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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知青岁月 一. 我的农家生活 -- 润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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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三. 农民的状况

四川人大多是很实在的,很少有人把报刊杂志和广播电台上的官方语言挂在嘴上,因为这在日常生活中说起来很不自然。当然,在城市和工厂,也不大能听到与官方话语唱反调的话。但到了农村,农民说话的自由放任就没什么约束了。他们很多人对毛主席的称呼是毛老把子(即老头子),这不能说是贬义,但也没什么敬意;对共产党和社会现状的不满的话,也时常口无遮拦地说出来。我与孙队长关系较近,有时到他家去坐一坐,他讲话没什么顾忌。那时正批宋江的投降主义,他问我,毛主席为什么要批宋江只反贪官不反皇帝,难道他是要大家起来反他吗?我知道他这样理解有误,但也不好回答。他还说,农村在刘少奇搞的那几年比较有办法,让我更觉意外,虽然不同意,但对过去的实际情况不了解,也不好反驳。

我们这里解放前有一个糖坊,可以榨甘蔗制糖,也许能带来不错的经济效益。现在制糖业由国营企业包办,农民种的甘蔗交国家,所获回报就低一些,可能是有些人不满的一个原因。另外解放前比较富裕的一些人,拿现在的生活与过去比较,有不平也是自然的。但由于可以种甘蔗,加上较好的粮食生产条件,我们生产队的效益其实算好的,每十个工分的价值在一元左右,比起那些只有几分或一两角的要好多了。家庭劳动力多的,到年终分红在扣除所有分粮分物的成本后,可得几百元,那就相当殷实了。另外,家家都利用空闲时间买灯草来编草帽,可获得一些额外的收入。我曾请父亲帮忙,给他们买了一些批发价的草帽扣,得到大家的感谢。整体来看,我们生产队多数人家的生活条件是不错的。有些年轻姑娘还穿上了的确良衬衣,而我要等到上了大学才有机会穿上化纤衣服。

农民在自留地里种一些蔬菜,除自己需要的外,多余的就拿到集市上去卖。每家也都养猪养狗养家禽,数量不多,主要是受饲料而不是政策的限制。把这些东西当资本主义尾巴割掉,在我们那里是闻所未闻,(近闻这种做法在那时就被当作极左而受到批判)。养猪平时用青饲料,但猪上架子后(躯干发育完成,约八九十斤),就要连续几个月每天加入一斤多像豌豆或玉米这样的硬饲料,才能使其上膘。因此在粮食问题没有完全解决的情况下,养猪是不容易的。我们生产队每人的平均口粮不足400斤,普通人家一年能送两头150斤左右的肥猪就很不错了。那时国家收购的毛猪价格大约是每斤五六角,这是当地农民现金收入的一个重要来源。

农民的文化生活比较贫乏。从生产队,到大队和公社,除了有线广播和学校外,没有其它任何文化设施。公社办的有线广播通到每户人家,用来播放通知,也转播一些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不过,我们那里的交通比较便利,人们还不算孤陋寡闻。我们偶尔可以在一公里外的甘科所看上露天电影,再远一点就要到三公里外的硫酸厂,或十公里外的县城了。记得75或76年在甘科所看了一部叫《百花齐放》的纪录片,内容是一些器乐名家像闵惠芬等的演奏,被其强烈艺术感染力所震撼。另外,大队、公社和区都有宣传队,偶尔为社员们演出。生产队常开社员大会,讨论生产队的问题,以及评工分、选干部等,也有时事政治学习。76年元旦毛主席的《鸟儿问答》和《重上井冈山》两首词发表后,就专门组织学习过,我还做了讲解者。

从教育上来看,适龄儿童都到大队的民办小学上学,中学生就要到3公里外的公社学校。高中在农村尚未普及,但我们生产队有几个高中毕业生。文革中中学毕业的叫回乡知青,他们不享受国家给予城市下乡知青的安置照顾,但在招工和大学招生时,受到同等对待。他们也更有机会在民办学校任教,当赤脚医生,或者担任其它一些职务。如果只是在生产队劳动,那么有些就不如一般的农民老实本分。有个与我同届的高中毕业生常往我这里跑,喜欢和我说点与生产劳动无关的话。有一次他和几个人一起去集市为生产队卖菜,负责收钱。事情办完,其他人都回来了,他却不知去向,大家猜他可能是拿着钱跑了。可是没几天他还是回来了,交了钱,但数目上有问题。估计他在外面转了几天,看看搞不出什么名堂,花了一点钱后,只好回来。以后他就不大受到信任。

