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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赖永初(一)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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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赖永初(一)

    经授权,从即日起开始写赖永初先生的故事。能够得到这样的授权是个难得的荣幸,所以我会尽力把这个故事写得实在一点、好看一点。

    我当然知道,在青史这地方挖坑,仅有“实在”是不够的,更应该追求“实际”才对。但遗憾的是,这确实有困难。

    困难的原因之一在于背景资料难找。国民党贵州的最后一任省长是宪兵司令出身的谷正伦,而且他撤出贵阳的时候又比较“从容”,所以贵州解放前的档案被破坏得非常彻底,这就给各种具体细节的核查和印证造成了很大困难;

    二是因为受故事题材的困扰。赖永初先生是商人,商业活动中的一些环节原本就是真伪难辨的。如今鼓噪在现实生活中的生意经都经常让人云山雾罩,更别说是解放前资本家的鸿爪雪泥了。所以故事的讲述过程中肯定会有许多主观臆测的内容,对于这部分内容,我只能争取情理上的“实在”而无法保证客观上的“实际”;

    三是因为有社会影响的限制。一般而言,把名声大的人物往“大”里写比较容易,往“细”里写则比较困难。赖永初是个地位不高但影响颇大的人,他的社会关系很复杂、他旗下的产业很特殊(银行和茅台酒厂),即便在他过世多年以后,他经营成果的延续部分在当今社会仍然具有很大影响。这种影响对我来说既是一种帮助也是一种限制,它使我必须自觉地有所约束,这一点,还希望大家能够谅解。

    在青史这地方挖坑,贵在真实。但寻找真实很难,寻找商业文化中的真实更难,而当主人公过去的商业成绩在当今的社会依然具有巨大市场价值的时候,要说出其历史的本相,那更是难乎其难了。

    我很想把这个段子写好,虽然我知道这件事很难办。所以在我开张之前要恳请各位朋友多多理解,同时也请大家多帮忙,在我挖坑的过程中随时予以补充和指教。

    先谢谢了。

    ——————————————————————————————————————

    赖永初

    乙卯年的腊月二十五日,贵州宣布独立了。

    如果更正规一点,其实应该把贵州举义的时间说成是“西元1916年1月29日”,或者按照当时贵州军政府的理论,把它叫做“大汉黄帝纪元四千五百六十四年”才对。但遗憾的是,那时候的老百姓并不知道耶稣基督的西洋历法,也不大懂得上古黄帝的纪元方式应该怎么换算。

    那时候,大家已经被搞懵了。

    在以往,咱们中国人都是根据当朝皇帝的年号来记事的,什么咸丰啊同治啊光绪啊宣统啊之类,辛亥之后没有皇帝了,于是就称民国,可“中华民国”刚到5年,袁世凯又改了“中华帝国”,大家只好跟着过“洪宪元年”,而“洪宪”的年号才喊了没几天,各地豪杰又突然把桌子一拍,宣布不同意让袁大头当皇帝、要“推翻洪宪”了……老百姓这下子可就彻底晕了菜,弄不清到底应该如何称呼自己的日子才好,最后只得翻出老祖宗留下的皇历,称当今时下为“乙卯年”。

    “乙卯”是个兔年,所以时事的变幻也跟兔子的行踪一样扑朔迷离。

    就拿眼前这“护国起义”的事情来说吧:头些日子,北京成立了“筹安会”,贵阳也跟着开大会,贵州的民意代表一致主张拥护君主制度,“谨以国民公意,恭戴大总统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录天建极,传之万世”…… 并且还敲锣打鼓的把奉安的奏折送到京城去。可是没过两个月,袁世凯真的被“民众”忽悠得当了皇帝,各界代表却又突然变卦了,省城贵阳再次召开大会,一致要求起兵反袁,说复辟帝制的举动是“忝祸中国,实生妖孽,以一己子孙之私,致亿万生灵之祸”,宣布袁世凯跟贵州人民有不共戴天之仇。

