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绝版中国 -- 萨苏

塔这个字，本是中国最早的外来语，如果不算金字塔，现存最早的塔在伊拉克，是螺旋形的，海湾战争的时候，萨达姆还用它藏过飞机。 --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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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 庐山香炉峰天池寺墩塔 – 无论怎样残缺，也是守望着故园

神户的街头，有座被称作“花时计”的花坛，旁边竖立着一根刷得五颜六色的木柱，上面嵌刻着羽毛，钩啄和花朵等等繁复的图案，美不胜收。旅游说明告诉我，这是太平洋某个岛国的图腾，土人以对待宗教一样虔诚的精神精心制成，作为礼物送到这个远方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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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这里是神户旅游的一个景点了，穿梭的行人在这根花花绿绿的柱子旁匆匆而过。

那年，萨在这根柱子旁歇脚，头脑中曾经掠过一个简单的问题 – 我们这些出门在外的中国人，图腾是什么？

有人说龙是中国人的图腾，这固然可以有很多经典可以考据，答案也很标准，但我总是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

过了好久我才明白，这里面的不对劲儿在哪里。

图腾这个词儿，是外来语，一定要寻根溯源的话，我喜欢这个词最初的含义 – “它的标志”。这个“它”，我以为是心底灵魂的寄托。

在太平洋的小小岛国里，吃的是椰子和鱼，穿的是树叶土布，人是没有多大区别的，灵魂的寄托也简单得很。小小的岛上，大家刻一根高高的柱子，远远都能望见，就是图腾了。

从惊涛骇浪中打渔回来的小船，看见它，一定会觉得很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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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1年的北海九龙壁。古代中国的龙，其实是属于贵族的，老百姓需要仰视，无论那龙在天上，还是在地下

龙呢，则是神界才有的动物，如果一定要寻找灵魂寄托的标志，我们一定更期待一种踏实的表达 – 在今天这个世界上，我们自己已经如同浮萍，如果再把灵魂寄托在一种虚无的标志上，那只有让我们的心更加动荡，这就失去了图腾的意义。而且，龙不免太雍容华贵了，我们这些旅人，大多是最普通的老百姓，对图腾的期待，更多的应该是它的亲切。

离开神户的日子里，渐渐淡忘了关于图腾的问题，直到这个新年快过去的日子，我似乎忽然有所领悟。

新年过去的日子，也是很多中国人离开家乡的日子。在一个正在努力而艰难地向前走的国度，每个人的生活都被变化冲击得动荡不安。或者到异乡打工，或者到异国寻求发展，抱着把生活过得更好的期待，带着“混得不好我就不回来了”的决绝，无数中国旅人在新年之后，要走向他乡，去寻找财富和机会。

其实我们本应该骄傲，正是带着这样的宿愿，这些普通中国旅人用自己的手改变着这个国家乃至星球的面貌。这或许是一代人的宿命。

中国人的一个特点是有着深刻的故乡情结，甚至我们的灵魂都寄托给了它，每当安眠的时候，故乡就会回到梦中，从逻辑上说，故乡，就是我们每个中国旅人的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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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1年的一张照片，宁静的寺院和白塔，父亲和儿子的安闲都在画面中了。想想中国此后几十年的动荡，画面上的孩子，只怕也难免成为旅人的命运

而图腾，总要找一个真实的客体吧。

和朋友们谈起故乡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特殊的现象。谈话中有一个话题不断轻轻闪过，那就是 – 家乡的塔。

我的一位锦州朋友说，当她坐在归家的列车上，只要看到大佛寺（即广济寺）那座古塔，就会全身松弛下来，懒懒的一动都不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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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7年锦州广济寺辽塔，以“古塔昏鸦”列为锦州八景之一，是锦州长期最高的建筑，远远从小凌河上就可以见到它的影子。今天的这座塔已经“修复”，却也再没有照片上这样沧桑的感觉了

塔，如何让人如此牵挂？思索之后，我才恍然大悟。

旅人们多半出自传统的乡里，那里的塔常常建在最高的地方。他们离开家门的时候，回头望去，最后看到的，往往是院中的树，而离开故乡的时候，回头望去，最后看到的，往往是家乡的塔。那通常是故乡给旅人最后的印象。而当他们回家的时候，还没有看到院中的树，就会先看到家乡的塔。这样，塔在中国人的思乡情结中，就不由自主成为了特殊的符号，成了中国旅人的图腾。

这种情结大概不仅中国人有，外国人也如是，你去问法国人巴黎的标志是什么，顾及所有人都会告诉你艾菲尔铁塔，假如是在东京，也会有日本人告诉你 -- 东京塔 – 当然你心里要明白，这个东京塔，不过是一门心思脱亚入欧的日本人造的一个山寨版艾菲尔铁塔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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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铁岭的塔

