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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淮阴候的救赎---评韩信的心路历程 -- 机会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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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好铁

老兄:

请继续写啊。你把复杂的古文用现代白话阐述出来,解了我对历史的饥渴。

家园 【原创】七---心结(4.云梦) 上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的开篇就谈到纲纪的重要性,他说:“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夫以四海之阔,兆民之众,受制于一人,虽有绝伦之力,高世之智,莫敢不奔走而服役者,岂非以礼为之纲纪哉!是故天子统三公,三公率诸侯,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贵以临贱,贱以承贵。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支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故曰:天子之职莫大于礼也。”

这样看来,所谓的礼,也就是纲纪,大致类同于现代所说的制度,一个制度确立下来,使系统内的各方面都有相应的权限和责任,通过相应的措施来调动系统内的参与者的积极性和主观能动性,保证各项命令和措施的顺利传达实施。春秋时期礼乐崩坏,社会的分裂和动荡以及长期的战争,将原先运行完好的一套制度完全破坏殆尽,长期的分裂和相互之间的攻伐,不但在各国民众之间造成了心理的隔阂,也无形中增加了对统一局面的认同感的缺失。秦帝国虽然在疆域上统一了六国,但没有能使得原先六国的民众对新的帝国形成信任感和认同感,相反暴虐的统治和奴役却到头来埋葬了自己。刘邦新建的汉帝国同样面临着认同危机,乱世中武力才是最高的威慑力,在武功方面刘邦能够慑服其他诸侯,但却无法慑服能力谋略均高于自己的韩信,这就决定了韩信等人不可能对刘邦惟命是从,这一点在战争过程中已经多次被验证过。从政治的角度而言,韩信的存在对刘邦的帝国是一个很大的隐患,在制度缺失的场合,支撑偌大一个帝国只能靠领袖的权威来凝聚力量和人心,而一旦有人挑战或者有能力挑战这种权威,势必会影响到普通受众对于领袖的信念,对时局产生恶劣的影响。刘邦的历史地位是在秦末农民战争的大环境下形成的,但这种地位并不稳固,是通过不断的妥协和让步,最终在众多盟友的协助下扫清所有敌对势力,登上皇帝的宝座。刘邦在即位前后通过各种渠道散布自己的种种“神迹”,无非是为自己由一介平民摇身变成至尊无上的帝王制造“理论依据”,无限拔高自己并与过往的平庸的一段历史割裂,当今的所谓明星在成名之后编造虚假的履历,多多少少也是基于同样的心理,总觉得自己的过去与目前的地位不相称,生怕仰慕者和崇拜者在了解自己的过去后,会影响到自己的地位。陈涉以及后世的朱重八对儿时的玩伴旧友大开杀戒,也是由于自己的过往被戳穿恼羞成怒所致。刘邦的那一套骗术骗得了不明就里的民众,但骗不了长期跟随自己的功臣们以及大小诸侯王,功臣们尤其是丰沛集团的那群人,当初也是社会地层的普通人,大多是依附与刘邦才混到如今的地位,他们与刘邦是命运共同体,自然不会戳穿乃至会千方百计维护刘邦的谎言;而大小诸侯王尤其是功高盖世谋略出众的韩信等人,自然不会被这套唬烂过去,假如这些人当中冒出这么一个野心家,用当初刘邦对付项羽的那一套如法炮制一番,那也是相当可怕的。刘邦总觉得自己是坐在火山口上,他自己的地位是通过长期的斗争争取来的,自然不容许身边出现类似的人物来谋夺分享自己的权力。

称帝后的刘邦,心态较之过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过去的地方豪强争霸天下的领袖转变成了君临天下的帝王,社会地位的巨变改变了刘邦与周围人的关系,无形中在过去亲密的君臣之间树立了一道深深的鸿沟,而刘邦本人以及周围的臣工自觉不自觉的逐渐拉大了彼此的距离。过去的刘邦痛恨繁芜的礼节,如今刘邦看到“髃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却感到厌恶,主动要求叔孙通教习群臣礼仪,在操演成功后大喜道:“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而太公家令,教唆太公向刘邦行礼,刘邦不担不以为仵,反而奖赏了家令。刘邦的这种转变或许连他本人都未曾感知到,但聪敏如张良者已经敏锐的感觉到了这种变化,并主动淡出政治圈与刘邦保持距离,以免惹祸上身。类似张良的这种态度会进一步引发刘邦的失落感和猜疑感,从而将刘邦性格中的猜疑和暴烈的因素进一步诱发和扩张。古今中外的独裁者往往都是由于陷入孤独的境地,诱发的猜疑性格导致对周围人不信任感加剧,这种不信任感导致周围人越发远离独裁者,而这种行为进一步加剧了猜疑性格,这种怪圈循环往复,导致独裁者一步步滑入变态的怪圈,心里的戾气通过正常的渠道无法得以发泄的话,往往会导致可怕的灾难。刘邦对于韩信等人的猜疑也是通过一件件小事情逐渐积累起来的,到达一定的程度必然会有一个爆发。即使韩信等人没有背叛的行为,但他们具备的能力已经成为他们的原罪,为刘邦深深的忌惮和厌恶。