    于是乎,在云南宣布独立之后,贵州也宣布独立了。广东人龙建章(原贵州巡按使)被赶回了老家,贵州人刘显世(原贵州护军使)出面担任“贵州督军”。各路官员有的粉墨登场、有的逃之夭夭,大街上贴满了标语和布告,红纸墨书、彩带飘扬;议会里聚满了咨政议员和社会代表,嘈嘈嚷嚷、言辞激昂。各级衙门一派欲望高涨、情绪亢奋的景象。

    大家的革命兴趣都很强烈,但政治思想却各有主张。会场里这个支持梁启超、那个拥护孙大炮,这边提倡“振兴礼教”、那边宣扬“五权共和”;公堂上穿西装的和穿马褂的各抒己见,戴礼帽的和戴军帽的互不买帐;社会上《西南日报》和《贵州公报》恶语相向,师范学校和法政学堂挥拳干仗……各套言论荒腔走板、各种手段千奇百怪,那真是有说不出的好玩好看。

    当时的贵阳还只是个不足五万人口的小城,城区东西窄、南北长,四周有城墙。城垣高二丈七尺、宽二丈,设有北门、大东门、小东门、大南门、次南门、大西门、威清门、六广门、洪边门,共九座城门,内有“贯城河”,外有“南明河”,有石桥木桥十多座、长街短巷百来条。

    处于西南一隅的贵州虽然是个少数民族众多的地方,但作为省府的附郭,贵阳的居民却主要是从外地迁徙来的汉人后裔,真正的“番苗土著”其实很少。这里说北方话、吃四川菜、穿中原衣裳,平常时候,闲人雅客或者在“北五省会馆”(今富水路小学)打麻将、或者在化龙桥头(今黔灵东路)唱京腔、或者在市井勾栏逍遥买醉,或者在遍布街巷的烟馆里抽鸦片……昏昏噩噩的日子跟外省的其他地方也差不了多少。

    可是今天的情况却不大一样了。省城宣布独立、护国军誓师出征,城里城外的新鲜事情实在太多,所以男女老少都忍不住暂停了平日里无聊无趣的生计,一起跑到街上来看热闹。

    军政府门前的炮台上(今贵阳市燃料总公司旧址)正在展览一门“克鲁苏七生半管退式快速陆路炮”,这家伙有七尺来高一丈多长,前面两个轮子后面一只长脚,粗大的炮闩、黑黝黝的炮架,左边站着三十个红光满面的壮汉、右边拴着四匹精神抖擞的驮马,那架势真是威武雄壮。

    在以前,贵州军队只有几门矮墩墩丑兮兮的“田鸡炮”(臼炮,又称“冲天炮”或“短炸炮”),现在忽然看见这座从云南滇军那里借来的西洋野战武器,大家的心里顿时踏实了不少。

    “这回好办多喽,我们也有新式大炮了”

    “那是那是,象这么凶狠的东西,几丈厚的城墙也随便打穿”

    ……

    粮道署衙门的操场上(今贵阳富水南路和中华南路之间)正在举行阅兵仪式,护国军右翼总司令戴戡(贵州贵定人)、护国军东路支队司令官王文华(贵州兴义人)和一大帮军官头戴束缨帽、腰挎东洋刀,肩佩花绶带、手戴白手套,浑身金光灿烂地骑在高头大马上,看着底下的士兵列队从面前走过。

    那些当兵的好象刚刚吸够了鸦片烟,一个个精神饱满、印堂发亮。他们的军装也很漂亮,崭新的土黄色细纹布制服、崭新的皮腰带、崭新的红领章,崭新的硬壳白顶大檐帽上箍了一道一寸宽的红呢布条子——懂行的人都说这是云南滇军的制服,仿照的是日本天皇军队的款式,非常有派头。

    可是,云南人只记得给黔军提供帽子和衣服,却忘记准备鞋子了。参加校阅的贵州兵只好身上穿新衣、脚上穿草鞋,有的甚至连草鞋也没有,就这么光着黑乎乎的脚丫在长官面前操正步,踢哩趿拉,显得有些美中不足。

    当然,没有也鞋子不要紧,只要当官的会说话就行。戴戡司令站在台子上面发表演讲:“我们黔军干(穷)得很,北洋军却洋得很。他们身上是洋呢子衣裳、脚上是大头洋皮鞋、肩上扛着西洋枪、包里揣着现大洋,一个个肥得连路都走不稳当。蔡锷将军说了,请大家放肆去打!缴一杆枪赏二十块,缴一门炮赏一千块,打下城镇犒赏一万块,弟兄们!想不想去发洋财?”

