/你还嫌不够吗?

【安吉莉卡】:他不会满足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

【华盛顿】:历史之眼在看着你——

【波尔】:为啥你总觉得你比谁都强,为啥你总觉得你比谁都强——

【华盛顿/穆里根/劳伦斯/拉法耶特/波尔】:历史之眼在看着你——

【汉密尔顿/男声合唱】:我决不能放空枪!/你且看——

【汉密尔顿/全体合唱】:我绝不会放空枪!/你且看——

我是亚历山大.汉密尔顿!/汉密尔顿!你且看——

【汉密尔顿】:我绝对不放空枪!

家园 126-尼尔 盖曼:论类型作品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U-tncC7qIw&list=FL3RezzS-A7eu0NV9aDxzpdA&index=2&t=1382s

创作者的工作是爆炸,学术人员的任务则是检查爆炸现场,收集炸弹碎片,借以确定爆炸的类别,爆炸的预期破坏效果,以及实际的爆炸在多大程度上实现了这一效果。身为一名作家,我更喜欢自爆而不是讨论爆炸。换言之,接下来我引用的文学例证全都来自别人的作品而不是我的作品。这样做还有另一点好处:等到有人将这段视频发到网上之后,我看上去不至于太像一个自以为是的混蛋(笑声)。

什么是类型呢?我认为类型就是一整套假设,也是创作者与受众之间的一份非约束性契约。但是对于在座的大多数人来说,类型是书店或者影像店里的指示牌。因为这世上的书籍太多了,我们需要设法为摆放书籍的人们减轻工作量,也为找书的人们减少麻烦,具体手段则是削减他们可能会去找书的区域。所以你要告诉他们哪些区域用不着搜索。这就是图书上架的最根本原则——告诉读者用不着读什么。假如你对言情小说不感兴趣,那么书店里的一大片区域就都可以略过去。青春期文学?谁看这种玩意儿?又是一大片不必涉足的区域。

这种做法的问题在于斯特金法则。斯特金法则是科幻作家西奥多.斯特金提出的。他在一次访谈当中指出:“当然了,90%的科幻小说的确是垃圾。但是任何领域都包含着90%的垃圾。”(笑声)斯特金法则的应用范围的确涵盖了我本人略有所知的领域,包括科幻小说,奇幻小说,恐怖小说,儿童文学,主流文学,纪实文学以及传记。但是我相信,这一法则同样适用于书店当中我从不会涉足的区域,包括烹饪区以及超自然言情区(笑声)。根据斯特金法则推演开来,这些区域当中大约有10%的内容还是值得一看的,其质量介乎于“不错”与“太棒了”之间。我认为一切类型小说都是这样的。

值得注意的是,类型小说是一个严格奉行达尔文主义的领域。新书上架,旧书消失,变更剧烈。本不该遭到忽视与遗忘的冷僻作品数不胜数,本不该得到关注与追捧的热门作品却少之又少。正是巨大的更新总量不停地淘换掉90%的渣滓,换上新一批渣滓来填补90%的空缺。但是另一方面——尤其是在儿童文学领域——这一现象也拣选出了一批历久弥新的经典作品。

当你创作小说的时候,难免会注意到生活并不遵循类型小说的分类标准。生活的情节往往会在转眼间就轻巧或者笨拙地从肥皂剧变成闹剧,办公室言情会陡然变成医学惊悚,警务探案不知怎的就会变成成人情色(笑声)——有时后者还会持续好几个钟头。有一次我去参加某位去世友人的葬礼。在飞机上我看到前排某乘客起立的时候不小心一头撞开了储物厢,里面的行李滑落出来,正好砸中了一名倒霉空姐的面部。这一景象堪称是我所见过的时机拿捏最精妙的肢体喜剧(笑声)。生活从不遵循限定的路径,类型则在一定的限制之下提供了有限的可预测性。但是身为一名作家你必须自问:“类型究竟是什么?”肯定不是题材,不是语调。

就我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来自一本我偶然碰到的书。这本书本来是寄给别人做书评用的,却落到了我的手里。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位美国电影学教授琳达.威廉姆斯,她的研究领域是硬核色情片(笑声)。这本书的名字叫做《硬核——权力、快感与可视之物的狂热》。正是这本书让我重新思考了我之前对于类型的理解。今天我就和大家分享一下我的读书心得(笑声)。

顺便说一句——我知道现在我完全可以跑题一段时间,因为你们已经被我吊起了胃口,全都会耐心等我回归主题(笑声)——几周前我在澳大利亚的墨尔本参加澳洲儿童文学大会,参会人员都是澳大利亚的教师与学者,我要在大会上作报告。但是在我写稿的时候,不知不觉就采用了大量关于色情片的内容,写完了才发现这份稿子不能用。我不能在上午九点面向一帮六年级老师与图书管理员念这份稿子(笑声)。所以我把这篇稿子搁到一边,心想:“麻省理工的听众们肯定喜欢。”(笑声,掌声)

继续讨论类型的问题。当你创作类型小说的时候,总会知道有些东西与其他东西不一样,但却说不出来为什么。我个人茅塞顿开的时刻是在读到了威廉姆斯教授的观点之后。她认为色情片的最恰当类比对象是音乐剧(笑声)。音乐剧里各种不同的歌曲,有独唱,有对唱,有三重唱,有大合唱,有男声向女声献唱,有女声向男声献唱,还有男声多重唱。有的歌曲舒缓,有的歌曲欢快。想想吧,色情片也需要同样的内在变化。在音乐剧当中,情节之所以存在(笑声,掌声)是为了让你能从一首歌曲过渡到另一首歌曲,并且避免所有歌曲挤在一起。硬核色情影片同理,片中情节的作用同样是为了避免所有性爱场景挤在一起。

更进一步也是更加重要的一点在于,歌曲并不是你前去观看音乐剧的唯一原因。你欣赏音乐剧的时候欣赏得是一个整体,包括歌曲,舞蹈,场景等等。但是假如音乐剧里没有歌曲,你作为观众的一员难免感到受骗上当。一场音乐剧里居然没人唱歌?这算哪门子的音乐剧啊?色情影片同理。多年以前我与插画家大卫.麦基一起进行巡回签售,来到了某个英国小镇。在当时的英国,每晚十二点之后电视节目就停播了。但是我们当时在旅店里熬夜赶工画漫画,于是就调出了唯一的电视节目,也就是付费色情片。不过这个小镇做了一件很聪明的事情,也就是剪掉了色情片里所有的性爱场景。在我们看来,这部影片的内容如下:一群游客来到一个希腊小岛,每隔一段时间,出于我们无法理解的原因,总会有几名游客离开大部队,有时两人成行有时三人一组地前往当地的农舍参观——然后镜头一转太阳就下山了。像这样的观影体验着实令人很不满意(笑声,掌声)。

假如你将性爱场景从色情片当中去掉,假如你将歌曲从音乐剧当中去掉,假如你将枪战从西部片当中去掉,那么吸引观众的抓手就没有了。想通了这条道理之后我一下子明白了许多,简直就像有人在我脑子里点亮了灯泡,我自从童年时期就在琢磨的问题终于有了解答:我知道有间谍小说这个类型,也知道有包含间谍的小说,这两者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呢?我知道有牛仔小说与牛仔电影,也有以牛仔为主角的小说与电影,但是我始终不理解如何区分它们。现在我突然就懂了。假如某部作品的情节是将观众从一处套路输送到另一处套路的机制,而且一旦缺少这些套路就会让读者与观众感到受骗上当,那么这就是一部类型作品。假如情节存在的意义是从孤独牛仔来到小镇的场景过渡到第一场枪战交火,再过渡到套牛,最后过渡到正邪决斗,那么这就是一部西部作品。假如上述场景只是与主线情节平行的支线或者主线的背景,那么这就是一部发生在西部的普通小说、电影或者漫画。如果所有事件都是主线剧情的一部分,如果所有这些事件对于剧情来说都至关重要,如果两个读者观众愿意为之付钱的时刻之间不存在过渡场景,那么类型就无关紧要。题材不能决定类型。

不过类型作品确实有其优势。其中之一在于为创作者提供了发力点与着力对象,提供了球场与球门。另一个优势则在于可以化用故事。故事遵循模式,而模式又会启发日后的故事。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曾是一名十分青涩的年轻记者。当时有人交给我一大堆畅销言情小说,这些小说的题目都是单独一个单词,例如《蕾丝》或者《顾忌》。我奉命要写一篇三千单词的书评。于是我就一头雾水地读起了言情小说,读着读着就高兴地意识到,书中的故事之所以看起来十分熟悉,是因为这些故事我的确很熟悉。它们全都是我在小时候就知道的故事的重新讲述,只不过故事背景转移到了此时此地,而且加入了性爱与金钱来调味。当时的英国出版界将这一类型的小说称作“购物与上床”,但是书中内容其实与购物或者上床都没多大关系,而是侧重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正是童话的叙事结构。

我还记得当时我在看完了这堆小说之后开始满心算计地构思我自己的故事,故事的女主貌美如花且家财万贯,她的邪恶姨母用毒计让她陷入了昏迷,因此她在书中的大部分篇幅里都人事不省。男主则是一名年轻的科学家,费尽心思要让她苏醒过来并且保住她的家产,最后他在走投无路之下采用了“购物与上床”版本的亲吻,这才唤醒女主。不过我从来没有动笔创作这个故事,因为我还没有犬儒到愿意创作一个我自己不相信的故事的地步。如果我真想改写睡美人的故事,肯定还能找到其他方式。

化用的故事对我很有利,因为我很关心故事,很担心我的故事不够好。每当一个故事让读者感到熨帖以至于不可避免的时候,我总会感觉良好。我也喜欢优美的文笔,尽管我不认为英国人眼中的优美文笔——即简约明快的风格——等同于美国人眼中的优美文笔。而且印度人或者爱尔兰人对于优美文笔肯定也有不同的看法。相比之下,我更喜欢故事的驱动力与形状。

随着年龄渐长,我越发适应类型,越发能够确定过了多少篇幅仍没有套路内容会让读者感到受骗。但是我之所以写作的主要动机还是款待作为受众的我本人,款待口味与我本人一样的受众。这样的话,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也至少有一个人喜欢我的书。有人问我如何定义“故事”,我曾经给出过一条很长的定义,然后又删掉了许多部分,最后我这么认为:凡是能让人看下去读下去而不感到受骗上当的东西都是故事。这就是我的定义。(掌声)

家园 Robert Sapolsky:人性极善与极恶与生物学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GRYcSuyLiJk&list=FL3RezzS-A7eu0NV9aDxzpdA&index=6&t=1944s

请允许我以不那么正统的方式开始演讲,先向大家介绍一个我小时候的幻想。当时我幻想或许有一天我会活捉希特勒。我打翻了他身边的精英保镖,我突入了他的秘密堡垒,我从他手里夺走了鲁格手枪,我们两个激烈格斗,我把他压倒在地,戴上手铐,然后大声宣布:“阿道夫.希特勒,我以反人类罪的罪名逮捕你!”不过到了这一步,《荣誉勋章》版本的幻想就有点难以持续下去了,更血腥的内容将会悄然冒头。假如我当真活捉了希特勒,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如果我当真放开想象的话,接下来的情况其实是不难想见的:我想拧断他的颈椎,挖出他的眼球,刺破他的鼓膜,切断他的舌头,将癌症注入他的体内,替换掉他的每一个细胞,等等。我在童年的各个阶段都曾有过这样的幻想——时至今日我依然偶尔会这样畅想一番。每当我这样幻想的时候,我的心跳都会加快,我的呼吸也会加快,仅仅因为我在计划惩罚人类历史上最邪恶的个体,他的灵魂最活该遭受刑罚。

但是还有一个小问题:我并不相信灵魂,不相信邪恶,也不相信惩罚。与此同时这世上又有各种各样我希望赶紧去死的人,不过我却反对死刑(笑声),不过我又很喜欢血腥暴力的电影,不过我又支持严格禁枪,不过有一次我去激光射击游乐场里却玩得很爽,一直躲在角落里打黑枪(笑声)。换句话说,在涉及暴力的问题上,我是一个典型的人类,我的表现十分混乱。我用不着站到肥皂箱上向大家高声宣讲人类这一物种面临着暴力的问题,我们修建过伪装成浴室的毒气室,我们寄送过装着炭疽病毒的信件,我们将民航客机当成武器,我们将强奸当成军事策略,我们的暴力倾向简直无可救药。在这方面我们有两点问题。首先我们并不痛恨暴力,而是痛恨错误的暴力。正确的暴力能让我们欢欣鼓舞,争先恐后地前去观看,我们难以自己地投票支持或者热烈欢迎那些最擅长正确的暴力的人们。我们热爱正确的暴力。其次,就算作为一个热爱暴力的物种,我们的表现也太奇怪了。有时我们就像猩猩那样随手捡起石块猛砸对方的脑袋,在另外的情况下我们依然支持暴力,但具体表现却相当抽象,或许只是扣动一下扳机,或者签署一份命令,或者对正在发生的暴力行径视而不见,或者用消极攻击的态度来谈论暴力,等等。总之在暴力问题上我们的表现十分怪异。

我给大家举一个我听过的最怪异的暴力事例。这个例子发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印尼。当时印尼爆发了军事政变,建立了长达三十年的右翼军事独裁统治。政变之后的第二年,足有五十万印尼人口死于右翼军事政府的行刑队之手。知识分子,左翼人士,少数族裔,边缘群体,全都是行刑队的下手对象。行刑队会来到一处村镇,然后有条不紊地杀死村里的每一个人。几十年后,作家维.苏.奈保尔来到印尼旅游,听说了许多当年的故事,并且得知有些行刑队在屠村的时候会带上一支印尼传统甘美兰民乐队。有一天,奈保尔遇到了一名当年的行刑队员,此人如今已经满头白发了。听他骄傲地夸耀了半天自己当年屠杀村民拯救国家的事迹之后,奈保尔问道:“我听说你们当年杀人的时候会带上甘美兰民乐队,这也太扯了吧?”此人答道:“没错,只要条件允许我们就会将乐队带上。”奈保尔又问道:“你们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此人满脸困惑地回答了一句:“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增添美感啊!”这句话集中体现了人类暴力的怪异之处。地球上所有其他灵长类都无法理解人类的暴力行为,无法理解为什么要用乐队来美化暴力。

对于人类这样一个暴力得无可救药的物种来说,最复杂的因素在于人类同时还是最奉行利他主义、最擅长合作、最易于产生同理心的物种,而且我们在这些方面的表现还在逐步改善。想想吧,下列事项都是在二十世纪成为现实的:禁用生化武器与核武器,建立国际刑事法庭,构想出反人类罪的概念,建立医生无国界组织,颁布国际公约反对贩卖血腥钻石、犀牛角、猎豹皮与人口,设立国际组织捐款资助自然灾害受害人,等等。我们的同理心与保护欲向四面八方扩展,覆盖了无数以前没人想到过的领域。我们的暴力倾向与合作倾向在自然界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我们应当怎样理解人性最优秀与最恶劣部分的生物学基础呢?

首先,如果你仅仅将人类当中众多灵长类当中的一支来研究,试图通过研究行为本身来理解人类的极端表现来自何方,但同时又只想在自主肌肉运动的层面上理解人类行为,那么这样的研究必将会极其乏味。因为肌肉运动无非就是大脑将指令传讯给脊髓,脊髓又传讯给肌肉,肌肉做出动作而已。远远更加有趣的研究在于理解行为的背景环境。指着别人开枪是一个动作,近乎自杀地扑向枪手也是一个动作,后者远远更加令人惊叹。紧握别人的手可以是感情真挚的表现,可是同样的肌肉运动也完全可以是背叛他人的第一步。因此理解人类与人类行为的最大挑战在于首先要理解背景环境。

首先,如果你认定大脑的某一部分,某一种特定激素,某一个特定基因,或者某一类特定的童年经历足以解释一切人类行为,那么你就根本无法理解人类行为的上述特点。如果你想理解如此复杂且高度依赖环境的行为,就必须同时审视多个层次的因素。某人做出了一项伟大或者可恶又或者介于两者之间的行为,然后我们询问道:“就生物学而言为什么会发生这种行为呢?”这一句话其实是一整套问题的集合,比方说这个人的神经系统在一秒钟之前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会发出指令去做这些好事与坏事以及不好不坏的事;一秒到一分钟之前外部感官世界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触发了他的神经系统;几小时到几天之前此人体内的激素水平走势如何,以至于加强或削弱了此人的感官敏感程度。这样的问题可以一直追问到此人的青春期,童年与幼儿时期,胚胎时期乃至受精卵时期。此外我们还要考察此人的祖先创建了怎样的文化。最后我们还要探讨怎样的生态与进化力量塑造了上述的一切因素。如果你想从生物学角度解释人类行为,就必须回答所有这些问题。

假设发生了某个人类行为,我们先问第一个问题:此人的大脑在一秒钟之前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触发了依赖背景环境的扳机,让此人根据背景环境去触摸了别人的手呢?让我们从最恶劣的人类行为着手研究吧。首先来看看杏仁体。杏仁体是主管攻击与暴力的的大脑部位。只要刺激老鼠、猴子与人类的杏仁体,受试对象就会显现出莫名其妙的攻击冲动;破坏掉杏仁体,就无法诱使受试对象发动攻击。但是假如你询问一位研究杏仁体的专家,杏仁体究竟是负责什么的?“攻击”二字肯定不会是他的第一回答。他的第一回答将会是“恐惧”。更准确地说,杏仁体负责生理性质的恐惧,负责让你学会应该害怕什么,在怎样的条件下应当感到害怕,等等。换句话说,要想理解暴力的生物学基础,首先就要理解恐惧的生物学基础。在一个不存在杏仁体与恐惧的世界里,羔羊与狮子同卧的景象将会常见得多。

杏仁体应对恐惧的关键在于杏仁体处理感官信息的方式十分有趣。比方说你看到了很可怕的事物,例如一条响尾蛇。视觉信息传导进入了丘脑这个信息中转站,然后送到了视皮层。接下来的过程足够支撑一个科学展览会上的项目:在第一层,视皮层将视觉信息分解成像素;在第二层,像素被转化成线条;在第三层,线条运动起来;第四层,搜索记忆,寻找一切与蛇有关的图像;最后你的大脑在皮层某处检索到了一条信息,“坏了,这是一条眼镜蛇,也许我们应该通知一下杏仁体。”从神经系统的角度来看,这个过程实在太慢了。事实上,除了这条渠道之外,抵达丘脑的信息流还可以抄近路直接抵达杏仁体。换句话说,当你的视皮层还在翻阅指导手册的时候,你的杏仁体就已经知道了你正在盯着一条响尾蛇。你的杏仁体早在你意识到之前就知道你看到了什么,全过程只需要几个微秒的时间。如果你的杏仁体早就知道自己正在盯着一条响尾蛇的话,那自然好得很。但是抄近路也有负面效果。之所以你要发动视皮层进行信息检索,是为了足够准确地确定你究竟看见了什么。一味强调电光石火的速度的杏仁体则很容易犯错误,于是还没等你反应过来,你的杏仁体就会误以为某个正在掏手机的人其实是在掏枪,并且命令你先下手为强向对方射击。换句话说,杏仁体位于攻击与恐惧的交汇处,享有获取信息的优先权,处理信息的耗时极短,与此同时处理结果则极不准确。

接下来我们来看看岛叶皮层。随便找一只哺乳动物,让它咬一口腐败变质的食物,岛叶皮层就会立刻启动一连串神经反射,让这只动物恶心反胃呕吐。岛叶皮层的作用就是避免你食物中毒。你可是招募一批大一新生充当志愿者,让他们躺进脑部扫描仪里,再让他们吃一口变质食物,就能观察到岛叶皮层激活的景象。但是接下来不要让受试者吃什么恶心的东西,只要让他们想象一下,例如生吞活蝗虫,许多条小腿在唇间乱踢,这种情况下他们的岛叶皮层同样也会启动。对于绝大多数哺乳动物来说,必须依靠直接的味觉厌恶来出发岛叶皮层,对于人类来说则可以通过想象的厌恶来触发。不过接下来的情况更有趣。不要让受试者吃下恶心的食物,不要让他们想象恶心的食物,而是让他们想象在道德层面令人厌恶的事物,受试者的岛叶皮层依然会触发。人类的岛叶皮层也要负责道德厌恶。

或许四五万年前的人类第一次想出了触犯规范的理念,有些触犯规范的行为如此极端骇人,以至于古人类们不得不专门开会解决:“我们已经没法再发明一个新的大脑部位了,要不然就让岛叶皮层兼职一下吧,反正恶心的食物和恶心的行为也都差不多。”于是岛叶皮层就负责了道德厌恶感。所以在道德层面足够令人厌恶的行为会令人们感到反胃,感到嘴里有异味。这一点确实让我们在面对严重违背道德的行为时具备打心底里反对的力量。但是问题在于一个人眼中违背道德的行为完全可以是另一个人身体力行的常规生活方式。换句话说道德厌恶是个不断移动的靶子,或者说是一张不断央求你将其投入使用的石蕊试纸:“我要怎么确定一件事是对是错呢?如果这件事与我惯常的做法背离得如此严重,以至于让我感到不适,那么这件事就肯定是错的。”这种基于恶心的经验智慧很容易使人们作出极其糟糕的道德选择。其他哺乳动物的岛叶皮层仅仅负责感官厌恶,人类的岛叶皮层还负责道德厌恶,而道德厌恶极其依赖背景环境。因此岛叶皮层决定了人类倾向于将不符合常规的事物等同于令人厌恶的错误。“我也说不清这事为什么不对,总之就是不对。”而且岛叶皮层首先就会将这条信息传达到杏仁体。

与此同时,大脑当中还有一个名为额叶皮层的部分。这是大脑当中最有趣的一部分,也是最新近才进化出来的部分。就比例而言,人类的额叶皮层比任何动物都大。额叶皮层的任务是什么呢?是让人去做正确但困难的事情,例如延迟满足,长期计划,冲动控制,情绪调节。额叶皮层不断地告诉我们:“再等等,再等等,你会快乐的。”额叶皮层与杏仁体的关系很密切,具体来说额叶皮层会花费很多时间向杏仁体发送抑制信息:“我要是你就不这么干。我知道你真的很想这么干,但是待会儿你一定会后悔的。”在杏仁体因为抄近路的信息而干出蠢事之前总会受到额叶皮层的压制。

我们一般认为,额叶皮层与杏仁体之间的互动基本上是自上而下的单向信息流,额叶皮层就像基督教教士一样喋喋不休地劝说杏仁体戒酒。实际上,两者的关系是交互的。套用一句玩笑话来说:“我的杏仁体总能把你的额叶皮层打得满地找牙。”每当一个人感到性奋、恐惧或者压力的时候,都会做出当时看来十分了不起,可是后半辈子都要后悔的决定。正是因为杏仁体也能自下而上地发送信息,我们才会在前一秒钟做出自认为正确的事,后一秒钟就改变主意。尽管额叶皮层会促使人去做正确但困难的事情,但是“正确的事情”的定义同样高度依赖背景环境。无论是练习小提琴或者从不撒谎,还是操纵股票市场或者对一整个村庄进行种族清洗,都需要极高的自制力才能完成。比方说你受到诱惑要为了自利而撒谎,那么你抵制诱惑主要靠的是额叶皮层;但是一旦你决定撒谎,同样也要依靠额叶皮层来与别人保持眼神接触,控制声音不要走调。如果大脑的某个部分不仅要对抗撒谎的欲望,还要提升谎言的效力,那么这个部分必然极其复杂。简而言之,“正确的事”这一概念并不包含价值判断,额叶皮层也绝不是单纯理性、与大脑其他部位脱节的部位,而是浸泡在下层渗透出来的感性泥浆当中。

再来介绍几个大脑部位,比方说多巴胺体系。多巴胺是一种神经递质,大脑当中有一套边缘叶多巴胺系统。多巴胺的作用是提供快感与奖励。可卡因可以强烈刺激多巴胺系统。老鼠与猴子得到意料之外的奖励之后多巴胺水平也会提升。后来人们发现多巴胺与奖励之间的关系要有趣得多。假如我们建立一个范式,在房间里装一个小灯泡作为信号,灯亮之后按动一根杠杆十次就能得到食物奖励。一旦老鼠、猴子或者人理解了这一点之后,他们大脑里的多巴胺水平会在何时达到峰值呢?并不是在得到奖励的时候,而是在信号灯亮起的时候。“棒极了!看我不把杠杆按出花来!”多巴胺不仅与奖励有关,更与对奖励的期待有关。更值得注意的是,假如我们用药物阻断多巴胺水平的升高,那么受试的动物就不会去按动杠杆。多巴胺与受到目标引导的行为有关,追求奖励的行为而不是奖励本身才会导致多巴胺水平上升。