刘邦对韩信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但理智也清楚的告诉自己,韩信没有反叛的动机。毕竟对于韩信来说,楚汉战争最关键的时候韩信坚决的站在刘邦的一边,就证明了韩信的立场。况且刘邦能够在长期的战争中坚持下来,并由弱到强最终赢得了最后的胜利,韩信在其间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对此刘邦心知肚明。他欣赏韩信的才能,同时也带有一丝的嫉妒;他承认韩信的战功,但也深深忌惮用兵如神的韩信会不会威胁到自己的安全;自始至终刘邦对于韩信的心态都是很矛盾的,韩信能不能用?如何用?在这个问题上刘邦一直在走钢丝,始终下不了决心。况且刘邦也担心一旦触及韩信的利益,韩信的反应超过自己的预期,该如何收场的问题。在战场上决一雌雄,刘邦根本不敢做此奢望。因此在立国之后,他就在暗中观察韩信的言行,试图从中揣摩韩信是否有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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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对于刘邦的态度没有丝毫的察觉,在战争结束后,他就以当年项羽衣锦还乡的心态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和属地,将当年对己有恩仇的诸位召来,一一给予回报。韩信对当年提供自己数十日饭食的漂母回报千金,实现了当初“必有以重报”的允诺;而对于曾经寄食数月的亭长,韩信却由于亭长妻的晨炊蓐食迁怒到亭长本人,只给予了百钱作为回报,并讥讽说,“公,小人也,为德不卒”;对于当年侮辱自己的少年泼皮,韩信却大方地召之为中尉,并对诸将说:“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于此。”

韩信对于三人的不同封赏看似恩怨分明,但我总觉得其中有些蹊跷关节。对于漂母的封赏没有问题,但对于亭长,韩信似乎有失公允,毕竟漂母只提供数十日的饭食,亭长却让韩信数月寄食于自己家中,即使后来亭长妻耍心眼不给韩信饭吃,但那也是亭长妻的个人行为,大丈夫恩怨分明就应该厚赏亭长,对亭长妻或者不予追究,或者斥责一顿也就是了,如今韩信将怨气发泄到亭长身上,不但只给予区区百钱,还语待机锋,就有点不厚道的嫌疑了;而对于少年泼皮的封赏就更看不懂了,刚刚还由于亭长妻的小过节迁怒亭长,一转身就忘了曾经受到的胯下大辱,不但不降罪反而提拔对方,对诸将的解释也有点牵强,“杀之无名,故忍而就于此”,换句话说就是曾经想过杀了对方,因此可以肯定胯下辱确实深深的伤害了韩信的自尊心,韩信斟酌后隐忍了下来,但即便如此,也没有必要提拔对方啊,除非韩信认为少年的行为激励了自己,才换得如今的成就。但从韩信的解释中却没有类似的表述,这也是不符合逻辑之所在。

按我的理解,如果韩信真的对三人的行为带有纯粹的报恩心理,正常的举止应该是厚赏漂母;对亭长给予更高的赏赐,对亭长妻也有所回报,当然可以说一点冠冕堂皇的套话,比如如果不是你晨炊蓐食故意刁难本人,我也不会有如今的风光。一方面提醒对方当年作为的失当,另一方面也彰扬了自己的宽厚仁德;对于泼皮少年可以封赏,但对于诸将的解释可以强调对方的行为是激励自己振作起来的因素,自己能有今天的地位,也有少年的一份功劳。这样的解释总比什么“杀之无名,故忍而就于此”要好的多。韩信的行为看似公允,但彰小惠而贬大恩,称不上真正的公平,或许韩信是带着一丝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快感心态作出上述的行为的,正是由于韩信在对待三人的态度上没有秉承统一的标准,我对韩信封赏少年的动机有所怀疑,或许当年韩信胯下之辱确实是出于自身的恐惧和软弱不得已而为之,当然事实如何也是无法得知的了。

