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癌症村的社会调查报告——03年大学生暑期社会实践 -- 方解石

访问内容现在看是有一定问题的。但是这可以反映出基层的ngo发展的现状，所以仍然是有意义的。所以我思考再三，还是决定贴上来。

霍先生访问记

编者按：在着手调查的过程中，我们了解到S县霍先生是当地有名的“淮河卫士”，便立即与其联系。霍先生原是周口地区日报社的图片编辑、摄影记者，现任S县政协委员。自97年辞职开始，他便成了一个全身心投入的环保人。他不仅给我们提供了一些重要信息，还给我们提供了历年来他拍摄的一些珍贵的图片资料，并协助我们进行了问卷发放和疾病调查等工作。以下是关于他的访谈记录。

到家的第二天，我就去了同学所说的那个网吧。一位胖妇人听说我是找霍先生的，先招呼我坐下，说：“我上楼给你叫去！”又给我倒了杯矿泉水。

我便自己坐在那里，网吧里开着空调，共有20 来台电脑，人坐得满满的。正在胡思乱想，门开了，进来一位又瘦又矮，大约四十多岁的男子，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精明干练，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他一进来就问是哪位找他，我便知道这就是霍先生了，立即站起来自我介绍。宾主入坐，简要说明来意后，他开始向我滔滔不绝地介绍他的观点和看法。

“知道吗？中国的草原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过去，内蒙古草原是水草丰美的地方。人们主要放牧当地品种的牛、绵羊、马，但后来日本转移纺毛业，在内蒙古大批收购山羊绒，这样，在市场的导向下，内蒙古牧民便开始大批大批地养山羊。山羊啃食能力很强，甚至可以把地下草根用蹄子刨出来吃掉，再加上过度放牧，致使内蒙古的草场退化严重，好好的草场逐渐沦为荒漠。”

“味精生产也是转移过来的重污染工业。发达国家现在正在逐步将污染严重的行业转向发展中国家。国外很多地方是禁止生产味精的，如果看清形势，适度地、冷静地去发展工业，便不会出现大问题，可是中国现在就有浮夸的毛病，什么都想拿世界No.1 。凡拿世界第一的项目，大都存在问题，因为他们当初上马时往往忽略了客观因素和生态环境、人文价值。过去淮河年输出的污染物很大一部分是X 县味精厂排放的。我曾经沿淮河支流沙颖河全河段做过一个调查，沙河发源于少室山，颖河发源于石人山。它们的源头都是有名的风景名胜区，山明水秀的地方，连同发源于西柳湖的贾鲁河在周口市交汇。几乎可以这么讲，这个水的水质到了X 县就再一次突然恶化了。”

“虽然国家屡查、媒体屡报，但是X 县味精厂为什么不去积极治污？这里面是有原因的。第一，味精行业这两年利润小了，X 县味精厂自身运营的效率又不高，加上几次投资失败，它便无力负担高昂的治污成本；第二，X 县味精厂依仗地方保护主义的屏障，敢于违法排污，冒天下之大不韪。从“97 达标”到2002 年7 月28 日，国家环保总局长解振华亲临沙颖河，地方一些官员每次都瞒上欺下，把河中污水预先放掉，再在河中放入清水。这种伎俩屡屡得手。7 月1 日开闸泄污时，淮河下游造成重大污染事故；7 月28 日，解局长视察时，河水却是清的，两下对比，真相大白。局长走后五天，河水就变得黑如墨汁了。” 我问：“解局长知道真相了吗？”他答：“当然知道了。我把我照的照片给他寄去了，他很生气。” 我向他提了一个问题：“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关注沙颖河水污染，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全身心投入环保事业的？”他思考了一下：“90 年左右吧！从那时开始，不能下河游泳了。我最早关于环境污染的照片摄于92 年〈见图1〉。” “那您一开始，是从一个新闻工作者的职业敏感出发来关注淮河水污染的吗？”“是，但是做了不久后，我就感受到了一种责任。97 年时我在《周口日报》法治专刊做图片编辑，但我想全身心投入来做专题，于是就辞职了，专程去上游拍摄沙颍河源头的美丽景色，结果从98 年一直做到现在。”