    全场立刻欢声雷动:“想!想!”,那精神真是斗志昂扬。

    ……

    不过,想发洋财还必须要有发财的本事才行,所以阅兵之后就去表演打靶。

    打靶的地方选在南城外的箭道(今箭道街),这是护城河(南明河)边上一条笔直的甬道,早年间是武秀才们比赛射箭的场地,现在正好用来放枪。

    那时候,发达省份的军队已经普遍装备“老套筒”(德国毛瑟M1898仿制型)或者“元年式”(仿毛瑟M1904)了,可贵州这里因为不具备生产无烟火药和尖式弹头的能力,所以当兵的手里拿的还是“大洋枪”(仿美国雷明顿1871)和“九子快枪”(仿毛瑟M1871)。这些老式单发步枪都是使用黑色火药的,显著特点是子弹圆、枪管粗(11毫米口径)、个头高(枪长一丈二)、声音大。

    军队开始打靶了,大南门的城墙上挤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大家饶有兴趣瞧着对岸的士兵排成一溜横队——先拔出枪机、向上转动枪机90度、再向后拉枪机、往枪膛里装一粒子弹、再往前推枪机、向下转动枪机90度……等完成了闭锁动作再举起长枪,对准几块木头牌子,“噼噼嘭嘭”,响一枪就冒一股烟,多响几枪之后,那靶场就被白乎乎、灰蒙蒙的烟雾所笼罩,变得好象是神仙作法的道场一般了。

    国产钢材的质量差,打了没几下,步枪的枪管就会发烫变软,只好不停地用冷水浇。黔军的枪法就更差,打着打着,子弹居然会打偏了九十度,转弯飞到河对岸的城墙上来,把一个老头的脑袋砸破了。那老头刚好是省立师范学校的庶务主任,好多学生立刻就鼓噪起来,搞得阅兵总指挥王文华很不好意思(王文华自己也是师范毕业生),一场精彩的射击表演也只好就这样草草的收了场。

    阅兵结束了,但激动的情绪却并没有迅速平息。在这样一个说不清年月的日子里,贵州独立了,万象更新,大千世界仿佛充满了出人头地的机会。空气中弥漫着的“天降大任”的暗示是如此之强烈,以至于在煽起政坛风浪的同时,也悄悄地撩拨着许多年青而又懵懂的心。

    黄昏时分,梦草公园(今贵阳市委大院)的紫泉阁里聚集着一群兴高采烈的“跑街”。

    所谓“跑街”,其实就是各类商号里专门负责跑外勤的伙计,因为工作的关系,他们通常都是聪明伶俐而且有点文化的小青年。这些人相貌周正、打扮得体,熟悉商业规则、善于观言察色,比一般的“守店伙计”有着更多的自主权和自由时间。由于身份地位的限制,他们不可能跟成名的士绅一起在梅园花厅(巡抚花园,今贵阳省府路一带)高谈阔论,也不能够象学校学生一样在操场上或者马路上集会游行,而他们又不愿意学贩夫走卒的样子在街井巷尾耍宝逗浑,所以就常常聚到这公园里的小楼里来,不只是为了交流社会信息,更是为了显示自己“候补经理”的格调和做派。

    “哎呀,今天的军阵好威武,王文华的样子好拽!”

    “不服硬是不行,人家也不比我们大几岁。您看我们整天喝稀饭坐冷板凳,看人家,骑白马!金肩章!”

