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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是耶非耶白门柳----秦淮八艳之顾横波 -- numze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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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是耶非耶白门柳--秦淮八艳之顾横波(三)

龚鼎孳于崇祯十七年二月始获释,一个月后,闯王李自成进京,又过了一个多月,清军入京,短短三个月间,北京人先后用了三种年号。

早年曾在不止一本书中读到,龚鼎孳常为的自己降清辩解说:“吾愿欲死,奈小妾不肯何?”这个“小妾”,即指顾横波。当时既觉得无耻----此人自己贪生怕死,把责任往女人身上推,又觉得得疑惑:龚鼎孳好歹也是个才子,替自己辩解,怎么水平这么低呢?要是“奈家母不肯何”还可理解,算是囿于孝心,“小妾不肯”算什么理由?古人讲女子“出家从夫”,可没听说“既娶从妾”啊!这也算辩解?还逢人就说?简直唯恐笑柄不能流传嘛!

对龚顾以后的经历多些了解后,这种怀疑更加深了。

一个为替自己辩解,把责任往女人身上推的人,应该是很贪慕虚荣,死要面子的吧?明知道说不过去,还要编个理由糊弄,近乎掩耳盗铃。

但龚鼎孳不是。早在他携顾横波于任上之时,就已经冒天下之大不韪了----那时的风气就是这样,和名妓结交是雅事,对感情负责,娶妓女回家,让她每日生活在自己身边,就成了伤风败俗。而龚鼎孳任京官时饮酒醉歌,肆无忌惮,更将与顾横波恋爱及婚后种种写入诗文,公开流传甚至刊刻传播,丝毫不以世俗为意。又于父丧期间公然携顾眉游江南,歌饮流连,屡兴诗酒之会,且叙述哀悼之词,辄用藻丽之词,公然视礼教如无物,以致屡遭攻击,连同先前“千金购妓”的行为一起被弹劾为“亏行灭伦”,降二级使用。后来龚鼎孳官封一品,妻子当诰封命妇,元配童氏不肯受,挖苦他说“让顾太太可也”,哄传一时,孰料龚鼎孳果真依言为横波请封,废嫡立庶,使妓女出身的顾眉名正言顺当上了一品夫人,满城哄笑顿时化为一片哗然。后来龚鼎孳贬官外放散职,夫妇相携南归,龚鼎孳仍不以仕途重挫为意,在桃叶渡大摆盛席为顾横波庆寿,不仅邀请了多才士名流,更有昔日同顾眉交好的妓女数十人公开出席,席间龚氏门下的翰林亲自上台串戏,顾眉和旧日同居南曲呼姊妹行者李六娘,十娘,王十娘等人怡然在下观看,夫妇二人再以惊世骇俗轰动江南。

龚鼎孳前为贰臣,已经成为某些人口诛笔伐的众矢之的,而他不但不知规避,反而变本加利,任性而为,一再公然向礼教挑衅,更不知引来多少谩骂讥讽,与钱谦益仕清后的谨言慎行形成鲜明对比。试问一个如此不在意世俗看法的人,又怎会编出“小妾不肯”这么可笑的理由来替自己开脱呢?

后来我才知道,传说中所谓龚鼎孳言“吾愿欲死,奈小妾不肯何”,根本不是针对降清,而是针对他曾降于李自成,封直指使,官类御史,受命巡视北城。所以,即便这个传说是真的,也不能说是因为顾横波怕死导致(或部份导致)了龚鼎孳降清,因为她充其量只是反对龚鼎孳因为李自成进北京而自杀罢了。

于今日看来,投降李自成固不足为光荣,但亦无甚可耻。反而是那些自己也剃了发,甚至仕了清的人,抓住龚鼎孳“降闯”这段历史喋喋不休,攻击讥讽,刻度谩骂,不遗余力,更加可耻。在这些人看来,他们剃发降清,投效异族是顺天应人,而龚鼎孳降于同为汉人的李自成就是大逆不道,他们不但有责任代“我大清”声讨明朝的“残暴无道”,更责任替新主子声讨这个降于前朝拟贼的“无耻贰臣”,不但厚颜,而且地地道道一副“宁与友邦,不予家奴”嘴脸。

