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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厦门,解放日(一)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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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厦门,解放日(四)

也许是因为载有女性乘员的缘故,医务队的三艘船都比较宽大,长十来米、宽三米,排水量大约二十吨。吴思言所在的这条船紧跟在电船的后面,船上没有升帆,露天的前台堆着沙包、趴着两位机枪射手,中部的“船轩”搭着雨蓬,蓬底下堆放着担架、箱包以及建造急救站的竹竿和帆布,而船尾的舵棚里则挤满了卫生兵。

舵棚也叫“船亭”,它的舱面比前舱和中舱稍高一些。这里在平时是船民们生火做饭的地方,最是乌烟瘴气,可现在,原本油腻的船板已经拾掇干净,炊具和餐具也清理得十分整洁,擦洗得发白的小饭桌上摆着个罐头瓶子,瓶里面栽着含苞待放的三角梅,一群即将踏上战场的年轻人就围着这粉红色的花朵,兴高采烈地倚坐在甲板上。

船亭里唯一心神不定的是那位驾船的舵手,不知是因为害怕打仗还是由于忌讳女性出海,他的脸色总是黯黯的,眉眼间露出些惊惶的模样。但其他乘员的情绪却显然并没有受到他的影响,无忧无虑的少男少女一边兴致高昂地唱着歌儿、一边还没忘了给船工加油鼓气。

“船老大,笑一笑嘛,要解放厦门了,你不高兴么?”

“老大哥,再努把力,等解放了厦门就去开大轮船”

“咱们的船也不错呀,船老大说了,这叫虎网船!”

“是啊,老虎的虎,你看这木料多结实。老大,你的船可真好……”

听着医生护士们的一番话语,吴思言的心里暗自好笑,因为这帮姑娘小伙对船舶的知识实在是非常外行。在“福船”中,“虎网”属于定锚作业的“张网渔船”(网船捕鱼大致分为拖、围、张、刺四种,其中“张”和“刺”是内河和海洋渔业中都普遍采用的方式),这种船的体形宽、舷首平(船头是方的)、舷干低,所以并不适用于航海——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内行人宁愿去乘坐“钓艚”之类的刺网船,也不会稀罕这外表粗壮的“虎网”。

但船亭里的小年青们显然对这虎头虎脑的苯家伙充满了信任。医疗队的成员大多是上海战役之后才入伍的新兵,除了丛原利大夫的年龄是二十二岁,其他人都不过十七八而已,一帮内地学生对陌生的海上旅程十分好奇,船队刚驶出河口,他们就惊惊乍乍地欢叫起来:“出海了!我们出海了……”“大海啊——我们来了”,又蹦又跳的几乎闹翻了天。

可惜才折腾过了没多一会儿,风浪袭来、航船颠簸,先前还欢实得象小猴子似的年青人立刻就蔫了菜,有的趴在船舷上呕吐、有的抱着脑袋喊头疼。卫生员小杜闭着双眼坐在甲板上,嘴里直念叨:“哎呀哎呀,不敢睁眼,睁开眼睛就头晕……”,正说着,船身猛一阵摇晃,闭目养神的她没有防备,一个趔趄扑到了饭桌上,把桌上的花瓶子都撞飞了。大伙见状全都笑了起来,船舷边上的小金一边呕吐还一边打趣:“杜洪光,你那么瘦,小心把骨头撞断了”,小杜护士的眼睛没敢睁开可嘴上却不肯吃亏:“死小金,旱鸭子,你就笑吧,等会儿跌进海里淹死你”

杜洪光是卫生员中少有的会游泳的人物之一,可是就连她也抵挡不住海上的颠簸,其他人就更可想而知了。不过这也难怪,因为解放军乘坐的是江船,这类船抵御海上风浪的能力本来就很差。

江船海船都是船,但两种船的结构其实并不一样。

简单地讲,海船在航行的时候是迎浪而上的(故曰“长风破浪”),所以它的体形窄、船底尖、船舷高、重心低,吃水深。而江船却是避浪而行的(所谓“力挽狂澜”),因此船底平、船舷矮、吃水浅、回旋性好——换句话说,海船是压着水走的、江船是在水上飘的,所以海船在内河里走不好,不仅速度慢而且还容易搁浅,而江船进了大海也同样吃不消。

