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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纵使超然也钟情(对一位外国教授的回忆)(1) by 蓝极 -- 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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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纵使超然也钟情(7)(完)

纵使超然也钟情

蓝极

7

* * *

1994年的一个早晨,Ann Druyan注意到丈夫Carl Sagan的手臂上已经存在了好几个

星期的蓝黑色的一块:“怎么这么久了还不消失啊?”她觉得有些不妙。

于是在她的强烈坚持下,Sagan就像一般男人那样老大不乐意地去做例行的血液检

测,嘴里还嘟嘟囔囔:“不就是蓝黑色的一块,有什么大不了的?”

结果显示他的白血球和红血球严重缺乏,显然是他的干细胞出了问题。最后查出是

骨髓发育不良(myelodysplasia),一种叫白血病前期综合症(preleukemia syndrome)

的贫血症。要是没有Druyan的催促,他大概会在六个月内不知不觉地去世。

Druyan立即成为他最精心的护士,并把他们的家从纽约的绮色佳搬到西雅图。然后

他开始在那里的Fred Hutchinson Cancer Research Center接受捐自他胞妹Cari

的骨髓移植。

那年复活节,有五千人在纽约市的Cathedral of St. John the Divine--世界上最

大的基督教教堂--里为Sagan祈祷。印度僧侣们在恒河岸边为他做守夜祈祷。北美回

教祭司以及无数基督徒和犹太人都为他的康复而祷告。作为一个终生以科学为事业

的人,他并不相信一般人们常说的上帝,但还是被那些虔诚所感动。

1996年3月10日,面临不久将与死亡的遭遇,Sagan是如此看待生活的:“我已从与

死亡的搏斗中品尝到生命的无比秀丽和甜美,朋友与家庭的珍贵,还有爱超越死亡

的力量。”他说,“尽管生命脆弱,但对我来说,我能够直视死亡,同时感激生活

赋予我的每一个短暂却辉煌的日子。”在其众多能够活得更长的愿望--包括与Druyan

白头谐老--中,他还特意提到希望看到“正在政治、经济和技术上发展上升着的未

来中国”。

与那些传说中的所谓临死“转意归主”的说法相反恰恰相反,Sagan没有退却,因为

他的信念不是建立于感觉上的舒适,而是基于生活本身的真实。经过在白血病领域

杰出医生的努力和Druyan用爱包裹的护理,Sagan竟然几次从死亡的边缘折返。1996

年12月20日,Sagan,一个终生被理智和非理性困扰的人,一个思绪疆域抵达宇宙

边缘并追溯到约200亿年前的奇点的人,一个图雅曾于1996年初在其“阿西莫夫,

卡尔塞根,抹布及其它”一文中戏侃过的人,在62岁时进入了弥留之际。相伴20年

的Druyan不断地吻他,用自己的脸面磨擦他那很久没有刮过的面颊,并在他耳边反

复地对他耳语他们当年互吐衷肠的日期与暗号:June 1, For keeps, ......

Druyan曾经要Sagan反复答应,不要让她独自出席电影Contact的首映仪式。那个愿

望最终还是没有实现。1997年夏天,成为遗孀的她却只能孤单地为那部电影而奔波。

“想起过去的幸福,确实令人伤心”,Druyan用她总是软软的语调说道,“但是,

当你全身心地爱一个人而他却离开了人世的时候,你的一部分就已经离开了你的思

绪:‘我要让整个世界都记住这个人和我的情感。’”

* * *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Frank就开始报怨头疼,一直以为是偏头痛,因此只是从医生那里

开出一些相应的药物。今年初,疼痛不仅没有任何减轻,而且还有所加强。Jeannie

注意到他性格逐渐出现一些变化:从前井井有条,现在则老爱丢三拉四;过去比较

内向寡言,不大跟人搭话的他也变得主动与生人攀谈。虽然不愿朝糟糕的方面想,

但与从书上以及网络搜寻到的资料对比,她越来越怀疑Frank的性格变化以及头疼是

否有脑瘤有关。

于是在今年3月下旬当Frank头疼逐渐加剧的时候,Jeannie督促他做检查以排除脑瘤

的可能。4月4日到学校医学中心做了MRI,8日被确诊是肿瘤。在得知这一确切信息

之后,Frank坚持将那门“科学发现的艺术”的课上完,同时拼命赶写在SAS的专栏

文章。在5月1日的SAS专栏上,他给自己发表的最后一篇讨论听力神经系统的文章后

面加了一个附注,极力强调人脑主管听力的皮质层并不象一台录音机,否则,无论

是顺放还是倒放一盒演讲和音乐录音带,人都应该能够辨别其中的消息。但事实上

并不是如此,因此大脑对声音的识别基于声波的前后顺序关系,并且是后依赖于前。

在人的大脑半球的侧裂(lateral fissure)上方的中央沟(central fissure)之前,

是四个脑叶中的额叶(frontal lobe),也是四个脑叶中最大的部分,约占大脑半球

的三分之一,控制自主行为,分管语言、书写、记忆、思维、计划等智力活动。Frank

的肿瘤位于左半球的额叶部分,也难怪那些瘤细胞长时间处于难以觉察的“休眠”