韩信在楚地享受天下太平的果实,少年时出人头地的梦想已经全部实现了。但韩信毕竟是军人,他拥有的一切都是在战场上一点一滴积累下来的。赫赫武功给予他荣华富贵,如今战争已经结束,韩信的谋略失去了施展的空间,对韩信来说也带来了精神层次的空虚。军人的价值是体现在战场上的,和平年代对于军人来说是一种悲哀。韩信或许为了排解精神上的空虚和无聊,或许是常年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在日常作息中依然保持了军人的本色,平时在巡查封地的时候依然“陈兵出入”,联想到建国后林彪也经常让警卫员开吉普车拉着自己到野地狂奔,模拟战争时的场景才能安然的休息,我对韩信的这种行为模式也可以理解。但韩信的这种行为却犯了刘邦的忌讳,本来就对韩信戒备有加的刘邦,听到韩信在封地大张旗鼓的搞“军事演习”,自然会本能地反应到韩信的种种作为是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韩信私自收留项王亡将钟离眛,更是触动了刘邦敏感的神经,此时有人密告韩信谋反,不管是事实还是捏造,都不容刘邦不下决心彻底解除韩信的威胁了。

刘邦已经下了决心拔掉韩信这个潜在的威胁,而密告正好给了他一个口实,在韩信还不知情的情况下,刘邦密召将领商议,诸将不知厉害,胡说什么“发兵抓住那小子,把他活埋了”,唯有刘邦及少数人知道韩信的厉害,不敢随便造次。陈平在关键的时候站了出来,为刘邦献上了一条毒计。

陈平的计策是基于对韩信的了解而对症下药的,作为陪伴在刘邦身边的近臣,他自然知道韩信的底线是什么,他也清楚的知道韩信没有谋反的动机和意图,只要不触及韩信的名爵和安危,韩信不会做出激烈的反应。在摸透了韩信的心思后,陈平建议刘邦伪游云梦,召集诸侯前来相见。由于有利己的先例,韩信对此应该会有一丝疑虑,但好在刘邦并不表明态度,将皮球踢给了韩信,韩信如果畏惧不来的话,那自然坐实了谋反,而谋反意味着到手的一切都成幻灭,必须通过血与火的浩劫重新争取,代价太大而且后果无法预知。楚汉战争中那么关键的时刻,韩信都下不了决心,陈平认为此时韩信更不敢拿全部身家做赌注,因此韩信面偈的可能性相当大。后来的事实证明,陈平对韩信的预测是正确的。

针对陈平的阴谋,韩信不是没有疑虑,对于刘邦的反复无常他早有领教,如今刘邦忽然说要巡游云梦,韩信摸不透刘邦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理智隐隐感到有可能是针对自己而来,但感情上却不愿意接受这个猜测,正在惶恐之间,有人献策说:“皇帝痛恨钟离眛,而阁下将他藏在身边,如今只要把钟离眛的人头献给皇帝,皇帝必然喜欢,您也就不会有事了。”韩信采纳了这条愚蠢的建议,将钟离眛逼上了绝路。这种做法等于是自绝坟墓,当初季布为刘邦急索,鲁人朱家冒着生命危险收留了季布,并竭尽全力为季布疏通,最终通过夏侯婴成功地为季布开脱了罪名。朱家的这种急人所难的侠义行为,得到当时社会的高度赞许和尊崇,连刘邦事后也没有怪罪朱家的忤逆和抗旨,证明朱家的行为代表了当时社会的道德导向,也就是说,重信义轻生死是最高的社会准则,为所有人所推崇。而如今钟离眛在危难之际投靠韩信,韩信却把他的人头作为献给刘邦的大礼,结果不但没有得到刘邦的赦免,也让许多同情和支持韩信的人大失所望。韩信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抛弃个人的尊严和信义,乞求刘邦的认同,结果两头都落了空。可以说韩信的此举彻底断送了自己的后路,即使有机会与刘邦一较长短,天下人也不会响应韩信的号召。

