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我的老外，我的不明白 -- 萨苏

[平面媒体用稿]

“你们中国人要祖父母帮着带孩子？为什么？住在一起不是很麻烦么？”当年刚到日本工作时候，我和公司的同事谈起在下是自己奶奶看大的这件事时，对方显然十分惊奇。

“那么，你们日本人难道不用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帮忙看孩子么？”兄弟以同样的惊讶反问回去。

“当然不用了，不然要老婆干什么？”那位日本同事耸耸肩，一副天经地义的样子。

看孩子可不是轻松的活儿，看着这个老气横秋的家伙，不禁想起西西河某五形容她当人民教师的妈妈当年的日子 – “买菜做饭换煤气，洗碗洗衣洗小五，缝补收拾，敦促功课，调解人民内部矛盾，咨询青春期成长的烦恼，备课改作业，铁笔刻蜡纸……”

不过，那可是在文化大革命的非常时期，搁今天您在我国要是把这一套都布置给家中的MM，结果基本上就俩字 – 找抽。

就算日本男女不太平等，也不会大男子主义到这种地步吧，这种性别压迫日本女性虽然柔顺只怕也要造反。

然而在办公室转了一圈，发现日本同事几乎都是这种找抽哲学的信徒，让我认识到这绝对不是一种特殊现象。（当然后来发现也不是绝对，甚至我认识的人中还有个日本丈夫心甘情愿带孩子的）

经过一段时间对日本社会的了解，才明白日本照顾孩子，的确主要是依靠孩子的妈妈而不是祖父母来进行的，日本女性之所以能够承受这种沉重的压力不造反，也不仅仅因为她们特别坚强能干，而是因为日本社会传统女性是专司家务不工作的，即便工作一结婚也多半辞职，改作职业家庭妇女。这和中国多双职工的社会形态有着重要区别。

于是，由这些“职业化家庭妇女”的妈妈来照顾孩子，就成了很正常的事情。日本的女性也很少因此存在怨言，毕竟男人要在外面养家糊口呢，“妇女能顶半边天”在日本有着另外的含义。

同时，日本家庭中长辈对晚辈多严厉有余，因此子女成婚后依然愿意和父母同住的很少，于是祖父母辈照顾孩子在日本就成为既没有必要，也没有条件的事情了。

有意思的是，日本虽然是高龄少子化社会，小皇帝小公主的现象却不普遍。这是因为日本的高龄少子，指的是大量年轻人不肯结婚或者结了婚不肯要孩子。可是日本的夫妇一旦要了孩子，就很少只要一个，在街上看到一对日本夫妇牵着大的，抱着小的带一串孩子过马路是很正常的现象。此外，中国的老人看孩子做家务往往是两人轮班，日本的妻子们则只能一个人坚持到底，尽管不用工作，这““买菜做饭换煤气，洗碗洗衣洗小五”依然是一份极为沉重的工作。因此日本妈妈们对孩子的管理颇为粗放。经常可以看到一群日本孩子在沙坑里打得不可开交，又哭又叫，几个妈妈却在一旁神态自若，根本不管。这一方面是日本人认为孩子之间的事情自己能解决好，打一打还有利于培养尚武争强的精神，另一方面有日本妈妈告诉我这也是不得已，三四个孩子呢，如果每一个稍有事情就去照顾，那当妈的还活不活了？

了解了这些以后，本来很想为日本女性抱不平的老萨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 国情不同，人家都这样过了几百年了，觉得要多正常有多正常，咱一个外国人起什么哄呢？

不过，这种情况毕竟与现在女性走向社会的趋势不太协调，即便在日本也是一样。总有一些女性希望去工作，或者想更多地从事社会活动，哪个时代都一样。如果忽略这种需要，难免出现问题 – 前些天有报道某日本妈妈为打电子赌博把孩子锁在汽车里，结果玩得上瘾完全忘了这件事，几个小时后出来发现因为酷日如焚，在汽车里的孩子已脱水致死。

所以，在明治维新以后，日本也开始出现幼儿园 –日语称为“幼稚园”，让一部分女性可以摆脱成年累月看孩子的生活，可以有一点自己的时间。只是当时幼儿园颇有贵族性质，不是普通人的选择，直到二战结束以后，在美国的影响下日本女权运动空前高涨，幼儿园才为大众所接受。