    “金肩章也不是好挂的,要有魄力。听说郭重光(贵州政坛耆老、宪政派领袖,时任教育厅长)本来是反对起事的,刘督军也不同意,可人家王电轮(王文华,字电轮)掏出手枪往桌子上一砸,说‘我与国贼誓不两立,谁作对就跟谁拼命’,结果当场就搞成功了,真正够霸道!”

    “厉害厉害!袁世凯做曹操,蔡锷做刘备,王文华就是赵云”

    “一个曹操、一个刘备,哪一个又是孙权嘛”

    “那还用讲,当然是孙中山”

    拿三国故事来比喻天下大势,在当时的贵州是很自然的事情。因为辛亥革命以后,主导云贵政局的并不是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而是蔡锷、戴勘、唐继尧之类的“进步党人”,这些人受梁启超和蒋百里的影响比较深,思想上更倾向改良主义,并不接受三民主义的主张。在他们的心目中,袁世凯固然不能够信任,孙中山却也不值得亲近,所以更愿意另起炉灶,搞一个“大西南军政联盟”,以此来跟孙系的“南洋”和袁系的“北洋”分庭抗礼。

    要想当刘备,当然必先取益州,所以护国战事刚爆发,滇军的锋芒就指向了巴蜀,贵州独立后,黔军也把主要战场放在了四川。合云贵两省之力去攻打川省,一般人认为胜算是比较大的,但这场战事将会持续多长时间,大家的心里却都没有把握。

    “这场仗火怕是十天半月都打不完”

    “十天半月?你以为自己真是刘备嗦?又没有张松献地图,起码要一年时间才能整抻透(搞清楚)”

    “一年啷个要得?三个月都着不住了。桐油卖不出去,纱布又运不进来……”

    毕竟是各家商号的顶梁伙计,当话题一转到与贸易有关的内容,大家的态度立刻变得现实起来。

    “桐油、棉布还好说,关键是粮食……”

    “粮食算哪样?最恼火是盐巴”

    “是啊是啊,盐巴最恼火,现在已经承不起了,价钱翻了一倍,再过几个月,不晓得涨成咋样?”

    “……要是能去四川进点盐巴来,肯定发大财……”,有人自做聪明。但这个冒失的提议立刻遭到了众人的反驳。

    “呸呀!你个昏君哦,想钱都想疯了。现在跑川路做生意,还怕死得不够快!”

    年长一点的“跑街”大都有过长途贩运的经历,深知道在商道上哪怕遇见几个土匪蟊贼都是非常恐怖的事情,更何况要携款带货穿越两军交火的战区,那简直艰难危险得无法想象。

    “听说当年打‘黄白号军’(清军镇压贵州苗民的白莲教起义),好多走外路生意的商号都倒了坎,钱没赚到手、先被军队抢精光,脑壳砍得成堆垛,确实造孽得很哟”

    “是啊是啊,刀口边上的稀饭喝不得。你们不要发颠,害了自家又害东家”

    ……

    这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了,紫泉阁里的人们只好各自回家睡觉,一番原本兴致勃勃的聚会于是就在这无奈的叹息声中落寞地散了场。

    但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夜晚,“赖兴隆”杂货铺的跑街伙计赖永初却久久不能入眠。这位十五岁的少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白天阅兵的热闹喧嚣和紫泉阁里的各种议论在他的耳边回旋萦绕,给人带来莫名的冲动,许多平日里不敢想象的念头不断地在他脑海里涌现,使他几乎产生了要冲出房门大喊一番的激情。

    (发不完,补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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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一共被 3 帖 引用 (帖内工具实现)
    • 家园 哈哈 现在赖茅台卖的很火哟

      呵呵

      其实我觉得还是原来那个茅台好。

      但是朋友跟我讲,这才是原来那个茅台

      呵呵呵呵

      有趣

    • 家园 好像还有个华茅,我以前的邻居就好象是华茅的亲戚

      经常回仁怀

    • 家园 黄兄,四个月没动笔了。看来是真忙了。
    • 家园 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
    • 家园 老王,新年好。

      趁给马甲恭贺新年的时候弱弱的问一声:老王,你这楼什么时候继续往上盖?