换个角度来看,韩信的这种做法也是向刘邦表明心迹,我确实没有反叛的意图,恳请刘邦能放自己一马。这场暗地里的交手,在刘邦还未出招的时候,韩信就已经缴械投降了。刘邦自然不会客气,当场擒拿住了韩信绑在小车后带回了长安。韩信感叹“天下已定,我固当亨”,刘邦也有点心虚,《淮阴侯列传》记载刘邦说:“人告公反”,而《陈丞相世家》记载刘邦说:“若毋声!而反,明矣!”。不管哪种说法是正确的,刘邦的言辞都比较含糊,对韩信的罪名都没有能有一个明确的定性。刘邦擒拿韩信,于法是没有依据的,属于莫须有的罪名。权力凌驾于法制之上,先抓人再定罪,在历史上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刘邦顺利执拿下韩信,本来以为解除了一个潜在的威胁。但这种做法非但没有解决矛盾,反而让各方势力心存疑虑,诸侯王惶惶不可终日,生怕韩信的命运会落到自己身上;武将们尤其是跟韩信关系密切的也生怕韩信事件会牵连到自己;至于如何处置韩信,刘邦更是顾虑重重,杀之怕担上不义的恶名,放之又担心韩信会东山再起。这起发生在汉六年十二月韩信的被执事件,让局势的发展滑向了火山喷涌的前沿。

家园 机会的大作更新啦。花顶!
家园 小小地争辩几下

(1)韩信对漂母、亭长、少年的报答我认为是符合传统的道德和逻辑的。不是从客观效果而是从对韩信的主观影响以及韩信企图通过这种报答对外界的影响出发的。对漂母的报答是因为漂母救己于危难,而且很好的表达了自己对一点点恩惠也以涌泉相报,影响非常积极,所以没有争议。对亭长其实不是报答而是惩罚,即所谓为德不终。这里针对的不是亭长妻对自己的刻薄,而是亭长从“自己人”转为“敌人”。对亭长的讽刺诗警告跟着自己干的部下不要走错路。对少年实际上完全是做给他人看的,表白自己当年的动机,试想如果杀了那少年,后人会认为韩信忍辱当初是胸怀大志吗?其次则是显示自己的大度。也是让其他敌视过韩信的人可以选择投靠自己。

(2)窃以为韩信对刘邦不是没有警惕,恰恰相反,在讨封齐王时就已经了开始了。韩信作为一个贵族后裔和武将,韩信不愿意放弃寻求富贵,不愿意交出兵权(一个职业军人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熟悉的一切呢?除了带兵,他恐怕也不会也不愿干别的)。所以韩信不愿选择张良那样的放弃一切去求仙。但是韩信也不愿意造反,与其说他是忠于刘邦,倒不如说他是一个军人而不是政客,我怀疑他对执掌一个国家的兴趣。所以韩信选择了一条自己的途径:他希望讨得自己的富贵,希望继续能够掌握训练军队。但是他要告诉刘邦,我不想造反。我认为刘邦也了解韩信,一个高明的政治领导人不可能不了解自己的得力手下。但刘邦不得不考虑得更远些更深些。也许韩信自己不愿意谋反,但其他诸侯王可不一定。而韩信不见得愿意为自己继续效力平定其他人的谋反,如果另一个人出价更高呢?或者韩信的后人会继续忠于自己的后人吗?又或者在自己处理了一个又一个诸侯王之后,韩信会不会被惊吓或被身边人挑唆呢?太多不确定因素了。但处理掉韩信,即使他是无辜的,一切都会简单明了。

家园 可是为啥要灭族呢??

杀他一个不就够了吗??刘邦太过分啊!!

家园 这是政治斗争

既然要指控韩信谋反,当然要按谋反的罪行惩处

家园 【原创】七---心结(5.长安) 上

刘邦用陈平之计擒得韩信,是日发诏大赦天下,藉以稳定局势安抚人心。但韩信无罪被执的消息还是引起了朝野极大的振动和反弹,一个为汉室天下立下盖世功劳的诸侯王,昨日还是皇帝口中的“汉初三杰”之一,一转眼就变成了阴谋造反的野心家,偏偏这个野心家却以一种戏剧化的方式被刘邦所擒,天下之人凡有良知者,大多知道此事必有蹊跷,大多数人虽不敢直言,但私下里势必对刘邦的这种做法不以为然,而这也是刘邦对韩信感到难以处置的缘由之所在。此时天下的功臣都在翘首盼望早日得到刘邦的册封,如果此时韩信这件事处理不好,会极大的动摇天下人对刘氏的信任,进而埋下怀疑和动荡的种子,这是刘邦不愿意看到,也无力去承受的后果。擒获韩信的原意是为了消除韩信对汉室的潜在威胁,但如果因处理不当让天下人评价刘邦确实是一个兔死狗烹的勾践似的人物,那么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人心将一旦丧失殆尽,多年来依靠天下合力才取得政权的刘邦深知民心只能顺守而不能逆取的厉害关系。韩信该如何处置才不会引发舆论进一步的反弹,以及异姓诸侯王离心背德的隐患?这就成为摆在刘邦面前的一道难题,正当刘邦在去洛阳的路上为这个课题烦心的时候,有一个叫田肯的人要求觐见刘邦,他的一番言论为刘邦解脱了困境。