然而如果走近今天日本的幼儿园，就会发现它还是打着十分清晰的日本传统烙印。这些日本的幼儿园服务良好，并兼具一定教育功能，但是，它们和中国的幼儿园有一个非常不同的地方，就是托儿时间很短，一般是上午九点三十分到下午一点三十分或者两点三十分。

以中国人下班到幼儿园接孩子的传统，这两点三十分哪个公司能下得了班呢？

这就是日本传统的残余在作祟 – 他们认为女性即便解放一些，也不需要象男人那样去上班下班的，最多是去打打短工或者抓个空去拜会拜会手帕交，逛逛商场罢了，哪里需要整天把孩子放幼儿园呢？

不过，近年来日本社会对于育儿问题也产生了一些变化。这一方面是因为日本政府大力鼓励女性出来工作以解决日本劳动力不足问题，另一方面大量教育程度较高日本女性也越来越不满足于在围着锅台转的日子。日本女性不工作的传统在女性就业率越来越高的今天受到了挑战。

但是肯帮助子女带孩子的日本老人还是凤毛麟角，这大概就是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 观念不是能够很快改变的。于是日本的“保育所”就开始大行其道，而一些幼儿园也在增加收费的基础上开始接受“时间外育儿” – 也就是延长营业时间，不过收费也是按照每一刻钟计算的（一般是200-300日元/一刻钟）。

所谓保育所，主要提供对不足三岁孩子的看护，时间也比较长，可以是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七点。这样，即便孩子很小，孩子的妈妈也有机会出去工作了。日本政府开办有相当数量公立保育所，不过他们的收费很有意思，是根据纳税额确定的，如果纳税较少，也就是收入少的家庭，可以得到非常优惠的价格，比如年收入200万日元以下的家庭，每个月的育儿费是4，000-5，000日元，而如果您的年收入达到400万日元，那每个月就要60，000-70，000日元了，相差十几倍。这种悬殊的收费标准一方面体现了政策向低收入阶层倾斜的原则，另一方面也有一句潜台词 – 你们家要钱足够花的话，当太太的就没必要出去工作而拖累社会了，还是把孩子留在家里自己看着吧。

虽说一般日本老人没有帮忙带孩子的习惯，但也有例外。比如我妻子的姐姐，这位女士博士毕业，凭借才华干到一家大化学公司的部长级管理层干部，每天清早上班，半夜才会归家 – 在日本女性想做到这个位置必须比男性付出更多的代价和辛苦，否则根本不会受到承认。她生了个儿子上学前一直是她的婆婆带着，经常可以看到老太太背着小家伙艰难地去超级市场买东西的身影。

大姨子为此感恩戴德，经常盛赞婆婆是罕见的好人，我去她家做客，询问老婆婆为何如此，却原来另有原因 – 老婆婆说她早年丧母，被迫随着父亲在工厂生活，环境之冷漠恶劣至今难忘。所以有了孙子，“一定让他能够享受家庭的温暖”。

看来，善良的人可说哪儿都有。

不过，“善良”的老婆婆偶尔说句话，依然让人觉得出她还是日本人的 – 这位老婆婆每天忙里忙外辛苦万分，大姨子一到家无论多晚也跟着洗洗涮涮，而我那位连襟因为是干公务员的从不加班，但到了家也从不干活看孩子，任你忙得天翻地覆，照样弄上一杯日本酒，悠哉游哉地看电视，油瓶子倒了都不扶。

一个周末我到他家作客，随口和这位心安理得，挺着大肚子看棒球比赛的老兄开个玩笑 – 你妈妈这样辛苦，你干吗不去帮帮忙阿。

正背着孩子在晾衣服的老太太听到了，一口接过来 – 罪过罪过，男人在外面一天忙到晚，辛苦得很，回到家怎么还能干女人的活儿呢？

也不是没道理。但萨看看刚刚从公司加班回来，脸色苍白已经很自觉在切菜准备晚饭的大姨子，心里觉得实在有些怪异，张了张嘴还是没好说什么。

在北京呆过一年的大姨子聪明得很，转头看看老萨就理解了我的看法，擦把汗摇摇头，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我们日本人，你的中国人的老外不明白。”

嗯，我的老外，我的不明白。。。

[完]

• 【原创】西西河发贴基本定理(严肃讨论版)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