状态,只是后来大量增殖时才逐渐导致诸如短期记忆失效、单边瘫痪、性格改变、

判断力下降、步履失稳、尿频等症状。

或许如同M. C. Escher (1898-1972)的绘画所试图展示的那样,Frank所患的脑瘤有

些自我缠绕的悖论:恰恰正是Frank着迷并试图理解的神经系统及其机制,反过来通

过其不受节制的疯狂增生给予他致命的一击。

那段时间一个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的物理学教授给Frank寄来自己的简历和研究计

划,请他为申请研究资金写一封推荐信。那个教授是Frank去年7月到布宜诺斯艾利

斯讲学期间结识的。Frank告诉那个教授,寄出推荐信后,他要跟那个教授分享一个

“惊奇”(surprise)。那个教授心想,会是什么样的惊奇呢,很可能是有关自己研

究资金的好消息吧。他有些按捺不住好奇,催促着Frank告诉他那个好消息。

Frank回信说自己被诊断患有脑瘤。在那个教授震惊得无法立即回信的时候,Frank

又寄给他经过仔细修改后的简历,以及对他研究计划的周详评语。在面对即将到来

的景况的时候,一个肿瘤晚期病人表现出来的镇定以及对他人研究生涯的关注,足

以让人感叹生命的勇气和人性所能抵达的高度。

5月6日,Frank和Jeannie飞到UCSF医学中心,由脑瘤研究中心(Brain Tumor Research

Center)主任、神经外科系主任Mitchel Berger给他做了开颅手术,切除了位于左前

额叶处的瘤块,约占图像上发现部分的80%。那时候,大夫的估计是,Frank还有大

约4个月的时间。5月10日,他们回到家里。5月15日,Frank的六十岁生日,世界各

地得知他病重信息的朋友们通过电话或信件向他致以问候。

在手术后的两个星期里,Jeannie的体重减轻了17磅。她拼命从网站和书本上了解脑

瘤的医学知识以及肿瘤病人的治疗护理常识,每天还要与学校医学中心还有在洛杉

矶和旧金山的几个医生汇报病情和商讨各种治疗方案。

后来在电话中她对我说,现在对人生的整个感觉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我问她,我

现在能做些什么。她说,也没有什么,有时候想想,要是你在这里,可以帮我做点

拿药买菜之类跑腿的活。我知道,因为临时请有保姆,她其实并不是真的极其需要

这些帮助,而是独力面对并支撑整个突然塌陷的生活时肩承重负发出的喘息。

5月26日,Frank给SAS那篇专栏文章加了第二个附注。或许意识到自己不久于人世的

可能,他特意提到那天是阵亡将士纪念日(Memorial Day),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由于患上脑瘤,到学校医学中心,天天接受对含瘤细胞的250毫升脑神经的放射治

疗,为期六个星期,现在刚刚回到家里。在好几种药物的作用下,我处于恍恍惚惚

之中,为在4月中旬发现肿瘤之前就预先准备了几篇专栏文章而高兴。”

虽然知道他们夫妻俩的恩爱之情,Frank的所有其他家人都坚持要Jeannie将他送到

临终病人收养院(hospice)里,一方面是担忧她能否独自照料好他生命的最后时刻,

同时也担心她的身体状况。但她置所有人的反对与压力于不顾,执意全身心地料理

Frank的一切。所有的医生与护士也加入劝说的行列,认为她如果真的固执下去,连

她也会有生命危险。她没有理会所有的劝说,理由是,即使自己的身体垮掉甚至豁

出性命,也要坚持让Frank在家里度过最后的时光。她说:"If I would have to

use up the last bit of my energy to take care of him, it is meant to

be that way, so be it! This is the only way I could repay what he

gave to me in life."