其实,在本人看来,龚鼎孳等一批明朝官员最后仕清,固然大节有亏,但比多数没有降过闯而直接降清的人反而值得谅解,----因为“留发不留头”的政策是在李自成被杀后才开始推行的!此前清军并未推行明显的民族压迫政策,即使降清,也只是归顺于一个异族的皇帝,而不是甘当异族的奴隶,甚至甘当帮助异族迫害奴役本民族百姓的走狗。皇帝姓朱,姓李,姓爱新觉罗,原无本质差别,何况清军这一次入关时军纪严明,爱护百姓,尊重士人,与早年的屠杀抢掠截然不同,无论军队表现还是施政都远优于明廷和大顺。如果这一切能够成为清朝的国策,如果不是囿于狭隘的民族偏见,那么效忠于这样一个王朝是符合汉族百姓利益的,又有何不可?(当然,以主权换取人权,这基本上是一种幻想,古今中外的历史一再证明了这一点。但时至今日仍有许多人热衷此道,何必苟责古人?)

清廷入京之初也曾下达“剃发令”,但全城臣民除少数特别无耻者外,少有响应者。百姓常揭竿反抗,官员多观望不出,甚至护发南逃,这种强烈的抵抗情绪迫使多尔衮以皇帝名义收回了剃发令,称“自兹以后,天下臣民照旧束发,悉从其便”,北京臣民万众同心,赢得了这一次斗争的胜利,在迫使清廷作出放弃民族歧视政策以后,方才拥戴新帝。由此可见,当时降清的臣民并非完全妄顾民族大义的无耻之辈,相反还曾为民族尊严作出过有力抗争。据记载当时有个剃了发向清朝献媚的官员,他入朝时想挤入满洲官员班列,满官认为他是汉人不予接受;转入汉班,汉族官员又因为他已经剃发而拒绝,弄得进退失据,狼狈不堪。 由此也可见当时北京降清的官员绝大多数还是深以剃发求荣为耻的。同理,由此时起直到剃发令再下期间降清的臣民,也不能概以民族妄顾大义论。

为了化解北京臣民的强大敌意,清廷不仅及时收回了剃发令,还打出为崇祯报仇,为明朝讨贼的旗号,成功迷惑了许多明朝官绅,原来降于大顺的官绅将领大多改降于清。诚然,这些人对清朝怀有一定幻想,甚至可能是侥幸心理,但归根就底,主要责任却应由南明小朝廷负----正是这个以明统自居的小朝廷把清军引为盟友,为求“借虏平寇”而竭力讨好,又把吴三桂奉为中兴之臣,社稷栋梁,为其加官晋爵,甚至准备加粮加饷,以为全体明臣的楷模。既然南明朝廷公开把清军引为盟友,对其行为全面表示支持和赞誉,把为清军开路的人表彰为楷模,那么在前明官吏看来,降清与降明就无大区别,在某种程度上属于“反正”行为。清廷的策略和南明小朝廷的目光短浅给北方臣民带来的幻想,是使他们轻易投向清廷的重要原因之一----“先降闯,后降清”的情况绝大多数都发生在这一背景下,龚鼎孳即如是。

最可耻的当是那些在清廷彻底暴露了奴役汉民族的野心并施用血腥手段强制推行其政策以后还投怀送抱的人。由于李自成被杀于剃发令再下之前,凡先降闯后降清者必是在剃发令再下以前投降的,相反,那些没有降闯经历者却多为剃发令下之后才投效的。故言,他们大多比先降闯后降清者更不可谅解,更无耻。至于在北京以未剃发之汉臣身份降于清的龚鼎孳,则不仅没有阿谀新主的表现,还曾以拒绝剃发的前朝官员身份,愤然抵制过这种歧视政策。其大节固然有亏,但起初之降背景复杂,后来种种亦不免因木已成舟,受时势之窘,不应与钱谦益之畏死降清简单画等号。