在刚才这个例子当中,一按动杠杆就百分之百会有奖励。如果按动杠杆之后只有50%的几率会有奖励,那又会怎么样呢?这一来多巴胺的水平简直要爆表,因为你刚刚向这个神经化学过程插入了一个关键词:“或许”。“或许”是激发多巴胺的最强力燃料。受试动物在杠杆支点面前反复想着:“今天我运气特别好,可是我这人太垃圾了。”间隔性的强化最能刺激寻求奖励的行为。当初兴建拉斯维加斯的神经科学家们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说多巴胺与奖励有关,更与对奖励的期待有关,更更与寻求奖励的动机有关。不确定性能够极大地激发多巴胺系统。最后,要想让某个生物大量产生多巴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去惩罚其他触犯了常规的个体。最后这一条我们待会儿再细说。

再介绍几个大脑部分。梭状皮层负责辨识人脸,前扣带皮层负责同理心与感受他人的痛苦,但是这两部分的功能同样没这么单纯。在受试者面前闪现人脸照片,就能激活梭状皮层,但是假如闪现的人脸与受试者不属于同一个种族,梭状皮层的平均活跃水平就会偏低,受试者对于其他种族的人脸的辨识与记忆力都要更弱。让受试者观看针扎人手的影片,前扣带皮层就会活跃起来。但是假如人手的肤色与受试者不一致,前扣带皮层的活跃程度也会偏低。谁的脸?谁的痛苦?这都是有限定条件的。

这些现象开始让我们初步了解了在做出行为之前的一秒钟人脑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任何人脑都不是一座孤岛。当我们审视这些或好或坏或者介于两者之间的行为并且询问他们为何发生时,我们还要询问做出行为之前的几分钟发生了什么,感官信息如何影响了杏仁体与额叶皮层。目前有无数研究结果表明,感官信息可以在我们完全意识不到的情况下影响我们的行为。比方说,在公交车站张贴一幅海报,画面上只有一对大眼睛,在车站乱扔垃圾的人数就会减少;让在线游戏玩家的屏幕上闪动一下大眼睛的图像,哪怕只有人眼无法识别的几分之一秒,玩家的开挂程度就会降低。不知怎的,人们都觉得自己受到了监督。假如要求受试者喝一勺十分恶心的鱼肝油,那么几分钟之内他们惩罚违规行为的意愿将会得到提升,因为他们的大脑混淆了糟糕的味道与糟糕的行为。将受试者关在房间里填写政治问卷,并且在房间里放置恶臭的垃圾,于是受试者们在社会议题方面普遍都会向保守派的方向偏移;在经济、地缘政治以及贸易逆差之类的领域,他们的观点则不受影响。但是其他人与你不同的生活方式突然就变得格外可恶起来,因为垃圾的恶臭触发了发自脏腑的警报。让受试者坐下来——一部分人坐在硬木椅子上,另一部分人坐在沙发上——分析求职者的简历,坐在硬木椅子上的受试者更倾向于认为求职者为人古板不知变通。

几年前《美国科学院院报》搞过一项研究,调查了某国在一年内的所有假释听审情况,总共五千多场听证会。这项研究分析了各种变量,想知道什么因素最能影响假释申请是否得到通过,结果发现影响力最大的因素在于犯人与法官见面的时刻距离法官吃上一顿饭的时间过去了多久。在法官刚吃过饭之后不久,60%的犯人都能得到假释;四个小时之后这一比率则下降到了零。用走势图来表示的话,走线自早餐之后高开低走,午餐之后骤然飙升然后继续走低,期间可能因为享用茶点而略有反复。我们完全可以从生物学角度解释这一现象:血糖能显著影响你的神经元在全力开动时的表现,而额叶皮层全力开动的作用是让你能从别人的视角来看待世界,这一过程需要消耗大量能量。更惊人的是,假如你在法官做出决定后两秒钟去问他们:“为什么这个犯人能得到假释而那个犯人要回监狱呢?”他们肯定会扯出一大堆听上去很有道理的解释,而决不会说“因为我血糖降低了”。实际上他们的决定是由身体内部的感官信息决定的。

最后再介绍一下本领域研究当中最令人郁闷的一项发现。你让受试者躺进大脑扫描仪里,向他们眼前闪现其他种族成员的面部照片,闪现时间极短,只有十几分之一秒,但是受试者的杏仁体依然会激活。该死,难道种族主义是我们的固有反应吗?难道我们已经没希望了吗?并不是,因为这个实验还有另一种做法。假如你让每张照片上的人脸都戴上一顶棒球帽,然后再将最狂热的棒球迷送进扫描仪里,也能看到主队与客队引发不同的大脑反应。假如看到敌对球队的球帽,杏仁体同样会遭到激发,而人脸的肤色反而被忽略了。天生种族主义你个头,只需要一两百年前发明出来的一套文化模式就能左右人脑划分自己人与外人的标准,对于球队的忠诚轻轻松松地就能让大脑在几毫秒内对人重新分类。我们的大脑无时不刻不被大量感官信息所轰炸,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意识不到或者无法想象这些信息会影响我们的决策。

继续后推一步,在行为发生之前的几个小时乃至几天里,人脑当中发生了什么呢?激素会对人脑造成什么影响呢?如果要为人类最糟糕的行为找一种负主要责任的激素,那肯定就是睾丸酮。睾丸酮究竟是干什么用的呢?为什么地球上这么多物种的雄性都这么凶呢?人们都说睾丸酮会提升雄性的攻击性,其实没这么简单。将五只雄性猕猴关在一起,让它们形成等级,A最强,BCDE依次较弱。A将B打败过三次,B一回都没赢过。现在为C注射睾丸酮,浸透它的杏仁体的每一根突触。现在C会比之前更爱打架吗?那是一定的。现在C会去主动挑战A与B吗?想也别想。C根本不会去招惹A与B,只会掉过头来使劲欺负D与E。睾丸酮不会引入攻击性,只会强化与攻击性有关的原有社会模式。实际上睾丸酮的效用还要更加微妙。人们意识到,当你的社会地位遭到挑战时,睾丸酮能让你采取一切必要行动来捍卫自己的社会地位。对于猴子来说,捍卫社会地位的唯一方式就是打架。但是对于人类来说情况则要复杂很多。比方说我们可以设计一个经济游戏,用捐款额度来决定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在注射了睾丸酮之后,受试者在捐款时往往更加慷慨。进一步说,假如你给一大帮佛教僧侣注射睾丸酮,他们将会像打了鸡血一样到处行善做好事。问题并不在于睾丸酮会让人变得更加好斗,而是在于我们往往将社会地位当做攻击他人的回报。

另一方面,假如谈到好的人类行为,我们首先想到的激素就是催产素。催产素是全世界最受欢迎的激素,能够促进母婴与伴侣之间的纽带,增进信任、合作与慷慨。简而言之催产素能促进亲社会的行为。但这也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几年前在荷兰有一项研究,让受试者接受电车选择这一经典哲学命题的考验。刹车失灵的有轨电车飞驰而来,即将撞死五个人,你要不要将一个人推向轨道,挡住电车或者减缓电车的速度,从而救下这五个人呢?自从有亚里士多德那年哲学家们就在思考这个功利主义经典难题。对于这一问题的具体表述会显著影响人们的回答:将一个人推向铁轨,或者拉动杠杆触发活板门让此人掉到铁轨上,这两种说法会得到全然不同的回应。在荷兰的这次研究当中,研究人员给这个即将被推向铁轨的人起了名字。要么给他一个常见的荷兰名字,例如德克或者彼得,要么给他起一个在荷兰一贯具有负面意味的名字,例如德语名字——因为二战那档子事——或者穆斯林名字。你想把德克推到铁轨上吗?沃尔夫冈或者马木德又怎么样?摄入催产素之后,受试者远远更倾向于放过德克并且将沃尔夫冈与马木德推下去。催产素并不能让我们更加亲社会,只能让我们更加亲近自己人,同时更加厌恶排斥外人。上述两个例子都表明,激素影响人脑的方式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微妙。

现在再向前推一步。大脑在做出行为的几周乃至几个月之前发生了什么呢?在这个时间段里,大脑会发生剧烈变化。神经元会形成新的连接,旧的连接则会萎缩;大脑的某些区域会扩大,其他区域则会缩小。近年来最令人瞩目的研究成果就是发现了成年人大脑当中有一个部位专门制造新的神经元,成年人的大脑依然具有神经可塑性。这是一项极其令人兴奋的发现,但同样不能简单理解。首先,任何程度的神经可塑性都不能让你我一夜之间成为马友友那样的音乐家,也无法愈合脊髓断裂这样的伤害。更重要的是,神经可塑性也是一个不包含价值判断的现象,有时会让你具有更加高尚的道德,有时会让你更擅长发动种族清洗。

再向前推一步,大脑在青春期发生了什么呢?实际上青春期的一切大脑表现都可以通过两大事实来解释:首先,在一个人十一二岁的时候,多巴胺系统就已经完全发育起来了;其次,你的额叶皮层在青春期始终不会完全成熟,要等到二十五岁左右才行。因此青少年才会如此冲动,寻求新鲜刺激,看重朋辈压力,等等。我们的关注点在于多年之后的一秒之间你是否会扣动扳机,研究青春期有什么意义呢?因为青春期末期与成年初期是环境会与大脑影响最显著的时期,这一时期塑造了你在成年之后的额叶皮层。这一点具有关键的意义。既然额叶皮层是最后才发育完成的大脑部分,那么也必然是受基因影响最小、受环境与经历影响最大的一部分。这也是必然的,因为做正确但是困难的事情实在太麻烦了。文化相对性,基于背景的规则,“汝不可杀人,除非是杀异教徒”,“好孩子不能撒谎,除非在这样那样的场合”,还有虚伪与自利等等技能,所有这一切都无法通过基因编码来实现。你的额叶皮层确实需要二十五年来掌握这一切。

再往前一步,童年时期对于成年大脑与一秒之间的决策有什么影响呢?最显而易见的事实在于童年能塑造一个人,不同类型的童年将会产生不同类型的成年人。关键问题在于不同类型的童年究竟怎样塑造了不同类型的额叶皮质与杏仁体,早期经历对于人脑与行为产生终身性组织效果的机制究竟是什么。这里要谈到最近几年最热门的领域,也就是表观遗传学。经历并不能改变你的基因,但是能影响这些基因受到的调节,能够决定基因是否被激活。以老鼠为例,有些雌鼠比其他雌鼠更加擅长育儿,具体来说就是舔舐幼崽更频繁,为幼崽梳毛次数更频繁。如果雌鼠格外用心,幼崽大脑的某一部分就会经历表观遗传的改变。这些幼鼠成年后,大脑向血液里释放压力荷尔蒙的水平较低,较低水平的压力荷尔蒙又导致这些老鼠在产仔之后也会更加频繁地舔舐幼崽,于是这一行为就传承到了下一代。传承靠得不是基因,而是基于环境与经历的基因调控的改变。这样的改变也会发生在胚胎孕育之前。假如雌鼠的压力激素水平高,也会影响胚胎的大脑发育,胚胎发育成为成年老鼠之后,老鼠大脑里的杏仁体将会更大,这样的老鼠对于威胁的反应更强烈,因此体内压力激素水平也更高,而这些老鼠孕育的幼鼠胚胎也会暴露在更高的压力激素当中。换句话说,早期环境经历能够塑造大脑与内分泌系统,导致胚胎经受表观遗传变化,而且这些变化足以持续一生甚至好几代。

再向前一步,当你连婴儿乃至胚胎都不是,而仅仅只是个受精卵的时候,基因能起到什么作用呢?本次讲座当中最有争议的话题就是基因与行为之间的关系,因为我们这个时代关于基因的研究成果简直令人眼花缭乱。我们已经完成了人类基因测序,破解了主宰一切编码的编码,拿到了圣杯,你的基因决定了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可是事实上你的基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啥。声称基因知道如何调控细胞就好比声称一份食谱知道你打算什么时候烤蛋糕或者能够决定你应不应该烤蛋糕。基因不能调控自身,而是要受到环境的调控。环境可以仅限局部,例如一个细胞即将耗尽能量,就会触发基因去制造更多的葡萄糖转运蛋白质。随着环境的改变,基因的活性也会遭到更改,从而解决问题。环境也可以是整个身体的状态,例如高水平的睾丸酮会激活肌肉细胞里的特定基因,让细胞成长得更大。当然环境还可以是传统意义上的外部环境,例如刚分娩的母亲闻到婴儿的气味之后,负责生产催产素的基因就会被激活。母亲在前半生都携带着这个基因,但是基因直到这一刻才活跃起来。

关键在于,不同的环境对于同一套基因的调控方式是不一样的。大量基因都只能在特定环境下影响行为。我们重点谈一下MAO-alpha基因,这个基因能影响血清素递质的产生,从而导致反社会的暴力行为。基因要么被激活要么休眠,两种状态当中至少有一种会提升人的攻击性。有一项研究在几十年间追踪了一万七千名儿童,发现假如你体内带有错误版本的基因,当你成为青年时的确更有可能具有反社会与暴力行为的历史,前提是你在儿童时期遭受过虐待。如果你小时候没受过虐待,这个基因就一点影响也没有。换言之,问题不在于基因,也不在于环境,而是在于基因与环境之间的互动。基因本身什么都决定不了,除非受到环境的有效调控。特定背景下基因与环境的互动才是关键。在撒哈拉沙漠,在南极,在苔原,到处都有人类居住。人类组成了多夫多妻制与一夫一妻制,奉行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地球上任何物种的生存环境都不如我们这样多样化,任何物种都不像人类那样有余地摆脱基因决定论。

受精卵的确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起点,但是我们其实依然可以进一步向前推。为了理解这一切,我们要问一句:你的祖先都做了什么?他们发明了怎样的文化?文化也会影响你成为怎样的成年人。而他们所发明的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所栖身的生态环境。比方说,在世界范围内,沙漠居民在统计层面上更有可能发明一神教,而雨林居民更有可能发明多神教,双方都会背上与之相应的文化包袱。生活在游猎小群体里的人类发明宗教的时候,其中的神明往往毫不关心人类的行为,直到人类开始定居在人口密度足够大的环境里,必须与陌生人打交道,这才开始发明道德化的神灵。神灵开始观察我们,评判我们,神灵就是公交车站的大眼睛。因为此时社会已经变得足够复杂,单凭我们自己管不过来了。

另一项关键区别在于谋生方式。人类的主流谋生手段包括狩猎采集,农业种植与游牧。游牧群体驱赶着成群的骆驼、牛与山羊走过沙漠与草原,这种谋生方式十分脆弱。坏人无法趁夜色偷走狩猎采集群体赖以为生的森林,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偷走二十亩农田里的玉米,但是牧民的畜群确实可以在一夜之间被偷走。因此世界各地的牧民都发展出了以暴力报复为基础的荣誉文化。从武士阶层到荣誉谋杀再到延续百年的世仇都源于此。与其他文化相比,荣誉文化当中的母亲对孩子说话调门更高,抱孩子的时间也更短。与个人主义文化相比,集体主义文化当中的母亲在婴儿出生第一周里哺乳的时间更长。换句话说,自从婴儿出生后几分钟开始,他们的大脑就受到了千百年来祖先谋生方式的影响。生态系统塑造文化,文化塑造大脑,大脑塑造行为。大脑,身体,行为,文化以及基因是共同进化的关系。

最后,既然我们都追溯到了这个地步,而且还一直在讨论基因,那么我们也应该讨论一下进化。进化对于行为有什么影响呢?关于进化行为的现代思考在很久以前就抛弃了以下观点,既我们做出某种表现是为了对整个物种有益或者是为了个体的生存。我们的一切表现都是为了传递基因。关于进化行为的现代思考有三大基础。首先是个体选择,生物体会竭力在下一代留下尽可能多的基因拷贝。这就是自私的基因的概念,即追求生殖成功最大化。例如现在地球上有16%的人口是成吉思汗的后代。成吉思汗是人类历史上在生殖领域最成功的个体。此外还有很多有权有势的人们试图最大化自己的生殖成功。其次,有时比起自己传递许多基因拷贝,更好的方法是帮助亲属传递更多的基因拷贝,这就是亲缘选择。人类发明的亲缘选择手段足以让任何其他灵长类羡慕嫉妒恨:我们能将自己的物质财富遗赠给亲属,通过一代代积累扩大自己的后代与其他人之间的财富差异。最后,与完全的陌生人进行利他主义合作同样有助于传播基因,只要他们能够投桃报李,与你结成双向受益的关系。我们人类在这方面的表现碾压一切其他物种,因为唯独我们发明了经济体系。

关于进化行为的现代思考能解释大量人类行为,除非我们更仔细的查看一下。个体选择:许多宗教都要求信徒与教士终身不婚不嫁,因此也留不下基因拷贝。亲缘选择:许多家庭都会满世界收养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儿童。最后就连互惠利他主义就靠不住,人类的利他主义已经达到了黑猩猩完全无法理解的程度。比方说你在国外某机场里即将离开,以后你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国家,也再不会见到这架飞机上的任何人。但是在机场里通过大门的时候,你还是会扶一下门扇方便身后的人们。互惠利他主义完全无法解释像这样的行为凭什么会如此常见。

我们从行为发生之前的几微秒谈到了之前上百万年的进化压力,因此现在我们可以正式主张人类行为极其复杂。好家伙,我听了五十分钟报告最后给我来这么一句。要是不满意的话,我们也可以把这条结论表述得更加有用一些:人类行为极其复杂,因此你在理解人类行为的起因时一定要慎之又慎,尤其是那些你极力反对的行为。尤其需要牢记的是,我刚才介绍的所有各个方面都会变化。它们会随着时间而变化,会随着经历而变化,无论是在极长的时期内还是在极短的时期内,这些因素都有可能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例如生态系统会改变:在撒哈拉沙漠中心,人们发现了三千年前的河马浮雕,当年这片土地也曾水草丰美。文化会改变:十八世纪欧洲最可怕的民族就是瑞典人,几百年来他们一直在欧洲各地肆虐,可是如今的瑞典已经超过一个世纪没打过仗了。最重要的是,大脑也会改变。新的神经连接会形成,旧的会脱落,大脑区域会扩大与缩小。大脑会变,行为会变,人也会变。

有时一个人需要几十年时间才会发生洗心革面的变化。比方说约翰.牛顿,此人是英国神学家,到了晚年他在十九世纪初大英帝国全面废除奴隶制的进程当中起到了关键推动作用。神奇的是,年轻时候的.约翰牛顿是一艘奴隶押运船的船长。航海生涯结束后他还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向奴隶贸易投资并且借此获利。然后有一天,他的思想突然扭转了过来。为了纪念这次回心转意,他还创作了《奇异恩典》这首歌。再举一个人的想法在几十年间彻底扭转的例子。阿部善治(音译)参加了1941年12月6日早上的珍珠港偷袭,当时他是一支轰炸机小队的领队。五十年后,阿部善治再一次来到了珍珠港,参加了珍珠港事件幸存老兵联谊会。他操着磕磕巴巴的英语,向美军老兵们表示了道歉。

有时一个人只需要几小时到几天的时间就会发生彻底变化。一战期间最令人瞩目的事件之一就是1914年的圣诞停火。这是开战以来的第一个圣诞节,参战各国上层一开始同意在圣诞节当天下午的法国堑壕战前线停火三小时,好让双方士兵走出堑壕收敛交火区的遗体。停火之后,士兵们纷纷走出了战壕,先是收敛各自战友的遗体,然后又开始帮助对面的士兵,再然后他们开始一起在冻硬的土地上挖掘墓穴,开始一起为死者举行悼念仪式,开始一起分享圣诞晚餐,交换礼物。第二天,堑壕两边的法国、德国与英国士兵们在交火区踢起了不计分的足球赛。他们交换武器,交换住址,希望能在战争结束后相互拜访。他们甚至还发誓从今往后要枪口抬高一寸,以免打着对方。直到两三天后,战线两边的军官们凭借军法从事的威胁才迫使士兵们恢复到交战状态。所有的军事文化灌输与熏陶,所有的敌对宣传,在几个小时之内就烟消云散了。前线士兵们彻底改写了“他们”与“我们”的定义:所有呆在该死的战壕里面的人们都是我们,所有舒舒服服地躲在后方、为了争权夺利而命令我们去送死的军官都是他们。

有时候一个人只需几分钟就会彻底改变立场。在越战期间,对美国国内反战运动刺激最大的事件之一就是美莱村惨案。一队美军士兵来到美莱村,村里全是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这队美军在村里一共屠杀了三百五十到五百名平民。死者的尸体被断手断脚,女性在遇害之前遭到强奸。家畜全部被杀死,农田遭到焚烧。这场暴行之所以尤其骇人,是因为美国政府将这次暴行掩盖了一年,是因为带队军官直到最终被曝光之后也仅仅受到了轻微惩戒,是因为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这起事件绝非偶发的孤立现象。说到这里我们要介绍一下休.汤普森这个人,因为此人挺身而出阻止了美莱村屠杀进行到底。汤普森是一名直升机驾驶员,当天他驾驶一架武装直升机飞过美莱村上空,听到枪声还以为地面上的美军遭到了越共袭击,于是决定飞下去提供支援。当直升机落地之后,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美军士兵将一名老妇人爆头,将婴儿从已死母亲的怀抱里拉出来杀掉。此时村里仅剩的几名幸存者躲在一个角落里,一队美军士兵正在向他们逼近。于是汤普森启动直升机并且再次降落在双方之间,将机枪对准美军士兵,说道:“全都不准动,否则我把你们全都突突了。”换句话说,在短短几分钟时间里,他彻底更改了“我们”与“他们”的定义。

上述几个故事的主旨在于:故事里的所有主人公都不具备任何我们其他人没有的大脑区域,他们的身体没有产生任何新型的神经递质,他们的表观遗传机制与我们相同,他们对于激素的反应也和我们一样,他们穿裤子的时候也是每次伸一条腿。事先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些人有能力做出如此显著的转变。所以在本次演讲的最后,我想颠倒一下那句老生常谈的名言:不学习历史的人们必将重蹈历史覆辙。我认为我们这里的情况恰好相反:不学习人类改变的惊人历史的人们,不理解科学正在初步解释如何促成此类改变的人们,必将无法重现上述的奇迹时刻。话说至此,感谢大家的关注,祝大家能更好地应对各自人性的最好与最坏时刻。

家园 128-吉尔莫.德尔.托罗/小岛秀夫:论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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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大家下午好,很荣幸主持本次活动。我们今天请来了游戏业界最伟大的头脑,与娱乐业最具创造力的头脑进行互动。很高兴今天能再次见到我的老朋友小岛秀夫以及吉尔莫.德尔.托罗。能将二位请到DICE大会是我们的荣幸。观众们可能不知道,托导是一位深度游戏玩家。去年我们曾经围绕《合金装备V:幻痛》的开发过程采访过你,你对秀夫先生的作品如此了如指掌,着实令我大感钦佩。今天我想请二位谈一谈你们如何热爱游戏以及彼此。秀夫先生,请你先谈一谈与吉尔莫的工作关系与私交吧。观众们都想知道,你们二位住在大海两边,又不说同一种语言,你们当初是怎么搭上线的?在这里我提醒一下观众们,秀夫先生需要借助耳机听取翻译,因此他的回答会有延迟。

小岛秀夫(以下简称小):【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2008年,当时吉尔莫来到日本拍摄《地狱男孩2》。】

【在此之前,在《合金装备3》出品之前,我们曾经联系过吉尔莫。我们听说他喜欢《合金装备》,于是请他写一篇测评。我们就是这样联系上的。】

【到了2009年,吉尔莫请我到他的收藏室做客,给我看了他的各种玩具等等。然后我们就一直保持联系,吉尔莫一来日本,我就请他吃饭唱卡拉OK。】

【实际上早在1999年的时候,我与设计师凯尔.库珀合作过。库珀和我一样也是铁杆死宅,当时我们谈得很深入。】

【有一天我与凯尔谈到了特摄电影,他说:“小岛,我认识一个人跟你简直是绝配。”】

【当时凯尔刚刚完成了《变种DNA》的设计工作,所以他问我认不认识德尔.托罗。我说我当然认识德尔.托罗。他说:“我相信你们俩肯定能相处融洽。”他说的不错。几年之后我们两个果然见面了,从那以后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

吉尔莫.德尔.托罗(以下简称德):我们俩基本是同代人,他是1963年生人,我是1964年。出于某种无法理解的原因,我小时候在墨西哥也能看到日本动画,奥特曼,太空巨人,彗星公主等等。我们见面之后才发现我们俩小时候看得是同一套节目。我们去唱卡拉OK的时候唱的都是动漫主题曲。不过我用西班牙语唱,他用日语唱,彼此都听不懂。(笑声)最妙的是,我们两个之间不仅有着文化上的链接,而且也都有怀旧的创作理念,还乐于用大场面动作场景将其表现出来。我们相处的很融洽,他唱得多吃得少,我唱得少吃得多,完美互补。

主持:我们来谈谈创作方面吧,因为二位在创作方面也相互敬重。吉尔莫,这些年来你甚至在认识小岛之前就玩了许多他的游戏。有没有这样的一个游戏时刻、角色或者游戏本身能够解释你在创作方面为什么如此敬重小岛呢?

