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文摘】新版三国 -《真髓》卷二 大浪淘沙(转载) -- hangzh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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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十二节 使者

  淅淅沥沥的声音逐渐结束。

  马超用力抖了抖自己的下体,将残留的最后几滴抖进了张杨那半开半阖的嘴巴,这才心满意足地长出了一口气。

  他转头望去,不由冷冷一笑:原来钟繇正宛如烂泥一般摊坐在地上。于是索性向他走过去,来到蜷缩在地的俘虏身前站好。

  “我说过,咱们要敞开胸襟,坦诚相见,”马超不紧不慢地道,他的眼睛在雾气中显得不可捉摸,“所以就直了说罢――本来我打算取了河内郡之后,就留张杨一条命作为报答。但是你们既然要铲除‘逆贼’……我只能动手了。”

  簌簌发抖的钟繇根本没法回话,也没有脑筋思考怎样去回话――马超跨间那粗大的东西正好就垂放在他眼皮底下。不由使得黄门侍郎满脑子都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自己的脑袋随时可能就变得跟张杨一样,成为下一个溺器。

  他的神智清醒之极,但此时仿佛被魇住了似的,四肢无论如何也没法挪动分毫,前所未有的恐惧自心底油然而生。

  钟繇所害怕得并不单单只是即将到来的被杀,而是一种被人彻底看透了心思的无力感:仿佛两个人中,真正被剥得精光的那个人,不是马超,而是自己。

  自己这么长时间,甘愿受到担当牧奴的侮辱,耗费无数的心血,难道就这么结束了么?

  既然如此,那么自己的所作所为,又还有什么意义?

  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只不过不再是因为填膺的义愤,而是胆战心惊的悔恨,以及即将到来的羞辱。

  “自从我杀进长安的时候就看透了你们这种人。”马超那充满鄙夷的冷酷嗓音在他的耳边继续回荡,“个个都他妈一副‘天下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拯救苍生舍我其谁’的德性,其实不过是又可笑又可怜的一群小丑――譬如说杨丑,他竟然会背叛张杨,把所有的底 细都一五一十地透露了给我。钟先生,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他布满汗水的皮肤闪闪发亮,下面每一块肌肉都充满了力量,仿佛一个不可被击倒的天神。

  钟繇长叹一声,沉默不语。此时既知必死无疑,心中却也安定下来。

  自从董卓征辟天下名士入京以来,他钟繇被辟廷尉正,任黄门侍郎,短短数年天子废立,董卓被杀,长安内乱……他能在京城几番流血政变中纵横不倒,绝非行事鲁莽之人。但此刻就是想不明白,原本十拿九稳的事情怎会横生枝节,搞得如此不可收拾。

  自从张杨等人援兵到来,马超根本就没有出过自己的视线范围,又是怎么与杨丑竟搭上了线呢?

  看到钟繇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马超恶毒地笑起来,忽而厉声道:“来人!”

  门被猛烈地推开,杨丑率领着几名如狼似虎的士兵冲了进来,将钟繇死猪一般架了起来,等候马超的命令。

  钟繇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剥洗干净的鸭子,而且马上就要被叉上炉火熏烤。他虽然已有了必死的觉悟,但此时得知大限已到,两腿仍然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赶紧合眼偏过头去,不忍继续看马超那恶毒的面孔,也不忍听到那残酷的宣判,就这样心惊胆战地等待着。

  “钟先生连日操劳,累坏了身子,赶紧扶他回府邸休息,”马超转过身,还是那副懒洋洋的口吻,“杨丑,从此刻起,我就提拔你暂代河内郡太守之职。加派一百名士兵,好好保护钟先生,别让他累着了。”

  等到杨丑将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的钟繇拖了出去,大门再度闭合之后,马超这才转头重新走进温泉。汤池的温度,以及到手的土地和军队,这一切都令他神清气爽,倍加舒畅。

  他一面闭目养神,一面笑道:“此番若不是先生差遣杨丑通风报信,只怕马超还要中了这帮小人的圈套,虽然他们不见得能够得手,但是在下照样感激不尽。只是有一件事不明白,董先生何以恳求我留那钟繇的一条狗命?”

  “马将军想问的,不只是这句罢?”一个柔美如女子的嗓音轻轻地自汤池角落里传来,正是那适才被钟繇错认成张杨的黑影所发,“为何不问问在下,何以帮助您这个‘弑君’的逆贼?”  