下面记述几个比较典型的农民家庭。

孙队长 – 初中文化程度,媳妇是从邻近的四小队嫁过来的,他们有三个小孩。他的父母和一个妹妹也在队里,但他们是分了家的。在农村当生产队长需精明能干,懂得所有的农活,为人处事公道,干活也要起带头作用。这些孙队长都是具备的。他家的经济条件一般,因为孩子都还小,不能干活。不过他媳妇很能干,出工不单过,还养了两头猪,编草帽也是好手,因此日子也还过得去。孙队长有点狡诘,有时说话不那么直白,还带一点讥讽。他喜欢我写的字,对我也就比较客气。我回家时,母亲常买一点糖果让我带给孙队长,说是给他小孩的,其实也是拉拉关系。孙队长有时去公社开会,顺便就把报纸信件带回来。一次,他带回我的家信,说他已经拆开看过了。我颇感意外,知道他侵犯了我的权利,但也没说什么。他大概也知道这样做不对,以后就没有再犯。孙姓在生产队占主导地位,但有家周姓三兄弟时有挑战。一次,在周家老大做了一件非常恶劣的事情后,孙队长一怒之下,召开社员大会追究,并摔挑子不干了。此后大队进行了调停,但孙队长去意已决,无可挽留。最后,大家选了女会计当队长,而由孙队长转任会计。这位新任队长姓钟,是个女强人,颇能服众,农活有不懂的,屋里自有男人指点。这男人在屋外却不大成熟,有一次把两口子的房事也说了出来,被人不时拿来取笑。

周家三兄弟 - 周老大四十几岁,个子高文化低,而老二老三却都是文革前的高中毕业生,有时说话吞吐周纳,别人需要琢磨一番才能理解。这三兄弟都娶了媳妇,各有自己的家,也就是说是分了家的。他们都很能干,但在生产队并没有担任什么职位。周老大很自私,不时干些荒唐的事。有一年夏天,下过大雨,生产队去买来红薯藤,分到每个人头上包干栽种。这位老大,居然把红薯藤大把大把地埋在地里了事。此事被发现后,孙队长实在想不通一个老农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愤而辞职。我当时也很震惊,在日记里写下“富裕中农某某某… …”。犯事的周老大没有受到任何处理,事情就算过去了。哪知到了冬天挖红薯,他又干出一件很恶劣的事。他的一个儿子在学校上小学,放农忙假回来帮生产队挖红薯,有人报告钟队长说看见他把红薯顺路背回了自己的家。钟队长马上在地头召开社员大会,追查事实真相。在事情已经非常清楚,而且小孩所为显系周老大指使的情况下,老二老三以貌似公允的样子出来说了一大堆推理判断的话,为自家大哥开脱的意图非常明显。然而,最后还是以老大认错结束,让两个兄弟白费了功夫。

另一周家两兄弟 - 这兄弟俩也是分了家的,各有老婆孩子。周大很老实,默默无闻,周二却油嘴滑舌,好吃懒做,还干蒙人的勾当,远近闻名。周二的媳妇也不争气,出工不多,家务也做不好,拖着三个小孩子,穿得邋里邋遢,像讨口的一样,家里时常缺粮。其实他们也不比别人家少分粮,而且小孩子吃得比大人少,应该有富余才对。问题是一旦分到粮食,周二就拿到市场上去卖了变钱,或者还帐,或者买酒买吃买什物,家里的粮缸不久就空空如也。周二又只能这里去借,那里去贷,多了,难免就有还不上的,失去信用。时间长了,近的地方借不到,就往远处发展,还借不到,就靠蒙。时间都花在这些上面,出工就少,到了年底,不但没有现金分红,反而欠着生产队钱。如此循环往复,人的脸皮也就越来越厚,管不得别人怎么议论。不过周二也有优点,他往外面跑得勤,社会上的事情知道就多,嘴皮子又好使,每到他回来劳动,总有吸引人的话题。而且大家乡里乡亲,他对生产队的人也还没干过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大家对他们一家也多少有些同情,看他们没粮,队里接济一点,也就认了。

