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白蛇进化论 序 -- 马伯庸

法海到达杭州的时候，他没有通知任何一个金山寺在当地的僧人。他脱下尊贵的袈裟，摘下黄玉佛珠，换上了一身普通的素色僧袍和一顶斗笠，手里还握着一根竹杖，看起来就象是一个风尘仆仆的游方僧人。

杭州是一座崇信佛法的都市，对于外来的游方僧人非常宽容。法海走进杭州城时，守护城门的士兵甚至充满怜悯地免去了这位穿着破旧不堪的僧侣的入城税。

城门旁边的大街边，恰好有一位法师正声嘶力竭地兜售了渡化券。他声称凡是购买了这种受过佛祖祝福的纸券的人，能够消除前世之“业”，获得大解脱，超脱轮回之苦，死后能渡去西天极乐世界。在法师的周围有许多杭州市民，市民们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有那么一两个人掏出银子来购买。

法海两道粗眉微微皱了一下，他对于这种事情一直觉得很荒唐，靠金钱来除业完全不符合佛祖的经旨。不过圆净长老对这种营销手段乐此不疲，他甚至还详尽地分出罗汉券、菩萨券、佛祖券，每一等级的渡化效果是不同的，当然，价格也不同。圆斌长老尽管对佛法很精通，也对此没表示过反对，因为他需要足够的金粉来抄录佛经。

这些都不是法海心目中的正道。对于法海来说，遵从经旨比什么都重要，任何离经叛道都会导致信仰上的堕落，进而毁掉佛法的纯粹性。

“利欲熏心的叛徒。”法海盯着法师，低声嘟囔了一声，转身离去。他必须得先去处理更为危险的敌人，这些修正主义者可以留待以后再说。

当法海最终抵达万松书院的时候，门口挤满了人。书院前还竖起了一块硕大的木牌，上面用夸张的泼墨勾勒出一位半人半蛇的美女，旁边还写着极有蛊惑人心的文字：

“进化论的终极奥秘！美女化石震撼披露；史上最神秘的释迦牟尼密码；从三叶虫到佛祖——我们的前世今生。只消纹银一两，您就能领略三柱香的奇妙旅程。”

这些广告词出自于祝英台的手笔，每一句话都极挑逗之能事，轻而易举就撩拨起了大部分行人的好奇心。为数众多的学士和普通杭州市民兴奋地涌进书院，心甘情愿地交出一两纹银。当他们出来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震惊、困惑以及满足三种情绪，这反过来又吸引了更多人前来参观。

法海也花了一两银子，得到了一段两寸见方的素娟。素娟上是一位工笔美人的上半身，当把素娟摊开来后，就显露出了美人的下半身——那是一条蛇尾，俏皮地翘起来。旁边用漂亮的小楷写着：“相信吗？我们拥有同一个祖先。”

除去观点上的不同，法海对这种矫揉造作的语气也很厌恶。他厌恶地把素娟叠起来，揣进怀里，跟随着汹涌的人群来到书院里。用作展示的韩非子礼堂并不大，排队的人很多。法海安静地排了大约半个时辰队，终于迈进礼堂。

礼堂里弥漫着一股奇特的香气，窗户故意用黑红色的幕布遮住，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根雕龙蜡烛。在正中央是一具巨大的玻璃罩，被蛇皮花纹的半开帷幕与暗红锦缎装点成一间充满神秘气息的闺房。玻璃罩的四周用红绳拦住一圈围栏。观众只能从礼堂的一端走进，中间不能停顿，缓缓围着玻璃罩转一圈，再从另外一个门走出去。整个过程安静而肃穆，充满了神秘的仪式化。

法海一边在队列中缓慢移动，一边在心中默默念着心经，以此来抵抗即将到来的邪恶诱惑。当他终于走近玻璃罩与两块化石直面相对时，尽管已经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他的喉头还是滚过了一句轻微的惊叹。

“救苦救难的佛祖啊……”

化石上那两位妩媚女子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可比阅读圆融带有偏见的报告要大得多。法海的视线从白娘子移向小青，再从小青移向白娘子，两张女性精致、妩媚的脸庞依次投射到这位和尚的视网膜上。几乎有那么一瞬间，法海被这两位女性的容貌所震慑，就象是在观察一个无限的螺旋，感觉自己被吸入其中。

“邪魔的力量真是可怕，即便是我，竟然都会为之失神。”法海喃喃自语，一滴细微不可见的汗滴从额头沁出来，很快被袍袖擦掉。法海再次勇敢地迎着两位女性的视线望过去，心中默念心经，这一次他没有逃避，坚信自己的信仰可以阻挡住这种邪恶的魅力。

这时小青冲他笑了笑，那是一种可以魅惑众生的颠倒梦想。

法海面色变得苍白起来，他的理性告诉自己，这并不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