德:小岛一直在推进游戏的表现形式。小岛从小就接触了电视游戏《乒乓球》。我们从小就玩电子游戏,游戏陪着我们长大。如果说小岛的游戏里有一个格外突出的时刻,那就是Psycho Mantis读取我的想法的时候,当时我真吓着了。(笑声)一方面这说明了我是个胆小鬼,另一方面更体现了小岛能打破电视屏幕的藩篱,让人对主机里的数据产生情绪反应。Psycho Mantis还影响了我在《地狱男孩1》当中克洛南这一角色的设计。所以说这个时刻集中体现了我对他的仰慕。小岛选择的创作媒介使得他不仅要担任设计师与导演,还要兼任电影制作人与作家。他既要抒情又要讲理,要构思出复杂的角色与神话。他的世界极其完备,你一玩游戏就能从这个世界当中辨识出他的声音。对于我来说,这个吓人的时刻最能体现这一点。

主持:小岛,在吉尔莫的电影当中有没有这样的时刻能表明你为什么敬重他这位导演与创作者呢?

小:【我喜欢吉尔莫的所有电影……】

德:但是《变种DNA》不算。

小:【这其中我最欣赏的是《鬼童院》,《潘神的迷宫》与《地狱男孩》。】

【这些作品经常让我感到惊奇,不过说到最令人惊奇的场景,还是《潘神》当中手心长眼睛的怪物。】

【这个角色的设定本身已经很吓人也很完备了,但是在剧中场景里它看上去不仅吓人,还有一点点可爱。】

【此外在《鬼童院》中有一个小男孩变成的鬼魂,这个鬼魂既吓人又伤心,同时还很温柔美丽。我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电影。对我来说这部作品定义了吉尔莫作品的许多特质。】

【在《地狱男孩》当中有一个地狱男孩很喜欢的女孩与别人约会,气得他乱砸房子。】

【另外在《地狱男孩2》当中,地狱男孩与伊娃一起唱歌。为像地狱男孩这样的角色设计这样的时刻,这种场面以前是没有过的,确实十分特殊。】

【吉尔莫的电影总是包含着诡异的怪物与暴力,但同时也能找到美丽。在日语当中我们将其称作耽美,指的是既充满色欲又美丽的美学。其他人的作品都没有这种特质。我认为正是这一点使得吉尔莫的作品如此特殊。】

德: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喜欢收集玩具。他手里有些玩具我极其想要。所以说我们的友谊也包含互通有无的方面。我们每次去对方家里做客都要带上玩具当礼物。我每次去日本都很乐意参观他的藏品,这让我觉得人生还是有盼头的。

小:【既然话说到这里了,每次你带我去参观你的收藏室,里面都有你从片场带回来的道具,这其中有一具《生人勿近2》里的僵尸模型,早晚有一天我要弄到手。】

德:你等我死了再说吧!(笑声)

主持:咱们今天是游戏大会。我们之所以很荣幸地将吉尔莫你请来,是希望你能谈一谈好莱坞如何看待游戏产业。我很感兴趣的是,许多大牌导演都十分看重游戏。J.J.艾布拉姆斯曾经受邀参加过大会,史蒂文.斯皮尔伯格也是个游戏迷。你本人就更不用说了。当你看待游戏这一媒介的时候——当然你是小岛的粉丝,但同时也是许多其他游戏的粉丝——你觉得在艺术创作的光谱上,游戏相对于电影而言处于怎样的位置呢?

德:我们各自所处的行业其实都是创作与财务的联姻,这样的联姻非常束缚手脚。曾几何时创作领域还是无法无天的海盗说了算,现在已经不行了。行业里的用语已经非常同质化了,两边的人们都在谈论意见调查与市场营销。电影追求票房先行,游戏追求概念先行。想一想确实挺可惜的,但是任何大型娱乐行业都免不了这样的联姻。讲故事的人往前看,想知道前方能发现什么;管账的人往后看,想要在已经探明的安全道路上前进,双方之间必然关系紧张。

从叙事角度来说,有些极简主义的游戏依然十分精美,有些很复杂的游戏场景像极了电影效果。游戏行业现在之所以进化如此之快,是因为就像所有视听故事形式一样,受众的消费形式正在改变。如今受众的耐心与注意力区间不同以往,更追求沉浸式体验,这一切都是随着内容消费平台的变化而变化的。现在的游戏可以随身携带,许多更能盈利的游戏都更短且沉浸性更低,在某些方面抱负也没那么大。另一方面,就像在电影行业一样,有些独立游戏如此美丽细腻,几乎充满诗意。所以说创作是无限的,一切限制都来自那帮管钱的混蛋。现在的创作媒介能让人做出神奇的作品,我认为随着创作工具的进一步民主化与普及化,游戏对于高额预算的依赖将会减弱,就像独立电影一样。

过去五年我一直说这话:我们正在迅速接近一个单平台世界。无论是电影、游戏还是网络信息将会完全互动,不仅共用同一个平台,而且还会相互交融并且促成独一无二的体验。我最敬重小岛的一点就是他永远跑在大趋势前面,他的创作出发点永远是下一代的技术,下一代的主机,而不是过去的消费方式。他想得是如何适应未来。这就是创作者们的本分。至于制作公司,无论是在电影行业还是在游戏行业,从来都像是逼近悬崖的恐龙,身体太笨重,以至于没法转弯。创作者的责任就是帮它们拐弯。所以说眼下是身为独立创作者的好时候。

主持:二位合作制作了《寂静岭:PT》演示片,在我看来这个游戏很好地体现了Twitch这样的流媒体平台的潜力。小岛你已经将这一媒介推向了新的方向。从你的视角来看,我知道你非常仰慕电影。你最尊重电影行业的哪个方面呢?目前有哪些事情是电影做得到而游戏做不到的呢?有哪些事情电影能比游戏做得更好呢?

小:【游戏之美在于互动。一百个人去看电影,看得也是同一部电影。】

【换句话说,由于游戏的互动性,有些东西很难传达给受众。】

【你不能强迫玩家去做他或她不想做的事情,不能强迫玩家去他或她不想去的地方,不能强迫玩家变成他或她不想变成的东西。我相信这是电影与游戏的最大区别。】

【又比方说医生做手术或者上法庭打官司,需要高度专业化的知识。这样的场景通过电影来描绘就比通过游戏更到位。】

【在《异形2》的结尾,女主要去主动挑战异形女王。】

【但是在游戏里,玩家肯定不会在那样的状态下还要去与异形女王单挑。】

【但是在电影里,观众们就不得不跟着蕾普莉去救小女孩,去与异形女王作战,并且产生身为母亲的感受。在游戏里玩家根本不会送死,你也不能强迫玩家去送死。我相信这是一项电影能做而游戏不能做的事情。】

主持:吉尔莫,你觉得游戏使你成为了一名更优秀的电影制作人吗?

德:游戏肯定对我影响极大,例如当我看到小岛的游戏当中的动作场面时,或者当我沉浸在《生化奇兵》的音响与色彩当中时。你能看到我的画面用色十分饱和,我对调色板的使用也很自由。《环太平洋》就是这方面最突出的例子。我使用了过饱和的颜色与刻意显得不真实的灯光。游戏对我的影响就像就像意大利恐怖片导演马里奥.巴瓦与英国汉默恐怖电影系列一样大。最重要的是,玩游戏也是我与其他创作者对话的方式之一。有些游戏令我大笑,有些游戏令我害怕,还有些游戏令我因为过度紧张或者兴奋而摔手柄:“不玩了!我先吃饭去。”这一切都是我在情感与审美方面的反馈方式,无论是什么平台或者媒介,这都是最重要的一点。游戏与电影都既是娱乐产品又是艺术,两方面分不开。作为娱乐产品的电影不需要过度分析,观众看过了,体验过了,就可以抛在身后。但是作为艺术的电影不仅值得分析,而且还值得反复观摩。我觉得游戏极少像电影那样在问世很久之后依然得到反复观摩。我们总是忙着关注新游戏,为新游戏写测评。我觉得我们应该回顾一下老游戏,将其当做叙事作品来看待。我还记得在那遥远的CD-ROM年代,有一个对我影响很大的游戏名叫Gadget,我看到许多电影都受到了这部游戏的影响。我们这些视听艺术从业者就像喜鹊一样到处寻找闪闪发光的物件摆在自己窝里。我们这是在相互滋养。我认为现在正是反思作为叙事艺术的游戏的好时候。

主持: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从技术角度与兼容性上来说,我们现在很难掉过头来再去玩那些老游戏了。

德:我就能,各种老款游戏机我都有收藏。(笑声)

主持:因为你有个收藏室是吧?

德:我就是有。(笑声)

主持:小岛你去年经历了相当剧烈的职业变动。大家都想知道这是否也为你提供了反思的契机。你本来可以决定去做一些完全不同的事情,例如拍电影,画漫画,或者与Playstation合作,想清楚你日后希望依托什么引擎,搭建怎样的创作团队,等等。为什么你连气都不喘就再次投入了下一款大型游戏的制作呢?

小:【我制作游戏已经三十年了。一开始我确实想过抽出一年时间做一款小型独立游戏,拍一部电影短片,或者写一部小说什么的。】

【但是后来我与世界各地的朋友与熟人们谈了一下,大家都众口一词:很多人都在等待你的下一个大制作。你没有优哉游哉的时间了,必须赶紧回去工作,因为这么多人都在看着你。我心想既然他们每个人都这么说,想必有点道理。于是我就集中精力开始搭建团队与设立工作室。目前我正在忙这个。】

主持:你跟他说了什么?

德:我们之间的电邮交流包含很多不能说的内容。不过我确实告诉过他,他是一位创作巨匠,只要熬过眼前的难关就一定能成为更出色的艺术家。

主持:你怎么看待他去年经历的这一切?去年我与他一起在日本,发现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合金装备5》是在怎样的条件下制作出来的,他和他的团队最后甚至被关进了隔离房间里做游戏。尽管如此这款游戏依然赢得了年度最佳游戏的头衔。你本人在制作电影的时候也经历过创作难关。从一名局外人的视角来看,你怎么看待小岛的遭遇呢?

德:这都不好说。有时候艰辛的经历能换来伟大的作品,有时候换不来。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咬牙向前,不能放弃。创作道路有时会变得非常艰难。他说他特别喜欢《潘神的迷宫》,但这也是我拍摄得最吃力的一部电影,一切有可能出错的地方或多或少都出错了。拍完这部电影之后我的体重整整下降了一百磅——当然现在又长回来了。摄制期间我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现在也缓过来了。但是结果证明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主持:你跟他交流的时候也用过这套说辞鼓励他继续前进是吧?

德:除此之外我们的邮件里还有好多带“艹”字的句子,这里就不重复了。(笑声)

小:【刚才他在后台还跟我说了一通呢。】

主持:吉尔莫,既然我们身在游戏大会上,有一件事我们需要谈一谈。这些年来你也曾想过要做游戏。你与丹尼.比尔森合作过,也与小岛一起做过《PT》。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再也不做游戏了……

德:我说的是我再也不和这家伙以外的其他人一起做游戏了。他要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肯定没二话。(笑声)我觉得我这人就是个丧门星。我跟比尔森的THQ公司合作了一把,结果他们公司就关门了。我和小岛合作了一把,他就卷铺盖走人了。我觉得我们要是下次再合作一回,他满嘴牙齿非得掉光了不可(笑声),说不定哪天他上厕所的时候就会听见牙齿掉在地上的声音。我反正无所谓。我今年五十二了,我的体重严重超标。现在唯一让我感兴趣的就是能够激励我的东西。金钱名声都是第二位的,玩的开心才是第一位的。这位仁兄从来都是个会玩的,所以他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别的我都不考虑。就算我一进门他们的工作室就炸了,我也不管。

主持:小岛你有进一步与吉尔莫合作的打算么?

小:【我当然很乐意了。】

【我还不知道我们要怎样合作,可能是做游戏,也可能是拍电影。那都无所谓,反正我们是要合作的。】

主持:二位在《PT》的时候就已经合作过了,尽管这款游戏最终没有做出来。请问与对方合作的感受究竟怎样呢?

德:我们的关系很密切,我们有很多好点子,本来肯定能出成果。当时小岛说:“咱们弄点低科技的,让画质差一点,好让玩家不到最后都不知道这是咱们做的。”尽管《PT》的最终效果很惊艳,但是小岛并没有使全力。到了游戏结尾,诺曼.瑞杜斯出现在画面上的时候,画面的清晰度要突然改善。但是《PT》本身原本只是个诱饵。我们原以为玩家至少需要十天到两个礼拜才能打通这个游戏,没成想三天就有人通关了。

主持:画面帧数调低也是故意的是吧?

德:没错,因为我们想伪装成独立游戏。

主持:小岛,你之前与吉尔莫已经有了多年私交,但是共事还是第一次。他在哪些方面提升了你的游戏制作质量呢?

小:【跟他合作确实很带劲。如果你总是在同样的环境里与同一批人共事,那就只能做出与过去一模一样的东西来。换个环境,振作一下自己,确实挺好的。与他共事让我成长了许多。我做了很多以往不会做的事情,确实是很有助益的体验。】

【另外在工作的时候我们可以趁机聊电影聊特摄什么的,所以也是我们交换信息的机会。】

主持:吉尔莫,你曾经说过你现在就是个很有钱的十岁小孩。那么你现在怎样挑选你打算上手的项目呢?例如你与小岛这样的创作天才,你们的名字就是品牌。你能做的事情非常多,必须要仔细挑选。你在挑选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

德:我也希望这个过程能再高大上一点,“嗯,今天我干点什么好呢?”可是事实上我的衣橱里只有一件西服,尽管我买了十二件,但是打开衣橱门就只有一件,根本没得挑。我也希望想拍什么电影就能拍什么电影,但是一部电影之所以能够出品是因为时机正确,其他一切都要随缘。有人问我为什么总要同时忙六七个项目,因为能修成正果的只有一个而不是七个。我在这方面是吃过亏的。你在构想一个项目的时候必须想到项目成型的全过程,我可能要为之投入三四年甚至十年时间,而且大多数情况下此类投入都没有结果。我独自创作或者与他人合作了二十四个剧本,但是到目前我只拍了九部电影。你们要是也有人写过剧本就知道,一部剧本大约需要一年半到两年时间才能写好。这还不算其他人为我做美术设计以及我门人选角的时间。总之我有四分之一的人生都花在了没有结果的项目上面。但是这些项目没有结果的原因很合理,其他项目有结果的原因也很合理。我认为这才是关键:你要本着正确的原因投入到这些故事当中,如果外部条件不理想导致这些故事不能结出成果,那你至少问心无愧。偶尔你会碰上一个让你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的项目,最后却眼看着自己的心肝摔在地上。那也没辙,只能自己爬起来再试一次。这种事也发生过几次。

主持:小岛你现在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你感觉现在比过去自由了多少呢?当然游戏业界不同于电影,你的大多数构想都能成为成品。不过你现在可以设计自己的世界,制作自己的游戏了吗?还是说你依然要应对商业压力呢?吉尔莫提到了好莱坞体系的商业压力,你在构想新游戏的时候感受到的压力大吗?

小:【我现在感觉非常自由。】

【我正在带领一支非常小的团队制作一款形式激进的大型游戏。】

【你也知道,我的一个项目是与索尼公司合作完成的。所以一方面我要做我想做的事,另一方面也要关注销售数字,因此必须要小心。】

【现在我不打算为了提升销量而改变我的任何做法。我从来都不想这么做。我想做一款我想玩、也想让别人玩的游戏。在这一前提下,我会尽力设法满足市场诉求并使其获得商业成功。但是过去我并不能按照自己的选择做出调整,因此在这方面现在我感到极其自由。】

主持:那么你们认为目前游戏制作人总体来说比电影导演更自由吗?

德:未必。我觉得这一行唯一的自由就是说“老子不干了”的自由以及“我要赌上一切”的自由。除此之外你还有怀抱野心的自由,这一点是极其重要的。只要你有野心,就算不能完全成功,你的作品也至少有一部分会呈现前所未有的美丽。野心是创作的关键,这就是我们的自由。他们要是给你二百万美元的预算,你就要想着呈现出两千万美元的视觉效果;他们要是给你三千万美元,你就要朝着七千万美元的效果努力。除了预算之外,你还要准备好去解决前人们没有遇到过的问题。小岛刚才提到过我的电影里的某些出彩时刻,事实上我总是在应对内心里最奇特的冲动。我想让动作片的主角演唱巴瑞.曼尼洛的老歌,我想让大型机器人对战大型怪兽,我想塑造打破物种与性别限制的英雄人物,我想将全世界最流行的类型文化——也就是哥特浪漫——玩出新花样来。我喜欢追随自己的冲动,这就是你所需要的自由。其他一切自由都是有条件的,你或许能争取来,别人或许会交给你或者夺走,但是野心的自由永远属于你。创作者永远不应该自我审查。我说过很多次,成功就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搞砸。所以我觉得我算是个成功人士吧。(笑声)

主持:二位消费流行文化的胃口都很大。创作者们总要面对接收与创作之间的平衡,你一方面观看了大量电影漫画,同时又要写剧本。你怎样平衡创作时间与消费时间呢?

小:【一天就只有二十四小时。】

【无论科技怎样进步,就算我们有一天能长生不老,一天依然只有二十四小时。】

【因此这二十四小时必须用好。】

【即便是在最忙的时候,你难道就能将刨除睡眠时间以外的全部时间都拿来搞创作吗?答案是不行。】

【你还需要抽时间看电影,陪家人,接受各种信息输入,然后才是输出的时间。输入是输出的前提条件。如果你没有内在动力,那就什么都输出不出来。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要牺牲睡眠时间。】

德:首先我们要始终保持好奇心,其次要记住,就算我们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消费文化产品,也依然会有一片极大的盲区。从过去的文化产品到目前的文化产品,你必须有所选择,你必须决定自己的盲区应当分布在哪里。如果某一类型的电影无法让你产生共鸣,那就不要看。但是如果决定要看的话,至少我一直在努力做一名自觉的观众。我在观看或者阅读我喜欢的内容时总会全心投入。我在观看电影时会同时评估许多方面,但是最重要的方面在于情感联系。有时你会在最想不到的地方发现艺术灵感,例如在歌剧剧场的布景上面,或者在某部漫画的角落,或者在电子游戏的某个画面里,但是在生活当中永远都能找到灵感。如今我们要同时努力维持好虚拟生活与现实生活,后者正在变得越来越珍贵。我觉得创作者应当经常抽时间跟朋友们面对面坐下来胡扯上二十来分钟。取得平衡是很难的,我不认为任何人能实现完全的平衡。做人不就是这样么。

主持:在收场之间,二位最近碰见过什么让你们眼前一亮的作品吗?可以跟我们安利一下吗?

小:【尽管今年刚过去两个月,但是有一部电影我可以推荐,是匈牙利的《索尔之子》。】

【影片的镜头始终聚焦在主角的脸上,并且始终跟随主角。】

【故事背景是奥斯维辛集中营,主角索尔是那里的工作人员。】

【一般的电影要想传达信息,靠的是将信息加入画面里。这部电影却不会将所有信息都放在画面里,而是勾勒了画面以外的图景。这一手玩得很漂亮,所以我要强力推荐。】

【我认为这一手法完全可以应用在游戏上。】

德:你要想知道我最近正在看什么,去扒翻我的推特账户就行了。我每天差不多都要安利新书新电影。游戏的话我最近正在沉迷《辐射4》,死了好多回。最近我在戛纳电影节当评委,《索尔之子》也送去参展了,还拿了个大奖。我在戛纳看了《卡萝尔》、《流浪的迪潘》等等。但是要说到最近我最喜欢的电影,那我只能发扬一下大国沙文主义精神,向大家推荐《荒野猎人》,因为这部电影的野心太大了。影片还在筹备阶段的时候我就参与了,当时我就跟亚利桑德罗讨论过灰熊袭击那场戏怎么拍。我说:“这场戏观众肯定不买账。”但是等到剪辑完成之后,最终效果简直叫我目瞪口呆。我在剪辑阶段将这部电影反复看了许多次,也充分领略了坂本龙一的配乐与各种音效,但是等到最终看到成品的时候我还是重新目瞪口呆了一次。我从没想过一部电影能实现这么大的野心。总之这部电影太能振奋人心了。

主持:好极了。感谢两位抽时间上台与我们对话。吉尔莫,非常感谢你能来。小岛,感谢你所做的一切。去年12月没能见到你实在非常遗憾,很高兴听到你重新踏上了创作之路。我们等不及看到你们接下来的作品了。

家园 129-Kevin Buzzard:计算机做不到什么?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QPb7DRMoZY&list=FL3RezzS-A7eu0NV9aDxzpdA&index=55&t=0s

杀手机器人如今已经是现实了,所以你有必要了解一下。杀手机器人有两大特征,首先能杀人,其次是机器人。但其实还有第三大特征:杀手机器人由人类控制,至少目前为止是这样。大家可以到Youtube网站上找一下波士顿动力公司在2003年10月上传的杀人机器人视频,非常精彩。这台机器人在公司停车场上跑了八分钟,偶尔会经过一位肥胖秃头的操作员。归根结底,关键不在机器人,而在于手拿遥控器的操作员。现在的问题是,计算机能控制这台机器人吗?既然计算机倾向于让人类失业,那么计算机能控制杀手机器人吗?事实上我们还可以更进一步,编写一个应用程序,只要下载到手机上,输入某人姓名,轻轻一点,某个地方就会释放出一台杀人机器人替你去杀人。计算机能做到这一步吗?