解放军遇到的情况正是这样——受自然环境的影响(两边都是岸,水流互相撞击),海峡中的潮流通常是比较乱的。医疗船刚驶出海沧湾不久就遇到了三股不同方向的逆流——如果驾的是海船,这时候稳住舵、劈开浪头就可以闯过去了,但江船却不行,它的吃水浅、压不住浪,被海流一撞就在水面上转起圈来——这下子可就麻烦了,医务队的三条船是一艘接一艘地串在小电船后面的,现在各艘船都在“扭秧歌”,原本应该排成一条线的“长龙”也就变成了歪七扭八的大麻花。更倒霉的是这时候还遇上了大风,海浪借着风势冲向船舷、砸向甲板,铺天盖地的浪花涌进船舱,把船上人的全身都浇得透湿。

船亭内一片混乱,惊叫声一阵高过一阵,先前那充满好奇的欢乐气氛早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浪涛中的船队始终在兜圈子,总也不能正常地前进。木船的处境显得十分危险,舷首被牵引船的缆绳拽着、可船尾又拉着其他船,由于海潮的作用,前后两根绳索的方向变来变去、始终无法一致,巨大的扭力把船板拽得“嘎嘭”直响,而与此同时,汹涌的海浪也不停地拍击着船身,弄得木船一下向左倾、一下又向右斜。船舱里的物资被晃得冲出了雨棚、接二连三地掉进海里,杜洪光赶紧爬过去抢回自己的医药箱,可换来的却是同伴们的厉声叱责:“小笨蛋!你不要命了?”

船老大被这恶劣的境况吓慌了,拿出斧头准备去砍断缆绳,正吐得七昏八素的小金抬头看见了,他抄起步枪冲着那黑瘦的汉子大吼一声:“想搞破坏?我毙了你!”

“老总啊,不行了,船要翻了……”,船工只得绝望地号啕起来。

海风呼啸,船上的战士咬紧了牙关顽强坚持,但却没有人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将会是什么,也没有人知道这时候应该怎么办。

吴思言也不知如何是好。说实话,他对于海上的风浪并不意外(虽然后来的战史资料都记录这场大风“出乎意料”,但其实在十月份的厦门,夜间起风是很常见的事),此时的他只是隐约地感到,271团似乎不该使用内河的船工和内河的船只来实施这场跨越海峡的作战。

为了躲避国民党军的空袭,31军先前的“兵船演练”都是在九龙江的隐蔽河段进行的,这样的练兵虽然热闹但其实意义不大。内河的环境与真正的海面有着很大的区别,内河船工对海洋的水情也缺乏了解,他们的船只和技术根本无法满足海上大规模运输的要求——比如用机帆船“拖长龙”,这虽然在江河中是常见的方式,可它并不适用于海运。船工们只是盲目生搬内河的经验,事前随意选择航行方式、编排次序和行进路线,对碰撞、解体等紧急情况缺乏预料,结果一到关键时刻就惊慌失措,给原本就不熟悉海战的解放军部队更增添了许多麻烦。

不过,客观地讲,运输中的这些失误也不能完全责怪船工。船工们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事实上,他们在事先就曾经多次表示过各方面的困难,只是这些叫苦的言语都被军队干部笼统地理解为“畏难情绪”,结果是批评一通就算了,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在当时,解放军中的一些人确实有点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他们的自信心非常强,其精神状态用“面对艰难险阻,具有压倒一切、战胜一切的气概”来形容真是不为过。当然,这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概是难能可贵的,也确实创造了不少奇迹——比如解放大嶝岛的战斗:

大嶝岛与大陆相隔约三公里,是进攻金门的跳板。49年10月初,大嶝岛对面的同安莲河一线开来了解放军28军84师251团(团长刘天祥)和29军87师的259团(团长曹国平),这两个团手上的船只都不够,可又都想早日拿下对岸的海岛,于是就派侦察员去摸摸情况。没过多久,侦察员回来了,说“这海峡没啥可怕的,深的地方能淹翻大个子、浅的地方能淹翻小个子”,两位团长一听都乐了:那还用得着到处找船瞎耽误工夫么,直接冲过去不就行了!于是命令小矮个在营房守家,大个子和中等个子出发搞突袭……

守卫大嶝岛的国民党部队是25军40师的118团和119团(这个40师是福州战役后重建的,军长沈向奎,师长曾正我),一帮家伙根本没想到解放军居然会如此瞎整,光着脚丫就跑到海峡这边来了,所以刚一照面就乱了套,才打了没多久就缴枪投了降。