田肯对刘邦的一番言论归结起来主要表达了两个意思:一是肯定了定都关中对刘氏皇权的意义,认为关中优越的地理位置使刘邦以及子孙在面对诸侯的叛乱时,可以达到“譬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的效果,在战略上占据了地形之利;其二是提示刘邦齐地的重要性,“东有琅邪﹑即墨之饶,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浊河之限,北有勃海之利,地方二千里,持戟百万,县隔千里之外,齐得十二焉”,无论从战争能力还是物资供应以及兵源储备来看,齐地都具有与关中抗衡的能力,因此齐地与关中一直以来都有东西秦之称。田肯最后奉劝刘邦,应该将亲族子弟封于齐地为王,占据战略要地,如此以来对异姓诸侯王能起到监视和制衡的目的。

田肯的一番话为刘邦厘清了思路,也奠定了汉初以降大封同姓诸侯王的基调。刘邦从田肯的言论中得到了启发,到洛阳后着手重新布局,将楚地一分为二,分别册封胞弟刘交为楚王,王淮西三十六城;族人刘贾为荆王,王淮东五十二城;另册封庶子刘肥为齐王,王七十余城,“民能齐言者皆属齐”(能说齐地方言的都归于齐国)。刘邦忌惮韩王信勇武过人,且属地“北近巩、洛,南迫宛、叶,东有淮阳,皆天下劲兵处”,皆为战略要地之所在,处于防范心理平调韩王信至晋阳(山西境内),后徙治马邑。通过这一番眼花缭乱的“军区司令员调动”,刘邦成功的从异姓诸侯王的地盘中抢得战略要地尽封亲族子弟,初步扭转了被关外异姓诸侯孤立包围的不利局势,这些同姓诸侯王虽然能力有限,但在危急关头,能够成为隔离中央和地方诸侯的缓冲地带,为中央政权处理突发事件赢取时间。这一点在今后的刘邦平叛英布之乱,甚至到了景帝时期七国之乱的危机时刻,都得到了进一步的佐证。

刘邦在分封同姓诸侯王之前,释放了韩信并封其为淮阴侯。从程序上而言,韩信被废黜是改封荆楚二王的前提,但刘邦并没有把韩信一撸到底,也没有追究其所谓的“叛乱”大罪,事实上也等于默认了韩信的罪名不成立。有趣的是,田肯的那番言论,从侧面也证明了韩信的无辜。按史迁的记载,田肯是在恭贺刘邦擒得韩信之后,随即语锋一转,大谈齐地战略地位的重要性。韩信被执时的身份是楚王,而被封齐王是在楚汉相争最微妙的时刻,这段言论看似突兀,前后不相衔接,但潜台词似乎在提醒刘邦:韩信在坐拥齐地,在左右逢迎的微妙关头尚且没有抛弃刘邦,如今天下初定却被告发谋反,实在是不合逻辑的事宜。田肯的话没有一个字提到对韩信谋反的看法,但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意味却不容刘邦不细细思量。史迁没有明言田肯是否真为韩信鸣冤叫屈,但这段描述确实包涵深意,不容得后人不产生无限的遐想。不管田肯真实意图究竟为何,他的话至少反映了社会上对于韩信被执的一种良知的呼唤,而刘邦本人也知道韩信确实没有谋反的企图,既然韩信这头猛虎已经被关进了笼子,暂时也没有必要把他一棍子打死,事实上刘邦也没有时间再考虑韩信的问题了,因为在洛阳还有一大帮子功臣们,热切的盼望着能早日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封赏。