然而龚鼎孳在有清一代遭受的攻击却远甚于钱谦益,主要原因当然不是因为钱谦益曾秘密从事“反清复明”,而是钱毕竟降的是“我大清”,而龚竟降于李闯。而攻击最力者大都并非宁死不屈的忠义之士,反而多系极早归顺了的大清顺民,甚至不少是边骂明朝,边吹捧“我大清”,边责龚鼎孳为“贰臣”的。龚顾二人的我行我素当然更给了这些人以口实,于是他们不但骂龚鼎孳,连顾横波也一块骂,一如九一八政变后国人痛骂张学良的同时连赵四小姐一块骂,据说当时江南人文人骂龚鼎孳者常为其与顾横波并做挽联挽诗以为讥讽,因而龚有“多难感君期我死”之叹。

许多人以龚鼎孳元配童氏拒绝进京,拒受诰封之大义讥讽龚顾,窃以为值得商榷。盖童氏不肯进京,并非始于龚鼎孳降清,自龚顾定情后,童氏与龚鼎孳似乎就已只剩夫妻之名,当龚鼎孳为官于京时,固不见其随侍,当龚落难狱中,祸福难卜时,亦不见其有意探看。龚鼎孳虽爱顾横波,但断无理由拒绝元配随侍京城,除非童氏自己不肯。观童氏言“我经两受明封,以后本朝恩典,让顾太太可也”,若只得前二句,自是正气凛然,远胜须眉,但正气之后加上一个“让顾太太可也”,却顿时变味,只觉酸气扑鼻,直上云霄。在下姑作小人妄揣,童夫人并非不耻此封,拒之千里,实因前为龚顾之事不忿,长年避见夫君,未尽妇道,骤闻诰封而奔京,未免为天下笑,尤恐为龚顾轻。故语出讥讽,以退为进,料龚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妓女为命妇。孰料龚竟顺水推舟,悔之晚已!

龚鼎孳也好,顾横波也好,未必便是贪生怕死之辈。前文提到龚鼎孳在崇祯年间弹劾权臣一事,在清军进京之初抗拒剃发一事皆有体现,后文亦有详谈。这里暂时回到“吾愿欲死,乃小妾不可何”上来。前已经指出,此语系指李闯进京之时,非清军进京。而以龚鼎孳的才华和一贯作风,不似能出此言之人。这里再举二段龚鼎孳诗文,当是更加有力的证据:

其一,《南归舟中述怀寄秋岳》云:”巧值焚琴候,羞称感遇篇。寥莪章自废,谣诼语还传。录罪连螺黛,追仇及管弦。周攻真有策,刘肋合承拳。”其中“寥莪章自废,谣诼语还传。录罪连螺黛,追仇及管弦”四句,显然是说顾横波是受自己之累遭人“谣诼”,可见推过于小妾之说不足信,多半是时人编来讥讽二人的谣诼之词,又被不辨真伪地收入清人笔记中。这也就是解释了前文提出的疑问----“奈小妾不肯何”不但不可能为龚开脱,只有引来笑柄,这是一望可知的。故此语出于“谣诼”者口较诸出于龚鼎孳本人合理得多。

其二 《绮罗香 同起自井中赋记》云: “弱羽填潮,愁鹃带血,凝望宫槐烟暮。并命鸳鸯,谁倩藕丝留住。搴杜药,正则怀湘;珥瑶碧,宓妃横浦。误承受、司命多情,一双唤转断肠路。”《题画赠道公》云曰: “国破之日携手以从巫咸,誓化井泥,招魂复出。”对照看来,龚、顾似曾有身殉明社之举,但为人所救,得不死,则顾横波贪生累毁龚鼎孳名节之说更不足信。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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