因为这件事，才注意了一下，发现原来我们每个人身边的塔，就象上学时候的同桌一样，有着截然不同的相貌。从原始的舍利塔，到加了风铃的砖塔，到雄浑的金刚宝座塔，这些旅人们的图腾多半有着美丽而独特的外观。

这样的旅人多半有了一点年纪，这十来年各个地方修建的大楼太多了，太高了。许多人们记忆中的古塔，早已经淹没在水泥的森林中，不复具有图腾的含义。

其实，这些我们记忆中如同故乡老人一样的古塔，还有一条真的与老人们相似的地方 – 它们的记忆中大多曾经留存过历史的精彩。

比如前面提到的锦州广济寺塔，这座塔经历的记忆中，至少应该有四次炮火的洗礼 – 第一次，明军推翻元朝时，永乐年间出关攻取元朝残部，明军在攻城时，用大炮摧毁了它的塔顶；第二次，明末清初松锦大战时，传说皇太极占据了乳峰山，下令炮轰锦州大塔（大广济寺塔），松山大塔（千佛寺塔）。第一炮击坏该塔，第二炮击毁了整个松山大塔塔身。清军因此士气大振；第三次，九一八事变后，日军轰炸锦州，以该塔为校准地物，东北军未经激战就放弃了锦州；第四次，林彪用一千门重炮猛轰，夺取锦州。这四次战争，广济寺塔都熬了下来。

这座建于辽道宗年间的古塔原高六十三米，在四次战争中的破坏，使它只剩了五十七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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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7年，广济寺塔底部的佛像。

史载：“（大广济寺塔）第一层塔身的各面设圆形倚柱，券顶佛龛，龛内有一尊坐佛。各面的坐佛除正面的著冠外，其他均为螺发高髻。佛龛的两侧各有一尊立佛。上方有飞天，四周装饰着吉祥的云纹”

如果这些佛像能开口，或许会讲出很多我们不知道的故事。也许他们会不讲战争，而告诉你 – 修这座塔的辽国皇帝，叫做耶律洪基，按照你们那个小说家金庸教授的说法，是丐帮帮主乔峰的拜把子兄弟，不过那位乔帮主，我倒从来没有见过。。。

也许因为深怕这些美丽的图腾就此逝去，只好急急写出这篇文章，保留下几座古塔的身影和它们的记忆，我想他们都曾经是一些或远或近的中国人的图腾。

猜测探索它们的前世今生，也且把这些沉默的古塔当作会讲故事的老者，看看他们能够告诉我们什么，那或许有点儿唠叨，不过，故乡的唠叨，也会让旅人觉得亲切。

下面的这些照片，大多是国外摄影师在清末民初于中国拍摄的，很多那些依然存留在一些人心中的塔，今天已经不复存在了。也许，连外国人也注意到了“塔”在中国的标志意义。

我自己，想起家乡的时候，也常常会想到塔。

萨是北京人，可以说我对北京的塔都很有感情，无论是香山上存了孙中山先生衣冠冢的碧云寺塔，还是早已不复存在的双塔寺双塔，但是，若是上升到图腾的境界，大约只有北海的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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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白塔位于琼华岛之巅，是一座藏式喇嘛塔，装饰很是繁复

应该说这张照片曾让我颇为迷惘 – 白塔怎么不是白色的，而是麻皮呢？这可不是我们习惯见到的白塔呢。问了文物部门才知道，当年白塔外面的白色保护层由于风雨侵蚀剥落，确实有很久都是麻皮的，倒要算我少见多怪了。

何以称作装饰繁复呢？该塔高三十六米，下承折角式须弥座，座上为覆钵式塔身，塔顶置双层铜制伞盖，其边缘悬十四只铜钟，最上为鎏金火焰宝珠塔刹。它的塔身正南面有壶门式“时轮金刚门”，俗称“眼光门”，门上绘红底金字组成的藏文图案，有“吉祥如意”的意思，门内刻藏文咒语。据说这组字是由清代藏地章嘉国师亲手书写的。

这座白塔前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寺庙，叫做善因殿，上面有座刻满佛像的阁楼，北京人有摸上面佛像可以祈福的说法。

这地方我小时候还上去过，那是北海刚刚重新开放的时候，但不久就发生了游人太多，挤塌栏杆以至死人的事情。当时负责的部门用了最简单的办法解决问题 -- 从此禁止人上去。

燕京八景中，有两个景都在这座塔旁边，一个是“琼岛春荫”，一个是“太液秋波”。要让北海白塔讲故事，估计它能讲出不少，比如江青怎么在园子里散步（北海文革中一度是划归江青的私人园林）。不过它可能会讲出更多浪漫的事情来，象下面的 – “让我们荡起双桨”。