解放大嶝岛的战斗打得当然很漂亮,但这一仗其实也确实够玄的。因为那一天刚好是落潮最狠的时候,饶是这样,两个团的主力刚冲过去,身后的“路”就淹断了,补给弹药全都没能运上来,251团的重机枪、259团的迫击炮还有爆破器材什么的也都被水冲跑了……如果换个日子这么干,或者国民党兵多抵挡一阵,还真不知道将出现什么情况。

251团后来全军覆没在金门岛、259团的损失也很大(金门战役中,跟随246团孙云秀团长增援金门的就是259团的两个连),虽然人们在事后已经认识到轻率的代价,但在当时,这种敢打敢冲的行为带给部队的却是极大的振奋和鼓舞,“人家啥船也不用就拿下了大嶝岛,何况我们还有船坐呢”——这样一来,当然也就没有谁会去在意什么江船或者海船的区别了。

无畏的人们常常勇于藐视自然、战胜自然,但无论如何,大自然终究还是会展现其自身的力量的。攻击鼓浪屿的船队并没有因为高昂的自信而获得特别的侥幸,他们在风浪的肆虐下受尽了磨难,原定的作战计划也完全被打乱了。

医务队在惊涛骇浪中搏击了近两个小时,夜里11时许,忽然“嘭”的一声,系在船尾的缆绳在反复的拉扯下断掉了。随着一阵惊呼,船队终于解体,后面的两艘医疗船随即退出了征程,天亮以后,他们被海潮冲到了北面的同安县海岸,除丢失了部分物资之外,幸运地没有人员伤亡。

虽然有战友离队,但剩下的人们却仍然继续朝着既定的目标进发。由于减少了拖带,原本不堪重负的牵引船在船队解体之后终于可以慢慢地向前挪动了。半个小时以后,吴思言就已经看到了鼓浪屿那黑黝黝的山影,看见了山脚下的那一盏盏标志着登陆地点的指示灯的光亮。

航船接近岛屿,风浪逐渐减弱,但此时,另一种阴影却又压上了人们的心头。

海面上四处漂浮着残破的船板和废弃的油桶,黑暗中时时能听见溺水者的喊叫声。不远处,一艘触礁的木船在波涛中时隐时现,船头上有人点燃火把、使劲地摇晃着,那似乎是不会游泳的战士正在向过往的船只求救。卫生兵们当然很希望能对遇难者施以援手,可问题是医疗船本身并没有动力,牵引船继续前进、它也就不能不跟着走,医生和护士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求救的信号和自己擦肩而过,心中充满了愧疚……可就在这时,天空中忽然升起了照明弹,刹那间,猛烈的枪炮声在一片惨白的光亮之中骤然响起。从鼓浪屿山坡上喷射而出的火舌如暴雨般地倾泄向海面,吴思言看见前面的牵引船几乎立刻就被炮弹击中了,整艘小艇被爆炸的气浪掀出海面、在空中翻转了半圈,然后就径直栽入了水底——大家这才明白,先前的那急切摇晃着的火把并不是“呼救”,而是在向毫无防备的人们示警。

前面的电船沉没了,失去牵引的医疗船随着惯性趔趄一阵之后就渐渐停了下来。船上的战士赶紧操起木板奋力划水,虽然内河江船的舷干比较低、船桨能够挨得着水面,但眼前的这艘木船却实在太笨重了,一帮人费了好大的力气也没有办法加快前进的速度,于是,这宽大结实的“虎网”顿时就成为了敌军火力的射击靶标。

船头的机枪工事很快被摧毁了。处于舷首位置的那挺92式机关枪在先前的风浪中被颠簸得出了毛病,刚刚开火就卡了壳,两位射手赶紧手忙脚乱地排除故障,可还没等武器修好,岸上的子弹就把他们打翻在了沙袋跟前。

失去了机枪的保护,医疗船顿时就陷入了任人宰割的境地。船上的医护兵都是没有作战经验的,在这种情况下只知道躬着身子拼命呼叫,叫着叫着,丛原利医生忽然一下子栽倒在船舷上,吴思言赶紧扑过去把她抱起来,翻过身子一瞧,却见子弹打中了前额,她的口、鼻、眼睛和耳朵全都在冒血,嘴里发出“哦哦”的声音,虽然一时还没有断气,但那样子肯定是不行了。