从高祖五年到高祖六年,在长达近一年的时间内,群臣对于“论功行封”一直未能达成某种共识,人人都祈望能获得蛋糕上最大的一份,但问题是战后民生凋敝,百废待兴,《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记载“汉兴,功臣受封者百有余人。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户口可得而数者十二三”,能够用于封赏的土地和人口有限,无法满足所有人的欲望,僧多粥少的现状使得功臣集团内部出现了不和谐的音符,尤其在军人团体和文臣团体之间,对于各自在战争中的地位和作用各表一辞,互不买帐。对于这些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老臣子们,刘邦也不敢怠慢,于高祖六年十二月甲申开始“剖符封功臣”。刘邦希望将首功授予萧何,而这就招致了武将集团的一致反对,认为授予萧何首功,违背了自秦以来按军功授爵的潜规则,刘邦力压诸将,以一套“功狗功人说”的理论强行通过了自己的预案,定下了萧何功劳最盛的基调,并依次分封二十多位大功臣。武将集团在功绩的评比上输给了以萧何为首的文臣集团,自然难以服气,在接下来的位次评定中先发制人,强烈要求刘邦授予武将集团中资历功绩堪舆萧何比肩的曹参为第一,刘邦一时也难以反驳众人的提议,但内心中还是属意萧何。正值为难之际,鄂千秋替刘邦解了围,提醒诸位假如没有萧何坐镇后方保证转输,刘邦就不会有屡败屡战的资本和底气。一席话说得众人难以反驳,第二项议题也顺利通过。经过一系列的波折,丰沛集团的功臣陆续得封,其他在战争过程中取得战功的非嫡系也通过刘邦封死对头雍齿的举动消除了疑虑。持续一年的纷争依靠刘邦的个人威望强行压服,在这个过程中,萧何无疑是最大的赢家,而武将集团的代表人物曹参,却遭受到了重创。萧何封侯是在正月的丙午,距始封不过二十三天,而恰恰在萧何受封后的第七天,也就是正月壬子,曹参被委派做了齐相国,被踢出了中央的权力核心层,直到六年后刘邦病死,随即萧何逝去才得以重返长安。

自秦以来,按军功授爵一直是草根阶层改变自身命运的少数几个途径之一。刘邦造反直到安定天下的十几年里,丰沛集团的一干所谓“鼓刀屠狗贩缯之辈”,也就是社会中下层的普通民众,跟随刘邦东征西战无怨无悔,也是冀望通过战争获得社会地位的提升,为自己及子孙赢得名爵而流传百世。在战争过程中,以萧何、曹参为首的丰沛集团一直是刘邦坚实的后盾和臂膀,在战后的政治格局中,自然也形成了以这些人为核心的中央政治群落。在这些人当中,除萧何等人在故秦担任过地方下级官僚,具备一定的学识和文化底蕴,其他人大多出身贫寒,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文化教育,都是通过战场的拼杀一步步得以晋升的,因此他们身上的军人气息尤其浓重,可以说战后的中央政权,带有比较强烈的军人政权的特征。以曹参为首的军人集团,在战后的一段时期内没有能够及时调整自己的心态,依然沉迷在过去辉煌的战功里,行为举止豪放而又粗鄙,并没有完成从草莽英雄到朝堂重臣的进化。这一点在争功的过程中表现的尤为突出,史载“汉五年,已并天下……髃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高帝患之”,过火的举止不但引起了刘邦的不安,无形中也造成了功臣集团内部的分裂。曹参和萧何二人的资历相当,史载“参始微时,与萧何善”,二人在战争期间,一个镇守后方补给转输;一个转战四方攻城略地,虽然说不上配合无间,但也应该不会有产生隔阂,更没有因冲突而产生矛盾的机会;战后双方“及为将相,有却”,应该是由于立场不同,代表不同的阵营和利益诉求而产生的芥蒂。尤其在争功这个环节上,曹参及其代表的武将集团表现的咄咄逼人,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刘邦的警惕。出于平衡的目的,刘邦不希望出现武将集团独大的局面,以免造成丰沛集团内部的进一步倾轧和分裂。毕竟在当时世局和政权构成来看,丰沛集团是刘邦可以信赖的,并且可以真正倚重的一股力量。刘邦运用自己在丰沛集团中的权威在分封的过程中翻云覆雨,通过主导分封的过程破坏了长期以来按军功授爵的潜规则,将封侯授爵逐渐转变成展现皇帝意志的政治工具,无形中降低了分封的门槛。故时秦国的商鞅、范睢,论权势一时无二,但也只有在获得军功之后才得以封侯,到秦统一的过程中封侯更是被长期搁置,刘邦却在建立帝国之后将封侯定为常制,虽然他口头上依然认定“非有功不得封侯”,但“有功”已经被刘邦偷换概念,而成为其展现政治手腕的工具,通过分封刘邦充分传达了对于文臣集团的倚重,在体现导向性的同时,通过叔孙通主导下洗脑和新文化灌输,对武将集团进行改造,在破、立的取舍之间,确立了新时期下刘邦与丰沛集团成员的关系:刘邦不但是丰沛集团的发起人,更是具备无上权力的独裁者,集团成员的功过赏罚不但要看自身的努力,更要仰仗刘邦的脸色;丰沛集团的成员也只有表现出对刘氏的忠诚,才能保持长久的政治地位。通过分封,刘邦将丰沛集团牢牢地绑在以刘邦为首的刘氏政权的周围,确立了汉初以刘氏为核心,丰沛集团为辅的中央权力格局。这个局面直到汉武帝即位后,原丰沛集团成员逐渐凋敝才得以告终。