  听到最后那句话,马超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脸色却沉了下去,冷冷道:“既然先生替我问了,就请自问自答罢。”  

  那姓董之人丝毫不以为意,仍然是平平淡淡道:“天下丧乱,礼纪崩坏,汉室气数已尽。所谓秦失其鹿,天下人共逐之。因此先后有董卓、李?嘈财忍熳樱?企图成立霸业。将军即便杀了小皇帝,其实也不算怎么一回事,相反还比他们看得更远了一步。什么弑君十恶不赦 ,只不过是那些遗老遗少们的嗟叹悲鸣罢了。”

  这句话石破天惊,震得马超顿时睁开了双眼。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自己犯下弑君罪行,只不过乱兵冲击中不得已的事情,日后每每想起,无不暗地里后悔莫及。但想不到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竟然轻轻巧巧就从此人嘴里说了出来!

  那董先生继续道:“不成惊世骇俗之事,何以成惊天动地之人?将军不世豪杰,所以董昭愿辅佐将军,建立万世功业。”

  马超愣了一会儿才咂出话中滋味,不由放声狂笑起来:“好!倘若我真做了皇帝,董先生,你便是大将军!”

  除了建立新朝,一统天下,还有什么可以差比成“万世功业”?

  水雾朦胧之中,看不清董昭的表情,只听他恭恭敬敬道:“多谢将军提携之恩。只是关于杀那小皇帝之事,我等还需要隐瞒――并不是将军做得不对,而是公开的时机尚未成熟。”

  马超苦恼道:“实不相瞒,说起此事,我不少重将都当了真髓的俘虏,他们中间有几人知道此事,难保不会泄露出去。”

  董昭笑道:“将军毋庸自疑。兵来将挡,水来土屯。逆贼云云,全凭一张嘴而已。他们若敢说将军是逆贼,将军大可将罪过推到大反贼韩遂头上,说自己虽然破城,但对天子落力保护,已经归顺了天朝,真正弑君凶手乃是韩遂,自己全然不知。那韩遂乃铁羌盟盟主,早 就是汉室数一数二的反贼,向东进兵原本又是他的命令,即便是想赖也是赖不掉的。况且天下土地这般广阔,难不成韩遂还能特地为此事跑来与您对质么?”

  马超闻言大喜,笑道:“董先生说得对,还是您有头脑。”他顿了顿道:“不过钟繇那厮对我知根知底,又是汉皇帝的官吏,不杀他灭口必定会有后祸呐,您为何执意要放他?”

  随着池水声响动,董昭分来雾气,来到马超的面前,大剌剌往水中一坐。他身材并不高大,虽然仍是眉清目秀,但眼角已出现微微的皱纹,应该已有四十多岁的年纪。

  董昭并未直接回答马超的问题,而是伸手拨拢热水,闭目感受着温泉的热度,缓缓道:“将军可知道这钟繇的身份?”

  马超闻言不屑道:“汉皇帝的黄门侍郎、我军的牧奴、联络张杨那死鬼打算除掉我的一个自不量力的白痴……还能是什么?”

  董昭仰天大笑,许久才停了下来。

  马超流露出欣赏的眼神:自己东征西杀,所遇之人没有不闻风丧胆的;而这个董昭亲眼看着张杨人头落地,钟繇被吓得屁滚尿流,却仍然能泰然自若谈笑自如,确实不俗。

  董昭依然闭着眼睛,缓缓道:“实不相瞒,钟繇乃是您的一张王牌,只是您自己尚未发觉到罢了。”又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这钟繇钟元常,乃是颍川长社人。当年阴??为颍川太守,任钟繇为功曹,与主簿荀??、计吏荀攸、郭图一同共事,此四人再加上荀谌与辛评 ,都是同乡,相交甚厚,并称‘颍川六友’。”

  他睁开眼睛,看着马超微笑道:“将军,如今关东势力最强,莫过于袁绍与曹操的联盟。颍川六友中的郭图、荀谌与辛评,现下都是袁绍的心腹重臣;而荀??则是曹操的头号谋士。将军想想,倘若杀了钟繇,便是公然与颍川士为敌,这与得罪了袁绍、曹操又有何分别? 将军您的威武神勇海内皆知,虎视鹰扬,当然不畏惧此二人。但为了一个腐儒之辈,平白树立两个强敌,这岂不是非常不划算?”