    • 家园 马甲兄,该填坑了。

      你的文章真好看,赖永初还在包围中,等待你来解救呢。

    • 家园 试试回复
    • 家园 马甲,什么时候填填坑
    • 家园 难道也成坑了

      马甲怎么不更新了?

    • 家园 资料所限,那就妙笔生花吧~
    • 家园 马甲什么时候更新呀

      等了好久了。

    • 家园 【代马甲发】赖永初(三)

      上午登陆似乎都有问题,所以马甲吩咐代发。但我是在这里跟贴却成了主贴,为了方便阅读还是在这里也再发一次。

      王家烈手中名片并不是他自己的。因为那竹牌上写着的是——奋武佐校尉(清代从八品武官的封赠),常备军右都尉(南京临时政府中级军官的位阶),陆军少校加中校衔(北洋政府的军阶),贵州陆军第六标第三营管带——黄道彬。

      当时许多“革命人士”的心态十分奇怪,一方面强烈反对封建帝制,一方面却又对过去的官阶封号非常留恋,这位黄道彬管带显然也是这样。

      黄道彬是遵义府桐梓县人,曾经考过秀才,后来因为科举制度被废除了,升迁无门,只好投身行伍,在沈瑜庆的门下弄了个“副护军校”的虚衔(注:沈瑜庆是沈葆桢的儿子,贵州最后一任巡抚,好诗文、擅书法,他有个孙女挺有名的,叫沈崇)。

      辛亥革命后,贵州大举兴兵,将常备军从一个标(团)扩张为六个标,原本只有空头官衔的黄道彬也借机招兵买马,先拉起两百人做了队官(连长)、再拉起四百人又当了管带(营长),从此有兵有枪有地盘,成为一方实力派。

      黄道彬的部下大多是他的遵义同乡,尤其是作为嫡系主力的第十队(连),几乎全都是桐梓县人。桐梓这地方位于川黔两省的交界处(遵义在历史上属四川管辖,清雍正年间才划归贵州),风俗跟川省颇为相似,对川东的情况也十分了解,所以,黄道彬营在被编入护国军右翼军之后,并没有立即被派往前线厮杀,而是暂时留在遵义,承担起护送辎重物资的任务。

      从编制上讲,黄道彬的队伍属于黔军第六标,应该算是和继圣的老部下,所以巡防团的兵丁前脚把赖永初送进了客栈,后脚就去兵站向黄管带做了汇报。而黄道彬听说情况以后也觉得很有意思,他心想,连和大司令都不敢唐突的人物,自己也应该小心对待才是,于是就让值星哨官(排长)王家烈拿上自己的名片,把赖老板请到兵营里来说话。

      遵义新城的陈公祠是个蚕神庙,但在护国战争爆发后,这里变成了军队的兵站。

      (遵义陈公祠原本是纪念遵义知府陈王壂的祭庙,因为当初是陈公把丝绸的生产技术引入了贵州,所以被当地民众敬为“蚕神”。现在,这地方已改建为“贵州酒文化博物馆”,神龛里供奉的也就不再是蚕神陈公、而是酒神杜康了)

      兵站里除了管带黄道彬,还聚集着一帮兴高采烈的年青人,有营部文案蒋在珍、十队队官(连长)周西成、十队附长(副连长)毛光翔,哨官王家烈、江国璠、犹国材、侯之担,还有见习官柏辉章……其中年纪大的不过二十二三,年纪小的只有十八九岁。

      赖永初当然无法预知眼前的这些人将会在未来的十年之内名声雀起、成为一代乱世枭雄,当时的他只是发觉,屋里的一帮家伙都已经喝醉了,个个脸红筋涨、东摇西晃,举止颠狂,说话直咬舌头。

      “兄弟,敢不敢去打袁世凯……说,你敢不敢……”

      “哥——皮,问你,是我们凶,还是袁大脑壳凶……唵?哪个凶?”

