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杨德昌的《独立时代》（1994） -- 翼德

艺术是能够超越国界的，尤其是电影这样的大众艺术。杨德昌在西方最知名的作品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和《一一》（2000）。这两部电影都是有明显的故事性。他拍摄于1994年的《独立时代》，有人说是杨最好的作品，就没有前述两部的故事性。对一般注意力不集中的观众而言，这部电影比较费神。我看过两次，还有若干镜头未能理会。所以大众评价不如前述两部。

《独立时代》的信息密度很大。2小时长的电影，覆盖3天的时间跨度，塑造了8个主角和4个配角以及两个并非跑龙套的人物，各个性格鲜明。导演之外，镜头情节紧凑体现出剧本的真功力。杨因此获得了金马奖的最佳剧本奖，但没有其他奖给他。

我试图总结这部电影的主题，如“尔虞我诈的台北众生像”；或“我行我素的现代女性”；或“哗众取宠的台湾文化界”等等，感觉都不全面。电影结尾处，唯一完美人格的“玉女”琪琪和刚分手的前男友深情相拥的镜头，使我想到这个主题表达或许更合适些:"我们都是有缺陷的，但生活还是要继续。”

我不知道杨的剧本是否有事实基础，因为故事中富有家族之姐妹先后被许配给另一家族的同一男性，听着不像是现代社会的事。他或许为了讽刺社会顶层的封建余孽，也未可知。关键是他找的男演员看着比姐妹都年轻幼齿。这如果是意图讽刺，未免太赤果果了。

妹妹Molly是年轻漂亮的千金小姐，个性张扬，“心情都写在脸上（姐姐批评语）”，表面上追求经济独立而经营文化事业，实际上无所事事而空虚烦恼，靠好朋友琪琪管理公司内外事务。她和琪琪，琪琪的男友小明，名话剧导演小bir（小鸟，贬义☞其好色）都是同学。琪琪和小明被☞金童玉女，但小明自认是“老夫老妻”。其实二人未婚也未同居。

故事的起始是名导演小bir请老同学Molly帮他搞定剧本的合法性。他抄Molly姐夫的小说，没有付版权许可，也不提费用，明显是想白嫖。Molly个性懒散，把这个事情交给琪琪去办，但是琪琪管理公司忙的不可开交，就把事情转交新来的小凤。这可捅了漏子。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小bir不想外人知道他的剧本是抄袭的。姐姐不想让外人知道她和姐夫已经分居。她每天在电视上主持婚姻关系节目，满脸幸福的大婆状。

Molly公司经营不善，靠裁人摆脱财务窘境。琪琪还得安抚人心，被一同事指责她可能假装善意。善良的琪琪闻之一时茫然，连Molly未婚夫阿钦的财务顾问Larry走过来打招呼都没有反应。

Larry是电影中第一个奇葩。他和他介绍给Molly公司做事的小凤是一对儿奇葩。他们装作不熟，见面也不说话。他受阿钦委托来讨论Molly公司的前途，开导受挫的Molly。原对他有好感的Molly一时被他吸引。两人约定下班后会面。Larry走的时候，Molly注意到小凤和他眉目含春，怒从心中起，立马叫琪琪把小凤炒掉。

琪琪不得不在咖啡店里安慰小凤，同时也等小明一起去参加小明父亲的晚宴。与小明同来的同事立人看到美丽的小凤，两人一拍即合，在俱乐部的女厕所中各取所需。在这同时，琪琪和小明参加父亲安排的晚宴，为琪琪的新工作铺路。外表拙朴的小明实际是一个心机婊。学生时代，他先认识Molly，通过Molly结识琪琪成为情侣。他鼓动琪琪毕业后跟富家女Molly混。在参加晚宴之前他反对琪琪离开Molly。了解到琪琪的新工作前景很好，他改变了主意。但是琪琪表示她不能在危难时刻离开Molly。小明说他只是看不惯琪琪在船破之前还不知道要跳船。琪琪反问他在工作岗位看不惯的时候敢发表意见吗？她这话一针见血。