  看马超似乎意动,他又问道:“将军与真髓打了这么多仗,胜负姑且不论,自以为比真髓如何?”

  马超被这句问话分了心神,过了许久才恨恨道:“真髓诡计多端,也不算什么真才实学。只可惜我现在兵微将寡,被这厮穷追猛打,始终未能得到充分休整,否则定要将这小贼抽筋剥皮不可!”

  董昭点头道:“着啊,我看真髓决计胜不过将军,只不过这小子善于捕捉战机,一旦发现对手稍有漏洞就一口咬住死不松口,决不容对手有半点喘息的机会。将军此刻所亏欠的,其实不是别的,正是时间。将军试想,如果您能重用钟繇,与颍川士达成友好关系,那也就 是与袁绍、曹操开辟了同盟的桥梁。倘若袁绍、曹操能从侧面牵制真髓的发展。而我等趁机休整军士,拓展土地,休养生息个一年半载。那小子还能逃出将军的手掌心去?”

  马超听得目瞪口呆,过了半晌才长出一口气道:“董师莫非是天人,竟能想出这等妙计!”

  此时他虽已被董昭言语所打动,改口尊董昭为“师”,但毕竟心中仍有一点迟疑,又道:“钟繇认定我弑君,所以视我为死敌,若是不肯为我所用,那有如何?”  

  “若说钟繇对朝廷毫无忠诚之心,那是胡说八道,但若说他忠贞不屈,却又未必了,”董昭胸有成竹,傲然笑道:“如若真是忠贞不屈之人,肯定还轮不到将军动手,先前的董卓、李?唷⒐?汜,一早就将他砍了。又怎可能节节高升,成为黄门侍郎?若说他一心一意只为 小皇帝报仇,那更是无稽之谈――春秋时期的要离刺杀庆忌,那要离瘦小干枯,丝毫不会武功;而庆忌却是万人莫当的壮士。要离用妻子之死和自断一臂骗取了庆忌同情和大意,后终于乘其不备,刺杀了庆忌。钟繇若是一心杀将军复仇,哪里还用联络什么张杨,以将军自恃 武勇而麻痹大意,他只消做到要离的一半也足以成功了。”

  马超听他这么放肆地品评怎样刺杀自己,心中颇为不乐,但仔细琢磨,却知道董昭字字珠玑,绝非妄言,不由暗自心惊。

  董昭又笑道:“钟繇这等人学识渊博,脑筋是很灵活的,但脑筋活络之人,绝不甘心轻易就死。因此他既要忠君爱国,却又想着如何明哲保身,心神就难免游离不定,这样做事难免瞻前顾后,胆气不足,还怎么可以成功?今日将军将他吓得肝胆俱裂却饶其性命,实在明 智之极。如果再好言劝慰几句,将弑君的所有干系转嫁到韩遂头上。如此一来,钟繇的人生哲学全部可以实现――既全了忠孝之心,又能留得性命,那么他非但不敢记仇,只怕更要对将军感激涕零才是。”

  说到这里,董昭神秘一笑,“董昭以性命担保,他今后决计不敢再动妄念,将军要东他便乖乖向东,要西他便乖乖向西。钟繇此人名望才学都是一流,如今能使他俯首听命,更增添了夺取天下的把握。”

  马超听得心花怒放,大笑道:“董师果然厉害,有你为我出谋划策,天下还有什么能令我马超畏惧?”他笑声逐渐停顿,皱起眉头道:“真髓、韩遂这两个贼子,都是我强仇大敌,只可惜我力量薄弱……董师,眼下我该怎么做才能迅速壮大?”

  董昭笑道:“这有何难?河内郡西靠河东、北接并州、东临冀州,乃是天下之膂梁所在。以将军神武,向西北收拢羌、胡、匈奴;再利用钟繇的关系,向东连结袁、曹;此地战乱较少,户口充实,我等并力开垦放牧。如此不出三年,便可有十万甲兵供将军驱使。”

  他温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况且只需要三年?眼下将军只要忍耐一时之气,先与真髓罢手言和,将来自然有报仇雪恨的机会。”

  马超叹气道:“董师说得确实有理,但真髓若不愿跟我结盟,却要来发兵攻打,那又如何是好?”

