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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赖永初(一)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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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赖永初(一,再补)

赖永初决定要去做盐巴生意,但他既没有门路也没有本钱,纵然有满肚皮的雄心壮志,却也只能够画饼充饥、徒唤奈何。

贵州当地不产盐,食盐完全依靠外省供应。 “花盐”(海盐)的运费太高,大家吃不起,“饼盐”(云南黑盐)不含碘,吃多了会得大脖子病,所以老百姓一般都食用砖盐。砖盐的产地在四川的自流井(今自贡市),这种盐是提取盐井中的卤水,再用“井火”(就是天然气)熬制而成的,因为熬盐的时候需要用木炭作为滤除杂质的澄净剂,所以又经常被人称为“炭巴”或者“盐巴”。

盐巴是用平底的大铁锅熬成的,结晶以后就变成磨盘一样形状的盐块,每坨盐砖七十斤左右。如果敲散开来,靠边缘的部分呈青灰色,叫“青盐”,味道比较好也比较贵;中间部分的颜色泛白泛黄,叫“磴盐”,但如果掺上一点豌豆粉再重新熬一熬,也可以冒充青盐、拿到乡下去骗苗族人。

一坨盐巴为一担,二百担为一引,“引”是盐务采办的基本单位。照规矩,商人贩盐之前必须要申请“引票”,没有那一尺长、六寸宽的批文,不仅货物的完税、通关、运输无从谈起,就连销售的时候也没有合法的依据。

贵州的盐引掌握在“盐局总办”兼“官钱局总办”华之鸿的手里,想办盐业非经过他的同意不可。可是那华之鸿又岂是个容易结交的人物——“华家的银子,唐家的顶子,高家的谷子”(华家最有钱,唐家官最大,高家的土地最多),华之鸿不过四十多岁年纪,却已然是贵州宪政派的领袖、省商会的会长、省政府的财政部长、省银行的总理……出入官衙八抬大轿、前后左右保镖如云,别说是赖永初这样的毛头小伙,就是寻常的士绅老板也很难跟他搭上话。

所以,想发财只有决心是不够的,还必须要有门道。可是,虽然赖永初很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他却依然不肯死心,即便是在过年的这几天里,他也总是冥思苦想、始终惦记着这件事情。

初一过去,接下来的日子就越发热闹了。按照贵州的习俗,各个行当在立春的头两天都必须关张歇业,大家吃年饭、拜长辈、走亲戚、祭祀祖先,搞一些磕头作揖发压岁钱之类的事情,虽然嘻嘻哈哈,但场面其实并不大好玩。而初三过后就不一样了,因为初四是菩萨降临的日子,头年腊月间去玉皇大帝那里汇报工作的山神、土地、龙王、灶君、祖师爷……现在都要从天庭回凡间上班了,所以从这个时候起,大家就开始举办各种“接龙”的庆祝活动。

场坝里搭起了社戏的台子,演地戏(傩戏)的、吼高腔的、跳大神的粉末登场;街巷口出现了舞狮的队伍,人们敲着铜锣喊着吉祥话;文庙前挂出了五颜六色的灯笼,有奖励猜谜的、有征集对联的、还有展现古今故事的走马灯;卖香饼的、卖油炸鸡蛋糕的、卖水仙花的、卖金鱼灯元宝灯麒麟送子灯、卖竹笛子铜哨子七彩风火轮的,吆喝的声音一个比一个高;小孩子就象冲出了栏圈的山羊,成群结对地在大街上疯跑,手里攥着藏了好几天也没舍得放的烟花,得意洋洋的在同伴面前炫耀;还有那些由保姆牵着的小小孩,拿着炮仗不敢点,只好请大哥哥们帮忙,自己却捂着耳朵、满脸激动地躲在路边上……

广场上人潮攒动、熙熙攘攘,也正是年青人出风头的好机会。南京街(今中华北路)五显庙的前面搭起了竹架子,一帮学生站在台上发表演讲。

自从废除科举之后,读旧学的秀才就不吃香了,眼下得意的是洋学堂的学生。不过,虽然同样是喝洋墨水的新式学校,各自的气派却并不一样,“武备学堂的伙子,模范中学的银子,优级师范的褂子,法政学堂的胡子”,意思是说武备学堂的学生个子高、模范中学的学生家里有钱,师范学校比较穷、学生只能穿土布衣服,法政学堂学生的年纪大、胡子一大把……其实,用不着看胡子和褂子,人们仅凭头发也能够把他们区分开来——武备学堂“光光头”,师范学校“蓬蓬头”(没有抹头油,头发比较乱),模范中学“拿破仑式”,头发右边多、左边少,而法政学堂的头发从正中间分开,一边一半,叫做“华盛顿头”……