小明就职于一家政府机构。他父亲以前也就职于此，因贪污入狱而去职。但是他父亲因祸得福，下海后开饭店成为大款。他父母不知何时离异。小明和母亲生活，称呼他父亲的新伴侣为二姨。是这个二姨为琪琪介绍工作。她被小明极度蔑视，但仍保持冷静，认为小明会理解她的用心。小明的同事立人是业务主干，和部门主任及同事关系都不好，只与小明友善。小明在机关诸色人前唯唯诺诺，很受主任喜欢。但是在外面与人一言不合也要大打出手，甚至与Molly都有这么一次。他这个人格是压抑型的。

小明和琪琪在晚宴之后各自回到家中。小明去俱乐部与立人见面，看到小凤与立人在跳贴面舞。小凤与小明眉目传情。小明为一个面临政府罚款的小公司老板求情。立人答应了。小明在俱乐部外面碰到等他的小凤。两人并肩走回小凤的公寓，但小凤突然叫出租车将小明送走。原来Larry在公寓门口等她。Larry尽管已婚，是小凤的包养人，趁老婆不在家的日子就过来鬼混。他本来和Molly已经在开车兜风，但是坚不承认与小凤的关系，被生气的Molly赶下车。他质问小凤和那个男人的举止，被小凤利齿反杀。在床上，小凤分析了他的Molly的关系，就像她亲眼看见一样。Larry对此深表钦佩，不再怀疑小凤与他人有染，为他怀疑小凤接近他是为了接近阿钦，而深表悔恨。

回到家里的琪琪还未坐下，就被因Larry而失望的Molly叫走陪伴。二人在Molly豪宅的水池边渡过夜晚。Molly任性自私，也是人精，说，“好像我强迫你来陪我”，琪琪笑笑没有说话。

第二天Molly来见原称在大陆出差，实际偷偷提前回来的未婚夫阿钦。两人之间未见感情交流，而Molly只是应付结婚。阿钦对美丽的Molly很向往，听说Molly和男性交往，因此发愁喝醉。Larry许诺帮阿钦把事情搞定，说Molly和同学有小bir有偷情。

Molly受小明邀请午餐，表现失措，应该是对小明心有所属。但她失望发现小明只提及琪琪要辞职的事情。Molly回到公司对琪琪恶言恶语后气愤离开。琪琪告诉阿钦，Molly去她姐姐的电视台那里了。

在电视台，阿钦把小bir打了一顿。Molly愤怒离开。小bir继续指导他的新作，这时小凤来到这里。小bir又要行使他惯常伎俩，和小凤在床上交流思想时，被Molly叫下来陪她。小bir全无兴趣，和Molly吵闹不已。Molly对琪琪心有所悔，但找不到琪琪。于是跑到小明家里找。两人吵起来，她先打了小明，被小明一拳击倒在地，小明赶紧去扶她起来，被她继续打，两个扭做一团，最后热吻上床。Molly对小明是有意的，但小明坦陈这只是一时苟且。Molly大怒离去。

小bir回到剧场，发现阿钦和Larry在此。阿钦对小bir致歉，因为他发现小bir并无与Molly有私。不解此意的Larry已经先行上楼与小bir谈判，发现他的受包养人小凤在此。他拿起道具大刀要砍小bir。这场闹剧的喜剧气氛较浓。

琪琪来到Molly姐夫的住宅要求其小说改编的授权。未想到曾经的言情小说作者已经成为深入思考人生的智者，完全不在乎其以前作品的金钱价值。琪琪被他的说法感动，但是在阅读他的新作《儒者的困惑》时睡着了，醒后听到Molly姐姐和姐夫的对话。Molly姐姐轻蔑其夫落伍于时代，说新作把小姑娘都催睡了。Molly姐夫悲愤之余试图自杀，但是想到美丽的琪琪，又回到家里。这时已经离开的琪琪回来寻找手机，被Molly姐夫误以为知音。琪琪慌乱搭出租车离开，Molly姐夫奋力跑步追赶。琪琪见此状，要司机停车，结果Molly姐夫收脚不及，一头撞在车尾，昏坐于地。他由此悟道，要真诚对待生活，重新发现生活的价值。这个角色有点说教意味。不是很生动。