  “真髓发兵攻打河内,根本不可能。”董昭摇头道,“将军试想,真髓虽然目前全据河南尹之地,可是连年战乱饥荒,现在的洛阳只是一堆废墟,人口离散十之八九。想要收拾残局,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况且他西有韩遂虎视眈眈,东还有随时反噬的曹操,自顾不暇 ,还有什么能力干涉我河内郡的事务?”

  他哈哈笑道:“真髓穷兵黩武,虽屡战屡胜,但是单凭中牟那一点点垦田,又怎能支持他数万的军队调动补给?先前在孟津口对峙数月,只怕现在粮草都快枯竭。他此刻最需要做的,是如何自洛阳南下,夺取富庶的南阳盆地以为资本。他不北伐则已,但凡北进河内,董 某管叫他匹马无还!”

  说到这里,董昭一捋胡须,微笑道:“只怕将军还未开口,真髓自己就要上门求和也说不定。”

  马超两眼放光,长出一口气道:“董师这一席话,令马超茅塞顿开。记得幼年时阿爸为我念《史记》中的故事,但直到如今才算明白,什么叫做‘运筹帷幄之内,决胜千里之外’!还请董师屈尊,在我军中担任征东司马!”

  他还未说完,忽然门口小校大声道:“报!河南有真髓的使者求见!”

  马超先是一怔,随即骇然拜服,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向董昭行了一礼,低声道:“董师果然料事如神,在下这就去与那使者谈论议和之事,您请自便。”

  董昭微笑不语,双手抬出水面向马超略一拱手道:“不送将军了。”马超走后许久,才慢吞吞地爬了上来,擦净水珠换好衣物,径自背着手走出大厅,在一路上士兵的恭敬行礼中,施施然走回自己的府邸。

  刚到家门口,早有士兵来报,杨丑正在书房等候。

  董昭信步踱入书房,对杨丑点了点头,漫不经心道:“钟繇已经安置好了?”  

  杨丑看他推门进来,忙不迭站起身,垂手肃立道:“是,都已遵照先生的嘱托。”

  董昭点了点头,走到榻上坐下,问道:“听你说,张府君还有书信给我,要我率军前来相助?”此番张杨出征,他受命总领河内郡务,听说联军战败就立即秘密赶到温县,直接与马超勾结在一起。之所以对张杨的举动了如指掌,全赖杨丑居中传递消息。

  杨丑称是,从怀中取出一卷木简双手呈递上前。

  董昭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都是血迹,分明是张杨刚刚写成,就仓促被杀。

  他没有打开看,而是将沾血的简书往案几上一放,在上面轻轻地拍了两拍,沉痛道:“张府君心地淳朴善良,乃是个大大的好人。我自从到河内郡以来,承蒙他的关照,这次实在是迫不得已――改日你也跟我同去,向府君的尸身拜上一拜罢。”

  杀人者居然还要拜祭被杀者,此言一出,连杨丑也不禁默然。

  董昭看他那副神态,颓然挥手道:“罢了,你不知我心。”

  说着起身走到窗前,从窗下笼中捉出一只鸽子,又从怀中取出早已写好的信件,小心翼翼地扎在鸽脚上,将那鸽子放入夜空。

  看着灰色的小鸟逐渐消失,他的脸上浮现一丝微笑。

  仔细想来,主公真是深谋远虑。

  河内郡北接并州,南连洛阳,战略意义非同凡响。太守张杨乃是袁绍的盟友,又曾与吕布关系密切,对主公敌意不浅。倘若将来主公与袁绍一旦决裂,袁绍并州之兵就可以在张杨的协助下自河内直趋洛阳,威胁兖州的侧翼。

  张杨这一死,无疑是斩断了袁绍的一条重要手臂。

  况且眼见着真髓的势力一日大过一日,扶植马超取代张杨扎根于河内,更有牵制真髓的妙用。

  此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之计也。

  只是有一点却在超出了董昭的想象:马超竟杀了匈奴单于和呼衍氏贵酋,并吞了匈奴部众。这个变数虽然对全局影响不大,却颇能看出此人狼子野心,凶狠果断。自己又略微言语试探,他果然吐露了并吞河东匈奴的意向。

  想到此处,董昭冷冷一笑,任马超再怎么凶狠悍勇,其实也不过是主公手掌操纵的一枚棋子罢了。

  

  杨丑看他做完这一切,才上前道:“启禀先生,此番孟津口一战,杨某有一事一直觉得不对,还未向先生说明。”

  董昭一怔道:“什么事?”