演讲开始了,陆军学堂首先上台,他说:“贵州是贵州人的贵州!猫抓老鼠狗咬人,都是保护自己的窝场,贵州军队如果不为乡土去打仗,那就连猫猫狗狗都不如了……”,说得群众纷纷点头。

模范中学的代表接着发言。他批评“黔驴技穷”的说法是在污蔑贵州,“政界曰贵州多事、军界曰贵州落伍、商界曰贵州贫瘠、学界曰贵州夜郎自大,真正岂有此理!贵州现在独立了,自主自强,正可以大挖煤炭、大开工厂、大办商业,并且百倍地扩充军队。不过几年,必将一统中国,成为世上最富强之地方”……哄得听众好开心。

师范学校发表高见。他认为士绅官宦是上层阶级,市井工农是下层阶级,而学生则是中层阶级。“革命事业之起也,必有中坚。学生介于上下之间,为社会过渡最不可少之人。望中国之前途,其挽救劫运者,唯有学生哉”,所以,“未来之中国,乃学生之中国也”……唬得百姓云山雾罩。

法政学堂的代表站上讲台,他说:“贵州独立了,吾们应该大大庆祝一场,庆祝过后就开始勤奋做事情,总之是要有工做、有饭吃。吾们之社会不欢迎只吃饭不做事的流氓,象那些娼妓、乞丐,还有和尚、道士,都必须驱逐干净……”,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台下好多老太婆小媳妇的手里都捧着香烛、正准备开完大会就去庙里拜菩萨,现在忽然听见有人把和尚跟娼妓归在了一起,顿时鼓噪起来,“哎哟哟……罪过呀,作孽呀”,纷纷大摇脑袋。

热闹了半天,终于散会了,一帮“跑街”又跑到梦草公园去品尝咖啡。咖啡是由牙科诊所的陈职民医生提供的,属于非常洋气的高级东西。说起来,那陈职民其实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但因为曾经在广州的教会医院里当过几年实习士,见过大世面、会讲外国话,而且每天早晨都坚持喝一大杯牛奶,十分讲究科学,所以深得商界和学界的亲睐,已经隐然有些青年楷模的气派。

跟陈职民一起坐在首席的还有刚才在演讲会上抨击“黔驴技穷”的那位学生,经介绍,大家才知道他是兴义染坊何其敏老板家的公子,名叫何应瑞,字辑五,光绪二十六年生人,比赖永初大一岁。

咖啡的味道苦苦的,一点也不好喝,但大家仍然做出十分老到的模样,品得津津有味。不过,毕竟是年青人聚在一起,聊了没多久,话题就转到了男女的事情上了。

那时候的贵阳学校有“两大怪”, 一个是平民学校“叫花子”,学生穿得破破烂烂,还要搞勤工俭学;再就是达德学校“戏班子”, 校长黄齐生(王若飞的舅舅)成天带领学生表演文娱节目,一会儿唱歌一会儿演戏。这达德学校是贵州当时唯一的男女合校的学堂,女学生每天穿着白衣服黑裙子招摇过市,嘴里不是唱“冲冲冲,国家主人公”,就是唱“女国民,女国民,伟哉大哉女国民”,所以通常被大家称为“纠纠女国士,昂昂主人婆”。

不过,既然是“主人婆”,自然就会有“主人公”去喜爱。达德学校的一位男生爱上了本校的一位学妹,两个人在校园里表演“少年维特之故事”,早晨一封情书下午一首情诗,卿卿我我,迷得失魂落魄。只可惜这消息不知怎的就被“儒学训导”华之鸿知道了,华老爷勃然大怒,立刻在《黔报》上写文章:“查达德某某某,貌似纯诚,心甚龌浊。正当戒色之年,忽萌求爱之念。初则引线穿针,继则花言巧语,及至修恋爱之书以通情。婢色奴颜,呈婚姻之丑态,卑躬屈节,真无耻之秽行……非吾徒也,今鸣而攻之!”,结果在报上引发了一场大批判,搞得这桩“校园丑闻”尽人皆知。

在梦草公园里,喝咖啡的人们一会儿忙着打听该事件的男女主角究竟是哪家的公子小姐,一会儿又埋怨华之鸿先生多管闲事,生生破坏了一场难得的好戏……但赖永初的心思却不在那两只被乱棒打散的鸳鸯上,他死死地缠着陈职民,打听到底应该怎样才能从华之鸿那里讨到一张盐引。

“唉,你想办盐票?怕是不可能哦”,陈职民大摇其头。

“上前年,铁匠街(今太平路一带)的周铁匠也想转行做盐生意,求了好多趟都办不成。后来打听到华之鸿每个月的初三都要到黔灵山去跟方丈谈华严经,于是就花五百两银子买了一座珊瑚摆件,坐在山坡上等他。