北京的塔很多，独独记着北海的白塔，大约因为这段歌词，带着少年朦胧的情感，让长出了白发的少年，也难以忘怀。

佛曰：如是，如是。

其实，更多的中国塔，只需要以它们的本来面目示人就好，抒情本来就是一种旅人的奢侈。

长江之中，鞋山七层塔到清末都保存得很好，大约是因为它建造的时候就是充作灯塔的，工程质量特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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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九江鄱阳湖鞋山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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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代的湖口七层塔，位于鞋山之上

这座建于明嘉靖年间的七层塔内有旋转梯，游人可直登塔顶，是湖口县八景之一，号称“鞋山宝塔镇鄱湖”。可惜的是这样一座饱经风霜的建筑，原塔在“文革”中已被炸毁。

当阳玉泉寺的铁塔，今天依然故我，可称是保存得最为原汁原味的古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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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泉寺铁塔本名“佛牙舍利塔”，建于北宋嘉佑六年（1061年）为重瘗唐高宗、则天皇后所授舍利而铸建，仿木构楼阁式，八角十三级，通高十七米，重二十六吨。为生铁铸造。

如果细细查询，会发现这座古塔背后有妙趣横生的传说。玉泉寺塔位于湖北当阳城西南玉泉山东麓。这里的传说与关公有关，三国演义中讲道，关羽的朋友僧人普净在帮助关羽识破汜水关太守卞喜的谋害之后出走，结庐于此。关羽死后曾到此与老友相会。这个故事见于《三国演义》，算是三国神怪部分的一个注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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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当时玉泉寺的住持和僧众，如果对照寺院史料，或许连名字都能查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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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代的扬州白塔

扬州白塔的样式，是喇嘛塔的样式，北京北海的白塔和白塔寺塔，都是这样的造型，在北方流传很广，而南方比较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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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5年五台山附近的舍利塔

扬州白塔，正是清乾隆四十九年，当地仿北京北海白塔建造的，但也根据南方建筑风格作了修改。建筑家陈从周在《园林谈丛》中曾将扬州白塔与北海白塔进行对比，说：“比例秀匀，玉立亭亭，晴云临水，有别于北海塔的厚重工稳。”窈窕气质倍增，也给江南春色增加了别致的风景。

也有的塔造形就比较夸张，我想更容易让人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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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呼和浩特老归化城的昭庙塔，与北京五塔寺相比，是不是颇为相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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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0年北京五塔寺的塔，是尼泊尔人设计的，难道昭庙的设计者中也有外国工程师？

两座五塔寺都是有故事的，两座塔座南面正中都刻有佛足迹一对，是佛的象徵，有“佛迹遍天下”之意。传说佛祖圆寂之前留足迹於摩揭陀国一块石头上，后人刻佛足以示敬仰。一次在国外看到一家盖房子，门前的台阶上有一家人每个人的脚印。看来，如果他们家有人成佛，脚印是不需要专门去找了，直接用就是。

顺便说一下题图中的天池寺墩塔，此塔建于庐山南香炉峰，今日已经不复存在。因为日本原资料中注明为“天地寺墩塔”而在庐山的资料中找不到其踪迹，后来才醒悟到是“天池寺”之误。庐山天池寺在秀峰，因为周颠曾在这里出家而出名，周颠，元末明初人，是个和尚，并不是《倚天屠龙》里面的弱智大师。他在世时只会说一句话，“还我和平”。朱元璋在鄱阳湖打败陈友谅后，军威大震，周颠去见他，嘴里高喊：“还我和平”。用火烧他，烧不死。投进水里，淹不死。囚禁起来，不给他饭吃，囚了二十多天，他还是照样狂叫：“还我和平’。再给他饭吃，他一下吃了二十多碗还吃不饱。忽然之间杳无踪迹。过了3 年，朱元璋做了皇帝，即位伊始，得一场大病，百治不愈。庐山天池寺和尚送来周颠备的药。朱元璋一服，豁然而愈。感慨不已。”此人后来成了金庸小说中的武侠人物。

郭沫若先生后来考证周颠真的是个疯子。不过，呼叫“还我和平”的疯子，可也真够罕见的了。

写到这里，忽然意识到年确实已经过完，我们该再次上路了。旅人的方向永远向前。钢筋水泥的丛林中，当我们回头看去的时候，还能看到家乡的塔么？

那几乎是一定的，图腾，只在我们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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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雁塔，曾经被地震震出一条缝，又在另一次地震中合拢了起来。

历经苦难，愈挫愈奋，愿2009年的中国旅人，万事如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