  “是关于呼衍折里带之死。”杨丑恭敬道,“根据那天眭固军传来的急报,呼衍折里带被真髓军流箭射杀。当时呼衍军作为右前锋,后路为眭固军的右前伏阻断,所以无法后退,阵亡倒也无可厚非。但小人在眭固军中有几名亲信,他们亲眼目睹,呼衍折里带当时前往眭 固的旌旗,要求眭固军后撤让路,一直未曾返回自己的军队,他的死讯随即传出。想那眭固军距离阵头甚远,就算是用巨弩也不能及……”

  董昭赶忙打断他问道:“自从你们跟随张府君去孟津口之后,可曾见到眭固与马超之间,有什么异乎寻常的会谈么?”杨丑尚未说完自己就已经确定,呼衍折里带必是眭固所杀无疑,只是眭固与匈奴素无来往,又为什么要杀死折里带呢?莫非指使他杀人的竟会是马超?

  从时间判断,折里带一死,马超随即杀了呼厨泉,若说眭固已为马超所收买,二人串通一气谋求并吞匈奴部众,并非绝无可能。但依照马超的鲁莽性格,有可能拟定出如此缜密的计划么?

  “绝对没有,”杨丑苦思半晌,断然摇头道,“那段时间里眭固寸步不离张府君左右,甚至自五社津败退回来之后,马超也没有跟他有任何联络的迹象。”

  “你这条消息果然重要。”董昭慢慢回到榻上坐好,“现在眭固人在哪里?”

  眭固投奔张杨是几年前的事。黑山诸贼向东侵犯魏郡,于毒、白绕都被当时担任太守的自己打垮,惟有这个眭固见事不妙,早早逃之夭夭,率部投奔了张杨。这个剧寇素来以心思诡秘著称,他这么做,究竟是盘算什么?

  眼下联军之中,惟一的匈奴贵酋就是须卜折里带。莫非此事与匈奴内部的权力斗争有关?

  杨丑道:“自从昨日傍晚,他就去了东面山岭打猎,若非如此,也无法轻易刺杀张杨得手。”

  无数念头飞速转过,董昭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缓缓道:“时间不早了,我要先去看一看马超与真髓使者的议和情况――杨丑,你记住,必须盯紧眭固的一举一动。平时他吃什么,穿什么,都与哪些人交谈,经常去哪些地方……全都必须一一记录,等我过目。”他顿了 顿,一字一字道,“他一旦打猎回来,你立即向我报告。我要刺探一下此人的根底――这位‘诡兔’的背后,只怕另有其人。”

  随着弓弦一响,信鸽应声而落。

  眭固拾起死鸟,圆脸上始终浮现着难以捉摸的微笑。

  “眭将军真是好猎手,”他身侧还有一人,笑道,“饶是董昭奸诈似鬼,也决计料不到我等会在此给他来个半路截击。这厮秘密潜入温县,却与马超搅在一起,分明有背主之心。眭固,你且看看信件上都说了什么,只消将这东西呈递给张杨过目,董昭就算不死,至少也 要脱层皮。”

  “只怕未必,”眭固将信件从鸽脚上取下,漫声应道,“张府君太过仁义,平日里捉住逃跑的士兵,往往训诫一番就将人放了。杨丑那厮已经叛变过一次,被张府君拿住,仍然没有杀他,照样还被引为心腹。我看就算他知道董昭内通曹操又联结马超,也不会将董昭怎样 ……”

  他打开信件只看了一眼,立即面如土色,挂在脸上的笑容僵硬而死板。

  旁边那人看出他神色有异,赶忙问道:“怎么?上面都写了什么?”

  “审先生,”眭固咬着牙,将帛书塞到那姓审之人的手中,“我们晚了一步,他们已经明目张胆对张府君下手了。”

  当马超第一眼看到这使节的时候,竟感受到一种呼吸不畅的压迫感。

  这使节极为年轻,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个头比自己只低了寸许,体型很瘦,相貌虽不出众,但炯炯眼神里蕴涵着一股奇特的光。自己在看到他的刹那间,眼前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面对的,是一头在高空盘旋,随时有可能俯冲而来的雄鹰。

  适才自己刚刚来到大厅门口,看到来人正背对自己,正襟危坐。他正打算进一步仔细观察的时候,那人竟立即绷紧了全身肌肉神经,瞬间转头――这种野兽般的直觉、随时处于戒备状态的身体,惟有身经百战的斗士才能具备。

  面前这个人,当真只是一个普通的使节?