夜深了，失望至极的Molly回到公司枯坐。琪琪也回来了。两人言归于好。此时阿钦也来到，对Molly说他要解除婚约，因为他在小bir剧场，巧遇期待小bir的年轻女助理而两情相悦。话说这感情也太轻而易举了点。Molly只有一个要求，要阿钦继续经营这家公司，这关系到琪琪的工作。

第三天，琪琪收到小明父亲重病在医院的消息。昨天，在Molly对琪琪发火后，琪琪来找小明质问，两人吵起来。琪琪愤怒离开，小明喊你走就不要回来。这是为何他和Molly上床的理由。在医院两人平和决定分手。琪琪离开医院后，小明在电梯内踌躇不已，不知应该上楼还是应该出去追琪琪。他终于决定去追，打开电梯门时，看见琪琪正站在外面，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除去这几位主要人物，其他角色都各有特点。

小明的主任和同事立人都是有鲜明性格的。主任是那种老油条样的行政官员，说话慢条斯理，喜怒不形于色。大陆的观众应该能习惯他这样的人设。立人特立独行，不为同事和主任所喜。但是他好色绝不手软，工作无操守，因为小明的求情而公事私办，结果被同事构陷为贪腐而被起诉。小明十分后悔。

小明的父亲和二姨戏份不多，但画龙点睛几个镜头就够。如小明评论二姨庸俗，岂不知二姨和琪琪谈话时所表露出的人格还是很可亲的，特别是一句“中国人被误会是做人的本分”。这当然是导演借她之口说出。小明的父亲则品味很差，如小明评论说，他那个品味，能找什么样的女人。他能当着儿子和女朋友的面开荤段子，可见品味确实不行，但人家在犯罪坐监后还能开店赚大钱，导演的意思不言自明。

Larry和阿钦是一对儿喜剧角色。

Larry是那种自我感觉良好的衣冠禽兽，说话温文尔雅，缓缓软软的台湾国语腔，心里却想着如何占便宜，包括女人和金钱。有个镜头，阿钦担心Molly别恋而醉酒，在夜总会里掏出大把大额钞票，随手就给小姐一张。被阿钦一把抢过来，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张小票给小姐。他拿着阿钦大把钞票却不放进口袋，嘴里一直和阿钦说着话，最后才把钱塞进自己口袋。这个镜头太出性格，让人忍俊不禁。但是Larry在小凤面前完全不是对手，被小凤看破他想沾Molly的心理。这个小凤更是心机婊而只是无机会，被Molly炒掉是该的。在剧场Larry和小bir为她大打出手的时候，她急忙搭电梯下来，与阿钦撞上，随口骂道“乡下人没有做过电梯”。她如果知道她骂的是阿钦，那要后悔死。

阿钦的演员获得了最佳男配角。但是我觉得他演的挺过火的弱智。不知道杨德昌的真实意图为何。这个演员的面相比Molly还幼齿，是导演想表明巨富之家的儿子弱智，还是豪族只图强强联合，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尽管儿子年龄与女方不搭却也不妨联姻。

人物中的心机婊除去Larry两口子，就是小明。这个小明是那种典型的外表憨厚少年，头型都是最朴实的小平头，看到商人要破产还同情而不顾法制。在机关里对领导毕恭毕敬，在与琪琪吵架那天，他追出大门，看见上司，还不忘站在一边鞠躬。杨导演的手笔真辛辣。他两次背叛琪琪，一次与小凤没有成功，一次与Molly成功了。Molly是真的喜欢他，可以看出来，但是他知道他和Molly没有可能正常婚姻，所以他这个就是完全清醒状态下的不道德行为。