从早晨等到天黑,好不容易等到老爷出来了。周铁匠追上去喊:‘华老爷,华老爷’, 华之鸿头也不回,答一声‘唵?’,周铁匠接到喊,‘我孝敬你一坨珊瑚’,华之鸿还是不回头,答一声‘哦’, 铁匠又说‘我想请你办张盐票’,老爷再答一声‘噫!’,话音没落就进轿子走了……结果,人家周铁匠花五百两银子,只听到了三个字、再望见了一个后脑壳,其他啥都没得到。所以你个光棍伙计想去找华之鸿老爷办事情,嘿嘿,那真是磨盘子上睡瞌睡——做梦想转了”

在场的人顿时哄堂大笑起来。

可是,坐在陈职民旁边的何辑五却没有笑,他挺认真地询问说:“这件事真的没有办法么?”

“没办法”,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通省的盐票都是由华家统管的,他只发给有限的几户商号,多一家都进不去,这是几辈人的老规矩”

“世上总是有办法的”,何辑五忽地站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显得有些激动:“如果老规矩不能解决问题,那就只好革命,推倒规矩再找一条新路出来!”

自辛亥以来,“革命”这个名词早已经让大家耳熟能详,但把它和自己的行动联系在一起,对这些商号的伙计们而言却还是第一次。“你是说,我们也能革命?”

“当然能革命。革命就是用新的办法做事情!譬如盐巴本来是天地间自然的东西,取之不尽,但前清朝廷规定官商包销,造成商有不尽之利、民有不足之需,盐价飚起好高,老百姓还吃不到盐,所以为了民生,我们就要革命,废除定额配引,实行无限制自由贩运,让人人都可以当华之鸿!”

人人都能当华之鸿,这可真是语惊四座。不过,人们先前已经领教过这位中学生在演讲时候的信口开河,所以虽然有一点激动,却还是显得半信半疑。

席间只有赖永初表示出响应的态度:“照你的意思,不用盐引也可以卖盐了?”

“当然可以,因为这是革命”,何辑五非常肯定地回答。

“那好,我就去革命!”

“赖永初,川路上正在打仗,你还革命,不要命了唆?”有人担心地说。

“我不怕……怕死不是革命的青年”,也许是受了何辑五的影响,赖永初在兴奋的情绪之下也突然变得时髦了起来。

这种兴奋的情绪整整持续了一夜。

年初四,贵阳的民众按照习俗开始“接龙”了。

耍龙的队伍在街道间来回穿梭,今晚是他们的天下,碰见车马不躲、路过衙门不停、即便是遇到官老爷的八抬大轿也不让。队伍的前面是举着鲤鱼灯、金蟾灯、荷花灯的虾兵蟹将,男男女女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踩着高跷、走着八卦步;尾随其后的是“炭花龙”,少年们拎着装有火炭的铁丝小笼,高声吆喝、跳跃翻滚,手中的长绳甩带着炭笼上下飞舞,爆出一连串密集的火花,在夜色中绘出灿烂的图画。

接着是最刺激的“大龙”。舞龙的壮汉全都是强壮的屠夫,个个袒胸露背,结实的肌肉上抹了一层厚厚的牛油。人们点燃爆竹、用烟花朝龙头和龙尾喷射而去,而舞龙者则坦然受之、毫无惧色。“大龙”在锣鼓声中款款行进,每经过一户人家都要尽情地扭动一番,等主人家把喜钱抛撒出来,就可以“打钱水”了。“钱水”是铜币熔化之后的热汁,用小勺舀着抛起来,再用木板拍击,一束束雪白精亮的闪光在夜空中飞溅,如同水仙花一般的好看,当然也可以不往天上打,而是直接朝着“大龙”拍去,让滚烫的铜水直扑向舞龙的队伍、射在舞龙者的身上,那些壮汉于是就在这火花中大喊起来,“好啊!要得啊!恭喜啊!”,咚咚锵锵,蹦跳得更加起劲了……

整个晚上,贵阳城里锣鼓喧天,街道被烟火笼罩着,龙灯在烟雾和光焰中逶迤闪烁。一条“大龙”被铜汁点燃了,再换另一条,一伙汉子被烫得浑身流油了,再换下一批。人们跟着龙灯一路奔跑,欢呼跳跃,喜形于色。

赖永初也在这欢乐的人群中奔跑着,或许是因为受到周围气氛的感染,他浑身颤抖、脸颊一阵阵发烫,心中的热情仿佛火龙一般从胸口里飞窜出来。这喧闹的鼓点和耀眼的火焰使他感觉到莫名的兴奋,让他在这一刻忽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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