小康的孙家 – 这家人的掌门人孙大爷五十几岁,夫妇俩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尚未结婚,大儿子在东北当了几年兵回到农村,娶了邻居家的姑娘,但未与爹娘分家。这样,一家六口人,没一个吃闲饭的。孙大娘主要在家主持家务,其余五个劳动力几乎都是出全勤,工分挣得高,副业也办得全,日子自然过得红红火火,每年年底可得几百元分红。孙家媳妇是队里的记分员,还是团小组长,我这个团员当然归她管。有一次填什么表,我在家庭出身栏填了革命干部(这是我大哥为了搞清楚我们这样的地主的孙辈究竟应该算什么成分,几年前向《人民日报》写信询问得到的答复),她从未听说过这个成分,私下怯生生地来问我。我只解释说自己的父母都是国家干部,没有提过去一直是填地主这档事,她也没穷究。

魏家三父子 – 这户人家就住在我和蔡兄的的屋子后面。魏大爷六十几了,高高的身材,一头白发,红光满面,看上去颇有老者的风度。两个儿子魏大魏二却个子低矮,面相猥琐,话也说不大清楚。他们也算是三个劳动力,家里却是穷得叮当响。魏大爷不干农活,只是给生产队看看山(收获季节防偷盗),魏大魏二算不得强劳动力,三个人挣的工分便都不高。更要命的是没一个女人操持家务,算计生活,一家人穿得衣衫褴褛。魏大虽然能力不强,人却诚实善良,干活不偷奸耍滑,有时还帮助别人。虽然大家时常拿他们兄弟俩打趣,给他们介绍对象的却也不是没有。他们的情况本地人都清楚,自然机会不大,被介绍的女子便都是外乡的。有一次,魏大按约去相亲,像下地干活一样,光着脚就出了门。结果到那女家连家门都没让进。下一次吸取教训,上门前特别去买了一双新鞋。哪知天不作美,头晚下了大雨,天亮起来一看,根本无法穿上鞋在泥路上蹚。魏大倒也有办法,把鞋搭在肩上就上了路。但到那儿仍是满地泥泞,还是无法穿鞋,他也舍不得把新鞋弄脏了,结果婚事没谈成,只好又背着鞋子走回来。多年下来,魏大媳妇没娶上,人们取笑他的谈资倒增加了不少。不用说,魏大不成,魏二的婚事就更没门了。

妇女主任 - 我们生产队的妇女主任倒真是女的,姓孙,除了管计划生育外也负责本大队的知青工作。孙主任对我的表现印象不错,一年下来推荐我为本大队的优秀知青代表,出席全县的表彰大会。但正是在这次大会上,我见证了什么是虚伪,思想发生了一些变化。自知青下乡的政策实行以后,一直有“扎根农村”的舆论宣传和相应的典型人物的塑造。但真正有此愿望的人很少。我下乡后,积极劳动,也是希望早点调回城市。但逐渐地,看见农民一辈子在农村,吃苦耐劳,还不乏乐观风趣,我觉得呆在农村也不是那么可怕,而且今后搞农业机械化,科学种田也是可以有为的。在县里的大会上,有个一表人材的男知青作典型发言,在讲了自己的优秀事迹后,表示要响应号召,一辈子扎根农村,赢得阵阵掌声。但是第二天,我听人说此人获得招工录取的通知其实已经揣在口袋里了,感到难以置信,受到莫大刺激。我从小学到高中,得过的荣誉很多,但从此以后,渐渐把这些看淡了,很少去积极争取。此事也影响到我对孙主任的看法。她是本生产队的几个党员之一,在生产队的劳动中和某些事务上,不仅没能起带头作用,反而落后于一般的群众,大家对她的意见不少。而每当她召集我们知青开会时,讲起话来却冠冕堂皇,我有时便故意和她唱反调,算是消解一点受到的刺激。

以上这些,也许使人对农民产生负面的印象,但实际情形并非如此。中国有句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所谓好事,就是人们为了生活天天都在做的正当的和平常的事,因此不须得到特别的传播。而一些不好的事,被传开了,大家就从中得到一点警戒。尽管过去三十多年了,我仍然能回忆起生产队几乎每一个人的形象。他们中有当大队民兵排长兼生产队出纳的退伍军人,有认真负责和严守规章制度的保管员,有快乐诙谐的小青年,有洞察世事的老大爷,有教书育人的民办教师,有治病救人的赤脚医生。总之,这是一群整日劳作,很少闲暇,乐天知命,不乏善心的人,他们的音容笑貌,永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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