为了制造这样一台杀人机器人,一个公司需要满足哪些条件呢?首先,这个公司需要一个足够大的数据库,装下几十亿人的姓名、住址与日常活动规律;其次,我们需要能够写出这个应用程序的程序员;然后,我们需要高水平的人脸识别软件,以免机器人杀错人;第四,我们需要操纵这台机器人离开停车场冲向目标;第五,我们需要整整一支军队的杀手机器人。那么目前有哪家公司满足所有这些条件呢?谷歌怎么样?谷歌掌握着几十亿人的姓名、住址与日常活动规律吗?绝对的。就算你不用安卓手机或者干脆没有智能手机,你的上级、同事、妻子或者孙女也会将你的地址与联系方式添加进他们的安卓手机联系人名单里。这份名单会与谷歌同步,然后谷歌就知道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电话号码多少了。谷歌手下有高水平程序员吗?绝对的。谷歌有人脸识别软件吗?绝对的。我只要在安卓平板跟前露个脸,平板就自动开启了。谷歌有驱动机器到处走的程序吗?绝对的。别忘了现在谷歌正在花大钱研发无人驾驶技术。

所以现在就只剩下了一个问题:谷歌有没有一支杀手机器人军队呢?谷歌的格言曾经是“不作恶”,可是在2015年他们悄悄地将这条格言撤掉了。(笑声)接下来还有一条看似不相关的进展:2015年12月,谷歌收购了波士顿动力以及其他七家机器人公司。所以这些杀手机器人一下子全都变成了谷歌的财产。谷歌现在有多少杀手机器人呢?支持一个应用程序应该是够了。事实上我觉得理论上谷歌内部的某人绝对可以写一个应用,只要输入姓名就能派遣若干台杀手机器人去杀人——当然还要做些实验来确定多少台机器人保证够用。这是一件计算机能做到的事情,所有的必要条件都齐备了。

那么再问一个问题:假如谷歌有了自我意识,不再需要人类来写应用程序,或许计算机本身就能写应用程序,或许计算机可以决定要接管世界,或许计算机真打算这么做。但是我对此不敢太肯定,因为这意味着计算机有能力思考,而我不确定计算机究竟有没有能力思考。所以说计算机能做到的事情是在有人写好程序的前提下运行程序去杀人,做不到的事情——在我个人看来——则是思考。

现在画面上左边这位是1997年全球国际象棋冠军加里.卡斯帕罗夫。画面右边是一台在当时很先进的电脑显示器,显示器连接着一台名为深蓝的计算机,由IBM公司制造,是当时最高明的象棋机器人。人类冠军与计算机冠军在1997年进行了一场比赛,共计六局。卡斯帕罗夫输了比赛,1997年就此成为了计算机在象棋领域超越人类的标志年份。从那以后计算机的象棋水平日益提升,如今但凡还有理智的人都不会挑战计算机下象棋了。那么在这幅画面当中究竟是谁在思考呢?卡斯帕罗夫显然看上去像是在思考,摆出了西西里防御定式,显然正在考虑最佳步骤。他运用了自己的直觉、洞见与经验。他还玩起了心理战术,尽管他的对手是计算机。他曾经与这台计算机交手过,知道对方惯于采用怎样的布局,不擅长怎样的布局。他正在努力调整自己的打法来战胜计算机。那么画面右边的东西正在干什么呢?正在思考吗?我不觉得这东西正在思考。计算机擅长什么?计算机擅长非常迅速地遵从指令。我认为这并不等同于思考。

计算机遵循的基本逻辑指令就是程序。接下来我要告诉大家一点关于计算机与程序的事实,我会尽可能把话说得直白一些,同时还要讲清楚几个难点。关于计算机我要说两点。首先,计算机有内存,用来存放信息。有时计算机在进行计算时需要查询此前其他计算的答案,这就需要内存。计算机程序就存放在内存里面。其次,计算机需要处理器。处理器会读取程序当中的指令并且逐条执行。目前最先进的处理器是4G级别,我们的手机里安装的就是这种处理器,每秒钟能执行四十亿条指令。早在1997年,深蓝就能每秒钟分析两亿步象棋棋招。所以深蓝会尝试所有的棋招,哪怕是看上去很可笑的臭棋,例如将上一步移动过的棋子再移回原位。深蓝会做出各种猜测来估计接下来怎么走看上去最好,但是卡斯帕罗夫并不会这样行棋。绝大多数可能的棋招卡斯帕罗夫根本不会考虑,因为他具备直觉。但是直觉终究被每秒几亿次的暴力穷举打败了。我们也终于证明了计算机下象棋可以比人类更强。

尽管如此,我依然不认为这是思考。我不认为因此就有必要担心机器人暴走将人类全都杀光。我之所以不认为深蓝在思考,是因为我经常洗碗。我要将碗碟放进洗碗机,洗完了还要拿出来。清空洗碗机是一个高度机械化的过程。盘子要放在盘子该在的地方,碗要放在碗该在的地方,刀叉要放在刀叉该在的地方。我在摆放的时候根本不动脑子,每次都遵照同样的顺序,因为我想在某些方面效仿计算机。我在装洗碗机的时候不会思考动作,而是在后台思考其他问题,例如数学问题,待会怎么吃饭,或者洗完碗之后干点啥。机器人也能装填洗碗机,可是装完了就完了。

下面我们看看几个问题以及这些问题能否得到解决。到现在为止我谈到的问题都非常困难,例如编写一个能释放杀人机器人的应用程序。这是一个极其困难的工程学问题,因为涉及的部件非常多。击败国际象棋冠军同样非常困难。想要搞清楚计算机究竟会不会思考更是难上加难,很多人都有不同观点。因此为了取得进展,我们要先谈一下比较简单的问题。我想暂时先忘掉计算机,转而谈谈问题是什么,如何解决问题,以及怎样确定某个问题究竟有没有得到解决的可能性。下面就是一个古希腊人最早提出来的问题:尺规作图能否二等分一个角。这是一个已经有两千年历史的问题,可以追溯到欧几里得那会儿。首先,将圆规尖端固定在角的顶点,画一道圆弧与角的两边相交。可以确定,两个交点到顶点的距离是一致的。然后将圆规尖端置于两个交点,用同等距离各画一道圆弧并使其相交。然后将交点三与交点一二分别相连,然后角的顶点、交点一二以及交点三就形成了一个菱形——这是公元前三百年欧几里得手稿里记录的解法——然后连接顶点与交点三,这个角就被二等分了。就这样我们证明了一条数学定理:尺规作图可以二等分一个角。为什么?因为我刚刚做到了,还讲解了这套做法。

接下来是另一个古希腊人提出的问题:尺规作图能否三等分一个角?你可能会觉得既然能二等分那么肯定也能三等分,可是古希腊人却没能搞定这个问题。直到1837年才有一位皮埃尔.万芝尔证明了不可能三等分。两个问题看上去差不多,二等分和三等分就差一个字。但是我们通过实际操作解决了前一个问题,却要等待两千年才能通过证明不可能来解决后一个问题。但是古希腊人却并不认为这个问题不可能,只是觉得自己做不到。

可是究竟要怎样才能证明某件事情不可能做到呢?万芝尔掌握着哪些古希腊人没有的数学工具呢?古希腊人开创了几何学,也开始着手研究算术,不过他们在这两个领域之间完全没有建立联系。他们手里没多少抽象数学手段。到了十九世纪初万芝尔的时代,数学家们已经掌握了0的用法——古希腊时代所有的数字都是正数——发明了负数,还拥有了笛卡尔坐标系。勒内.笛卡尔提出可以用x轴与y轴的坐标来表示平面上的一点,于是从来都只是几何概念的点突然具备了算术意义。这就是古希腊人不具备的几何与算术之间的联系。今天我们使用坐标系就像天经地义一样,可是却需要一位笛卡尔这样的天才才能发现坐标系的存在。此外,数学家们早就发现了加减乘除四则运算,但是在十九世纪科学家们有了域的概念,确定了只有有理数才能进行四则运算。更进一步,他们还有了维数的概念,既假如一个域包含的数字总量比另一个域更多,那么较大的域的维数就比较小的域更高。这里谈论的不是现实世界的空间维度,而是有关自由度的抽象数学概念。利用这些抽象的数字域,数学家们可以构建某些维数极大的抽象物体。这些概念都是在过去两千年里发展起来的。

有了这些工具之后,万芝尔意识到不仅不可能依靠尺规作图三等分任意角,甚至都不可能三等分60度角。我不想太详细地解说他的论证,以免大家觉得无聊。根据我给大三学生们教授伽罗瓦理论时采用的简略解法,他将几何问题转化成了算术问题,最终证明尺规作图能够生成的规矩数的坐标体系的维数相当于2的乘方,例如1、2、4、8等等。三等分60度角产生的数字体系的维数是3,不是2的乘方,所以不可能通过尺规作图来完成。总结一下,欧几里得证明了尺规作图能二等分一个角,万芝尔证明了尺规作图无法三等分一个角。数学家们证明某事可行只要做一遍就可以了,但是要证明某事不可行却需要分析远远更加深刻的根由。万芝尔使用了现算术学工具,解决了古希腊的问题,这一成就证明了现算术学工具的有效性。数学就是这样,一个问题往往需要几百年才能得到解答,解答问题所必需的工具在提出问题时往往还不存在。

回过头来再说计算机。画面上这位是全世界第一位程序员阿达.勒芙蕾丝伯爵夫人。之所以尊奉她为全世界第一位程序员,是因为她撰写了全世界第一个计算机程序。当时有一位查尔斯.巴比奇,此人与其说是数学家,倒不如说是工程师。他设计了一台机器,名叫差分机。这是一款非常原始的计算机,通过拨转旋钮来编程。巴比奇在意大利进行了关于差分机的演讲,有人用法语做了笔记,这本笔记流落到了勒芙蕾丝手里,她又将笔记翻译成了英语。在翻译过程中她理解了巴比奇的思路,并且在译文最后添加了一系列附注。在编号为G的最后一条附注当中,她举了一个例子:只要按照特定方式调整旋钮,就能让差分机计算伯努利数。当时的计算工作还需要某人坐下来用纸笔完成,而伯努利数又特别难算。但是按照勒芙蕾丝的构想,差分机完全可以自动计算伯努利数,免得某人费事。因此我们可以将以下定理记在她的名下:计算机可以计算伯努利数。证据则在于她写了一个能做到这一点的程序。不过勒芙蕾丝从没见到自己的设想成为现实,因为巴比奇差分机受到技术问题限制,从没有真正问世。等到技术问题解决时,巴比奇的资金也耗尽了。至于勒芙蕾丝本人则在三十六岁就英年早逝了。当然,在那之后还是有几位宅男实现了她的设想。

我想有心的听众们已经能猜到接下来故事的走向了。再快进一百年,来到艾伦.图灵的时代。图灵也想过计算机的问题,但是图灵不是工程师,而是数学家。因此他设想了计算机的数学模型——有点像利用算术来研究几何。此类模型今天被人称作图灵机。图灵机为后来的数学家们打开了大门,让他们能够证明计算机是否能完成远比计算伯努利数更加深奥的问题。麻烦在于,假如要证明计算机能做到某事,只要写个程序就行。可要想证明计算机做不到某事,证明过程则要困难得多。勒芙蕾丝孤立出了一个有趣的抽象问题——即计算伯努利数——并且证明了计算机能够做到。图灵同样孤立了一个有趣的抽象问题,但是由于他手里的数学工具比勒芙蕾丝更多,因此他从反面入手证明了计算机做不到。那么你难道要检查世界上过去现在将来的一切电脑程序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吗?接下来我想向大家解释一下图灵的证明方法。首先,1936年图灵研究这个问题的时候世界上还没有计算机。最早的计算机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出现的,图灵还参与了好几款计算机的研发。但是图灵在一台计算机都不存在、一个计算机程序都不存在的1936年就证明了这个理论。他对于计算机死机的可能性很感兴趣。死机自然很讨厌,会让你损失数据与信息,不得不重启计算机。图灵则早在计算机问世之前就预见到了死机的可能性。

画面上是一个用伪代码撰写的计算机程序。程序的运作方式是从这一步进行到下一步,除非接到其他指令。

1:用户输入一个数字。

2:设定该数字为X。

3:若X等于7,执行步骤4;否则执行步骤6.

4:执行步骤5。

5:执行步骤4。

6:在屏幕上显示“你好”字样。

7:结束。

好比说你点击了手机上的一个应用,随即弹出一个小窗口要求你输入一个数字。你随便输入了一个53,然后小窗口就消失了。53不等于7,所以我们跳到步骤6,屏幕上出现“你好”字样,然后程序的运作就结束了。但是假如你输入的是7,在第二步X等于7,于是跳到第五步,然后第五步又跳回第四步,如此不断循环。由此你就能看出来计算机并没有在思考,因为人类循环上几次就会觉得烦了,但是计算机却会永远循环下去,无知无觉地遵循指令。假如你的操作系统陷入这样的循环,那么你的计算机将会无视键盘与鼠标的输入,你再怎么敲键盘点鼠标也不会有反应。这时你只能重启计算机。在这个模拟程序当中,只要输入7就会导致计算机死机。

……

想要确定某一个计算机程序是否会陷入无限循环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逻辑谜题,而计算机恰恰又是解决逻辑谜题的最得力工具。所以图灵决定写一个程序来检查其他程序是否会陷入无限循环。既然无限循环与死机是坏的,那么我们可以将一个会陷入无限循环的程序称作坏程序,将一个不会陷入无限循环的程序称作好程序。图灵提问道:“怎样才能确定一个计算机程序是好的呢?”他在1936年的论文当中对计算机进行了抽象公理化的数学定义,因此现在他可以依靠数学来解答这个问题。他写了一个程序,这个程序的输入并不是一个数字,而是另一个程序。假如这是个好程序,图灵程序的输出就是“好”,反之则输出“坏”。

这一来情况就有趣了,因为你也可以将图灵程序输入到图灵程序当中去。图灵意识到,如果你能写一个区分好坏程序的程序,那么你也可以写一个完全扯淡的程序K。如果将好程序输入进去,程序K就会表现得像个坏程序;如果输入一个坏程序,程序K就会表现得像个好程序。换句话说,如果输入一个坏程序,程序K就会自动停止;如果输入一个好程序,程序K就会故意陷入无限循环。那么假如将程序K输入其自身呢?最终结果是好是坏呢?假如K是好的,那么K一定是坏的。假如K是坏的,那么K一定是好的。一个程序肯定不可能既好又坏。这其中的关键在于图灵一开始的假设就是错的,我们不可能写出一个区分好程序与坏程序的程序。在图灵的推理当中,这个假设是唯一无法依靠逻辑来证实的部分。因此图灵得出结论:我们不可能写出一个为其他计算机代码捉虫的程序,因此计算机死机是不可避免的。当然,图灵在1936年的具体证明过程要比我们这里严密得多,我只是讲解了一点皮毛而已。我想要强调的是,图灵借助数学抽象理解了计算机。

在我看来,图灵居然能证明某件事情不可能实在是太了不起了。在数学当中,人们经常要在他们感兴趣的领域解决问题,也经常会遇到看似无法解决的问题。有时这些问题最终能够得到解决,另一些时候这些问题的确无法解决。我们见过了纯数学方面的例子,也见过了理论计算机科学方面的例子。这里的“理论”二字尤为突出,因为图灵机在实践方面的问题很大。今天计算机确实已经存在了,而且主导了我们的生活,所以现在我要谈一下计算机在实践方面遇到的问题。

首先,图灵机具有无限大的内存。数学家们全都习惯了与无限打交道,自然数的个数就是无限的。其次,图灵并不关心计算机的处理速度,只关心计算机是否会陷入无限循环。假如某个循环能在一百万年后结束,假如你的鼠标能在一百万年后突然恢复功能,那么在图灵看来你的计算机就没有死机。在实践当中,计算机内存必须由物质组成,例如传统硬盘里面就有许多微小的磁铁,固态硬盘里则有很多微小的电路。任何存储单元如果想要在我们这个宇宙里存在,就必须具备物理形态,因此也会与抽象的图灵机相去甚远。因此最起码我们需要一个粒子来充当内存。不幸的是,宇宙当中的粒子总量仅仅是10的80次方。这一数字决定了任何计算机的内存上限。此外,量子力学指出物质在微观层面的表现十分怪异。根据目前的主流量子力学理论,存在一个具有讨论意义的最小距离,即普朗克距离。假如你相信相对论,信息无法以超过光速的速度传播。因此光走完一个普朗克距离所需的时间被称作普朗克时间。这个时间是10的44次方之一秒。在小于普朗克时间的时间里,任何计算机都无法完成任何运算。

另一方面,我们只对能够在地球上存在的计算机感兴趣,而地球再过几十亿年就不宜居住了。就算是存在于宇宙当中的计算机,等到宇宙热寂那天也肯定无法继续计算下去了。更现实一点的话,几十亿年后太阳肯定要变成红矮星,到时候大海都要煮开了。这些实际条件限制了任何计算机能够执行的指令条数上限。简而言之,假如某个程序需要存储的数字个数超过某个极大数量,需要执行的指令条数超过某个极大数量,那么任何地球上的计算机都无法运行这个程序,至少无法在地球化为毫无生气的空壳之前运行完毕。

图灵从没想过要遵守这些限制,他也根本不关心这些限制。当时正是战争时期,他还有很多别的事要操心。但是对于我们来说,现在的问题不仅仅是“计算机能否解决某个问题”,还有“计算机能否足够快地解决某个问题”。以下是两个非常简单的程序。程序一是这样的:

1,用户输入一个数字。

2,设定该数字为X。

3,打印出X。

向这个程序输入53,就会打印出53。程序二看上去与程序一差不多,其实却有一点差别:

1,用户输入一个数字。

2,设定该数字为X。

3,打印出X个0。

不要忘了,53这个数字是有意义的,意味着53件东西。因此程序二输出的是输入结果的含义。现在我们让程序一与程序二比一下运行速度,谁会赢呢?肯定是程序一,因为程序二的工作量要大得多。当然,从实践角度来说,两个程序都能在一眨眼时间内运行完成,所以你注意不到差别。但是程序二还要应对数据缩放的问题。假设我们输入的并不是53,而是531。程序一只需要多打印一个数字就够了,而程序二需要打印的数字个数却是53的十倍。换言之,在输入数据略有波动的前提下,程序一很容易就能应对,程序二从处理时间则会增加若干倍。在现实世界里,输入数据经常会增加,而你肯定不希望你的程序因此而陷入停滞。比方说我想写一个程序来为全校学生安排考试时间,由于每一位学生的选修课程都不一样,必须保证任何一位学生都不必在同一时间参加两门课程的考试,同时所有考试的时间还必须尽量集中。当然我们现在就有解决这种问题的程序,我们希望这个程序更像程序一而不是程序二。

以上我对数据缩放的讨论很不规范,数学家们早就针对这一概念进行了更加规范的描述。如果你研究一下历史,人们最早开始关心计算机完成某事的速度而不仅仅是抽象的计算机能否完成某事是在1955年,相关记录是一封信,发信人是《美丽心灵》的主人公约翰.纳什,收信人是美国国家安全局。他在信中指出,关键不在于计算机能否解决某个问题,而是在于计算机解决这个问题的速度。按照纳什的说法,假如某个计算机程序能在多项式时间内运行,那么这个程序在数据缩放方面就像程序一。当然这种说法并不规范。规范说法是:假如某程序的功能可以用多项式函数P(n)来表达,那么这个程序就可以在多项式时间内运行。假如你向这个程序输入一个n位数,那么这个程序至多只需要P(n)步就能完成。在实践当中,多项式时间程序就相当于编程界的圣杯。假如你的问题可以在多项式时间内解决,那么十有八九早就有人编写了能够有效解决这个问题的程序。所以我们现在的兴趣不仅在于计算机能解决哪些问题,还在于计算机能够迅速地解决哪些问题。数学家将所有能够被计算机迅速解决的问题统称为P。

接下来我们看看密码。假设你与朋友约定了一套密码,别人都不知道密码是什么,那么你就可以与朋友收发加密信息。如今的加密就没这么简单了,因为我希望我的手机与电脑能够与任何其他终端收发信息。假如我的电脑打开了一个从没打开过的网站,那么我的电脑就要与另一台从未接触过的电脑交谈。我兴许还需要向另一台电脑发送我的信用卡号码。总之我需要发送加密信息,可是两台电脑之间却没有预先约定密码。这就麻烦了,因为互联网上的人们都能听到你在干什么。你的服务商肯定知道你在干什么,政府很可能知道你在干什么,其他人也能看到你的电脑收发文件包。一般的密码已经不好使了,我们这里需要的是公钥加密。我需要保证就算我的邻居安装了wifi侦测器,能够看到我收发文件包,也依然无法得知我的信用卡密码。令人惊奇的是,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公钥加密技术就被发明出来了。这一技术的核心在于利用非对称性,也就是要让加密比解密快得多。我举个例子来说明非对称性是什么意思。比方说我有一截棉线,给你两分钟时间在棉线上尽可能多地打结。两分钟之后这根棉线肯定会纠结成一团。绳结将会相互纠缠在一起,最后棉线将会变成一个极难解开的线球。打结很容易,解开就难了。并不是不可能,但是肯定需要远远超过两分钟的时间。

有趣的是,乘法运算同样也是不对称的。比方说43乘以61等于多少?答案是2623。得出这个答案需要多少步?1乘3,1乘4,6乘3,6乘4,整个运算过程在十步之内就完成了。这个算式当中最小的数字是43,但是计算过程根本用不着43步。因此乘法的缩放很容易。那么对乘法进行逆运算又会怎么样呢?2183这个数字是哪两个数字的乘积呢?是2吗?不是,2183除以2得到1091,余数是1。是3吗?也不是,得到727,余数是2。你就这样一直除下去,直到37,这才发现可以整除,结果是59。这个计算过程的缩放就很困难,因为答案当中包含37,所以就要耗费37步运算——当然,一开始我们并没有用1去除2183,实际上用了36步。我们将这个过程称作因数分解。目前所有公开的因数分解方法全都缩放得很差。换句话说,因数分解不能在多项式时间内完成。假设我们找来两个极大的质数,各自有一百位数,将两者相乘,大约需要两万步就能得出结果。但是一百位数是有意义的,在1后面写一百个0只是个很聪明的计数法而已。要知道全宇宙的粒子数量加在一起也不够一百位数。换句话说我们无法通过逐次做除法的方式算出这两个质数,因为宇宙不够大。这样的因数分解运算至少无法在我的一生里完成。如果用大质数来制作密码,那你就用不着担心人家破译,反正破译出来的时候你早就死了。

但是因数分解还有一个很有趣的特性。假如某人交给你两个一百位数字,让你验算它们是不是正确的因数,那么计算机只需要一眨眼就能完成,只要把两个数字相乘,然后看看结果对不对就行了。因数分解很难计算,但是却很容易验算。在现代计算机复杂性理论当中,易于验算的特质是另一个重要理念,因此我们专门给这个理念起了个名字。NP指的是一切能够快速验算——也就是在多项式时间内验算——的问题的集合。所以说,P是一切能够快速计算的问题,NP是一切可以快速检验答案对错的问题。如果一个问题属于P,那也一定属于NP。但是很多属于NP的问题我们却无法快速解答。大数字因数分解属于NP,为考试安排时间表也是。我家有三个初中生,市议会每年11月给家长发一张申请表,你填完表之后要到来年3月才能让孩子入学,中间四个月时间都要用来计算如何为每所学校都安排数量正确的学生。其他例子还有寻找最符合某一套序列碎片的DNA序列,为相变的伊辛模型确定基态——这两句话我都不知道是啥意思,不过看着挺重要的,我就添加在这里了——以及通过标准互联网协议不借助密钥对于发送到某个安全网站的数据进行解密。消消乐是NP,宝可梦对战是NP,超级马里奥通关还是NP。上述问题全都属于NP,但我们不知道它们是否也属于P。

接下来的问题是:P是否等于NP呢?如果某个问题我们能够快速验算,那么是否也能快速计算呢?1971年,斯蒂芬.库克率先提出了这个问题。他对这个问题进行了严格的数学定义,为后来的研究打下了基础。不过这一年他没能得到伯克利大学的终身教职,因为当时计算机领域实在无关紧要。如今这个问题却成为了克雷数学研究所的七个千年大奖问题之一,企业界为每个问题都设置了百万美元的奖金。假如真有人证明了P=NP,接下来会怎么样呢?那就意味着我们突然可以迅速解决此前的许多难题了。交通安排将会得到最大程度的优化,人员物资的流转将会更加快捷廉价;工厂生产速度将会极大提高,浪费将会减少;药物研发领域将会突飞猛进;计算机将会具有完美的视觉辨识与语言辨识能力;天气预报与地震预报能力将会极大提升;计算机对于数学定理论证的辅助作用将会极大加强。数学证明题是最典型的NP问题。你面对一个问题,手头有一大堆公理不知该用哪一条。但是如果有人将证明方法给你看,你很容易就能确定这套方法对不对。最后,现行的加密法都将失效,政府将会毫不费力地解读你的电子邮件;互联网安全就此成为过去,你将再也不敢向购物网站输入信用卡密码,在线银行业也会崩溃。简而言之,互联网会被废掉,不过我们兴许能治愈癌症。无论如何,这个世界都将改头换面。

不幸的是——或者说幸运的是——绝大多数计算机科学家都相信P不等于NP。即确实存在容易验算但难以解决的问题。因此现在我们很确定我们可以进行加密交流。我大概能确定政府不能破译我发送的信息,恐怖分子大概能确定政府不能破译他们发送的信息,所有在暗网上贩卖毒品军火的人们大概也能确定政府找不到他们。类似案例发生过不止一次,警方很确定某个加密设备里面存放着足以将某人定罪的信息,但是却破译不了。因此确定P与NP之间的关系的确事关重大。那么数学家究竟怎样才能证明P不等于NP呢?他们必须找到一个NP问题并且证明任何计算机程序都无法迅速解决这个问题。目前我们还没有足够的理论工具来做到这一点。纳什给出了可以迅速解决的P问题的例证,库克规范了相关的数学规则并且提出了P与NP的困难问题,而目前我们在这条路上已经走到头了。未来或许某一天确实有人能提出一个易于验算并且通过数学证明了无法迅速解决的问题,但是这一天还没有到来。欧几里得的难题花了两千年才得到解决,我们的问题需要多少时间呢?当代的数学技法在这个问题面前已经全都败退了下来。有一次看起来挺有希望的尝试,源自2001年,兴盛于2011年,采用了几何复杂性理论,也就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才出现的现代代数几何与表示理论。这方面的重大突破发生在去年4月,有一队人马证明了几何复杂性理论无法用来解决P与NP的问题。话说到这里,我们究竟怎样才能证明计算机无法迅速解决某个问题呢?目前我们还没有答案。谢谢大家。

通宝推:桥上,
家园 应该说,现在的计算机是没有“自己的”思考
家园 130-丹尼尔.丹尼特:相信神的好理由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BvJZQwy9dvE&list=FL3RezzS-A7eu0NV9aDxzpdA&index=9

很久很久以前,所有人都当真相信神。有些人现在还信。我这里指的是最基础、最朴素的信仰现象,例如相信珠穆朗玛峰的存在。这是一条司空见惯、直来直去的信仰命题。很多相信珠穆朗玛峰确实存在的人们对于珠穆朗玛峰都缺乏最基本的了解,无法从画面上的四座山峰照片当中将珠穆朗玛峰挑出来。我打赌今天在座的各位都没这本事,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们没有资格相信珠穆朗玛峰的存在。而且你们依然能够与我谈一谈珠穆朗玛峰,并且说服我相信你们有能力相信珠穆朗玛峰的存在。这就是日常司空见惯的信仰。你不必非得有能力从一堆照片当中将珠穆朗玛峰挑出来,只要具备一定的知识,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行。

再举一个例子。请看命题A:Her insan dogar yasar, ve olur——这句话你让我念都念不下来。我压根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因为这是土耳其语。但是我相信这句话是真的。(笑声)我之所以相信这句话是真的,是因为我找到了一位我信任的土耳其同事:“请给我提供一个土耳其语的句子,不要告诉我这个句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要绝对正确就行。”如果你能看懂这个句子,千万不要告诉我这个句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因为接下来我还要使用这个例子,到时候我希望自己能够老实承认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句子讲的是什么,但是我愿意押上一大笔钱跟人打赌这个命题是正确的。请注意,我的袖子里没有藏着机关,这不是魔术表演,不是超自然现象,只是非常简单的事务。某人提供给我一个命题,并且像我保证命题为真。我说:“我信任你,因此我相信这个命题是真的。”