船上的“最高领导”已经阵亡,但敌人的火力却依旧疯狂。弹雨横飞,木船的甲板被打得千疮百孔,炮弹呼啸,四周的水面溅起了冲天浪涛,谁都明白,这时候如果继续留在船舱里就只能是死路一条,可是又因为害怕被别人视为“意志软弱”,谁都不愿意第一个做出求生的举动。尴尬之中,居然是渔船的主人率先下达了弃船的指示,船老大猛地高喊了一声:“跳海吧!逃命去!”——这一回,没有人再反对他。

船工弃船了、吴思言弃船了、小杜护士们也跃入了水中。大家在跳进海里的时候都抱着一块舱板,那是临时的救生工具——“虎网船”的底部有个存放活鱼的内舱(舱室的两侧各有一个小孔,可以让水流进流出),那内舱的顶盖比较宽大,而且是活动的,很容易拆卸。所以大家先前拿它做船桨,现在又把它当成了漂浮的器材。

弃船跳海,对吴思言他们来讲是逃生,但对于不会游泳的小金而言却成了生死的折磨。小金不愿意弃船——确切地说,他的身体离开了船舱,但双手却紧紧地扣住船舷的边缘,就这样挂在了木船的外面——战友们使劲喊:“跳啊,快跳下来啊”,可他就是不肯松手。

海浪拍打着船舷,反弹回来的波涛把水中的人们推得离船越来越远。大家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炮火肆意欺凌那毫无抵抗能力的木船,看着那可怜的小金孤单单地悬挂在船边上……终于,一发炮弹击中了医疗船,船体在爆炸的震撼下骇然直立起来。也许是点着了船舱中的酒精,木船在最后的时候燃起了大火——这憨厚结实的“虎网”、这艘本不该出现在海洋中的江船,就这样带着它未能完成的任务、也带着同样壮志未酬的年青士兵,在一片耀眼的光亮的映衬下无奈地没入了水中。

船沉了,枪炮声也停了,四周又恢复了黑暗和寂静,只有远处的海滩上还亮着几盏指示突破地域的信号灯。

“走吧,到登陆地点集合”,幸存下来的人们继续朝着鼓浪屿前进。

那船工也跟大家在一起,他和吴思言一边游水、一边在后面推着战友们的“救生筏”。

“船老大,你不害怕了?”

“无所谓,你们不怕,我也不怕”,失去了渔船的老大反而变得坚毅起来。

在夜色中艰难前行的这支队伍,与其说是“医疗队”倒不如说是“被医疗队”,因为除了吴思言是完好无损的以外,其他人有的断了手有的伤了脚,就连小杜护士也被弹片打中了胯部(髋骨粉碎性骨折),但尽管如此,卫生兵们并没有退缩,他们依然顽强地向着战场挺进,他们不愿放弃自己的职责、依然对胜利充满了信心。

杜洪光趴在自己的“救生筏”上,一支手划水、另一支手还紧紧地抱着那背带被打断了的医药箱。潮水托举着木板,海浪把这小姑娘一会儿抬起一会儿放下,起起伏伏的感觉让从未在大海中游过泳的她觉得十分有趣:“哎,浪高的时候好象要飞上天去,浪沉的时候好象又掉进了海底,真是奇怪呀”

这奇怪的感觉也同样笼罩在吴思言的心中。先前短暂而又惨烈的战斗给他的情绪造成了从浪尖到波谷般的滑落,让他感到纳闷的是:既然271团的主力早在几个小时之前就对鼓浪屿发起了攻击,为什么岛上国民党守军的火力却还是如此猛烈?

团的主力到底成功登陆了没有?如果登岛了,敌人的防御体系为何依然如此严密?如果没有登岛,那王兴芳团长他们又在哪里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10月16日零点左右,吴思言和他的伙伴们终于来到了鼓浪屿西南角的岸边。

海滩上黑蒙蒙的,四周围耸立着的巨大礁石在暗夜中显得格外怪异。几个医护兵正相互搀扶着摸索前进,忽然,从旁边的角落里传出一声喝问:“什么人?”

“中国人民解放军,91师医务队”

“哦,自己人,我们是277团2营的”

——93师277团?他们怎么也会到了鼓浪屿,而且还躲在这黑暗的海滩上?

吴思言觉得更加疑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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