  “我就是马超,”他绕过来使的身边,来到胡床前转身坐下,淡淡道,“你叫什么名字,又在真髓军中担任什么职务?”

  贾通眯起眼睛,也在打量这个初次谋面的对手。

  原来面前此人便是马超……自己以使节的身份渡河前来,一方面是亲自刺探敌人的兵马驻扎、粮草囤积,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打算看一看常年对峙的敌手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但却没有想到,马超竟比自己所想象中的还要强悍。

  适才尽管他尚未进门,身上那股冰寒逼人的气息已使自己根根毛发都竖立起来,就像被猛虎从背后窥视一般。而就在自己转头的一瞬,马超气息骤然暴长,那种压迫感竟使自己胸口都为之一紧!

  此人武功绝非泛泛,纵横西北的锦马超,果然名不虚传。

  听马超发问,他不敢怠慢,拱手道:“在下贾通,乃是柱国将军帐前卫士。奉我主之命,与将军商议和谈之事。”说着取出一摞木简,双手呈递上前。

  马超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冷冷地望着他,仿佛目光能够刺进他的脑子似的。

  过了良久才点头道:“确实是高手,起码可以接下我五十合而不露败相。真髓军中竟有你这样的人物,我实在没有想到――听说真髓那小子的武功是跟吕布学的,不知道比你如何?”

  贾通微微笑道:“我家将军的武功又岂能是在下这无名小卒所能比拟的。”转了话题道:“我家将军说,他素来久仰将军的威名,但形势所迫,不得已与将军为敌。只盼今日能够消除彼此隔阂,与将军把酒言欢。”

  “久仰威名?消除隔阂?把酒言欢?”马超的每个词几乎都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我没有废话的习惯,你就这么回复真髓好了,要和谈很容易,我先要看到自家弟兄都好生生地放回来。否则,哼!”说到最后一个字,他伸手向地上的石板一抓,五根手指都深深地刺进 了石中。

  这铺地的石板都选用大理石磨制而成,每一块石板都是方圆二尺,整整方方,足有几十斤重,坚硬无比。马超轻轻巧巧便将那石板提了起来,五指收拢成拳,诺大一块石板顿时四分五裂,散落在地下。

  若非有这等雄浑沉猛的握力,也难以将三丈巨??运转自如。

  贾通也为之一懔,但脸上却半点表情都没有流露出来,只是淡淡道:“您的两个兄弟和妹子尚都健在。我家主公也吩咐在下告诉将军,为了表现诚意,俘虏自当奉还。只不过石板何辜,还请您手下留情。也免得日后待客时地上残破不堪,丢了您‘征东将军’的脸面。”

  得知马休竟然也未死,马超大喜过望,但听到最后一句,他面色一变,冷笑道:“上次那个龙步也罢,还有你贾通也罢,想不到真髓军中,尽养些伶牙俐齿之徒!”想起阵前龙步一番鬼话,使得自己万众之下受那奇耻大辱,他不由怒火中烧,杀机大盛,当即便要出手。

  马超往日咤叱风云,麾下东征军十余万兵马,即便是铁羌盟盟主对他也要畏惧三分。自从双河一战受挫于真髓,韩遂又落井下石,此后荥阳、孟津口一败再败,令他嚣张暴躁的性格收敛了不少。如今新得了河内,自己正是扬眉吐气,即将大展宏图之时,所以这阵子一直 压抑在心头的郁闷之气,不由自主地发作出来。

  贾通哈哈一笑,忽然向后退了一步。这一步不长不短,正好脱离了敌人预定的攻击范围;而且全无征兆节奏可言,使得满腔杀意的马超眼睁睁看着他后退,却偏偏捉不住出击的机会。

  马超暗自警惕,知道此人武道修为不俗,极不好惹。

  于是深吸一口气,全身真气流转,怒火上冲的头脑立即冷静了下来。适才自己一时怒气冲昏了头,几乎忘却了董昭的叮嘱,险些误了大事,这个毛病今后可一定要改。

  虽做如此想,但他仍是两眼放光,真气运转:盟约固然重要,可难得遇到这样一个武功好手,又怎能令嗜武成癖的自己不血脉喷张,跃跃欲试?