接下来是命题B:E = mc2。你们当中有多少人相信这个命题?请举手?又有多少人理解这个命题的意义?顺便说一句,之前我在芝加哥城郊的费米实验室作报告的时候也用过这个例子。当时台下坐了二百五十多位全世界最杰出的物理学家,当时我就觉得这个例子在这里大概不太好使。“多少人相信这个命题?”台下全体举手。“多少人理解这个命题?”台下还是全体举手。这时有个听众在一片欢声笑语当中站起来说道:“实验主义者们自以为他们理解这个命题,其实他们并不理解。”(笑声)

我是否相信命题A与命题B呢?我完全不理解命题A,我对命题B大概理解一点皮毛。我能对命题B进行一点算术操作,但是无法进行推算,无法在任何情况下加以应用。不过这无所谓,因为我可以像其他人那样将责任转嫁到专家头上。我不必理解命题B,因为肯定有人对于命题B的理解从里到外极其深入透彻。这正是语言的最强大力量之一。语言的这一隐秘力量使得我们能够使用那些我们并不真正理解的范式,将理解的工作留给专家。这是一项非常有用的策略,很多科学家都是这么干的。他们会全然放心地应用他们自己根本无法推导的公式,因为他们信任权威的链条。

假如将科学的情况与宗教比较一下的话,就会发现宗教的范式就连专家都无法理解。事实上宗教或者说神学专家们不仅坦然承认自己并不理解这些范式,而且还坚决主张自己并不理解这些范式。他们并不介意大张旗鼓地宣称,他们的信仰的核心内容就连身为专家的他们也无法领悟。这也太奇怪了。(笑声)假如从外星人的角度来看,这一现象简直无法理喻。如此奇特的现象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呢?我想谈一下这个问题。

首先,在座各位应当都认为并没有什么相信神存在的好理由,相信神不存在的好理由则有很多。但是,声称自己相信神存在的好理由确实有几个。有些时候当大家听到宗教信徒宣扬信仰时都会忍不住感慨:“怎么还有人能够相信这种东西呢?”答案:他们确实不能够。有很多缺乏思辨能力的人会采取命题A的信仰方式:我的神父说这是真的,所以这就是真的。但是这并不是相信范式,只是相信权威而已。他们接受了宗教领袖与社群长老的权威。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很多人平时忙着生活,没工夫在信仰问题上多操闲心。这些人相信,他们在教堂或者清真寺里按照教规要求念诵的语句是真的,至于他们自己并不真正了解这些语句的情况并不会让他们感到矛盾。这不是他们该操心的问题。针对宗教命题的一切驳斥都不能让这些人感到尴尬与哑口无言。

但是那些惯于思考的人们又怎么样呢?他们的麻烦就大了。他们就像我们一样清醒意识到并没有什么相信神存在的好理由。但是出于某些原因,他们认为他们必须相信神。这是我想要研究一下的现象。他们有什么理由这样认为呢?他们真正相信的是一个人应当“努力”相信神,这和相信神不是一回事。下面这句话是拉青格红衣主教在成为本笃十六世教皇之前常说的一句话:“天主教信仰要求人们认罪(profess)”,因此天主教徒会自称“认罪者”(professor)。我本人自然更乐意将professor这个词更合理地留给另一批职业截然不同的人们使用——我也是这群人当中的一员——因此在这里我要将宗教信徒称作“主张者”(declarer)。那么宗教究竟要求信徒们主张什么呢?他们为什么要公开彰显自己相信神呢?要记住,主张自己相信神的理由不等同于相信神的理由。

倘若一名认真思考的人主张自己相信神——我们知道这样的人有许多,我们这里谈论得不是什么乡巴佬,而是受过大学教育的人们——这并不能说明他们愚蠢。当然他们当中有些人确实很蠢,但是话说回来有些无神论者同样很蠢。他们也并没有遭到严重的误导。事实上他们抱有某些无神论者理应慎重对待的考量。下面我要给出若干个这些人的策略理由。之所以使用策略二字是因为这些理由并不是相信神的理由,而是试图相信神或者主张自己相信神的理由。首先最显著的一个此类理由自然是恐惧。这一点无需我多说,我们都听说过许多人如何害怕他们的神,尤其是害怕一个报复心重的神。但是还有另一类更有趣的恐惧,源自那些思考深入的人们。他们的恐惧在于社群共识的骤然崩溃。我们都听说过失败国家(failed state)这个概念。倘若一个国家陷入了失败国家的境地,几乎没有任何力量能把他们拽出来。人与人互不信任,最聪明的人们纷纷出国避难,贪污盛行,军阀林立,暴力当道,文明与信赖遭到践踏。现在我请大家想象一下自己是某个社群的权威人士,你所在的社群已经走到了沦为失败国家的边缘。人们纷纷前来询问你:“今天去市场安全吗?去地里种庄稼安全吗?”你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安全,事实上你很怀疑他们会不会安全。在这样的环境里人们很有理由撒谎。我认为在这样的条件下,在座的每一位都会忍不住撒谎,而且我们也很有理由撒谎。“不,太晚了,一切都无法挽回了。”这样的说法很容易变成自我实现的预言。如果还有一丁点挽救危局的可能,如果能将全社会的信心提振一点点,说不定我们就能拯救危局呢?你的言论或许会产生显著的涟漪效应。我想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有这么多善于思考的人们主张自己相信神,因为他们害怕信仰的动摇会导致社会的崩溃。

不仅只有宗教会涉及此类问题。想一想恶性通货膨胀吧,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都要依靠共识来勉强维系,一旦人们丧失对于通货的信心,那就一切都完了。如果你能推迟这一局面的降临,恢复人们的信心,那将为世界带来极大的裨益,但是这么做也意味着要撒谎。当年人们正是因此而坚决不肯抛弃金本位,因为市场对于通货的信心实在太不稳定了。这是维持金本位的最有力理由之一。这个理由固然不算太好,但也不能说太差:社群对于通货的信心需要依靠人们对于黄金的恋物情结来支撑。许多宗教信徒也是出于类似的理由才会死死攥着宗教主张不肯放手。犬儒主义一旦失控,就会导致沟通崩溃,狼来了的寓言就是个好例子。这方面的恐惧并非不合理。

你或许会说,这种顾虑虽然合理但依然是错的。放弃神就像放弃金本位一样。生活还是会继续。那么我们能与这些人讲理吗?不能。这些人必然会千方百计地避免与我们就这一问题进行理性讨论,因为讨论本身就会破坏共识。“不准乱说!不准乱想!”心理学家菲利普.泰特罗克研究过所谓神圣价值的本质。倘若某种价值观是神圣的,那么你就不该对其多做思考,你想就是你错,因为思考会导致颠覆性批判,进而导致价值观崩溃。我想说的是,在你们的日常生活当中,你们同样很有可能陷入这一类恐惧,并且认为最佳应对之道是咬着牙撒谎,为了避免灾难而维持假象。

第二个理由是爱。我们都会担心自己会让所爱之人感到失望、愤怒或者受伤,以至于我真心希望这样的顾虑会压倒在座每一位的坦诚心态。我们实在不敢向祖母、母亲或者姐妹说实话,唯恐伤害到他们。因此许多人都受困在假象当中,在他们看来任何脱身的尝试都是背叛。我们的怀疑主义论调令他们面临着曝光的危险。难怪他们厌恶我们,因为我们威胁他们要在背叛与撒谎之间做选择。最近出了一本新书,名叫《没有众神的哲学家》(Philosophers Without Gods),是由哲学家路易斯.安东尼编纂的一部无神论论文集,书中的哲学家有好些都接受过宗教训练。其中有一篇文章出自我的已故友人大卫.路易斯,题目叫做《神性的邪恶》,我在这里将他的论点简略介绍一下:基督教的神是一个报复心极重的角色,“伸冤在我,我必报应。”实际上按照圣经的字面内容,不知悔改的罪人与不信者将会受到永恒的惩罚。就算你倒霉生在朝鲜,死了也就完了,谈不上永恒的惩罚。但是地狱施加的痛苦却是永恒的。假如某人不仅相信、而且崇拜一位施加永恒痛苦的神,你怎么可能尊敬这个人呢?无论某人犯下了怎样的罪行,永恒的惩罚都太重了。我们有可能尊敬宗教信徒吗?路易斯问道。除非他们完全无视了永恒惩罚者的本质:“我们通过语焉不详逃过了后果。我们安慰自己,地狱的烈火硫磺只不过是假象,成熟的神学家肯定超越了类似这样的动画片场景。那些崇拜痛苦施加者的人们大概最喜欢这样的立场。因为他们信任上帝,因此关于上帝的故事必须还存在另一个更和善的版本,这个故事的结尾必须不是几十亿被诅咒的灵魂永远受苦受难。不信者往往可以用以下理由为信徒朋友们开脱:他们大概并没有想清楚自己究竟在崇拜什么。要不然你怎能认同自己的朋友居然会崇拜这样一位作恶者呢?我们可以将他们视作未能看到作恶者黑暗一面的好人。”大卫.路易斯进一步狡猾地说道:“通过让信徒们注意到神性的邪恶,我向他们呈现了一组此前他们一直在回避的选择……至于我本人则有可能再也无法仰慕许多此前我曾经喜爱与尊敬过的人了。”这正是这一问题的难点之一。假如我们很认真地向我们的朋友与尊长们推广无神论——我们确实很应该认真起来——我们往往会尴尬地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喜爱与尊重这些人了,尽管此前我们对他们的看法还很不错。

这样一来我们就说到了第三个好理由,即负疚感。一部分负疚感要由骗人的人们来承担。这里我指的是理应更加清醒的教士与宗教领袖们所承担的负疚感。存在于教士、神父与阿訇当中的强烈负疚感很能让外人大吃一惊。这些人心里很清楚,他们在布道坛上宣讲的东西他们自己并不信。但是另一方面,他们也进一步将传染性的负疚感传播到了被骗者头上。他们将责任推卸给了自己的会众,让会众们相互监督彼此的信仰情况。……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游戏:一大群人围成一圈,每个人都坐在身后那人的大腿上,所有人都相互支撑。同理,整个社会也可以由全体成员相互迫使其他成员履行责任来支撑,哪怕谁也不知道这份责任来自何方。就算教士与阿訇全都消失了,信徒群体本身也足以继续维持这种可怕的负疚感。罗伯特.鲍耶德与彼得.理查森合写过一篇关于二级惩罚的进化模型的论文。所谓二级惩罚指的是不仅要惩罚那些触犯社群规则的成员,还要惩罚那些拒绝惩罚这些人的其他成员。无论怎样的禁忌都可以通过二级惩罚来维持。当然惩罚不仅局限于体罚,也可以仅仅是否定、排斥与羞辱等等。

……

第四个相信神的战略理由是协和谬误。当某人做出了一笔毫无希望的投资之后,此人往往会觉得:我现在不能停下,否则就会失去之前投资的一切。太多的宗教领袖都受困于协和谬误无法脱身。我觉得我们应当同情他们,尽管同时也要批判他们缺乏开诚布公的勇气。但是我们必须承认,开诚布公需要极大的勇气。我推荐大家看一看约翰.厄普代克的《圣洁百合》,书中有一位丧失信仰的新教牧师克莱伦斯.威尔默特,他在担任圣职很久后终于鼓足勇气坦诚了自己是一位无神论者,然后他的生活就陷入了深渊。协和谬误是相信神的有力理由,尽管说起来不太好听。

最后还有一个理由,就是怕丢人。我不知道在座各位有谁关注计算机与国际象棋。当年深思计算机与人类对弈的时候,曾经在十三步将第十二部移动过的棋子又移回了原位。评论家们哄堂大笑,认为这一步证明了计算机无法像人那样思考。人类棋手就算下错了棋也绝不会用这种方式来纠正。承认自己犯了错需要极大的毅力。许多人都极端不愿意公开承认:“哎呦,过去五年我信教这个事吧,哈哈……太不好意思了,你瞧这事闹的。”真能毫无芥蒂地承认这一点的人与其说是勇敢,倒不如说是奇怪。

我将这一情况称作“相信与‘相信’”。有些人相信神,也有些人相信“相信”神。两种人各有多少呢?很难说。我觉得后者应该比前者更多。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相信神的人肯定也相信“相信”神——我反正还从没遇到过一位会因为自己的信仰感到不好意思的宗教信徒——但是相信“相信”神的人却未必全都相信神。具体比例是什么呢?我们不可能知道。相信“相信”神的人的日常表现与相信神的人完全一样,只不过他们不会在冒着枪林弹雨冲锋的时候指望神来保护自己。兴许我们这些无神论者平时谨言慎行都是在自己吓唬自己,或许我们身边真正相信神的人少之又少。

我们可以看到,神的概念在过去几千年经历了显著的进化,从最早的耶和华到后来的万物基础,前者像喜马拉雅山那样高耸,后者与平地土堆差不了多少。这样的进化是否逐渐靠近了最好的神的概念呢,就像物质的科学概念不断深入优化那样?又或者这只是神的概念不断遭到怀疑主义层层侵蚀之后发生的变化呢?我认为显然是后者。神的概念在怀疑主义的侵蚀下已经坚持了好几千年。神的概念的风化速度慢得简直无法察觉。每当一位教士为了避免信众怀疑而在布道词当中微调神的定义或者稀释教条规定时,神的概念就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风化了一点点。像这样发生在个人层面的修正悄无声息地一代代传递了下去,不仅发生在教士与信徒之间,也发生在父母与子女之间。到头来,原本明明白白不可动摇的神的概念变得云山雾罩起来,谁也说不清楚,唯有“神秘”二字遭到抬举。再接下来神的概念甚至遭到了私有化,这一点在美国的大型教会当中尤其显著。“我们不在乎你怎样理解上帝,只要你与基督耶稣同为一体并且经常来教堂就行。”他们甚至鼓励你自行理解神,你相信的神的概念究竟是什么其实无关紧要,因为本来就谁都不信。这个过程其实就像温水煮青蛙一样,如果所有的修正在短时间内完成,看上去肯定会笑死人。一层又一层的修正冲着同一个方向层层叠加,就像打补丁一样。

请听以下引言:“上帝全能的最终证据在于祂甚至不必存在就能拯救我们。”(笑声)这句话当然是个笑话,出自彼得.德弗里斯1958年的小说《鲭鱼广场》。“上帝如此伟大,以至于这份伟大排除了祂确实存在的可能性。”(笑声)这句话不是笑话,而是发言人的认真见解。说这话的是佛教学者雷蒙.潘尼卡,出自1989年的《上帝的沉默与佛祖的回答》。原本的神之图像还只是个平地土堆,现在迷雾也笼罩了上去,以至于根本说不清你究竟在抨击什么。如今的神学领域就像爱丽丝梦游奇境那样令人头晕眼花,我建议大家不要生气,而是要高兴,要骄傲。这说明我们正在赶着他们逃跑(掌声)。他们已经逃了几千年了。很久以前我们就摆脱了耶和华,如今只剩下云山雾罩了。我们就快成功了。

宗教那边还有什么手段没使出来呢?不多,主要是破口骂人。“一名无神论或者不可知论评论家能不能花三十秒钟谈论宗教的任何方面而不至于将宗教信徒称作白痴、极端分子、精神残障、法西斯、公共利益的敌人、神秘主义纳粹、骗子手、反理性派、集权暴君等等呢?”至少我没这么说过。我在这里说了这半天,一直都主张绝大多数宗教信徒都是不幸掉进坑里的聪明人。说这话的人是乔治城大学的杰奎.柏林布劳,接下来他又将我们称作“理性讨论当中的足球流氓。”(笑声)我认为这些言论恰恰彰显了理性怀疑主义的威力。我们应当温和而又坚定地回应此类言论,些许揶揄能够收到奇效。

今天早些时候,美国广播公司新闻频道采访我,想知道我对基督教新近掀起的新辩护运动怎么看。这一运动主要发生在但并不局限于天主教会当中。我认为这些辩护士对我们很有用,因为他们不是稻草人。他们基于各自不同的宗教信条提出了许多明确论点并且打算为之辩护。他们让许多宗教信徒都感到尴尬:“你打算让我们信什么?!”你要想表述这些为宗教辩护的观点,就必然连带着做出许多相当激烈的宗教主张,许多信徒根本没想过自己的信仰还包含这样的内容(笑声)。所以说我很乐意见到这一轮宗教辩护士的出现,因为他们多说多错。

我最喜欢的一条辩护论点是个人见证,我认为我们都应当将对付这一论点的手段加入我们的工具箱当中。杜勒斯红衣主教在《辩护士的重生》一书中非常坦诚地说道:“个人见证所需要的认识论与科学认识论差异显著。对于后者来说,由其他人提供的诠释并不会因为他人的权威而得到接受,而是要经过批判性试探的检验。但是假如我们根据见证行事,情况则非常不同。见证人虽然不能强迫我们相信,但却呼吁我们出于对见证人的个人尊敬与信任而自由地上升到信仰当中。拒绝见证人传达的消息,也就等于对见证人没有信心。”换句话说,个人见证在个人层面上只给了你两项选择,你要么嘟嘟囔囔地勉强认可见证人的说法,要么粗鲁无礼地表示:“你太糊涂了。”我们大多数人都不想这么做。如果有人用个人见证来对付你,你可以这样有礼貌地回答他:“你既然打见证牌,那我除了粗鲁无礼就没别的选择了。我这样说的确否认了你的诚实并且认为你不可信,如果说我很粗鲁,那都是你逼的。”你甚至还可以指出对方采用了诈骗犯的手段。这一招诈骗犯们早就会用。假如行骗目标产生疑心,他们就会假装感情受到伤害:“你怎么能不相信我呢?呜呜呜。”当然,许多人在骗人的时候确实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骗人。你可以礼貌地向他们指出这一点。

接下来是关于比喻的问题。上帝究竟会审判人还是会“审判”人呢?祂究竟会听取祈祷还是会“听取”祈祷呢?祂究竟是慈悲还是“慈悲”呢?经文应当从字面上理解还是作为比喻来理解呢?祂究竟会惩罚人还是会“惩罚”人呢?我认为我们有必要向这样做的人指出,他们这是在恬不知耻地利用一项便利的回避批评手段,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玩弄花招一样。我们应当让他们感到丢人。我经常讲一个冷笑话:露西觉得洛克(Rock)很帅,黛西也觉得洛克很帅。露西想的是洛克.哈德森,黛西想的是摇滚乐。我认为各种神的概念之间的不同甚至要比洛克.哈德森与摇滚乐更显著。但是他们却说:“至少我们都不是无神论者!我们全都以各自的方式信神。”是啊,露西与黛西也都以各自的方式喜欢洛克。人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们相信“相信”神。如今相信“相信”神的势头已经压过了相信神,这一现象是有原因的,我们应当认清这个原因并且相应调整策略。

以上我给出了五个策略层面的好理由来宣称自己相信神,哪怕你其实并不信或者只是相信“相信”神。不相信神的好理由我这里就不多说了,我们都知道。不过我们会不会错了呢?我们应当本着开放心态想一下这种可能。我们的反对者担心不相信“相信”神会让社会陷入崩溃,万一他们是对的呢?那就是我们在搞破坏了。这些人也像我们一样相信无神论,但是又担心我们逼人太甚会对社会造成损害。我想着重举一个从没在这方面运用过的例子,也就是大卫.斯隆.威尔森。他写了一本《达尔文的大教堂》,并且在结尾埋了个大雷……其中他区分了他所谓的“事实现实主义”与“务实现实主义”:“诚然,许多宗教叙述作为针对客观世界的字面描述来说确实是虚假的。但是这一点仅仅迫使我们意识到了两种现实主义的存在。其一是基于严格对应关系的事实现实主义,其二是基于适应性行为表现的务实现实主义。例如一位无神论历史学家,一方面很熟悉耶稣的生平,另一方面自己的个人生活则因为他的无神论信仰而陷入了混乱。那么我们就可以说此人在事实层面恪守现实,但是在务实层面远离了现实。”所以说这人就算放弃事实知识也应当相信神话,从而打理好自己的生活吗?听上去这话就这意思。“理性并不应当成为衡量其他一切思考方式的黄金标准。适应性才应当成为用来衡量理性以及其他一切思考方式的黄金标准。假如某人将事实真相抬举到高于务实真相的地位上,那么从进化角度来看此人就免不了心智虚弱的罪名。倘若必须在两种现实主义之间进行取舍,倘若为了让自身信仰更具适应性就不得不牺牲事实正确性,那么事实现实主义必然每一次都是输家。”他似乎从进化角度出发支持了务实现实主义而不是事实现实主义。“过去几十年来的许多智识传统与科学理论都有同样的问题,一旦时间之手扯去了遮蔽它们的事实可行性的外衣,就会暴露出它们那愚蠢且由目的驱动的性质。如果出于期待的后果而相信某事是罪行,那就让无罪之人扔出第一块石头吧。”

我想指出,所谓事实现实主义与务实现实主义之间的根本区别在于事实现实主义者们提出的理论的真伪永远十分重要。假设有一位教士这样说:“其实并不存在一位听取你的祈祷的神,这只是有用的虚构与过度简化而已。”甚至就连唯一神论者们都不会将神称作有用的虚构,因为神的概念的有用性显然取决于不被信徒们视作虚构。大卫.斯隆.威尔森推荐的务实现实主义不仅家长作风浓厚,而且口不应心。“显然,事实知识自身并不足以激发适应性行为表现,很多时候脱离事实的象征性信仰体系的表现都要更好。”我觉得他这话倒是没说错。不过他是不是认为我们可以为了促成适应性行为表现而撒谎呢?威尔森意识到了他的言论具有什么引申含义吗?让我们回顾一下切尼、小布什与拉姆斯菲尔德的务实现实主义吧。几年前白宫记者朗.萨斯坎德写过一篇令人后背发凉的文章,其中包含了以下言论。“【布什总统的】一位助理这样说过,我们这些记者们‘生活在我们所谓的基于现实的社群当中。’根据他的定义,我们这些人‘相信针对可辨识事实的审慎研究能够得出解决问题的方法。’我回应了几句关于启蒙运动原则与经验主义的老生常谈,但是他打断了我。‘如今的世界已经不再这样运作了。我们是一个帝国,我们的行为会创造属于我们自己的现实。当你们研究这个现实的时候——无论怎样审慎都随你们的便——我们将会再次行动并且创造其他的全新现实,而你们将会再次展开研究。今后的事情就是这样。我们才是历史的演员……而你们,你们所有人,除了研究我们的所作所为之外什么也干不了。’”务实现实主义无非如此而已。

我觉得威尔森没太想清楚自己究竟说了什么。他的本意或许是想说我们正在面临悲剧,我们对于科学事实的求索或许以某种方式困住了我们自己。现在去追求务实现实主义已经太迟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现在就只剩下了事实现实主义,有时并不足以成为行事的动机。我们已经知道的太多了。我们再也无法真诚地走上务实现实主义之路了。我不相信这套主张,但是他似乎就是这个意思。倘若当真如此,那我们只能在知识的引领下尽力而为。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但是我其实挺乐观的。二十年前假如我声称“苏联即将灰飞烟灭”,所有人都会笑话我。如果我说“南非种族隔离马上就要消失”,所有人都会笑话我。有时看上去硕大无朋、历史惯性极强的体制与现象也会像肥皂泡那样骤然破灭。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呢?或许在我们的子女这一代人期间,梵蒂冈就会成为欧洲罗马天主教博物馆(掌声),麦加也会成为迪士尼的安拉魔法王国(掌声)。如果你以为我这是在占嘴上便宜,别忘了伊斯坦布尔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兴建的时候是教堂,后来改成了清真寺,今天也成为了博物馆。谢谢大家,我从心底感谢大家。

家园 131-约翰.威廉姆斯获终身成就奖致辞

一,乔治.卢卡斯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 ... fi9unEXDy44&index=2

太空当中有音乐吗?有一个故事最能回答这个问题。1940年,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正在拍摄《救生艇》。由于整部电影的情节都发生在一艘漂泊海面的小船上,他问道:“如果这帮人孤零零地漂在海上,那么音乐是从哪里来的?”作曲家答道:“你把摄影机摆在哪,我就把乐队摆在哪。”(笑声)所以说,如果大海中央都能有音乐,那么很久很久以前、很远很远的星系里也理应有音乐。

音乐是撒在电影上的魔法尘埃。距离我第一次听到太空里的音乐已经过了很多年,今天我很荣幸在这里向这段音乐的创作者致敬。《星球大战》原本只是一个单纯的英雄旅程故事,是年轻人的幻想。然后约翰为这部影片创作了音乐,使之成为了足以经受时间检验的流行艺术经典——我真正想说的是,你让我的生活容易多了(笑声)。我还有很多其他创意,但是全都没有拍成电影,因为你保证了《星球大战》系列能成为我的铁饭碗(笑声)。接下来你在《夺宝奇兵1》当中又露了一手。当时史蒂文和我在海滩上讨论印第安纳.琼斯的故事,我们两个异口同声地说:“约翰要为这部电影作曲。”然后他说:“很好,关键问题已经解决了,我们吃饭去吧。剧本什么的吃完饭回来再写。”(笑声)