家园 【原创】七---心结(5.长安) 下

刘邦主导下的分封,初始还比较克制,仅仅分封了十八人,名单如下:

萧何 曹参 张敖 周勃 樊哙 郦商 奚涓 夏侯婴 灌婴

傅宽 靳歙 王陵 陈武 王吸 薛欧 周昌 丁复 蛊逢

这十八人都是较早追随刘邦起事,而后入关定秦,并且在楚汉战争中立过功劳的,故得以名列初封的行列,这些人也是汉初政权的骨干力量,先后出过五个丞相:萧何 曹参 王陵 周勃 灌婴,其余人也是刘邦在位前后的重臣,刘邦对他们的厚爱可见一般。而从初封始至陈平受吕后命定功臣表这短短的几年里,受封的队伍已经膨胀到了一百四十三人,足见最高统治者凭己心好恶滥封“恩泽侯”的现象已经开始出现,刘邦所封之吕氏家族的成员,多少就有恩泽后戚的嫌疑,之后吕后进一步滥封亲族子弟,更进一步破坏了传统的封侯理念,到了武帝后期,恩泽侯更是进一步泛滥成灾,此时的封侯已经完全背离了当初的意味,成为统治者笼络亲信的工具而已,刘邦的行为,既是后世“恩泽侯”泛滥的滥觞了。

在所有跟随刘邦起事的成员中,萧何之所以脱颖而出,除了其自身的资历因素,最重要的还是萧何在关键的时刻表现出了对刘邦的忠诚,从而获得刘邦的好感和信任,成为刘邦在政治上最为倚重的助手和心腹。刘邦从最初起兵到夺取天下,在十几年的时间里萧何都是以一大管家的形象,处理一切庶务。在刘邦出关与项羽争霸天下的过程中,萧何更是独揽关中大权,“专属任何关中事”,可以说刘邦把整个根据地都交给了萧何打理,自己全身心的投入到与项羽的军事斗争之中。最初的几年刘邦接连失利,经历了彭城的惨败,士气低落而依附的诸侯纷纷背叛,在政治上几近孤立和绝境,此时的刘邦对所有人都失去了信任,对萧何也不例外。史载“汉三年,汉王与项羽相距京索之闲,上数使使劳苦丞相”,有鲍生洞察了刘邦的心思,劝萧何“遣子孙昆弟能胜兵者悉诣军所”,以此向刘邦表白自己的忠心,这一招果然彻底瓦解了刘邦的疑虑,再加上萧何源源不断的对前线进行人力物力的支援,为刘邦屡败屡战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刘邦对萧何高看一等也在情理之中了。作为回馈,刘邦不但力挺萧何战功座次第一,还“赐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并“悉封何父子兄弟十余人,皆有食邑。乃益封何二千户,以帝尝繇咸阳时何送我独赢钱二也”。可以说刘、萧二人长期以来建立了亲密的政治伙伴关系,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并对韩信的死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这一点稍后再叙。