琪琪是导演的理想人格，本分做事，真诚待人，总算面带微笑，人见人爱。但是从Molly的姐姐到小凤都说琪琪是最可怕的，因为她们将心比心，以为琪琪和她们一样都是装出来的样子。

Molly的姐姐老气横秋的样子，原先与丈夫自由恋爱，而打破家庭安排的婚姻，是追求自由的榜样。但是她从事的工作却是说假话，虚构美好，这样做的目的，从好的方面说是引人向善，从恶的方面是虚伪。但是人民都喜欢虚伪的东西，人生已经很苦恼，何必再不能看到点光明，电视的收视率就表明了这点。后来Molly的姐夫悟道，所说的话也接近这个观点。

杨德昌这部电影是伟大的作品，反映了台湾的一个时代的各色人等。台湾从贫穷的1970年代开始的巨大进步，终于在1990年代变得富裕。电影开始时引用论语子路第十三之九作为开篇：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

最后这句”曰：“教之。”没有显示。显然导演意图表明台湾并没有实现“教之。”

已找到资源，打算春节长假好好整几部电影😏😏

就是片中的导演。好色没关系，猥琐就不对了。这是我以前的印象。

后来重看的时候才发现，小明才是更坏，坏而不强，rbl，配不上女角色。

另外一个律师虽然猥琐，好歹有一点实用的价值，能干一点事情，起码能力上远远超过富二代。

只看一次，我这样的智力都记不住很多关键细节。

没那么单纯，看她怎么对付方鸿渐就知道，眼光手段比苏文纨高明多了，琪琪才是真纯善。当然，也不是说唐晓芙有什么不对，方鸿渐自己也是一肚子小算盘，大家都是讲现实，男女平等嘛。《围城》是洪洞县里没好人，只能说钱大师年轻时还是比较愤青，可能也有点恃才傲物吧。相比之下，杨德昌要敦厚许多，《麻将》里的殉情、结尾的相拥，《独立时代》Molly姐姐的“我永远等你”、阿钦的恋爱、结尾琪琪小明分手之后的反悔，杨德昌电影里的人物虽然人人都一身毛病，但是至少还有爱情。。。虽然有天真之嫌，我还是更喜欢杨德昌一点。

大鹏的《吉祥如意》。

片子确实短，其实还分2部，吉祥、如意。吉祥是当初构思的短片，大鹏用了一个专业的女演员混杂在一组真实小人物里拍，没料到拍一半的时候，女演员饰演的那个故事原型在十年漂在外头后突然也回老家来了，站在镜头外冷眼旁观别人演自己。于是大鹏调用第二部摄像机，像拍一个幕后花絮那样跟拍吉祥剧组，于是拍成《如意》。

情节不剧透了。我比较欣赏大鹏，是缝纫机乐队最后的《不再犹豫》，他试图告诉世界他最懂黄家驹，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除了黄家驹，还有谁真懂黄家驹？

借此宝地，给诸位河友拜年，恭祝各位都吉祥如意，万事顺遂。这里不管是哪一门哪一派的，都算。看了这部片子，突然倦了，不想再打打杀杀了，有些破事，随他去吧。

我认为你这个总结很贴切。电影讲的就是台北没有一个好人😄。

琪琪和唐晓芙一样的想象存在。你认为唐晓芙有手段，因为钱钟书这么写了。电影没有办法描写琪琪的心理活动，谁知道她一副笑脸的背后在如何想。我看Molly发火时说的话很解气：你总是这么笑，我都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琪琪心理有想法不说而已。但她表现是善良的，因为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别人的事情。这电影里最真实的感情是琪琪和Molly的。

会不会有人怀疑这两姝有更一步的关系？比如爱人。。。

AI有点用但是不够，还是要自己动手。

虽然《独立时代》的困扰已经被中国的发展证伪，但是一部电影不仅仅是历史景观，个人社会之间的冲突与和解总会存在，任何时代都一样，《独立时代》也永远不会过时。除了共情，还可以学到的一点是，我们很难看清未来的方向，过于的悲观和过于的乐观可能同样经不起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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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时代》经典台词

