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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高贵的囚徒们---两汉王侯的悲惨生活 -- 机会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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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高贵的囚徒们---两汉王侯的悲惨生活(终)

经过一系列战争后,刘秀重新夺回了汉家的天下,延续了刘氏的血脉。刘秀吸取了刘邦分封异姓诸侯王带来了一系列问题的教训,没有赐予任何一个功臣以王位,而是以数县的食邑和封侯代之,用优厚的俸给而不是政治地位的晋升回报功臣们的贡献,此举一举消除了汉初异姓诸侯王对于中央政权的威胁,将地方的控制权牢牢地掌握在了皇帝的手中。而对于皇子们则酌情封王,但也只是给予大量的俸给,让他们衣食无忧而已。当时诸侯王的俸给是相当高的,《后汉书 皇后纪》记载,明帝曾说过“我子岂宜与先帝子等乎?岁给二千万足矣”,由此可知光武时期的诸侯王的俸给应该超过二千万这个数字很多,况且明帝所说的“二千万”并没有真正付诸实施,《后汉书 孝明八王列传》记载:“陈敬王羡,永平三年封广平王。建初三年,有司奏遣羡与钜鹿王恭、乐成王党俱就国。肃宗性笃爱,不忍与诸王乖离,遂皆留京师。明年,案舆地图,令诸国户口皆等,租入岁各八千万。”至此两千万的上限成为空谈。

诸侯王虽然在经济上摆脱了窘迫的境地,但并不代表自西汉伊始诸侯王与朝廷之间的紧张关系就此冰释前嫌。实际上,诸侯王在政治上依然毫无地位,处处要仰帝王之鼻息。一个诸侯王的地位,甚至比不上一个普通的地方郡守,《后汉书 宗室四王列传》记载:光武帝的兄长伯升早年被更始杀害,留下两个儿子,建武二年,刘秀立伯升的长子章为太原王,次子兴为鲁王。十一年,徙章为齐王。十五年,追谥伯升为齐武王。“章少孤,光武感伯升功业不就,抚育恩爱甚笃,以其少贵,欲令亲吏事,故使试守平阴令,迁梁郡太守。”伯升是复兴汉室的重要人物,如果他不死,或许东汉的命运会有不同的演化。刘秀对于这位兄长的态度姑且不论,但根据上述材料的记载,光武帝对于这两位侄子尤其是齐王章,是倍加关照的。可如此亲厚的关系,在政治上也仅仅是担任一个县令,后来再升迁为梁郡的太守,而其他的诸侯王更是连在政治上一试身手的机会都不曾有。事实上,大多数的诸侯王在被封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是不能到自己的封地去的,只能留驻在京城,生活在皇帝的视线中。刘秀的一众儿子,东海王强?p沛王辅?p楚王英?p济南王康?p淮阳王大多都是在建武十七年前后受封,但都在二十八年才获准去自己的封地;再比如明帝的儿子彭城靖王恭,于永平九年赐号灵寿王。十五年,封为钜鹿王;建初三年,徙封江陵王,改南郡为国;元和二年,三公上言江陵在京师正南,不可以封,乃徙为六安王,以庐江郡为国。肃宗崩,遗诏徙封彭城王,食楚郡,其年就国。前前后后有二十二年才得以亲眼看到自己的封地,这样的分封不但比不上汉初异性诸侯王的权势,也不如汉初同姓诸侯王的风光,东汉时期的诸侯王在很长的时期被限制在京城之中,与封地没有联系,等到其就国之际,已是一把年纪了,来不及在地方上有所建树了。诸侯王在京城的漫长岁月中也没有闲着,从永平九年开始,朝廷特地为诸侯王及功臣以及外戚樊氏?p郭氏?p阴氏?p马氏的子弟们开立学校,置五经师,用儒学教导之,这样的教育能有多大的作用倒不好说,但潜移默化的影响却不可小看,知“礼”的诸侯王在朝廷看来,似乎威胁性要小一些罢。

即便诸侯王的生活被限定在了京城之内,而且大多从小接受了儒学的熏陶,但敏感的专制帝王仍不敢有一丝放松,对于诸侯王的社交活动更是设置重重壁垒,当时最大的动作就是限制诸侯王豢养宾客,《后汉书 光武十王列传》记载“时禁网尚疏,诸王皆在京师,竞修名誉,争礼四方宾客”,本来这种行为自西汉以来建成一种社会风尚,屡禁不止,东汉的诸侯王只是跟风而已,要说有什么政治动机,在史书中实在缺少证据,而刘秀在猜忌心理的推动下,决心斩断宾客和诸侯王的一切联系,甚至不惜大开杀戒,屠戮无辜的宾客。马援最先嗅出这股血腥的杀气,《后汉书 马援列传》记载

援谓司马吕种曰:“建武之元,名为天下重开。自今以往,海内日当安耳。但忧国家诸子并壮,而旧防未立,若多通宾客,则大狱起矣。卿曹戒慎之!”及郭后薨,有上书者,以为肃等受诛之家,客因事生乱,虑致贯高、任章之变。帝怒,乃下郡县收捕诸王宾客,更相牵引,死者以千数。吕种亦豫其祸,临命叹曰:“马将军诚神人也!”