  大厅里一个凝神接战,一个蓄势待发。就在这剑拔弩张之时,外面忽然小校通报:“禀报将军,须卜破六浑将军求见!”

  话音未落,须卜破六浑已经一路飞奔穿过庭院冲进大厅,见了马超立即跪倒,咚咚地磕头,鲜血登时从额角流了下来。

  马超见此情此景,再难动手,只得冷哼一声,对贾通道:“你回去罢,将我的话带给真髓,只消放了我的亲人和部将,和谈之事自然可以成立。”

  贾通微笑着向马超一躬到地道:“将军既有化干戈为玉帛的海量,我主定会尽快将人放还。”说罢昂然直出。

  他走到院门时,正巧迎面撞上匆匆赶来的董昭。贾通对董昭微一抱拳算是行礼,随即背负双手大踏步从他身边走过,守候在门两边的两名副使赶紧小跑着跟了过去。

  见贾通去远,马超不禁将适才的满腔怒火都发泄到破六浑身上,大喝道:“架出去,重打二十军棍!”等到一五一十地全部打完,他这才命人将须卜破六浑拖了回去,冷冷地问道:“你找我做什么?还不快说?”

  破六浑下半身被打得全是血迹,他强忍疼痛,又足足磕了六十多个响头,才拜伏在地道:“将军天威,小人曾经在孟津口得罪了将军,实在罪该万死。将军大人有大量,还请您放小人一条生路,让小人回河东去罢!”说到后来,语带呜咽之声,竟全身颤抖不能自制。

  马超冷冷地看着他:“我还道是什么事。怎么?须卜将军久在外地征战,如今思乡了?”如今呼厨泉、呼衍奴、张杨都被自己杀死,也难怪须卜破六浑害怕自己也会落得同样下场。

  须卜破六浑流泪道:“将军若是不肯放小人回去,还请您留下小人这条命,小人愿意为将军冲锋陷阵,做牛做马……小人的部众已经全都丢在了黄河南岸,只剩下了数百亲随,愿将他们全送给将军……这都是小人的肺腑之言…,还望将…”

  “够了!”马超被他这番肉麻的肺腑之言话弄得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谁要杀你了?前几日见你,尚且还算是一条好汉子,怎地哭哭啼啼,跟个婆娘似的?再嗥一声,老子立即骟了你!”他满意地看见匈奴人闻言忍气吞声,这才缓缓道:“听说你须卜氏是匈奴贵 族之一,上代单于被杀后,你父亲须卜骨都侯还被推举当了单于,老子没说错罢?”

  破六浑点了点头,痛苦道:“挛硖氏胡乱发兵,逼迫百姓叛乱,我父乃众望所归,所以被推举为单于。”

  “好极了,”马超笑了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新的匈奴单于。”

  破六浑大骇之下仆倒在地,语无伦次道:“这万万使不得!单于乃是上天的儿子,怎么能说立就立?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马超面色一沉,绕过案几来到破六浑面前,一脚踢在他嘴上,破六浑登时嘴唇破裂,鲜血夹杂了牙齿洒了一地:“老子说你是条狗,你就是条狗;说你是单于,你就是单于。”马超单膝着地,拎着破六浑的前襟,恶狠狠道,“胡狗,这回听清楚了没有?”

  董昭在一旁越听越奇。

  扶植一个傀儡单于以控制匈奴,这个法子相当巧妙。只是马超的西羌与河东匈奴素无来往,对匈奴内情何以知道得如此透彻?况且以马超的性格,若是弱肉强食,直接并吞,他绝对做得出来;可是如此迂回诡秘之法,绝非马超这等武人所能想到的。

  眭固那张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胖脸,不由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呼衍折里带的神秘被杀,与须卜破六浑被马超立为单于,这两件事逐渐联成了一串。

  他一面想着,一面问道:“将军,适才出去那人气度不凡,不知是哪位英雄豪杰?”

  马超放开破六浑,冷哼道:“那人便是真髓派来的使者,油嘴滑舌,还算什么英雄豪杰?他叫贾通……”

  董昭先是听得一怔,反复念了几遍“贾通”之后,猛然大叫道:“赶紧派人去追,不要放走了他!”此时他泰然自若的风范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提着拖到地的长袍,一面大叫大嚷,一面转身就冲了出去。

  董昭跑出庭院跳上坐骑,向门口的士兵问明了贾通的去向后,立即纵马狂奔猛追。一直跑出温县城池的南门,这才立马观望,但那贾通早已去远,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马超骑马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看他这副大异常态的模样,不由奇道:“董师为何如此着紧那个叫贾通的无赖?”