      “当然是我们凶!那些北洋军,一个个肥得连路都走不稳当,哪里打得赢我们黔军”,赖永初立刻搬出戴戡的那套理论,效果十分显著,醉汉们顿时开心得大笑起来。

      “哈哈,对头,我!……不是说的话,一个,弄他们两个……嗯,三个!”

      “赖老板……你是叫赖老板哈?好!你懂行,兄弟……喝一杯!”

      喝一杯就喝一杯,喝了一杯再喝一杯。赖永初觉得这酒的味道很不错,以前好象从来没有喝过。

      “这是啥子酒?好香哦”

      “当然!我们遵义……茅酒,金奖章!全世界国家,巴——拿马,都说……安逸!”

      满屋子似乎只有周西成还显得略为清醒一些,他斜靠在椅子上,随口问道:“你要去四川?为哪样?”

      赖永初照例讲了一通盐业革命的大道理。周西成侧耳听着,脸上露出几丝诡异的笑容:

      “我不管你娃儿是说的真、还是你娃装得象……反正无所谓,想去就带你去”

      “我有个朋友也要去四川,能不能带上他一起?”

      “好嘛,不怕死就一起走。明天出发。”

      赖永初所说的朋友是“天福公商号”的跑街杨瑞云。

      “天福公”是贵州当时属一属二的大商家,总号设在贵阳,另外在重庆和汉口也开有分号,既对外输送本省的桐油和银耳,又对内销售外埠的棉纱和布匹,生意做得很大。早些天,“天福公”计划运往重庆的一批桐油被堵在了遵义,东家周秉衡为此着急得要命。“天福公”是祖传的老牌字号,这周秉衡更是一身的少爷派头,本事不大脾气却不小,心情不好就砸椅子摔板凳,搞得鸡犬不宁,大家被他闹得没办法,只好决定让杨瑞云押货去四川。

      “天福公”的十多个“跑街”当中,杨瑞云不过是小角色而已。但这小子却有个挺响亮的外号,叫“犟筋脑壳杨蔗杆”。

      早先,贵州本地不出产甘蔗,老百姓平时闲嚼的“甜杆”大多是包谷杆。当时市场上也有一些从广西运来的紫皮“糖蔗”,小贩把甘蔗的根梢和茎叶去掉,再截成四尺左右的蔗杆,粗粗壮壮的摆在一起,显得煞是好看。为了推销货色,卖甘蔗的经常会组织“劈蔗杆”的游戏——具体办法是,双方事先约定好蔗杆的价钱,然后由顾客用刀竖着砍,如果能一刀从头劈到底,甘蔗就送人白吃,但如果劈到半路“杀歪了”,顾客就必须掏钱买下。

      这游戏看起来简单,其实内含技巧,许多玩刀的武林高手也很难一下子就把“蔗杆”劈通(不信您自己试试看)。一般情况下,玩这种把戏都是浅尝辄止的,因为穷人没有闲钱去赌甘蔗,富人又不愿意丢身份来占小摊贩的便宜,可惟独杨瑞云却与众不同,他愣是跟卖甘蔗的耗上了,一有空就去“劈蔗杆”,劈到后来连小贩们都过意不去了,劝他说“莫犟了,你绝对劈不通的”,但杨小伙却不肯放弃:“老子就不信犟不翻!”

      结果连劈了几个月,还真让他找到了运刀的窍门,从此百战百胜。打那以后,杨瑞云在省城吃甘蔗就不花钱了,所有卖甘蔗的在他面前也不敢耍狠,一见面就连忙递上两根上好的糖蔗,拜托他赶紧走人,同时还送给他一个外号——犟筋脑壳杨蔗杆。

      赖永初跟杨蔗杆关系很不错。他知道如果让这愣小子单独押送几十担货物去四川,别说是到不了重庆,恐怕还没有出贵州就被别人砍翻了。所以一旦得到了军队护送的机会,他立刻想起应该带上自己的伙伴,这样不仅在路上可以有个照应,而且也比较好玩。