马援所谓的旧防,指西汉武帝时期确立的诸侯王子不许交通宾客的规定,刘秀于建武二十四年下诏“诏有司申明旧制阿附蕃王法”,将这项恶法从新恢复了起来,并且执行的更加严酷。比如建武二十八年,“夏六月丁卯,沛太后郭氏薨,因诏郡县捕王侯宾客,坐死者数千人”,这件事的起因是更始帝刘玄的儿子鲤于沛献王关系不错,因怨恨赤眉拥立的刘盆子诛杀了自己父亲,于是通过沛献王的宾客杀死了刘盆子的兄长恭,本来杀人偿命,沛献王辅也因为这件案子被关了三天,但光武帝不依不饶的大肆屠杀王侯的宾客,这就有点借题发挥的味道了。可怜许多无辜的宾客,不明不白就成了光武帝猜忌心结的牺牲品,悲哉!!

除了限制诸侯王于宾客交结,东汉朝廷对于接受诸侯王赏赐的人,视同犯有前科一般,这样的人就自动失去了某些权利,《汉官仪》记载推荐博士的条件,其中一项就是“世六属,不与妖恶交通,王侯赏赐”。且慢!与妖恶交通,居然与王侯赏赐是同等罪名,那岂不是说王侯与妖恶就此划上等号?这样的歧视对于诸侯王而言,实在是莫大的侮辱,但诸侯王又能如何呢,前朝的诸多前车之鉴姑且不论,当朝就有一件鲜血淋漓活生生的案例,时刻提醒诸侯王夹着尾巴小心做人,这件案子就是轰动一时的楚王英谋反的冤狱。

楚王英在光武帝的诸子中是唯一一个非皇后所出之子,其母许美人不得宠,所以楚王英的封地最为贫瘠弱小,但史载明帝在还是太子时期就于楚王英关系亲密,即位后对于楚王英颇多赏赐,按理说这样深厚的交情加亲情,对于楚王英而言是件最可靠的保护伞,况且楚王英平时小心谨慎,应该能得以善终,但命运偏偏和楚王英作对。史载楚王英“少时好游侠,交通宾客,晚节更喜黄老,学为浮屠斋戒祭祀”,永平八年,明帝诏令天下死罪都可以以缣赎罪。楚王英遣郎中令奉黄缣白纨三十匹对楚国国相曰:“托在蕃辅,过恶累积,欢喜大恩,奉送缣帛,以赎愆罪。”国相将原话上报朝廷,朝廷很快有了回音:“楚王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藉斋三月,与神为誓,何嫌何疑,当有悔吝?其还赎,以助伊蒲塞桑门之盛馔。”

因以班示诸国中傅。英后遂大交通方士,作金龟玉鹤,刻文字以为符瑞。楚王英知道国相实际上是朝廷派来监视自己的,特地托国相向朝廷探知明帝对于自己举行宗教仪式的看法,而朝廷的回复给了楚王英以颗定心丸,以为从此可以放手从事自己喜欢的宗教活动,可到了永平十三年,“有男子燕广告英与渔阳王平、颜忠等造作图书,有逆谋,立案后有司奏英招聚奸猾,造作图谶,擅相官秩,置诸侯王公将军二千石,大逆不道,请诛之。帝以亲亲不忍,乃废英,徙丹阳泾县,赐汤沐邑五百户。遣大鸿胪持节护送,使伎人奴婢鼓吹悉从,得乘辎葳,持兵弩,行道射猎,极意自娱。男女为侯主者,食邑如故。楚太后勿上玺绶,留住楚宫。”(〈〈后汉书 光武十王列传〉〉)短短四年,以前的“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就变成了“招聚奸猾,造作图谶,擅相官秩,置诸侯王公将军二千石,大逆不道”的罪名,明帝一方面废了楚王英的爵位,另一方面将楚王英迁到丹阳泾县,只留给他五百户食邑,还要他一路过去吹吹打打,打猎自娱,大张旗鼓的显摆,这样的羞辱让楚王英含愤自尽,而明帝还要假惺惺的诏告楚王英的母亲许太后,说什么“王不念顾太后,竟不自免。此天命也,无可柰何”,将自己一手造的孽归咎于天命,实在是令人发指。更恶劣的是,明帝通过这个案子大肆捕杀各州的社会人士,“楚狱遂至累年,其辞语相连,自京师亲戚诸侯州郡豪桀及考案吏,阿附相陷,坐死徙者以千数”,其间拷打冤屈更是不堪入目,〈后汉书 独行列传〉记载“是时楚王英谋反,阴疏天下善士,及楚事觉,显宗得其录,有尹兴名,乃征兴诣廷尉狱。续与主簿梁宏、功曹史驷勋及掾史五百余人诣洛阳诏狱就考,诸吏不堪痛楚,死者大半,唯续、宏、勋掠考五毒,肌肉消烂,终无异辞。”酷刑的惨烈可见一斑,这件案子前前后后持续了六年时间,直到章帝即位才下诏将这件冤案告一段落,但天下人心惶惶,影响延续后世。