  董昭仰天长叹:“什么贾通?此等万中无一的人杰,怎会是一个小小使者――那人便是真髓!”

  马超惊诧莫名,大叫道:“你说什么?!”

  董昭长叹道:“贾通分明是个假名,他自姓真,对应便是假(贾),字明达,达便有通之意!这厮为了刺探我河内军情,不惜扮装为使者孤身犯险,年纪不大竟有赵主父之风……”

  马超不待他说完,大吼一声,双腿一夹马腹,战马飞也似地蹿了出去。

  董昭也不阻拦,望向南方一望无际的平原,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确是人杰啊……”

  此时贾通刚刚跳上小艇,他信手甩下外罩的儒衫,露出里面的黑色战袍,仿佛与周围的黑暗融成了一体。

  久候一旁的安罗珊将外衫接了过来,她那一颗心早悬挂在半空,直到见他平安归来,这才放下心来,大声道:“收了缆绳,立即离津!”随着她一声令下,等待已久的小艇逐渐离岸,向南划入黄河。

  “看贤弟满面春光,此行定然不虚。”同船等候之人还有郭嘉,看他无恙,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马超答应议和了么?”

  “虽然尚未答应,却也差不多,”真髓笑着点了点头,取水洗掉脸上的伪装油彩,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河内郡确实是好地方,你们先不要打扰,待我趁自己还没有忘,先将这山川地理全部绘制成图,再详细跟你们讲述此行经过罢。”

  微风自水面吹到面颊上,令人感到格外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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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按:

  由于《三国演义》的关系,荀??、郭嘉、程昱作为曹操军师的事迹,广为流传。而在这一节中登场的董昭,虽然《三国志》的记载中是与程昱、郭嘉等人并称为“才策谋略,世之奇士”的著名谋士,名头却弱了许多。

  董昭活跃在曹魏前期的各个时代,从跟随曹操开始,一直到曹睿时期才去世,活了八十一岁。他在归属曹操之前,曾经是袁绍的部下。关于当时的事迹在小说前面曾经提到过,这里就不赘述了。在仕于曹操以后,曹操的称公、称王,一步一步削弱天子权威,都是出于董 昭的设计。从这一点来看,他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一个“汉朝逆臣”。

  董昭的这种思想和政治观点,与同为曹操谋士的荀??等人截然不同。这就是霸道与王道的差别。

  王道和霸道是自从春秋战国以来逐渐形成的诸侯处身乱世的两种思路。

  所谓霸道,就是要“上尊天子,下合诸侯,讨伐不臣”,成为天下的诸侯之长。历史上这样做的人,最典型的就是春秋时期的齐桓公、晋文公等五人,史书称呼他们为春秋五霸,管这类的事业称为霸业,而对这种思想也就称呼为“霸道”。

  无论是荀??等人,还是曹操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实都是这个思路。

  说起王道,很多人认为王道就是简单的仁德治国,其实这是一种误解。

  王道是战国时期孟子的思想,他认为诸侯通过仁义治国,规范礼仪,最后能够达到“王天下”的目的。在秦始皇之前没人称帝,夏商周三代的天子其实都只称王,只有进入战国时期之后,诸侯国才胆敢逾制称王。所以孟子的“王天下”思想,其实就是认为诸侯通过仁德 的手段,就可以君临天下,取周天子而代之。

  金庸先生在《射雕英雄传》中假黄药师做诗讥讽孟子,其中“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两句,就是讥讽孟子不去辅佐周王室,却向魏国齐国等诸侯国君兜售王道的行为。

  王道思想中最关键的,在于要达成君临天下的目的,仁德只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而采取的途径而已。

  前面说董昭的政治理想与荀??等人不同,并不是说他的主张是以仁德治国,而是说他并不主张“尊王室讨伐不臣诸侯”的“霸道”,主张要推翻衰微的汉室,建立一个新王朝取而代之。

  曹操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霸道”思想起家的,最后当他说“若天命在孤,孤愿为周文王”,为自己的儿子取代汉室铺平道路的时候,其实是舍弃了“尊天子讨伐不臣”的霸道思想,向王道思想靠拢,这其中不能不说受到董昭的很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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