      第二天一早,赖永初就跟着押运军需的部队,离开遵义向四川綦江(今重庆綦江)进发。

      这个时期,护国战争正处于高潮。双方在四川的东南部一带捉对厮杀。左翼的泸州是主战场,由滇军的蔡锷迎战北洋的张敬尧、吴佩孚和冯玉祥,精锐对精锐,打得不可开交;右翼的綦江是次要战场,由黔军的两个团对付川军的一个师,虽然是杂牌对杂牌,但贵州部队的气势更加旺盛,三天内连续攻占松坎、赶水和分水岭,所向披靡、势不可挡。

      二月十一日首度交战,二月十四日已经逼近綦江!消息传来,贵州军民不禁欢呼雀跃,赖永初也觉得喜气洋洋,因为綦江不仅是遵义和重庆之间的战略要地,也是川盐的主要集散区,如果黔军能够顺利攻占那里,他买盐巴的事情就不成问题了。

      出师告捷,情绪高涨,东风浩荡,旌旗飘扬。在这喜讯频传的大好形势下,在农历丙辰年正月十五这一天,护国贵州陆军管带黄道彬、队官周西成,率领第六标第三营第十队的全体官兵,迈着矫健的步伐踏上了征程。战士们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一路纵情高歌,把满腔的革命热情洒向四方——“革命力量,少年少年少年;革命队伍,冲啊冲啊冲;革命武器,炸弹炸弹炸弹;革命目标,发财发财发财……”

      其实,最后一句的歌词应该是“大同”才对,但大家觉得那个什么“打通打通”的很不好理解,还不如“发财发财”更鼓舞人心一些。本来嘛,当兵打仗就是为了发洋财,当初宣布讨袁的时候就说过:战争期间,军队“优饷”,队官每月大洋一百块、哨官五十、正目(一等兵)二十、正兵(二等兵)六块六,后来因为贵州太穷,所以给黔军打了个七折,当官的月饷七十、小兵变成了四块六毛二……但这也很不错啊!比种田跑堂当伙计的收入高多了,而且穿衣不花钱、吃饭也不花钱,所以大家都踊跃报名参军,决心为了“袁大头”而打倒袁世凯。

      黔军的一个队下辖四个哨,每哨三个棚,每棚十五个人,而这十五个人中间有两个正目(班长)、十个正兵,另外三个叫“备兵”。“备兵”是候补,不发枪不打仗也没有月饷,不过有套军服穿、可以白吃饭,而且如果帮“正兵”站站岗或者帮“正目”擦擦鞋什么的,还能得几个赏钱当零花,算一算也要比在家里干活强。

      于是乎,有钱胆气壮,得意脚步轻。黔军队伍在山岭间穿行,再险峻的地形也挡不住人们的激情。队列的前卫是侯之担的那个排,也许是因为太兴奋了,他们总是跑得太快、跑得太远,以至于发现情况的时候打枪报警,后面的部队总是听不见。压尾的是王家烈排,他们一路走一路搜寻野味,逮了山鸡逮兔子,还“呯呯嘭嘭”放枪围猎,打了一只大豪猪。赖永初走在队伍的中间,身边不仅有弹药辎重、行李物资、民工挑夫,还有准备去重庆玩耍的军官家眷,第六标标统(团长)胡忠相家的老妈子也坐着滑竿上战场,据说胡团总平时的茶点都是由这位厨娘烹制的,前几天断了习惯的口味,结果就弄得胃肠失调、精神萎靡,严重影响了指挥效果,所以他家的老妈子也应该当作军需送往前线。

      从遵义到綦江需要翻越大娄山,沿途道路崎岖、雄关漫漫,丛林中不知隐藏着多少山贼强盗。通常情况下,小股土匪是不敢招惹官军的,但这也说不定,偶而也会有那么几个蠢家伙自己送上门来。