楚王英的冤案还有另一件案子作为反证,当时同为光武帝子的济南安王康,被人告发于楚王英同样的罪名,〈〈后汉书 光武十王列传〉〉所载:“康在国不循法度,交通宾客。其后,人上书告康招来州郡奸猾渔阳颜忠、刘子产等,又多遗其缯帛,案图书,谋议不轨。事下考,有司举奏之,显宗以亲亲故,不忍穷竟其事,但削祝阿、隰阴、东朝阳、安德、西平昌五县。建初八年,肃宗复还所削地…………”同一罪名,境遇不同,推究而言,或许是因为济南安王康不象楚王英那样有高洁的个性和追求,为人平庸不惹猜忌所制。同一列传还说“康遂多殖财货,大修宫室,奴婢至千四百人,厩马千二百匹,私田八百顷,奢侈恣欲,游观无节。永元初,国傅何敞上疏谏康曰:‘盖闻诸侯之义,制节谨度,然后能保其社稷,和其民人。大王以骨肉之亲,享食茅土,当施张政令,明其典法,出入进止,宜有期度,舆马台隶,应为科品。而今奴婢厩马皆有千余,增无用之口,以自蚕食。宫婢闭隔,失其天性,惑乱和气。又多起内第,触犯防禁,费以巨万,而功犹未半。夫文繁者质荒,木胜者人亡,皆非所以奉礼承上,传福无穷者也。故楚作章华以凶,吴兴姑苏而灭,景公千驷,民无称焉。今数游诸第,晨夜无节,又非所以远防未然,临深履薄之法也。愿大王修恭俭,遵古制,省奴婢之口,减乘马之数,斥私田之富,节游观之宴,以礼起居,则敞乃敢安心自保。惟大王深虑愚言。’康素敬重敞,虽无所嫌??,然终不能改。立五十九年薨……”现在看来,济南安王康的荒淫腐化,或许就是他逢凶化吉,尸位五十九载的缘故吧。

有这样的教训,以后的诸侯王都知道该如何做才能安身保命了。〈〈后汉书 宗室四王三侯列传〉〉记载:

北海靖王兴,建武二年封为鲁王,嗣光武兄仲……立三十九年薨,子敬王睦嗣……睦少好学,博通书传,光武爱之,数被延纳。显宗之在东宫,尤见幸待,入侍讽诵,出则执辔。中兴初,禁网尚阔,而睦性谦恭好士,千里交结,自名儒宿德,莫不造门,由是声价益广。永平中,法宪颇峻,睦乃谢绝宾客,放心音乐。然性好读书,常为爱履。岁终,遣中大夫奉璧朝贺,召而谓之曰:“朝廷设问寡人,大夫将何辞以对?”使者曰:“大王忠孝慈仁,敬贤乐士。臣虽蝼蚁,敢不以实?”睦曰:“吁,子危我哉!此乃孤幼时进趣之行也。大夫其对以孤袭爵以来,志意衰惰,声色是娱,犬马是好。”使者受命而行。其能屈申若此……

呜呼,以睦对光武帝的亲密关系,到后来都要通过自污来苟且偷生,其他的诸侯王境遇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刘氏在专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猛回头才发现,身边已经没有一个可以依赖信任的亲族了,本来宗室之间的威胁可以解除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章帝之后的皇帝都是未成年的孩子,诸侯王既然不可靠,就只能依靠外戚一族了,皇帝年长后不堪忍受外戚的专横,也只能通过内廷的宦官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了,东汉后期的外戚宦官交替专权,也不是光武明帝等自命不凡的天子们所能料到的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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