《论语·子路篇》：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

她每天挤着一对酒窝，人见人爱。

我们中国人最讲究这个“情”字，老外搞不懂，钱是投资，情也是投资。比如说友情，友情就是一种长期投资嘛，就像是集邮买股，就像是储蓄。亲情，亲情就是祖产。你知道文化事业像什么吗？所有这些高风险，高效率的投资，就像是爱情。

现在我们这个社会讲求的是共识，还有默契，一个人是不能太跟别人不一样的。你看琪琪好了，如果说她是一个文化产品的话可以说是非常成功的，人见人爱，每个人见到她都觉得很舒服，因为什么，这就是我们中国人最讲究的一个“情”字，她简直就是大家的理想生活么，永远充满了阳光，让人感觉到阳光，感觉到协调，感觉到幸福。

我怎么这么讨人喜欢？如果大家认为我是装出来的怎么办？

你看你每天心情写在脸上的笨样子，人家一看就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不能在现在这个社会谈感情这种越来越危险的东西了，感情已经是种廉价的借口，装的比真的还像，你不觉得吗？

最容易逃避责任的办法就是跟别人装得一模一样。

被冤枉是我们中国人会做人付出的代价。

我现在只有一个希望，我以后要活得更开心，我才不要管人家怎么讲。我都管人家怎么讲，还能混到现在？我已经活得够累了，看自己心里清楚最要紧。

这种人路子这么多，我不拉拢她拉拢谁啊？

如果你真能找出治疗大众的方法，你自己生活就不会那么苦闷，那么封闭。你要是真的负责，你为什么自己不像你书里写的那样子去杀人，去被车撞死，去自杀，去病死，去出卖朋友，去抢别人老婆，去猜忌。看你每天足不出户，世界是什么样子，躲在这个小地洞，你能了解吗？还谈什么关怀大众，还自言自语是孔子在世，难道你就不是在装样子？你以为，你以为你这样就不会有因果报应吗？我是为了你好，你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你会发现这个世界根本不会接受你，而且不需要你。所以总有一天你会回头的，我愿意等你一辈子。

我要你讲你爱不爱我？

你要我说我爱你很简单，可是你希望每天都被骗么？受了骗之后再来怀疑别人为什么这么不诚实，你连自己都不能对自己诚实，你怎么要求别人对你诚实呢？

没有人了解我，没有人能抱住我，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不要被那个傻逼干扰哦。

刚才我坐在天桥上面，看着下面的车子，有一种…诱人的平静，一种…幸福，让我有一种冲动好想跳下去，期间我心里涌出一些过去幸福美好的回忆，最后…你的脸充满了我的脑海，我想起来，你还会回来找你的电话。你是我活下来唯一的理由，你给了我一个新的希望，过去的一切都已经死了，是你让我的生命重新诞生，你一定要答应我。

这本书你才最应该拿回去看，就上次你来的时候，他们退给我的，《儒者的困惑》，讲的是孔子再世的故事。孔子回到自己发明的儒教世界，发现自己成了受欢迎的人，大家都来请教他。后来发现，原来所有人都认为他的待人处事方法是装出来的，没有人相信是真的。他无法辩解，因为不管怎么辩解，人们都会认为他在自圆其说。有些人嫉妒他，造谣中伤他，搞得他身败名裂。……后来他遇到一个算命的，说他命犯桃花、贪生怕死。命犯桃花？怪不得他受人欢迎嘛。其实最悲哀的是他死都不敢死，死人有什么用？死人还不是转世来到这个世界上，这种痛苦、这种命运，永远这样重复下去。