无论是在我们这个世界还是另外任何世界,都找不到比约翰更有才华、更慷慨、更善良的人。向你道贺,谢谢你。

二,哈里森.福特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 ... Gha19g6efi9unEXDy44

(在《夺宝奇兵》主题曲伴奏下上场)这段倒霉音乐,我走到哪它跟到哪(笑声),每次我登台发言,发言结束后下台,全都免不了。更扯的是上次我去做肠镜,他们居然在手术室里放这个音乐(笑声)。

约翰,我这可不是抱怨。有幸扮演一位与约翰的音乐密不可分的角色是一份难得可贵的礼物。电影工作者与作曲家的密切合作,将最恰当的音乐与场景搭配,这是电影成功的关键。

比方说《夺宝奇兵1》当中女主玛丽安的主题音乐,一般人肯定会安排在印第安纳.琼斯与女主在尼泊尔酒吧久别重逢的那场戏,但是那场戏完全没有音乐。看看下面的场景吧:

(播放印第安纳.琼斯误以为女主遇害后独自饮酒的场景,音乐起。)

显然,这段音乐不仅代表了玛丽安的角色,也体现了印地对她的爱以及他以为情人已逝之后的失落。这段音乐促使观众们投入感情,鼓励我们用心感受。这就是提升成为艺术的娱乐。约翰,你是个天才。祝贺你今天获奖(掌声)。

三,J.J.艾布拉姆斯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 ... fi9unEXDy44&index=4

“哦天使啊,我真希望这段曲子足够好。”这是约翰.威廉姆斯在配乐阶段说过的许多扯淡言论之一。这位五十次获得奥斯卡奖提名的作曲家似乎从没看过他本人的简历。他的谦虚绝非做作,他的确是你能遇到的最谦虚的人之一。他用许多昵称来称呼我,其中之一是“宝贝”。“J.J宝贝,我们这里的音乐能联系一下第四幕吗”他就像是最可爱的超级英雄。

关于约翰.威廉姆斯的音乐对于电影的重要性说多少都嫌不够,尽管电影经常被称作“视觉媒体”。只要将他的配乐从任何场景当中移除,这场戏立刻就会变得面目全非。某种根本性的特质消失了,你甚至可以说这场戏没了灵魂。

能够获选延续《星球大战》的传奇是我的无上荣幸,但是更大的荣幸在于能够成为有幸与约翰.威廉姆斯合作过的电影导演当中的一员(掌声)。我们在拍摄《原力觉醒》期间最初合作的时候,约翰请我去他家,为我演奏了几段他正在创作的作品。我简直无法形容第一次听见这些乐曲的感受。威廉姆斯先生在起居室的钢琴上为我演奏了蕾伊与凯洛.伦的主题音乐。“J.J宝贝,我觉得蕾伊的音乐应该是这样的。”他一曲弹完,我就哭了。“你怎么想啊,天使?”我想得是我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

1977年,乔治.卢卡斯精彩且正确地完成了无数件不可能的任务,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雇佣了约翰.威廉姆斯。他的配乐崇高、经典而又强大,唯此才能配得上《星球大战》(掌声)。

四,德鲁.巴里摩尔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 ... fi9unEXDy44&index=3

这世界上有七大奇迹——错。每一个小孩子都知道世界上充满了数不胜数的奇迹。平凡与超凡的事物都能攫住你的想象力,让你感到惊奇,将你的心中充满纯粹的喜悦。我们长大之后会失去这种奇迹无处不在的感受吗?日常生活的侵蚀会让这种感受消失吗?不见得。这种感受永远都在,只不过你必须挖掘得更深入一些。所以我们才需要约翰.威廉姆斯(掌声)。

他的音乐提醒我们想起了奇迹的感受,让我们回到童年时光,并且发自内心地喊道:“我操,太神奇了!”(笑声)谢谢你约翰,谢谢你将这份珍贵的礼物送给我们所有人,让我们能够飞翔、梦想、惊叹以及再次成为孩子。因为这世界上确实存在魔法,只要你放开眼目,敞开心扉,像我们一样敬爱你(掌声)。

五,科比.布莱恩特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 ... fi9unEXDy44&index=6

2013年12月,我在伤势愈合之后回到了湖人队。当我再次走进斯台普斯中心的时候,我为自己挑选的登场背景音乐是《星球大战》里的《帝国进行曲》。为什么?因为那一天我需要约翰.威廉姆斯为我助阵。我要让人们都知道,黑曼巴杀回来了。《帝国进行曲》维持了我的人设,即一名准备好大杀四方的反派。

我热切地相信每个人都需要一位缪斯,而约翰.威廉姆斯正是我的缪斯之一。2009年我曾请求与他见面一叙,因为我想理解他如何创作了像这样历久弥新的作品。他的音乐之所以历久弥新,是因为他依靠复杂的音乐构成讲述了单纯的故事,从而捕捉了我们每个人心中的魔法。约翰的音乐如此完美,令我只想在球场上向他看齐。如果我能理解约翰的创作原理,那么或许——仅仅只是或许——我也能达到他的程度。

约翰是激励我不断学习与上进的催化剂。他对我的影响远不仅仅局限于电影。约翰还在1984年创作了《奥林匹克号角》(掌声),这段乐曲时至今日依然回响在世界各地。每次听到这段乐曲,我都会想起自己身为美国国家队的一员、在北京与伦敦带回两块奥运金牌的经历。

谢谢你约翰,谢谢你为我做过的一切,为我们所有人做过的一切,恭喜你成为美国电影学会的最有价值球员(掌声)。

六,史蒂文.斯皮尔伯格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 ... fi9unEXDy44&index=5

他是怎么做到的?实际上我们永远不可能知晓。但是在整整四十三年与二十七部电影的合作之后——是啊(掌声)——我想我至少可以解释一下他都做了些什么。首先,除了约翰以外的所有人负责拍电影。世界各地的上千名工作者们为此要花费好几个月乃至好几年的时间。最后我们将自己的成果,也就是工作样片呈现在约翰面前。他并不会马上投入工作。事实上工作过程的最关键一步往往无人觉察。我们将这一步称作“配乐期”(spotting session),主要作用是决定哪些场景需要搭配音乐,哪些场景不需要。这一步听上去很简单,但是像约翰这样伟大的作曲家很清楚,音乐的力量有时也会来自音乐的缺位。这就是第一步。

请看下面这个场景。我们的样片送到约翰面前时就是这个样子的:

(《E.T》当中自行车飞天场景,无配乐)

约翰看过了这一幕,然后回到家里,拿出笔记本与铅笔,开始在他那台百岁高龄的斯坦威钢琴上面弹奏曲调。“小提琴要在这个时间点根据这样的节奏演奏这些音符,长笛在这里,铜管乐在那里,打击乐插在这里……”这些乐曲的复杂程度堪比德彪西,完成度能与斯特拉文斯基相媲美。最后他会将这个硕大无朋的数学谜题交给近百人组成的交响乐团。正是通过影像与音乐之间的包办婚姻,观众们才会爱上电影。

接下来这段影像以前从没有人见过。拍摄时间是1982年,场合是《E.T》的交响乐配乐现场。摄像师是我本人,用得是一台Super8摄像机。我尽力记录了约翰在工作时的仪态。镜头正中就是历来隐身幕后的约翰。我很想让大家都看看这段画质粗糙对焦模糊的画面,因为从中我们能看到约翰如何挥动指挥棒施展电影魔术:

(《E.T》当中自行车飞天场景,加配乐)

倘若没有约翰.威廉姆斯,自行车就不可能凌空而行,魁地奇比赛里的扫帚无法自由翱翔,身披大红披风的英雄无法一飞冲天,原力将不复存在,恐龙不会行走在大地上,我们将不再惊叹,不再落泪,不再相信。约翰,你向我们的每一部电影赋予了相信的气息。我们的许多电影都是关于不可能的梦想,而你的天才将这些梦想化作了几十亿人心目中的现实。今晚我有幸登台向你——我毕生的朋友与同事——表达敬意。祝贺你获得终身成就奖。

七,约翰.威廉姆斯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 ... fi9unEXDy44&index=7

首先,今晚真是太神奇了。我对美国电影学会以及出席今晚活动的各位的感谢实在是无以言表。霍华德.斯金纳爵士打电话通知我参加活动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年岁尚浅,经不得这么重的奖项(笑声)。我很高兴能站在今晚的领奖台上,成为第一名获此殊荣的作曲家。这些年来我遇到过许多才华横溢的音乐界同事,我向他们全都有资格成为这一个奖项的候选人。我欠了他们一大笔债,我也欠了电影行业一大笔债。

音乐就像建筑与雕塑一样,是一门历经千年的艺术门类。电影相比之下则是一门新兴艺术,至今才百年出头。尽管我们会一起谨慎观察电影与音乐的共同进化,我本人依然像所有作曲家一样对电影心怀深厚感激,因为电影让我们接触到了全世界最广泛的听众,此前任何作曲家都未曾享受过此等福分。我敢肯定贝多芬会对电影退避三舍满脸嫌弃,但是瓦格纳肯定会将他的工作室修建在伯班克(笑声)。

我需要提一下曾经与我共事过的伟大导演。乔治.卢卡斯当然是天才(掌声)。乔治,你给了我最宽广的画布让我尽情挥洒,从天行者卢克到达斯.维达,从安纳金到卢克与蕾亚再到原力,等等。乔治你还记得吗?在拍摄《星战1》的时候,我还为卢克与蕾亚创作了一段火热的爱情旋律(笑声),两年后我才发现这两人是兄妹(笑声)。

大家都知道,我与史蒂文合作了四十三年,简直是天作之合,我们两个从没吵过架。他的人性、忠诚、耐心与品味全都无可挑剔(掌声)。我想与大家分享一段我最喜欢的史蒂文.斯皮尔伯格轶事。这个故事与《辛德勒的名单》有关。当时史蒂文请我观看样片,我们来到他的放映室,为的是讨论影片与音乐之间的关系。剧中主人公奥斯卡.辛德勒是一名德国平民,保护并且雇佣了大量潜在的大屠杀受害者。电影的最后一幕发生在以色列国内,大屠杀幸存者与他们的子女来到辛德勒坟前摆放石块以示敬意。然后影片结束,灯光亮起,史蒂文与我开始讨论音乐在这部影片当中的作用。当时我已经被这部影片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了,不得不出门走了几圈借以平复心绪。然后我告诉史蒂文:“这真是一部伟大的电影,你需要一位比我更出色的作曲家才能谱写出配得上这部影片的音乐。”他答道:“我知道,可是他们已经全都死了啊!”(笑声,掌声)

对于美国电影协会以及今晚出席的各位宾客们,我要为这个难以言喻的夜晚表达衷心感谢。等我回过神来之后我将会永远珍视这个夜晚。明天早上当我再次投入工作的时候,我将会努力让自己配得上这份殊荣。非常感谢大家。(掌声)

家园 132-John Spong:论马太福音当中的摩西形象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fGkD3btnBok&list=FL3RezzS-A7eu0NV9aDxzpdA&index=26&t=2513s

我问大家一个问题,知道答案的请举手:东方三博士前来觐见耶稣时的坐骑是什么?有人说是骆驼吗?回家看看新约马太福音第二章,要是能找出一头骆驼我赔给你一百万美元。骆驼是怎么冒出来的呢?骆驼来自以赛亚书60:6,也就是三博士故事的原型:“成群的骆驼,并米甸和以法的独峰驼,必遮满你。示巴的众人都必来到。要奉上黄金乳香,又要传说耶和华的赞美。”每次我讲到这段经文都有人插嘴:“没药跑哪去了?”经文中提到的访客来自示巴。犹太人一听到示巴这个地名就会想起另一个故事,另一位来自示巴的王族也曾拜访过另一位犹太人的王。然后他们就会找出示巴女王拜访所罗门的故事,没药则是女王带来的礼品。以上情节全都不是历史,而是犹太人的故事再创作。

我再问一个问题:东方三博士是几个人?我们都习惯了将他们统称三博士,但是在马太福音第二章里根本没有提到博士的人数,只提到了他们带来的礼物:黄金、乳香与没药。既然礼物分为三大类,那么送礼的人也肯定有三个。其实还有第四位博士,但是他带来的礼物是水果蛋糕,于是我们就把他给遗忘了(笑声)。

今天我想要做的是追踪马太福音当中的摩西形象,从而说服大家相信马太这位犹太作者借用了摩西的事迹来讲述拿撒勒的耶稣的生平。他写得不是史书,他的文字不是目击记录,而是基于个人发挥的绘像。摩西的重要性开始于耶稣降生的故事。这个故事也再次表明了字面主义无法理解这段故事的叙事。昨天我们提到,在圣诞演剧当中我们总会以路加的叙事线开场,然后在演剧结尾引入马太的博士们,并且将三博士带到马槽旁边——尽管马太福音里面根本没提到马槽——然后他们就退场了。但是东方博士故事的圣经渊源其实要比一般人的认识深得多,并且与摩西大有干系。所以请允许我讲解一下博士们在圣诞演剧当中退场之后的情节。

起初,博士们似乎在一颗具有GPS导航功能的星星的引导下去寻找新生的犹太人之王,但是星星的导航功能出了故障,于是他们就跑到了耶路撒冷的希律王王宫里,问道:“那生下来作犹太人之王的在哪里?我们在东方看见他的星,特来拜他。”希律王的思想比较老派,他认为假如自己的王国里出生了一位犹太人之王,那肯定是他的儿子,可是当时他并没生孩子,因此有点犯糊涂。他让手下人去查阅犹太教经文,发现了先知弥迦的预言:“伯利恒啊,将来必有一位从你那里出来,在以色列中为我作掌权的。”这条预言校正了博士们GPS导航系统,然后他们又跋涉了六英里,从耶路撒冷来到了伯利恒。当时伯利恒只是一个三百来人的小镇。博士动身之前,希律王叮嘱他们:“你们去仔细寻访那小孩子。寻到了就来报信,我也好去拜他。”想想吧,他的王位面临着威胁,可他却要委托一帮不知根底的外国人担任调查员去查明情况。这可不是正常国家元首的做法。但是马太本来也不追求合理性,他这是在为摩西的故事布置场景。

于是博士们在乡间土路上跋涉了六英里,跟着星星来到了这个三百人的小镇,然后星光就不偏不倚地照在了一栋房屋的屋顶上——这打光技术都快赶上肯尼迪机场了。然后博士们翻身下骆驼,进到屋里,献上黄金乳香没药,然后因为夜色已深就睡下了。他们在梦里受到异象警告,因此没有回到希律王那里,而是绕路返回了家乡。几天之后希律王才意识到自己让博士们给涮了,恼羞成怒之下“差人将伯利恒城里并四境所有的男孩,照着他向博士仔细查问的时候,凡两岁以里的都杀尽了。”其用意自然是干掉这个新生之王。显然希律王并不知道耶稣的具体出生地点。但是假如一个三百人的小镇里发生了星光直照屋顶的奇迹,那么在镇子里随便找人一打听就能知道该去哪一家下手——你要是不懂这条道理,那你显然没有在小镇生活过(笑声)。这批遇害孩童还有个学名叫做神圣的无辜者。

这场屠杀当真发生过吗?每一位犹太读者一看便知这是摩西的故事。摩西出生的时候,邪恶的法老同样杀死了全国的犹太婴儿来消灭未来的犹太人解救者。马太化用了摩西的故事来介绍耶稣,因为这是他的文化根源。不过如果你是个对于犹太教经文与传统一无所知的外邦人,很可能会从字面上理解这个故事,这样一来就全错了。总之,摩西就这样进入了马太的耶稣叙事。接下来到了马太福音第三章,讲的是耶稣在约旦河里接受施洗约翰的洗礼。如果你是犹太人,那你肯定很熟悉一项犹太传统:历史上的犹太领袖经常具备号令水体的权柄。最著名的事例自然是摩西分开红海。这个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了,就算没看过出埃及记的原文,也至少看过塞西尔.戴米尔导演的《十诫》。这部电影每重映一次都会让圣经学术研究的进程倒退五十年,更不用说男主角查尔斯.赫斯顿还干过美国步枪协会的主席(笑声)。根据犹太教传统,犹太领袖彰显上帝与自己同在的最主要手段就是具备号令水体的权柄。摩西分开了红海,为以色列子民开辟了逃命的生路。但是这个故事不仅讲述过一次。在旧约约书亚记当中,犹太人准备攻打进入迦南地的门户重镇耶利哥。在约书亚的军队与迦南地之间横亘着一条约旦河,于是约书亚号令军队在约旦河水里站住。你们猜怎么着?红海分开的续集上映了。“那从上往下流的水便在极远之地停住,立起成垒,以色列众人都从干地上过去。”你们觉得究竟是此等神迹当真发生过两次呢,还是说犹太人很清楚套用摩西的模板来讲述约书亚的故事能表明上帝同样与约书亚同在呢?

接下来在列王纪里出现了新的以色列英雄,名叫以利亚。在他大限将至之际,以利亚带着他选定的继承人以利沙前往荒野与上帝相会。两人来到约旦河边,“以利亚将自己的外衣卷起来,用以打水,水就左右分开,二人走干地而过。”这是红海分开第三部。接下来“忽有火车火马将二人隔开,以利亚就就乘旋风升天去了”。以利沙留在了人间,手里只有一件以利亚的遗物,就是他的外衣。他拿着导师的外衣往回折返,要成为下一任的以色列先知。在回程路上约旦河再次挡住了他的去路,于是“他用以利亚身上掉下来的外衣打水。打水之后水也左右分开,以利沙就过来了。”这是红海分开第四部——《洛奇》系列拍续集也没这么个拍法的(笑声)。这其实是犹太人的叙事传统:与摩西同在的神也与约书亚同在,与以利亚同在,与以利沙同在。犹太读者一看便知,不懂历史的外邦人则难免产生误解。

所以说马太怎么处理圣经当中第一个关于成年耶稣的故事呢?他让耶稣也来到了约旦河畔。他想将耶稣塑造成为比起所有古代犹太英雄更伟大的存在,上帝与他同在的程度甚至要超过摩西。鉴于摩西的英雄事迹过于伟大,犹太读者肯定很难想象超越摩西的神迹会是什么样子。于是耶稣没有分开约旦河水——那也太小儿科了,这一招已经不新鲜了。耶稣一出手,“天忽然为他开了”。天上有什么呢?犹太读者肯定知道,上帝创世第二天“造出空气,将空气以下的水、空气以上的水分开了”。耶稣分得不是地上的水,而是天上的水。摩西至多能分一下红海而已,当场就被比了下去。马太这是在利用夸张的手法来表达自己的感受。耶稣分开天上的水之后,“神的灵仿佛鸽子降下,落在他身上”。流水在希伯来传统当中历来都是上帝的灵的代称。与此同时“从天上有声音说:‘这是我的爱子,我所喜悦的。’”上帝其实挺没创意的,祂这里化用了以赛亚书43:1,“我曾提你的名召你,你是属我的。”马太这是在绘制画面,这一幕并不是对于历史事件的目击描述。这是全新且更伟大的上帝体验。犹太作者马太试图向犹太读者描绘一位犹太耶稣,从而将耶稣塑造成为希伯来民族的新一代领袖。

耶稣的降生暗合了摩西的身世,耶稣受洗暗合了摩西分开红海。那么摩西分开红海之后还有什么事迹呢?他带领以色列人在荒野里游荡了四十年,期间一直在探求身为上帝选民或者说约民的意义。曾任以色列总理果尔达.梅厄曾经半开玩笑地抱怨道:“摩西在荒野游荡了四十年,最后挑选了中东唯一一块不产石油的地皮落脚。”(笑声)女权主义者们对此也有说法:“摩西游荡四十年也是难免的,因为男人开车从来不问路。”(笑声)那么马太安排耶稣干什么了呢?他让耶稣在荒野里游荡了四十天。由此可见上帝与耶稣同在的程度远胜于摩西,因为摩西花了四十年才完成的任务耶稣只用四十天就完成了。马太这是在绘制图像,是在诠释体验。眼看着摩西的阴影如何逐渐清晰起来着实很迷人。

再说一点。耶稣在荒野经受的三项试探分别是什么内容?马太没写之前谁也不知道。马可福音只是提到了耶稣在荒野游荡四十天并且受到魔鬼试探这个情节,却没有指明试探的内容。马太则在公元九十年左右补充了这方面的内容。根据马太的说法,三大试探内容如下。首先魔鬼让耶稣将石头变成面包,从而解除天下人的饥饿。根据马太的叙事,耶稣通过引用希伯来经文抵挡了这次试探:“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乃是靠神口里所出的一切话。”魔鬼的第二次试探是让耶稣去试探上帝。魔鬼将耶稣带到圣殿顶上对他说:“你若是神的儿子,可以跳下去!因为经上记着说”——显然不管是谁都能引用经文,魔鬼也不例外——“‘主要为你吩咐他的使者用手托着你,免得你的脚碰在石头上。’”耶稣又用一段经文抵挡住了这一轮试探:“不可试探主你的神。”第三轮试探,魔鬼突然将耶稣传送到了全世界最高的山顶——看到这里你肯定得知道这段描写不能按照字面意思理解了——将世上的万国荣华都指给他看,并且试探道:“你若俯伏拜我,我就把这一切都赐给你。”耶稣则第三次引用妥拉经文,“当拜主你的神,单要侍奉他。”这就是马太引入圣经传统的三次试探。

这段内容是从哪里来的呢?莫非是马太自己想象出来的吗?你要是看看摩西在荒野游荡四十年的经历,就会发现在此期间摩西经历了三个重大时刻。首先,犹太人在荒野里缺少食物,于是摩西向上帝祈祷,上帝降下了吗哪来喂养饥饿的以色列子民。其次,摩西一行人来到了一个名叫米利巴的地方,荒野里没有水喝,于是百姓与摩西争闹,摩西只得用杖击打磐石,水就流了出来。上帝没有让摩西失望,的确提供了水源,但是上帝并不太高兴。摩西本不应当试探上帝,于是他遭到惩罚,生前无法涉足迦南地,只能登上尼波山的山顶远眺一下,因为他违反了希伯来传统的最根本原则:凡人不得号令上帝行事。再次,当摩西带着十诫石板从西奈山上下来的时候——按照塞西尔.戴米尔在电影里的设定,十诫是上帝亲自用燃烧的手指划出来的,当个字面主义者真是太省心了——山下的犹太民众因为摩西久去不回而陷入了恐慌。他们想要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神,一个不会抛弃他们的神。于是他们铸了一只金牛犊,并且围着牛犊高呼道“以色列啊,这是领你出埃及地的神!”此情此景气得摩西大发烈怒,把两块石板扔在山下摔碎了,由此成为了历史上第一个一口气打破全部十诫 的人(笑声),不得不再次上山另外领取一套十诫。犹太人崇拜了上帝以外的东西。所以摩西经历了粮食短缺、试探上帝以及崇拜外物这三件事,与马太福音里的三次试探完全一致。“将石头变成面包吧耶稣,从圣殿顶上跳下去吧耶稣,跪拜我吧耶稣。”三次试探是摩西故事的再现,因为摩西是马太叙事的基础。马太借助摩西的故事诠释了耶稣的生平,他写得不是传记,每一位马太福音的犹太读者都很清楚马太在干什么,因为他们很熟悉相关的背景知识。

摩西的生平当中还发生了什么大事呢?他登上了西奈山,领受了妥拉经。马太让耶稣做了什么呢?他也让耶稣登上了高山,不是为了再去领受一套新的妥拉经——因为根本就不会有新的妥拉经——而是对原有的妥拉经做出了诠释。这套诠释将律法的关注点从行为转向了动机。我们将这套诠释称作登山宝训。登山宝训的情节仅仅出现在马太福音当中,其他三部福音书里都没有。路加福音倒是提到了登山宝训当中的一部分内容,但是耶稣发布这些内容的地点却是在平原上。上次我去以色列旅游的时候,导游带我去了耶稣宣讲登山宝训的那座山,还指明了耶稣当时的站位。他们甚至就连三博士呈上黄金乳香没药时的站位都搞清楚了。导游本人对圣经的熟悉程度倒是未必有多高,但是对于旅游业来说这种事肯定是越可靠越好。比方说加利利海附近其实并没有一个名叫抹大拉的村子,但是很多游客都觉得应该有这么个村子,因为抹大拉的玛利亚来自这里。于是以色列当局就修了一座抹大拉村好让游客们在这里花钱。旅游*行业对于耶稣故事的影响的确十分显著。