      那一天,队伍进入了四川境内。人马宿营之后,周西成打算把王家烈他们打来的豪猪烤来吃了,因为考虑在民宅附近开膛破肚的不太吉利,所以就把猎物抬到了村外的小溪边,赖永初和“杨蔗杆”也跑去凑热闹。当时天色已晚,几个军官在松明子的光亮下看屠夫杀猪,忽然听见不远的黑暗处有人大吼一声:“稳倒起(不许动),把箱箱交出来!”,转头望去,只见山坳中跳出十多个举梭镖、舞大刀的汉子,原来是遇到山贼了。

      “几根烧火棍,还想抢老子?”,看见强盗们只有几样冷兵器,江国璠顿时气冲斗牛,掏出驳壳就是一枪,把冲在最前头的蟊贼打了个跟头。其他的土匪立刻吓傻了,木呆呆愣在原地既不敢打也不敢跑,然后就抱着脑袋投了降。

      这场面让周西成觉得很好笑:“没看清我们的衣裳啊?怎么连官军也敢抢”

      土匪呐呐地回答:“只看见你们背箱箱,没发觉你们还有枪”——原来这伙乡巴佬只认识长枪,不晓得军官腰间的“皮箱箱”里装的是盒子炮。

      又问了几句,才知道这帮家伙也是贵州人,为首的名叫戴河清。

      说起来,这戴河清也是个苦出身,早先在“空谷寺”里当和尚。那“空谷寺”还确实是“空谷”,谷仓里空空的没有饭吃,有一天,戴和尚在念经的时候说了声:“菩萨菩萨,我饿啊”,师父抬手就给了他一棍棒;过一会又说:“菩萨菩萨我冷啊”,师父接着又是一棒;戴和尚立刻陷入冥思苦想:“饿了打一棒,冷了也打一棒,看样子穿衣吃饭不能靠菩萨,要靠打才行”。于是顿悟,冲出庙门就当了强盗……

      戴强盗的山寨立在松坎(属遵义),但“兔子不吃窝边草”,平时总是到四川这边来做案,所以一伙黔军官兵也觉得这帮家伙并不讨厌。几个人坐在一起喝酒吃肉,七扯八扯的就变成了朋友,最后还送给他几杆大枪当礼物,这才依依不舍地道了别。

      (顺便再说说:

      川黔战争期间,戴河清凭着几杆枪把队伍搞大了。23年,周西成把戴的喽罗收编为一个团,抗战时期执行扒花园口任务的黔军新八师就起源于这股土匪武装;

      戴河清后来当过遵义民团团总、大方县县长,“永义社”社长。解放初期发动叛乱,不仅自己犯了死罪,还把原本已经宣布起义、并且在新政府中担任了职务的蒋在珍和柏辉章也牵扯进来,一起枪毙了)

      翻过大娄山,再往前走就是四川了。部队出了省,纪律也宽松了许多,当官的看见村镇就派粮派款,当兵的遇见民舍就乱搜乱翻,大家张口闭口“老子革命队伍,走四川当然吃四川”,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老百姓怨声载道,当兵的肆无忌惮,赖永初和杨蔗杆却不置可否,他俩也搞不清这“革命”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于眼前的这场战争,两个小“跑街”的心思是不一样的,赖永初期望黔军能早一点占领綦江,好让自己买了盐巴赶紧回家,而杨蔗杆却是惟恐天下不乱,巴不得越热闹越好。所以,当听说战事胶着、綦江城还没有攻克的时候,赖永初十分沮丧,杨蔗杆却高兴得不行,觉得自己马上就能看到一场精彩的大戏了。

      可是,这场“大戏”并不好看。

      经过连日苦战,黔军始终没能够突破川军的綦江防线,而正当双方处于僵持胶着状态的时候,北洋第8师(李长泰部)第15旅却突然赶到、从侧翼杀入了战团。黔军立刻在这凌厉的反击之下全线崩溃,一路败退下来。

      而与此同时,黔军辎重队却已经经过赶水镇、东溪镇,走到离战线不远的国太寺村。在这里,赖永初他们迎面遇见了四散逃命的士兵,一头撞进了溃败中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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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这一段篇幅不够长。但因为要出门办事,不能继续写了,只好先发这么一段请大家将就看看。

      各位多包涵

      通宝推:大黑狼,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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