8月底,MRI检查结果显示肿瘤没有太大的扩散,但由于化疗以及服用的药物导致胯

骨塌陷,Frank只能坐着轮椅,长时间处于昏睡状态,偶尔看看电视。Jeannie一直

做着一般护士无法提供的护理。在其他人看来,Jeannie似乎已经支撑不住了,但她

不放心保姆,一如既往地亲自给Frank喂饭、擦洗身子、换尿布等。

学校医学中心的主治医生和护士感动于Jeannie对Frank的深情和献身照理,觉得

Jeannie和Frank是在临终病人家庭中难得看到的“特殊夫妻”,于是他们纷纷打来

电话或寄出问候卡片,主动提出,一旦需要,他们可以立即到家里诊护。

9月中旬,Frank已经几乎说不出话了。有一天,他突然之间竭尽全力对着Jeannie

说:“小妹,我为你感到自豪!”Jeannie只能用泪水和点头回答他的感受。

10月下旬的时候,大夫停止给Frank任何药物。每隔约一个小时,Jeannie就得给他

更换一次尿布。他也已经无法饮水,只能食用婴儿食物,并且常常无法入睡。Jeannie

便象哄婴儿一般,拍着Frank,最后搂着,他才能入眠。在略微清醒的时候,他只

能看点卡通片,并且不太愿意与外界--包括他的父亲、兄弟、儿子、女儿等--交流

了,只对Jeannie的问话以点头或摇头示意。

Jeannie说,他临近终点,就象一扇逐渐关闭的大门,回复到人的婴儿状态,如同返

归生命的起点。那扇逐渐关闭的门缝所透射出来的光亮,微弱到了只能让Jeannie一

人读解的地步。

11月初,Paul在讲授三门课程的间隙看望父亲之后刚刚在星期天回到Caltech。Frank

基本上处于昏迷状态,身体里的水份和营养逐渐被失禁的尿液所耗光。由于Frank不

能服用任何药物,为了减轻他的痛苦,Jeannie让大夫提供吗啡因,她亲自给他从肛

门中注入。11月5日,星期二,晚上9时左右,Frank在自己钟爱的妻子,还有父亲与

弟弟在场的情况下于平静中离开人世。

Frank在生病期间与别的朋友曾经谈到过死亡,但却没有跟Jeannie提及任何与死亡

相关的一切,包括去世后的遗体安置,因为他不愿意自己逝去的任何念头让她伤心,

总说自己这次不会离开她的。Jeannie决定,等Paul在学校放假之后的1月初,一起

到夏威夷的某个小岛上,将Frank的骨灰撒入大海,因为夏威夷是Frank曾经梦想能

够长期居住的地方。

他在遗嘱中让Jeannie成立一个基金会,支持人们在意识方面的研究,因为他一直认

定意识--包括快乐、痛苦等模糊不定的感受--只有在能够度量的情况之下才算真正

得到认识。

Paul用从他父亲的电子信箱中收集到的四十来个地址,发出一封公开信,宣布Frank

逝世的消息。在两天之内,他的信就被转寄几次,到达我的两个同事手中,同时也抵

达全球数以千计相关领域里的学者手中。我的信箱也为从各种途径转来的Frank的朋

友们所表达的怀念之情所淹没。这几天,伦敦“每日电讯报”(The Daily Telegraph)、

洛杉矶时报、美联社、纽约时报以及一些网站相继发布了讣告和悼词。SAS明年7月

在Caltech校园召开的会议Citizen Science Conference将冠以Frank的名字,以纪

念他为协会所做的贡献。

每个人不同的性格、生活态度以及生命轨迹,就象不同文化的色彩和走向一样,都

是面对相应环境下自身与历史和现实交融的产物。虽然如此,一个生命燃烧的浓烈

程度、划过的曲线和奏出的乐音,除了有其独特的地方,更有在其欣赏者眼里的光

芒与魅力。对我来说,能够有幸与一个杰出人物的活动轨迹相交并深深受益,是生

命中最为美好的一部分。

在人类的思维活动中,只有极其少量的部分有着明显的理性色彩,大多数都是如同

冰山被淹没在水下的部分;从柏拉图开始就有人将情感当作是阻挠理性齿轮运转的

粘滞物(goo)。我想,面对爱情与死亡,即使以科学为终生事业的人--包括Sagan与

Frank--也很难真正将理性贯彻到底。

但是无论如何,科学是人类在理性思维上能够做出杰出贡献的领域,包括对于情感

与意识的研究与认知。Frank总是试图以理智甚至超然的态度面对人生中的起伏与变

故,对科学的投入以及思维的乐趣带有锲而不舍的风范。那种古典风格的优雅,理

想主义般的情怀,是生命中最为美丽的篇章。他六十年间走过的生命以及对周遭世

界的感受,如同爱因斯坦那段有关生命情感体验的话所揭示的那样,是超然般的投

入。

他应该觉得自己的一生是幸福的,虽然我总想告诉他--但却一直忘记--现在只能对

Jeannie说:“他一定为自己拥有一个体贴而美好的妻子而自豪。”

11/24/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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