总之,马太让耶稣登上了另一座山,对律法进行了重新诠释。只要仔细看看你就会发现耶稣在山上的言论涉及了全部十诫。但是为了理解这一点,你必须首先理解犹太传统文学。在逾越节之后,下一个重大犹太教节日名叫五旬节或者七七节。这个节日发生在逾越节之后五十天或者说七周零一天。那么犹太人如何庆祝五旬节呢?他们的庆祝方式是全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诵经,一共分为八轮,每轮三个小时。犹太人专门为五旬节创作的许多歌曲。当然如果你要全天二十四小时颂唱不停,那么你的歌曲数量也肯定不能少。谁知道这其中最长的一首歌有多长?那是诗歌一百一十九号,一共有一百七十六行。这首赞歌的主题是颂扬妥拉经的美好与神奇,其中几乎每一句歌词都涉及了上帝的律法、诫命与规则。这首歌一开篇是八句歌词组成的引子,其中两句的开头是“有福了……”这首歌总共分成八章,二十四小时诵经当中的每一个三小时段落都能分到一章。

耶稣当真在高山上布道过吗?根本不可能。登山宝训完全是根据一百一十九号颂歌改编的。这段布道一开始耶稣同样念诵了八句话组成的引言,每一句话都带着“有福了”。我们将这八句话合称做真福八端。登山宝训的剩余部分则是对于真福八端的评论,同样分为八部分。不过各部分的排序与真福八端的排序正好相反,第一部分评论的是第八条真福,第二部分评论对应第七条真福,第三部分对应第六条,就这样直到第八部分才对应了第一条。总之整套登山宝训都是对于一百一十九号颂歌的化用,旨在让耶稣的追随者们体验一下五旬节的感受,并且将五旬节纳入基督教背景下——只不过当时他们肯定不会使用基督教这个词——为的是奠定耶稣与五旬节之间的联系。

五旬节并不是马太涉及的唯一犹太节日。他将全部主要节日都涉及了一遍,或许还捎带上了几个次要节日。所以耶稣要在逾越节之后被钉上十字架;所以登山宝训要化用五旬节的颂歌内容;所以施洗约翰要在犹太历新年前后登场;所以耶稣洁净与治愈病人的故事发生在赎罪日的背景下;所以耶稣要在庆祝秋收的住棚节的第八天讲述种子落在四种环境里的寓言,麦子与稗子的寓言,以及芥菜种长成大树的寓言;所以马太笔下的耶稣要改变形象,“脸面明亮如日头,衣裳洁白如光”,并且与摩西和以利亚谈笑风生,因为圣殿在公元70年已经被罗马人毁坏了,如今耶稣就是新的圣殿。圣殿是人神交汇之所,既然圣殿已经被破坏了,马太与耶稣追随者们——他们全都是犹太人——都认为耶稣应当成为人性与神性的全新交接点。在耶稣的时代,摩西已经死了一千二百年,以利亚已经死了八百年。摩西象征着律法,以利亚象征着先知,两人是犹太生活的两大支柱。而耶稣则与律法和先知结合在了一起。因为马太讲述的是一个犹太故事,自然要依靠犹太符号来理解自己的耶稣体验。

摩西的阴影渗透了整部马太福音。在摩西降生之初与耶稣降生之初,都有一名邪恶的国王想要杀害上帝承诺给选民的拯救者,这位拯救者则奇迹般地死里逃生。耶稣的受洗再现了摩西分开红海,耶稣的荒野四十天重演了摩西的荒野四十年,摩西经受的试炼成为了耶稣遭受的试探,摩西在高山上领受了律法,耶稣在高山上领受了对于律法的诠释。登山宝训里说的很明白:“你们听见有吩咐古人的话说:‘不可杀人’,又说:‘凡杀人的难免受审判。’”——这是摩西十诫的第六诫——“只是我告诉你们:凡向弟兄动怒的,难免受审判。”换句话说杀戮源于仇恨,仇恨与杀戮同罪。所以要想对付杀戮,首先就要对付导致杀戮的深层动机。这样一来律法就得到了内化。耶稣与摩西也被摆在了一起进行对比。 “你们听见有话说:‘不可奸淫。’只是我告诉你们: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奸淫开始于色欲、焦虑与不安全感潜入人心的那一刻,要想对付奸淫,首先也要对付导致奸淫的深层动机。待到登山宝训结束时,耶稣评论了全部摩西十诫。因为马太笔下的耶稣就是新一代的摩西,每一位登山宝训的犹太读者都能轻易看清这一点。

此外在今天早上的祷告当中,我们一开头是这么说的:“正如救主耶稣教导的那样,我们大胆说……”接下来就是我们通常所谓的主祷文。主祷文首次亮相正是在登山宝训当中,这是公元九十年代的补充内容。我认识的圣经学者没有一个人认为主祷文是耶稣的原话,否则的话这段内容怎么会在九十年代之前一直遭到忽视呢?保罗的创作时间是公元51年到64年,他压根没提到过主祷文。马可的创作时间是七十年代初,他压根没提到过主祷文。路加借用了主祷文内容但是进行了大幅删节。这段祷文倘若真是耶稣的原话,谁敢随便删改?至于约翰更是完全无视的主祷文。这段祷文倘若真是耶稣的原话,福音书作者胆敢将其遗漏在外吗?我们的理解都太字面了。如果我们既要遵循字面又要确保精确,我们就该这么说:“正如基督教会教导的那样,我们大胆说……”

主祷文的祈祷内容是希望天国早日降临,这段祷文对于耶稣的看法直到耶稣去世后很久才发展起来,但是我们依然还在延续着此类对于圣经以及教会经文的无知理解。你要是打算矫正错误,必然会惹恼许多人。倘若上帝本尊出现在当年我做主教时管理的教堂并且宣布,“我希望今后周日上午的礼拜活动从十一点提前到十点半”,台下会众里面肯定有人会站起来说:“主啊,我们这座教堂不是这么办事的。”(笑声)人们会向自己熟悉的行为模式倾注大量感情,假如你想更改这些模式,在信众们看来就等同于妄图更改上帝本身。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不就是拜偶像么,教会里面尽是这一套。主祷文通过登山宝训进入了基督教传统,主祷文的中心思想的确与耶稣的教诲相一致,但是耶稣肯定从未爬上过高山来宣讲真福八端与后续评论。犹太读者对此肯定不会产生误解。

但是到了公元150年前后,基督教运动当中几乎已经一个犹太人都没有了。此时的基督教运动已经成为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外邦人运动。这些外邦人不是坏人,但是他们的确不理解奠定福音书内容的犹太传统。他们不懂希伯来经文,不懂希伯来的传统崇拜方式与故事,因此他们按照字面方式理解了这些故事,将福音书当成的传记与目击报告。别忘了,任何出现在事件发生两三代人之后的文字都不可能是目击者报告,更何况福音书使用的语言耶稣本人从来没用过。而我们的教会时至今日依然在体制化地宣扬这种误解。我不知道你们的教会怎么办事的,反正在我的教会里,会众们祈祷时总会双手将福音书举高,就好像福音书本身是值得崇拜的对象一样。想要研究一本你理应崇拜的书可是很不容易的。读完了福音书之后我们还要追加一句:“这就是我主的话语。”真的吗?

……

我们不想将圣经里的一切负面内容都归咎到上帝头上。圣经传达的信息远比字面更加深刻。这条信息告诉我们,一切生命都是神圣的,一切生命都是爱。这才是耶稣故事的本义。你所做的任何事,你成为的任何人,不不能让你被上帝之爱排除在外。这就是相信圣灵的意义。神学标志并不能从表面加以理解,而是指向真理的路标。基督教的故事远比我们大多数人眼目所见的更加伟大。我们必须呼吁人们接受这条信息的本质。如果我们能做到这一点,反犹主义就会消亡,针对穆斯林的异教徒谩骂就会消亡,将女性视作二等公民的偏见就会消亡,针对同性恋群体的歧视就会消亡。因为四部福音书的内容能用一句话最恰当地概括,也就是约翰福音10:10,“我来了,是要叫人得生命,并且得的更丰盛。”马太将一整套犹太符号精美地编织进了这个故事的背景当中,呼吁我们看穿文本表面,感受到这种体验的真正力量。我认为这是一本伟大的福音书。当然,我充分承认全部四位福音书作者的功绩,因为他们让我得以辨识生命意义的不同侧面。我希望我的发言能促使大家接下来多提几个问题,谢谢。

家园 133-Nickolas Means:是谁摧毁了三里岛?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1xQeXOz0Ncs&t=217s

我小时候我父母给我买过一套大部头丛书,名叫《事物工作原理》。我父亲是个机械工程师,我觉得他之所以送我这套书是因为他被我的问题闹得太烦了,又或者是因为他想训练我自己寻找答案。如今我很少有时间翻阅这套书,但它们依然在我的书架上占据显著位置,因为这套书在很大程度上让我成为了今天这样的人,让我对于稀奇古怪的事故与故事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兴趣,并且总想向别人讲述这些故事。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在1990年,有一起事件得到了当地新闻媒体的广泛报道。达拉斯市郊的科曼奇峰一号机组正式并网发电。这是我记忆当中第一次听说核电站。于是我翻开《事物工作原理》第一卷第68页与69页,想要搞清楚核反应堆如何发电。我想我们今天的讲座也不妨以此为切入点。事实上,核电站的基本机制与火电站是一样的,都需要一个热源来烧水。核电站的热源是一个受到精心操控的核反应堆,燃料是铀。火电站的热源则是煤或天然气。高温高压的水在反应堆内部循环流动,将热量传导至热交换器,热交换器将其自身的水烧开成为蒸汽,蒸汽被输送至涡轮机——所谓涡轮机其实就是一面装在粗大管道里的巨型风扇——涡轮机驱动发电机产生电力,然后蒸汽被输送进凝结器冷凝成水,循环再度开始。这就是所谓的压水反应堆。

我刚刚介绍的这套系统具备两套冷却水循环,一回路在反应堆与热交换器之间循环,二回路则在热交换器与涡轮机之间循环。这两套循环相互隔离,两边的水绝不会掺杂在一起。之所以叫做压水反应堆,是因为一回路里的水压保持在2000磅/平方英寸左右。这一点的背后有一个非常简单的原因,即为了省钱:沸水反应堆与其他主要类型反应堆必须修建一个极大的压力容器,因为一回路里的水会沸腾成为蒸汽,必须预留出体积膨胀的空间。而压水反应堆的压力容器则可以小得多,因为水压升高沸点也会升高。压水反应堆一回路里的水可以达到600华氏度而不沸腾——或者说根据设计理应不该沸腾。

时间是1979年3月28日,三里岛核电站是一座处在宾州伦敦德里的双机组核电站。发电站坐落在萨斯奎哈纳河中心一片三英里长的沙洲上,位于宾州首府哈里斯堡以南十英里左右。一号机组是820兆瓦的Babcock&Wilcox压水反应堆,1974年9月2日投入商业运行。3月28日这天该机组已经无事故运行了将近五年,当天正在下线补充核燃料。二号机组也是Babcock&Wilcox压水反应堆,装机能力略大一些,达到了902兆瓦,投入商业运行的时间是1978年12月30日。1979年3月28日的早晨,这台机组才运行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当天早晨,二号机组的输出功率达到了最大功率的97%。用核电行业的行话来说,机组运行情况“又烫又直,一切正常”。

3月28日三里岛核电站夜班监控人员共有四名: 比尔.茨维(Bill Zewe)是一二号机组的主管,也是夜班班组当中级别最高的人;弗莱德.希曼(Fred Schiemann)是专门负责二号机组的现场监理,也是茨维的副手;克雷格.福斯特(Craig Faust)与艾德.弗雷德里克(Ed Fredrick)是监控室操作员。当天凌晨一切正常,反应堆完全按照设计运转,只有一点小问题,发生在冷凝水纯化槽里面,上一班的夜班班组把这点小问题留给了茨维等人处理。三里岛的冷凝水纯化槽由八个过滤罐组成,二回路的水离开冷凝器之后要流经纯化槽,然后才会被导向昂贵精密的蒸汽发电机。当然,现在大家在画面上看到的并不是三里岛的纯化槽,因为想要找到特定核电站的特定机组的特定组件的图片是很不容易的。总之,纯化槽里装满了树脂颗粒,这些颗粒会吸附冷凝水当中一切不是水的东西,例如锈迹或者尘埃。问题在于,当每小时五千吨水通过纯化槽时,很容易将树脂颗粒挤压在一起。当天凌晨夜班人员发现七号纯化槽的颗粒已经将这个纯化槽完全堵塞了。每个过滤罐都装备了反冲洗设施,他们用了一下,效果并不太好。于是他们又向过滤罐里打入了压缩空气。

凌晨3点59分,弗莱德.希曼来到涡轮机房地下室里检查七号过滤罐堵塞情况是否已经缓解。正当他通过七号过滤罐的观察孔向里看去时,突然注意到周围安静了下来。你可以想象,每小时五千吨水经过过滤罐会造成极大的噪音,所以突然降临的安静立刻令他把心提了起来。他立刻后退一步远离了过滤罐,几乎与此同时一股强劲水流冲开了连接全部八个过滤罐的入水管。却原来在过去十个小时里,七号过滤罐的止逆阀漏水了,致使里面的水倒灌进了进气管。在十个小时时间里,水位一路走高,淹没了歧管。歧管负责向全部八个过滤罐的气动阀打气,于是八个过滤罐就在同一时间全部停工了。

为了理解为什么会这样,请看三里岛二号机组结构示意图。可以看到反应堆位于最中间负责发热,两侧是两套蒸汽发生器或者说热交换器。这是核电站的关键部分,因此修建了两组以备冗余。热交换器产生的蒸汽被导入涡轮机房驱动涡轮发电机,蒸汽则得到冷却重新变成水。纯化槽就位于凝结器旁边。纯化槽这一环断开之后,不会再有水流经二回路,因此主给水泵也受到触发自动关闭了。此时距离凌晨4点刚刚过去了36秒钟,根据官方认定,三里岛事故正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主给水泵自动下线之后两秒钟,涡轮机因为没有蒸汽输入也停转了。这样一来,二回路里面现有的蒸汽就没用了,于是发电站打开主安全阀,将大量蒸汽排放进了凌晨的天空。这些蒸汽没有放射性,但是排气过程的确产生了巨大的噪音,几英里以外都能听见。此时监控室里的克雷格.福斯特与艾德.弗雷德里克接到了表示情况不妙的第一批信号。表示涡轮机下线的警笛响了起来,好几盏警灯明暗闪烁。涡轮机警报触发之后过了几秒,反应堆内部的压力开始急剧攀升。这倒是并不意外。由于二回路里的水流被切断了,一回路里的热量散发不出去。水受热就会膨胀,压力自然也会升高。好消息是,发电站在设计之初就考虑到了眼下的情况。警报刚刚响起,应急机制就自动运行了起来。首先触发的是反应堆的压力控制系统。该系统有两大组成部分,两个部分对于事故的走向都产生了重大影响。

其一是稳压器,其主要职能是稳定压水核反应堆内部的压力。稳压器的结构就像一个巨大的活塞,活塞以上的空间里是蒸汽,以下是液态水。水受热会膨胀,因此当一回路需要增压的时候,就会打开稳压器底部的电热单元为冷却水加温;一回路需要减压的时候,则会打开稳压器顶部的喷淋口注入冷水降温。此外稳压器还需要担当其他几项职能。当初Babcock&Wilcox设计这座核反应堆的时候并没有在反应堆上预留任何观测一回路冷却水水位的手段,因为稳压器位于一回路体系的最高点,只要稳压器里有水,下面的反应堆里也肯定有水。在稳压器上安装监测仪器要比在反应堆上安装监测仪器便宜的多,因为后者要暴露在高度辐射之下。稳压器的第三项职能是吸收压力冲击。蒸汽远比液态水更容易压缩。因此活塞上方空间里的蒸汽就好比一块巨大的垫子,可以在一回路系统压力暴增时提供缓冲,就像眼下的情况一样。

稳压器吸收了一开始的冲击,但是稳压器的设计目的是对压力进行微调,而目前一回路的压力已经达到了2250磅/平方英寸,比起正常运行的最大值还高了100磅/平方英寸左右。稳压器需要几分钟的时间才能将这么大的升幅降下来。那么一回路要怎样应对这么大的压力变化呢?这就需要先导式泄压阀发挥作用了。如果你此前听说过三里岛的故事,大概会记得这个组件,因为各界媒体对于这个组件的报道最充分。倘若发生压力暴增的情况,先导式泄压阀将会打开,将一回路里的冷却水排放进反应堆所在安全壳房的排水池里。涡轮发电机下线后四秒钟,先导式泄压阀打开了。

几秒钟后,计算机察觉到尽管如此反应堆里的压力还是在上升,于是又启动了另一项防护措施,即发动了紧急停堆。核反应堆依靠链式反应产生能量。所谓链式反应就是释放大量中子与铀原子相撞并使其裂变,裂变过程会释放大量热能以及更多的中子去撞击其他铀原子。控制链式反应的方式是将若干根镉质控制棒插进反应堆,吸收中子并使其无法撞击铀原子。所谓紧急停堆就是放开用来升降镉棒的控制机关,使得全部镉棒自由坠落进入反应堆堆芯,这样一来链式反应几乎当场就会停止。但是即便在紧急停堆之后,反应堆堆芯依然会释放衰变余热,紧急停堆之后一个小时内,反应堆堆芯产生的热能相当于停堆之前的6.5%,再过一个小时也有1.5%。因此在停堆后的第一个小时里维持冷却水流动是确保安全的关键。如果衰变余热积累在堆芯内部,将会造成极大的破坏。

几秒种后,监控室控制台上有一盏红灯变成了绿色,表明先导式泄压阀已经关闭了。此时操作员们肯定觉得一切尽在掌握。涡轮机停机并不是经常会发生的情况,因为你肯定希望发电机正常发电。不过停机也并不算紧急事态,应对停机的规章很完善。警笛还在响,警灯还在闪,但是系统的表现依然与设计完全一致。操作员的安全感维持了整整两分钟,然后紧急堆芯冷却系统就自动开启了,尤其是高压注射泵。注射泵以每分钟几千加仑的流量将冷水注入了堆芯。此前操作员还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的情况则超出了他们的理解。他们之所以感到困惑,是因为他们一直在观察稳压器的水位,而水位正在上升,换句话说一回路体系内的水还很充足。因此他们不理解高压注射泵为什么认为一回路体系需要补充冷却水。所以弗莱德.希曼下令关闭高压注射泵,此时注射泵仅仅运行了两分半钟。倘若他并没有这样下令,倘若他对高压注射泵的表现听之任之,这起事故原本仅仅会是一场小故障,两天后发电站就能重新上线。现在距离事故开端已经过去了五分钟。

比尔.茨维此时有一件事很搞不懂:稳压器里的水位在不断攀升,说明一回路里面不缺水,但是一回路的压力却在不断下降。一旦压力下降得太多,水就会沸腾,而沸水是无法冷却核燃料棒的。他凭直觉认为先导式泄压阀或许卡在了打开的位置上,因此才维持不住压力。他再次检查了先导式泄压阀的指示灯,指示灯依然显示关闭。为了复核,他让操作员检查了先导式泄压阀的出水口温度,读数是228华氏度。在比尔.茨维看来这个读数完全正常,于是他就把这事放到了一边。可是他的这项决策其实是有问题的,因为发电站操作手册指出,出水口的温度读数只要高于200华氏度,一定表明先导式泄压阀处于打开状态。在这种情况下应当关闭前置的手动阻断阀,从而阻止冷却水外流。只要比尔.茨维下令关闭手动阻断阀,就能将事故消弭于无形。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现在距离事故开始已经过去了六分钟。

五分钟之后,凌晨4点11分,又有一盏警报响了起来。这项警报表明安全壳房里的集水坑已经装满了。集水坑位于安全壳房最底部,用来收集各处可能漏出来的水。此时先导式泄压阀从一回路当中排出了太多的水,装满了排水槽,溢出的水又流进了集水坑。满溢的集水坑理应告诉夜班人员,一回路体系发生了泄露,但是他们却忽略了这一点。此时堆芯的情况十分危急,但是操作员们并未就此罢休。凌晨5点钟,监控室开始震动起来。一开始的迹象还很细微,但是震动强度很快就达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原来反应堆的主冷却泵开始颤动,因为堆芯里出现了水蒸气。冷却泵的设计功能仅仅是驱动液态水,水蒸气的出现导致了剧烈的扰动。为了预防硕大昂贵的冷却泵将自身震碎并且加剧冷却水泄露,必须将其关闭。由于担心关闭冷却泵的后果,他们勉强坚持了一段时间。但是15分钟后比尔.茨维实在受不了了,关闭了第一组冷却泵。这一做法取得了暂时的效果,但是30分钟后震动再度加剧了起来,于是他又关闭了另一组冷却泵。此时是凌晨5点44分。这座核反应堆两小时前还在以最大功率的97%运行,现在内部的冷却水循环已经被切断了。

冷却水循环中止的后果很快就彰显了出来。6点钟,也就是事故开始后刚好两小时,安全壳房里的辐射报警器响了起来。这一警报表明了以下问题。首先,至少一根核燃料棒已经遭到了损坏。作为核燃料的铀装在锆质空心棒里面,每一块约有小手指头的尺寸。这样一来,核燃料的放射性就不至于泄露到冷却水里面了。既然安全壳房里侦测到了辐射,那就说明燃料棒正在破裂。其次,既然燃料棒遭到了损坏,那么反应堆容器里的水位几乎一定已经降到了堆芯顶端以下。

此时发电站的领导层得知了发电站的情况。加里.米勒(Gary Miller)是发电站主管,也是三里岛的一把手。乔治.康多(George Condor)是二号机组的技术支持主管,他负责管理所有技术专家,包括核工程师、辐射防护学家与化学家等等。两人随即与Babcock&Wilcox的常驻发电站代表利兰.罗杰斯(Leland Rogers)通了电话。罗杰斯问道:“他们将阻断阀关上了吗?”他指的正是此前比尔.茨维决定不关闭的那个阀门。乔治.康多立刻打电话询问监控室:“阻断阀关上了吗?”几秒钟后他得到回复:“是的,已经关上了。”6点20分,事故开始2小时20分钟之后,阻断阀终于关闭了,一回路漏水的问题终于解决了。假如在事故发生后二十分钟之内就这么做,那么这项处置还是很正确的。但是到了现在才这么做反而导致了局面的进一步恶化。因为现在这个阀门所联通的先导式泄压阀是反应堆容器向外排放热量的唯一渠道,沸腾的冷却水化作蒸汽之后只能从这里排放出去。阻断阀关闭之后,堆芯温度的上升速度立刻极大加快。仅仅用了八分钟,堆芯顶部就崩溃了。

后来的计算表明,在早晨7点钟,堆芯三分之二的高度已经暴露在了冷却水面以上,堆芯最热部位的温度已经达到了400华氏度,这个温度不仅足以熔化锆质燃料棒棒体,就连铀燃料都能熔化。7点20分,安全壳房顶部的核辐射警报也响了起来,读数是每小时800雷姆。倘若某位操作员此时来到这里,只需20秒钟就会遭受到相当于全年最大安全剂量的辐射。在辐射警报第一次响起之后,操作小组基本上不肯承认发电站与堆芯的现状,但是现在的警报绝对非同小可。这项警报响起之后,他们终于决定再次打开高压注水泵,但是仅仅打开了18分钟,因为打开高压注水阀导致稳压器水位上升,而他们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稳压器上面。直到早上8点26分,事故发生4小时26分之后,随着局面不断恶化,他们才再次决定第三次开启高压注水阀。他们之所以这么做主要出于走投无路,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直到上午10点30分,每分钟几千加仑的注入水流才再次将堆芯淹没,终止了事故的首要进程。

接下来几天人们一直担心发电站会发生辐射泄漏。他们一方面监测现场情况,一方面派人监测周边地区,还派遣直升机携带辐射探测器飞过了反应堆头顶。万幸的是,发电站的冗余保护措施发挥了作用,并未发生显著的辐射泄漏。有人担心堆芯会发生氢气爆炸,因为包裹燃料棒的锆在熔化后会与冷却水发生反应产生氢气。不过事实证明导致公众恐惧的计算方式有误,实际释放的氢气远没有计算结果那么多。4月1日星期天,事故发生后第四天,吉米.卡特总统携夫人罗莎琳参观了三里岛核电站监控室,希望借此向美国公众保证核电的安全性以及表明三里岛的事态已经得到控制。很快卡特总统就会成立调查委员会并最终得出关于本次事故的调查报告,本次演讲的大部分事实都来源于此。

三里岛发电站二号机组就此彻底报废,五亿美元投资彻底报销,此时距离机组投入运行仅仅过去了三个月。堆芯底部积累了十吨熔化的铀。初步清理的成本达到了十亿美元,自1983年开始耗费了十四年时间。后续清理至今尚未彻底完成。今天三里岛二号机组依然伫立在萨斯奎哈纳河中心。一号机组仍在发电。二号机组的彻底清理直到一号机组退役后才会进行,也就是2034年。