这就对了嘛，哪个人不贪生怕死、不热爱生命呢？为什么我们不把好色解释成对一切真善美的欣赏跟感激呢？其实就是因为我们都跟他一样，对真善美根本没有办法辨识，那我们还怪他干嘛。这么说起来，我们看到的这一切，一定还有更多新的面貌等着我们去发现，当我们每天不断地对真理有新的发现的时候活着才有意思啊。从一场小小的车祸，让每一棵花草树木，每一个活生生的人到处都暗示了我们可以更幸福的活下去的新希望。所以战胜虚伪，其实不是要真的去死，而是要真正诚实地活下去。

我实在太笨了，如果说到处都是真理，那些自以为自身是先知的人还有什么理由可以继续装模作样。如果我们不去规定出真理只有一个，怎么会跑出这么多假的呢？就是因为真假难分，才会有这么多对人的猜忌、误会，还会有这么多不合理的期望，说不定他才是真正的孔子再世啊。可是我们不但没有给他任何机会让他表现他的才华，反而假借孔老夫子那套标准答案，把它规定成这副封闭的样子，让它变得这么盲从，这么空虚，空虚到那我以前写的那些书当成麻醉品来服用。难怪他会猜疑你的天真跟善良是一种伪装，他就是再有领悟真理的才华也一定会退化的嘛。还来得及，这几本书我一定要重新写过，我写作的浪漫时代早已死了，我的悲剧时代也到此为止，从现在开始就是我的，我的，我的……

只要我不去怀疑别人，就算别人误会了我，至少我还有自己可以相信啊。

如果每一个人都要向别人要一个安全感，谁还会多一个给别人呢？

“以后还可以做朋友嘛。”……“是啊，有空可以约来FRIDAY喝杯咖啡啊。”……“要不要现在就去FRIDAY喝杯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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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德昌：《独立时代》导演的话

人类真的有这么不同吗？不同到必须要对“人”作多种不同的定义？

去年此时，我正在筹拍(《独立时代》)这部喜剧小品之际，国际人权组织正要在维也纳召开大会，几个亚洲国家成员，包括中国，新加坡及马来西亚等国，基于文化立场不同的理由，联合要求大会修改国际人权宣言。当时这项争议引起全世界的注目——当然我也一样；甚至《时代》杂志都以此为题做了封面报道。从此，“新儒家思想”之名响彻全球，我这喜剧小品也因此急转直下，追根究底地深入这个主题。因为我发现我这个故事的一切细节，都是来自这个最核心的问题。对我而言，文化立场的不同只应该更促进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与交流，而非更加造成人与人之间的猜疑及误会。

对我而言，这项争议更明显地指出目前最迫切的需要：一方面，我们东方人必须努力对自己文化的特殊倾向产生反省；同时，另一方面，西方人亦需立即对我们东方文化隐晦的部分，努力做深刻的了解。由于儒教文化的勤奋纪律，造成我们这些儒教社会过去十年来惊人的经济成长及财富累积，也因此改变了一百五十年来西方与东方原有的相对关系。这是自鸦片战争及殖民主义至今，这些儒教社会首度能挟持着财大气粗的自信，向西方社会毫不留情地分庭抗礼。西方在震惊之余，只有天真无知地接受这种新局面，甚至继续纵容自己一向的无知，几到可能被东方愚弄的地步。东西双方自我反省的努力必须是相互的，没有这种双方自我检讨的努力，一切文化的交流及沟通都将毫无意义。这部电影，代表了我在东方的这一半世界里，向这交流沟通的努力付出一己之责。

我们二千五百年之久的历史教育课程里，甚至近期的一些中国电影中，苦难，穷困似是我们文化中最明显的特征。在儒教教条之中，人民的富裕从来就不是一切训令的终极目标，儒教教条从道德出发，用同流，服从，纪律，个人对群体的牺牲以保障社会的和谐及团体的安全自由，极力包装中央权力核心的正常合法性。反讽的是，这些同流及纪律的素养，竟然造成了这些儒教国家这二十年间的经济奇迹及每年二位数的经济成长率。突然之间，我们被长久儒教教条训练下来的因循习性无法在儒教教条重找到任何指引我们如何去面对富裕物质生活的标准答案。在用尽了借自西方模式的既有工具(如民主政治)之后，我们不知道往前应该因循抄袭何种既有教条来继续向前迈进。现在，也许我们能够大胆地向西方强权叫嚣要求修改人权宣言；然而，我们能够大胆的告诉自己如何走向未来吗？这种困惑已经使我们每个人的生活细节之中浮现了隐藏已久的潜在焦虑。