曹参作为丰沛集团中武将的代表,具备与萧何类似的资历,且在军中的威望要高于萧何,然则在争功的过程中惨败于萧何,并被刘邦踢出中央政权,下放到齐国担任齐相。这一带有惩罚意味的举措不仅仅是出于对曹参争功的不满,背后的意味更耐人寻味。曹参的战功主要有:凡下二国,县一百二十二;得王二人,相三人,将军六人,大莫敖、郡守、司马、候、御史各一人。但司马迁毫不客气的指出“曹相国参攻城野战之功所以能多若此者,以与淮阴侯俱”,事实上所封功臣中属于韩信旧属,并参与灭赵、魏、齐的很多,而曹参也是较早一批脱离刘邦主力部队和成荥战场,加入韩信北方作战体系的将领,并在韩信的麾下立下了无数战功。刘邦对韩信极为忌惮,对于长期跟韩信共事的曹参自然也不会象对萧何那样信任有加,而在韩信无罪被执的局面之下,刘邦也希望通过观察军方在争功过程中的表现,来判断军方的忠诚度是否受到韩信事件的影响。曹参等人似乎没有觉察时局的吊诡之处,处处表现出强势,冀望刘邦能屈从军方的压力,实现己方的目的,这似乎更进一步佐证了刘邦对曹参的判断,曹参的被贬出局使之再也没能超越萧何成为第二号人物,终其一生,他都生活在萧何的阴影之下。当然,刘邦没有将曹参一棍子打死,在委任其为齐相的同时,依然保留其爵位和封赏,为其重返政治核心圈留有余地。曹参经过这次打击之后,在政治上成熟了很多,到了齐地向盖公学习黄老之道,谨慎避祸,一方面通过不作为避免犯错,另一方面通过“勿扰狱市”避免与人结怨,避除遭小人变告之祸患。在刘邦需要的时候,曹参适时地领军参与了平定陈豨、英布的叛乱,逐渐重新赢得了刘邦的信任,从而在日后获得回归政治中心的机会。萧何死后,曹参即相位,继续推行黄老之术,所谓的萧规曹随其出发点也是趋利避害,有功可揽于己身有过可推委前人,这一套政治哲学在当今依然大行其道。汉初黄老学说能够大行其道,也是因为政治气候恶劣,类似人民来信的“告变”之祸绊倒了多少诸侯王与功臣及后人。为图自保,从曹参到陈平纷纷采取纵情酒色不治事的策略,进而平安渡过汉初这一段复杂吊诡的时期。

从汉六年十二月到二月这短短两个多月时间里,大汉的政治版图已经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韩信被废黜后异姓诸侯王的势力被刘氏宗亲逐渐侵蚀,刘邦用最小的代价完成了一场不流血的革命,初步掌握了解决异姓诸侯王威胁的主动权,同时厘清了政权内部各种势力的倾轧,巩固了以丰沛集团为核心的政治同盟;但刘邦伪游云梦的举动也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将中央政权与异姓诸侯王之间仅存的信任破坏殆尽,自此以后刘邦再也召不动异姓诸侯王了,就连跟刘邦关系最密切的卢绾,一听见刘邦召见自己就惶恐不已,生怕落得跟韩信一样的下场。往往是刘邦的使者以来,异姓诸侯王就反了,于是刘邦不得不耗尽余生到处镇压异姓诸侯王的反叛狂潮,在废墟中建立起来的汉帝国不得不再次陷入了血雨腥风之中。

家园 沙发并送花!

机会兄啊,您这排版看着累--下次挖大坑,记得每篇都加上相同的“关键词”

要么,您写完给我寄一合集得了

家园 现在回复不算太晚吧

我觉得阿,韩信的性格是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混合体,他的一生都徘徊在功利和道德的边缘,却往往在关键的时候迷失了自己。他向往任侠的重诺轻生,但却亲手献上了钟离昧的头颅;面对蒯通的诱惑他也曾动心过,但终究还是不忍背叛汉王。这种矛盾的性格很难让他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求全责备他人的行为。

对漂母的处理大家都没有异议。对亭长的处理,你说这是惩罚亭长的“为德不终”,也不是不可以。但传统道德观还有一条是“君子以厚德载物”,韩信不顾亭长厚待数月的恩德,却执着于亭长妻的小过节,总觉得太过任性了。

对少年的处理我觉得也没有问题,关键是韩信的解释有些牵强,“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于此。”这段话我反复颂读,总觉得有些苍白,或许是我小人之心了。

对你说得第二点没有异议,花之。刘邦与韩信都了解彼此的底线,这也是刘邦在云梦擒得韩信而后又释放之的原因,解除韩信的潜在威胁并不一定要在肉体上毁灭之,相反刘邦对韩信的能力一直抱有即畏惧又欣赏的复杂心态,这也是韩信死后,刘邦“且喜且哀之”的真实心态投射。

家园 这些人不应该称作“分封”吧

萧何连带“糖衣炮弹”临死才一万五千户,周勃也是当到了丞相才万户侯,高祖时代尽封一县的仅仅陈平一人,而且也不过是坐食俸禄,似乎并没有封地上的政治军事权力,比韩信刘濞差远了。为什么称为“分封”?

家园 树展方式应该比较清晰吧

我习惯每个段落五节,按层次递进。

还有一个段落就该结束了,接下来的新贴不会那么长了。

家园 因为这是输入法里的固定词组

^_^,我偷懒了。

待全文结束了再一起修改吧,暂时先这么用着,意思到就行了。

家园 太棒了,非常地受益。花赞机会兄详细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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