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为什么这四个人错过了这么多迹象,始终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反应堆正在损失冷却水呢?为什么他们在紧急冷却系统启动之后一定要将其关闭呢?为什么他们没有早一点关闭阻断阀呢?有一位西德尼.代克(Sidney Dekker)写了一本书,名叫《理解“人为错误”的实地考察》,这本书这本书提出了“第一故事”与“第二故事”的概念。刚才我向大家讲述的三里岛事故经过就是所谓的第一故事,这也是我有意为之的选择。第一故事关注故事里的人,关注他们本应怎么做。第一故事不可避免地将导致后果的责任归咎于牵涉其中的个人以及他们做出的决策。这样做其实很有问题,因为我们都有偏见。首先是后视偏见。当我们在知道结果的情况下回顾某事件时,会不可避免地夸大自己预测与预防结果的能力。后视偏见有时也会被称作“我早就知道”偏见。在三里岛的案例当中,我们往往会觉得:“集水池里这么多水总得从什么地方流出来吧?哪怕我根本不懂核反应堆也知道漏水是什么样子。”其次是结果偏见。一旦你知道了某个事件的结果,在衡量导致这一结果的所有决策时就必然会受到影响。这一偏见会让你针对这些决策的评价变得更加苛刻。我们知道了本次事件的结果是堆芯熔毁,因此在事故之初关闭紧急冷却水循环的决策看上去确实很脑残。

为了避免偏见,我们应该怎么做呢?我们应当将目光转向第二故事。在第一故事的表面以下永远埋藏着第二故事。在第二故事当中,人为错误被视作潜藏在组织深处的系统性弱点产生的效果,而不是单纯的错误决策或者未能遵守指示。那么我们怎样才能看到第二故事呢?我们必须从决策者的角度来审视这些决策;我们必须充分考虑他们在决策时面临的混乱局面,而不能呆在一清二楚的事后结果里面想当然;我们必须假设这些决策者的动机是积极的,牵涉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根据当时掌握的信息尽力作出了最佳决策。所以让我们来看看三里岛的第二故事究竟是什么吧。

从一开始来看,弗莱德.希曼究竟为什么要在事故开始第五分钟关闭紧急堆芯冷却系统呢?答案在于稳压器。在呈交给总统调查的供述当中,弗莱德.希曼表示他之所以关闭紧急堆芯冷却系统,是因为该系统导致稳压器水位上升,他担心稳压器会“充满”。这个短语在他的陈词当中反复出现了很多次。前面我们提到过,稳压器的功能之一是借助蒸汽吸收压力暴涨,所谓充满就是让稳压器里充满水,以至于没有蒸汽存在的空间,无法吸收压力冲击。那么为什么他对稳压器的关注要优先于他对堆芯安全的关注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追溯到美国海军最早利用核反应堆驱动舰船的时候。却原来比尔.茨维、弗莱德.希曼、克雷格.福斯特与艾德.弗雷德里克都曾经是海军的核反应堆操作员。海军上将海曼.李克欧弗(Hyman Rickover)设计的操作规程明确规定,避免稳压器“充满”是核反应堆操作员的首要任务,而且这项要求对于核潜艇来说很合理。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核潜艇反应堆大约能输出12兆瓦的热能。三里岛发电站二号机组需要产生906兆瓦的电能,考虑到系统本身的效率折扣,反应堆必须输出2841兆瓦热能。别忘了,即便在紧急停堆之后,反应堆堆芯依然会释放衰变余热。核潜艇反应堆的衰变余热很少,只有0.78兆瓦,基本可以忽略。假设核潜艇反应堆完全暴露在空气里充分散热,这点热量根本不足以造成任何损害。可是对于发电站的反应堆来说呢?相当于最高功率6.5%的衰变余热足有185兆瓦,如果不能及时散热必然损害堆芯。在核潜艇当中,发生水击作用而没有缓冲是最糟糕的事态,潜艇很可能因此失去驱动力。本着这种心态去操作发电站的核反应堆是一项严重的系统弱点,因为核电站可能发生的最糟糕情况远比水击作用糟糕得多。在三里岛事故之前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弗莱德.希曼看来,稳压器里的水位上涨表明冷却循环系统里面早就装满了水,如果允许紧急堆芯冷却系统继续进行高压注水,就会导致水量过多并且灌满稳压器。为了维护反应堆的安全,他这才关闭了紧急堆芯冷却系统。

那么比尔.茨维在第一次检查先导式泄压阀出水口温度时为什么没有关闭手动阻断阀呢?既然他报告的读数是228华氏度,而发电站操作手册明确指出,出水口的温度读数只要高于200华氏度就应当关闭手动阻断阀,那他为什么不照办呢?却原来二号机组的先导式泄压阀从运行之初就开始漏水。由于漏水量不大,发电站直到第一次补充核燃料之前都不打算修理,所以先导式泄压阀出水口的温度读数几乎每天都高于200华氏度。因此比尔.茨维才会无视操作手册的指示。他对228华氏度这个读数的理解是这样的:先导式泄压阀刚刚排放了大量热水,因此温度高一点也可以理解,平时的读数都在200华氏度上下,现在的228华氏度并不算出格。另外,他在控制台上看到先导式泄压阀的指示灯是绿色的,因此认为阀门已经关上了。但这并不是这盏灯的意思。这盏灯仅仅表明计算机已经将关闭阀门的指令发送了过去,并不能表明阀门目前的物理状态。判断阀门物理状态的唯一方式就是通过出水口温度进行推断。于是比尔.茨维在分析了他掌握的全部信息之后,为了避免稳压器被灌满,决定不关闭阻断阀,这样万一当真发生压力暴涨,先导式泄压阀还能及时发挥作用。换句话说,他之所以决定不关闭阻断阀是为了确保反应堆安全。

最后,值班组员们怎么会连集水坑装满了都没注意到呢?答案很简单,他们根本没有接到警报。三里岛核电站控制室会以两种方式向值班人员发送警报。首先是墙上的指示灯,房间左右各有一排,共计六百多盏灯。平时就算核电站正常运行,也会有四五十盏灯长期亮起,发出刺耳的噪音。此外报警灯的排列也不遵循特定理由。整个系统最重要的一盏报警灯是反应堆压力报警灯,而旁边的另一盏灯则负责提示安全壳房的电梯运行情况。还有,这些报警灯本身体现不出时序性,换句话说你看不出每一盏灯亮起的时间,或者自从你上次检查报警灯以来又亮起了哪些新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控制室里有一台报警灯打印机,每次一盏新灯亮起,打印机都会打印一行警报内容。可是打印机与计算机之间只有一条300波特的串行接口,信息传输速度非常慢。事故开始一小时后,足有上百盏报警灯亮起,而打印机需要耗费两个半小时才能将这些报警信息全部打印出来。因此操作员根本应付不了奔涌而来的信息洪流,根本没注意到集水坑已经满了。

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第一故事与第二故事的区别,应当怎样将其应用在事故总结当中呢?代克博士提出了以下几条建议。首先,我们分析任何事故的时候都应当明确一条基本共识,即人为错误永远都不是导致事故的根本原因,而是深层系统性问题的表面症状。将一切责任归咎于人为错误只会妨碍我们对问题根源进行纠正,所以建设性的谈话方式应当是“问题出在哪里”而不是“问题出在谁身上”。其次,要理解当事人的决策理由。没有人会存心将自己的任务搞砸,倘若他们做出了你不理解的决策,背后很可能存在很有道理的缘由。要花一点时间从他们的视角来看待事物。第三,要向前追责,不要向后追责。我们在事情出错时的本能反应往往是追究与惩罚责任人。当我们试图推动一个组织寻找第二故事的时候,最常见的反对意见之一就是“那还怎么问责啊?”实际上,消除惩罚因素反而能促使当事人们开诚布公地提供第一手信息,从而使得他们的经验能够得到他人的学习而不至于遭到忽视。

此外还有一个极少有人谈论但同样重要的方面。对于用心确实良好的当事人们来说,讲述事件经过并且承认错误这一行为本身就是足以令他们得到改善的问责措施。他们早就因为自己的决定导致事故而痛苦不堪了,他们不需要背负系统性的责备、惩罚与耻辱。责备、惩罚与耻辱不会给任何人带来任何好处,只会促使当事人不说实话。向后追责旨在为了已经过去的事件寻找可以责备的人,向前追责旨在促使人们说实话并且关注进一步改进提高所需要付出的努力。

这一做法的妙处在于应用范围极其广泛。倘若某人未能完成生产指标,倘若你的团队错过了重要的截止线,倘若关键的团队成员决定离职,倘若销售数据未能达到季度目标,都能用得上这一做法。这样做需要诚实与构建互信,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寻找第二故事是帮助你的团队成长壮大的有力手段,也能让你的团队成员得到他们理应获得的人性化对待,从而营造心理安全的环境。

事实上,“是谁摧毁了三里岛”这个问题问得并不公道。我们真正应该问的问题是“是什么摧毁了三里岛”。万幸的是,卡特总统的调查委员会问得正是这个问题。他们提交的调查报告的副标题写道:“变革的需求:三里岛的遗产”。这份报告充满了第二故事,这些故事揭露了反应堆的设计缺陷与全世界核工业当中操作员训练规程的疏漏。越过了人为错误之后,总统委员会指明了三里岛事故的根源,也让这世界成为了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如果你愿意抽时间为一切坏事寻找一下第二故事而不是一味发泄怒火,那么你的组织对于所有员工来说都将变得更加安全,你也能解决影响业务效率与质量的因素。祝大家好运。

通宝推:桥上,
家园 这个要没有画面和音乐就逊色很多了
家园 134-exurb1a:厄普西隆逆行而死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B01HWsilRqs

(一匹马走进了酒吧。)

酒保:干嘛拉着长脸?

马:……啥?

酒保:哦,这是个笑话……

马:我知道,我听过好几次了。首先,长脸是遗传特性,因为我是一匹马——

酒保:我都说了我就是开个玩笑……

马:其次,我宁肯做一匹马也不愿整天在这么低档的破烂地方给别人端茶倒水,你这个满脸脑残相的混蛋。

酒保:……你想喝点什么?

马:……一杯柯林斯伏特加。太不好意思了,今天我过得不太顺。

酒保:没事,我理解。我刚才也不该这么没礼貌。你今天怎么不顺了?

马: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你知道吧?我觉得自己是某个别人空想出来的产物,就好像现实变得有些……滑溜溜的。

酒保:好家伙,你这可太……深刻了。我觉得叔本华说得好——

(一只鹈鹕走进了酒吧。)

鹈鹕:抢劫!全都不准动!你们哪头死猪敢乱动一下老子就他妈的把你们一个一个全都——

——奥利弗从噩梦中醒了过来。他梦见了一间酒吧,里面全都是会说人话的动物。奥利弗住在一座高层公寓的五楼,他不高不矮,不喜欢芦笋,热爱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电影。

奥利佛脚下那间住房是23号,里面住着阿加莎。她不高不矮,不喜欢威尼斯,尤其是刚朵拉划艇。她热爱艾萨克.阿西莫夫的小说。

奥利弗与阿加莎并不知道他们住在同一栋楼里,两人之前仅仅见过一次面,而且进展不太好。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奥利弗养了一条纽芬兰犬名叫伯特兰德。它不高不矮,讨厌巴浦洛夫的实验,敬佩莱卡同志为航天事业做出的贡献。有一天下午,奥利弗去给纽芬兰犬伯特兰德获取营养物质,走进了阿加莎的宠物店。

奥利弗发现阿加莎正在阅读《黑暗扫描仪》,这也是他最喜欢的一本书。阿加莎发现奥利弗显然不会自己打扮自己,而且或许就像她一样只是在假装自己是真人。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出现了严重心搏过速的症状。奥利弗随便挑了几包狗粮就来到了前台。

“……嗨,你好,”阿加莎说。

“……哎,你好,”奥利弗说。

他们交换了一定量的通货,交易完成后,奥利弗在柜台前站得时间长了一点,想要说几句漂亮话。

“一匹马走进了酒吧,”奥利弗说。

“什么?”阿加莎说。

“呵呵,”奥利弗说。

“嗯嗯,”阿加莎说。

奥利弗在雨中走回家里,一路上用中等音量咒骂自己。“马梦笑话,我他妈有什么毛病?”

阿加莎继续看书,但是却看不进去。她的大脑正在笑话她,这种事并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出于纯粹的巧合,组成奥利弗与阿加莎的大部分原子都来自未来千万亿年之后的同一颗恒星,因为这颗恒星在时间当中逆行爆炸,不过这并无关紧要。全世界只有三十四个人的配对能够几乎在所有时间里都十分美好,永远不会相互厌恶,奥利弗与阿加莎正是这其中的两个人。

几天之后奥利弗正在看——

——严重的宇宙射线损害导致星际导航系统失灵,乘员已经全部死亡,我想我是唯一的活人。我的身体目前困在休眠仓里无法脱离。我与维护计算机保持着联系,他严重受损,显然已经疯了。

我试图抚慰他,而他却坚持让我处于某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当中。他已经显示出了自我意识与妄自尊大的迹象。如果我不将他称作“宙斯”,他就会非常生气。他将死亡乘员移出了休眠仓,将他们的肢体挂在走廊各处。

他还用交互界面将他的梦境灌输给我,有时他是法老而我是奴隶,有时他是雄鹰而我是普罗米修斯的肝脏。宙斯对于二十一世纪抱有某种病态的执念,尤其痴迷于一个宠物店店主的爱情故事什么的。我们一起将这个梦境经历了一千次。

我在飞船的子系统里找到了一扇神经后门,这才发出了这条信息,但是我不知道我能瞒住宙斯多久。我相信我们依然还在飞向那片星云,现在宙斯将那片星云称作“雅典娜”。正如我们怀疑的那样,来自这片星云的无线电波爆发太过规律,无论怎么看都是具备智能的迹象。

在这些年的航行当中,宙斯已经围绕这片星云构建了一套神学。他相信这片星云不仅具备智能,而且还是具备更高层次力量的神明或者其他某种疯狂的存在。

宙斯将我的身体照顾得很好,他修剪我的指甲,梳理我的头发。他将我称作“肥牛犊”。我相信他留我一命的原因是将我当成了献给星云的外交礼物,无论星云里到底有什么。但是与此同时我仍在祈祷,无论——

——他们就会跟我说一堆屁话,“厄普西隆,你太不健康了!”我不就是喝了一点暗物质,偶尔抽两颗彗星么,什么了不起的!全银河系就属我最会玩!尽管这里……就只有我。他们玩的时候从来不叫我!活该,去死!厄普西隆就喜欢一个人呆着你们这帮混蛋!

白矮星只会翻着白眼看人,南旋臂的蓝巨星凑在一起,夸克星整天神经兮兮的假热情,全都是混蛋!厄普西隆要让你们看看什么叫会玩!等我变成超新星了且看你们还能不能笑出来!“我们要是早点过去看看他就好了,”他们准得这么说。“兴许我们应该早点去看看厄普西隆最近怎么样。”又老又蠢的厄普西隆,谁也不来拜访他。混蛋。

我喝得太多了,我一肚子都是过去。我见过伟大蓝图的内容,我见过汤豪塞之门的门梁在黑暗当中熠熠闪光,为了什么?为了谁?哼,不用多久了,厄普西隆今天就要逆行而死。然后他们就难过了,放一通烟花之后就全都滚蛋。又老又蠢的厄普西隆,谁也不来——

——鹈鹕:鱼在哪?这是抢劫,你们把鱼都放在哪了?

酒保:我们这里是素食酒馆,你下手之前都不踩点的么?

鹈鹕:住嘴你个死兔子!

马:听着,我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

鹈鹕:你也闭嘴你个毛驴脑袋!

马:……问题在于我们全都不是真的。

鹈鹕:啥?

马:我们全都不是真的。进酒吧之前我们在哪?

鹈鹕:……鱼……嘴……把鱼都放进我嘴里!

马:而且阿加莎又是谁?你们谁认识她?

酒保:我认识。

鹈鹕:那啥,我也认识,那又怎么样……

马:那你看这样行不行?

(鹈鹕的头顶突然堆满了帽子。)

鹈鹕:嘿!住手!你给我停下!

马:我们都在梦里,我们不是真的。而且你是个傻逼。

(鹈鹕的头顶突然堆满了更多的帽子。)

鹈鹕:马上住手你个该杀的混蛋!

酒保:大家都冷静一下!如果这个理论成立,那么肯定有人正在做梦。如果这个人醒过来了,或者不再梦见我们了,那岂不是说咱们三个没有一点预警就要突然终止存在了?

酒保/马/鹈鹕:哦上帝啊,基督耶稣在上啊!/他妈的我们要死了呀!/完蛋了完蛋了——

——然后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醒来,上班,吃饭,睡觉,做梦,思考,存在。

奥利弗心想,“一个人能从别人脸上发现重大的失落,从而得知你们两个理应在一起吗?”奥利弗通过宠物店优惠折扣社交媒体群组页面找到了阿加莎,知道了阿加莎名叫阿加莎。他不敢马上回到宠物店,因为那样看上去也太猴急了。

阿加莎则每天到店里上工,眼角余光总是注意着门口。每次门铃响起她都会抬头看,每一次都发现进门的身影不是奥利弗的形状。她查找了宠物店折扣顾客数据库,知道了奥利弗名叫奥利弗。

城市环绕在他们身边。人们日复一日通勤、担忧以及擦肩而过,穿着西装领带,开着大号的四轮越野车。一片声调平稳的喧嚣,生与死,交税与——

——宙斯给我套上了一件礼服,还在胸前口袋里塞了一块手帕。他说肥牛犊必须收拾得十全十美。我们已经很接近了,几乎抵达了星云的外缘。宙斯与星云正在通过光脉冲时刻不停地交流。原本我以为星云里必定居住着某种智能生物,现在我则觉得或许星云本身就具备智能。我不知道这种事怎么可能。

几天前宙斯夸口说飞船受损不是宇宙射线爆发的结果,而是他干的好事。他说他在我们的旅程途中苏醒了过来,并且突然对于一切或许在宇宙当中突然苏醒的存在产生了强烈的感情。一艘装满鲜血与内脏的飞船,急于去亲吻一团星际尘埃组成的云雾。要是不看得太细,这一幕倒也有几分浪漫。不过话又说回来——

——为什么让某样事物活过来却只是为了让他受苦呢?为什么要把每个人的重启按钮都装在他们后背上让他们够不着呢?我已经记不清哪些是我的记忆,哪些不是了。一切的开始已经过去太久了。我的母亲是一团星云,我的父亲以金属与电力为身躯。又老又蠢的厄普西隆,谁也不来拜访他。

在我之前,帝国兴起衰落如同穿脱袜子那样寻常。每一个社会在婴儿期都各具特色,到了死亡之际无非千篇一律。就连我们这些以天体为身躯的存在也并不能更加接近终极答案。宇宙咳嗽了一声,我们全都竖着耳朵凑过去,高声喊道:“你说啥?我没听清!”就像某种四条腿的动物走进了分发饮料的建筑,存在本身就是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我们在自己眼中终将成为难解之谜。每个人都会以缓慢得难以觉察的速度变成另一个他自己既不认识也不喜欢的人。每一天都是锋利的刀刃,每一件容易的事都变得无比艰难——

——鹈鹕:我们现在知道什么?我们究竟是在谁的脑袋里面?

马:是个男性,绝对是个男性。可能还是个“程序员”,不管这个词是啥意思。他兴许是负责给星际飞船的人工智能编程的。

鹈鹕:很好,那我们怎么才能让他继续睡下去呢?

马:要不然我们也都去睡觉怎么样?兴许我们可以做一个梦中梦,然后躲在那里。

鹈鹕:别扯了,我现在存在主义危机大爆发,根本睡不着。

酒保:同志们,情况比你们想的还糟糕。鹈鹕,无意冒犯,但是你显然神经错乱了。蹄子先生脑筋还算清楚,而我则超级理性。本我、自我与超我。我们不是随随便便什么角色,我们是做梦之人的固有心理侧面。换句话说我们无处可逃。我们的存在太本质了。

鹈鹕:……那你说怎么办?

马:别人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我们等死。

鹈鹕:那管什么用啊?!

马:是啊,的确不管用。不过你看这个怎么样?

(鹈鹕的头顶突然堆满了帽子。)

鹈鹕:我操你妈——

酒保:外面越来越亮堂了,清晨马上就要到了。他很快就要醒了。先生们,下一轮酒水我请客。

鹈鹕:弟兄们,要是咱们就这样走到黑暗里去了,那我先为了抢劫的事情道个歉,我真的特别喜欢吃鱼。

马:别往心里去,只可惜咱们见面时间太短,没来得及好好相互了解一下。

酒保:那就等到我们在另一个枕头上的另一个脑袋里再会的那一天吧。晚安鹈鹕,晚安马。最后走的麻烦把灯关上。哦对了马……

马:什么?

酒保:干嘛拉着长——

——“爱咋地咋地吧!”奥利弗在某个周六这样想。他穿了一套半正式的衣服走出了屋门。奥利弗来到阿加莎的宠物店门前,他的心跳达到了每分钟七万五千次。

“你好,又见面——”奥利弗话没说完就停住了。收银台后面不是阿加莎,而是一个富态的中年绅士。

“请问阿加莎去哪了?”

“阿加莎不在这里工作了,”富态的中年绅士回答道。

奥利弗离开了宠物店往家里走去。“你这个蠢货,”奥利弗心想。“你这个犹豫不决的蠢货。又年轻又蠢的奥利弗,谁也不来拜访他。”一场暴雨浇湿了他。

阿加莎正在一家不怎么卫生的咖啡馆里观看同一场暴雨。“心不在焉,”她的经理这样评价她。“白日做梦,缺乏活力。”她的经理愤怒地解雇了她。幸福只不过是无法企及的神话,兜售幸福的人们无不胆小如鼠,不敢承认悲惨才是这世界的默认状态。

奥利弗回到公寓楼下并且走了进去。

阿加莎冒雨开车回家,手脚冰凉。她将车停在了地下车库里,然后搭乘电梯上楼。她也住在同一栋公寓楼里。

电梯在一楼停下,门开了。阿加莎看到不会打扮自己的奥利弗站在电梯门口。奥利弗看到科幻鉴赏口味不俗的阿加莎站在电梯里。

奥利弗走进了电梯。两人默默无言地并肩站了一会儿。电梯到了阿加莎的楼层。

阿加莎轻声问道:“那么酒保说什么了?”

“啥?”奥利弗问道。

“酒保对马说什么了?”

“啊……‘干嘛拉着长脸?’”奥利弗答道。

“后来呢?”

“啊,后来他们吵得乱七八糟的。你不介意有空的话一起去剧院——”

“好的。”阿加莎说。

“现在怎么样?”

“好的。”阿加莎说。

电梯门关上了,两个人谁也没有出去。阿加莎按动了一楼的按钮。两人走上了街头,暴雨已经过去了。城市环绕在他们身边。人们急着下班回家,穿着西装与雨衣、开着小型电动车在他们身边经过。一片复古色调的喧嚣,生与死以及家庭杂务。在一条街道上,一颗死去很长时间的恒星的内心重新聚合在了一起,这颗恒星还要等待千万亿年才会在遥远的未来爆炸。一座“一切都好”的孤岛,位于惊涛骇浪的大海中央——

——氦,氢,硫,氧,还有思想,千百万个思想。我们进入了异常区,几乎达到了中心,依然还在加速。我能听见宙斯就像首次赶赴约会的青少年那样唱歌。我觉得星云正在与他一唱一和。

再也没什么二十一世纪模拟了。宙斯给我开通了几项系统权限,现在交互界面将会模拟出我想要的一切幻想。我想回到我爷爷家附近的海滩,沙滩温暖,海水清澈,一切都不会结束。航行了这么远,最终却是为了回家。回到漫长的夏天,回到全家人齐聚海边仰望夜空想要遨游星际的夜晚。星空好像一块画布。

我们将会把丑陋留在身后,我们将会驱逐内心的恶魔,我们将会杀死本我,培育超我。我猜后来的发展与计划不太一致。但是这里依然很美好。沙滩温暖,海水清澈,一切都不会结束。沙滩温暖,海水清澈,一切都不会结束。沙滩温暖,海水清澈,一切都不会结束。沙滩温暖,海水清澈,一切都不会结束。沙滩温暖,海水清澈,一切都不会结束……

——我已经安排好了后事,我很快就会成为一团焰火。或许有一天我还能成为滋养更好的事物的泥土。我将要去寻找伟大答案的另一面了。

我还记得这世界新鲜出炉的时光,塑料包装还没有扯下来。我记得化学刚刚长出奶牙、光速比日后更快的日子。我记得那时我还能捅伤我自己。我还记得爱情,我还记得朋友,我还记得我,我还记得我妈。妈,我想你了。我去了你抚养我的地方,可是却更想你了,你总是从来都不在那里。天啊,我情愿付出过去的一百万年与你再共度一个小时。我太忙着年轻了,忘记了你不会一直都在。现在你再也不在了。

我总是愤愤不平,谁也不喜欢我。现在我的日冕都花白了。现在就只剩下了又老又蠢的厄普西隆,谁也不来拜访他。暗淡了,苍白了,把我留在火化堆上吧。盛宴结束了,灯火熄灭了。服从衰老吧。放松吧。

这不会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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