在我们强调整齐划一性的同流文化中，每个人最主要的生活目标就是“人缘”。若没有人缘，就可能有遭受到被别人摒弃及孤立的危险。然而，同流也暗示了一种虚伪。从小我们的教育就不断地官书我们如何做才是“正确”，任何个人独特的想象力及创意，都会遭受强大的排斥及否定，以致每个人都需要戴上假面具扮演一个别人熟悉的角色，来隐藏内心的许多感触，以免被怀疑为“与众不同”。因此，我们同时更相信别人都同样时时刻刻在装出同一副样子，隐瞒着他深藏不露的城府，使我们无法真正在群众之间建立最基本的相互信任。二千年来，假借孔老夫子之名而建立于社会全体成员之间的这种自相监视的预警系统，使中央权威有效地统治了这个幅员浩瀚的大国家。然而，问题是，如果一个文化无法自其社会成员中汲取，累积个人的智慧及反省，是无法去修正它过去的错误，无法评估它的现况，更无法远瞻它未来的需要。

没有个人想象力及创意的启发，一个社会的人性绝对无法透过艺术来得到肯定。因此，儒教社会中的艺术，除了有加强肯定中央集权核心的政治合法性的功能之外，别无他图，何况中央权力才是判决“人性”为何地终极主审。因此，在我们的文化里，艺术和政治宣传之间从来就没有明显的区分。

这种偏颇的现象，被儒家“天人合一”的理论伟大的图饰。换言之，一切疑虑的解答，都能在每个人周遭的大自然中寻获，简言之，这一切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而且这种没有问题是永恒不变的。因此，我们解决问题的方法，是忽略所有问题发生的可能性；为此，我们也同时放弃了一切自己未来的可能性。没有了帝王，我们推出一个独裁者来取代帝王；没有了*者，我们找个意识形态完全相同的国会来取代独裁者；政治宣言无效了，我们用商业广告取而代之。反正，无论如何，任何不经反省，不经检讨即能维持我们原有的相同外貌及相同思想的标准答案都行。

可惜，在今天生活的各个层面之中，我们所拥有的富裕，逼迫我们不得不去面对一切对切身前途的选择与判断。我们所面临的庞大挑战及困惑是不难理解的。孔老夫子若能及时投胎转世，像历史课本所述一样地来指点我们的迷津，不亦乐乎？而且我们还能借此机会问问他：这二千年来，我们是否有曲解他原意并以讹传讹地违背了他的教训？这样一来，我们也许终于可以不必只盯着别人彼此找茬，而让每个人都能自在地过自己的生活，作自己认为对自己最有益的决定。

不论是在选择吃一份起司汉堡还是一碗牛肉面；还是在决定用针灸或是服用抗生素；还是投票给执政党候选人或投票给他采取同样政见立场的反对党孪生兄弟……。

你可知道中文里没有Irony这个字？也没有Frustration这个字？所幸中文还是有一个人类共同的字眼——选择，Choice！这个激发鼓励人类个体思想及智慧的字眼，是我们的文化中唯一能带给我们对未来产生希望的概念。

这部电影的主题是“我们”，迄今西方尚未有缘一识的我们那最隐私的一面。这部电影谈的是我的信念，不论最后我们赋予“人”这个名词是何等地定义，我都深信我们都属于同样的人类。如果不然，我们又何必拍电影？如果我们的思想不能在共同的基础上交流，国际影展还有什么意义？

杨德昌

写于一九九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