“在环境污染的侵害下，各种疾病都有可能发生，有人认为，90%的癌症、80%的重症。都是环境污染引起的。沙颍河河道里，常年积蓄着大量污水，形成黑色污水团。我把沙颖河叫做死亡之河。S 县自流灌溉发达，过去沟渠里淌清水，促进了农业、渔业的发展，是水利；现在污水通过网状的沟渠扩散到沙南沙北，不仅污染土壤，还污染地下水，是水害。Z 乡的A 村，一、二、三干渠在周围交汇，他们村里有些生产队，几乎家家都有癌症病人，癌症发病率特别高。”

“你们家也在河边住，我说这件事，你应该是知道的：1994 年开闸时，沙颖河水臭不可闻，两岸群众被熏得眼睛睁不开，纷纷逃到离河远的地方去。你该听说过吧。” 我点点头：“当时我也是受害者之一，在医院里住了两天。“ “94 年国务委员宋健来视察前，S 县大闸开闸放水，操纵闸门的工人竟有四个被熏得窒息了过去。大闸公园里有个划船的，对污染物过敏，河边刮阵风他就起疙瘩，现在还终年需要打针。” “其实，水污染还有可能造成很多疾病，污染物可使人内分泌失调，引发高血压、糖尿病等，还可以使人患变异性皮炎，呼吸道疾病。”

我问：“淮河污染国家也一直在治理，您认为是什么原因使水污染治理这么难呢？”他想了想，说：“在治理的问题上，地方行政领导的意见很重要。还是制度问题，一届地方领导干部在一个地方任期只有三五年，在他任期里，若经济不能得到飞速发展，计划生育搞不好，他就难以升迁了。经济代表政绩，计划生育可以一票否决，而环境问题、地方可持续发展的能力，在他们心中则没有这么高的地位。其实环境保护和计划生育都是基本国策，应该是同等重要的。”

“污染本身不是政治问题，但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影响到经济发展、人民的身体健康、社会稳定，它就成了一个政治问题，牵涉到国家安全，非抓不可。什么是政治？孙中山说，民众之事，就是政治。这和“三个代表”的思想是一致的。国家将来一定会下更大的决心，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财力来治理污染，进行大规模全面治理。因为这个问题牵涉到百姓的切身利益。”

“我认为，中国的环境保护，没有公众积极全面地参与，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比如，对偷排的监督，仅仅让环保局一家去做，要想严格全面，几乎不可能。环保局的公务员作为环保从业者，数量毕竟有限，环境保护是他们的职业准则而未必牵涉他们的自身利益。所以应该在反污染保护环境的事业中重视群众的意愿、群众的力量。使公众参与推动政府决策，参与监督政府执法治污，政府引导公众依法制裁污染，这才是中国环保的可行之路。但国家现在对公众普遍地、直接地参与环保事业，还没有一个成形的制度。仅靠走访环保部门，举报排污单位是远远不够的。”

“我原来去河南大学做过演讲，在环境专业做报告时，三百多人的会堂座无虚席。我深深感到，一个高校的环境保护专业，要想在社会上打响，必须参与一些地方性的环保项目。我认为，每个县都应该搞环境整体规划，先规划后开发。虽然在淮河严重污染的情况下，《淮河流域水污染暂行管理条例》成为中国出台最快的法规，从酝酿到颁布只用了两个多月，但是，实际上，要把整个流域的环境管起来，要把水污染的势头遏制住，绝不是这一个条例可以做成的，地方应该在法规的基础上，坚持贯彻科学决策。”

7 月27 晚，霍先生给我打电话，说他于7 月28 日晨要在Ｓ县青年广场前搞一个环保教育图片展，问我是否有兴趣去看看，因天气炎热，展览将早早开始，也尽快结束。

次日早7：00，我带了十几份调查问卷，赶往展览地点。长长的白布条幅挂满了街道中间将车行道和人行道隔开的护栏，上面签满了姓名，写满了百姓的祝愿。我一路走着看着，这条幅起码有七八十米长，在条幅快到尽头的地方，放着四五块展板。我看见了霍先生，他正在向一个路人讲解图片。（见图2）

我走过去，打过招呼后，霍先生主动开始介绍：“2002 年7 月28 日，国家环保总局解振华来Ｓ县视察。他走后第二天，水就开始发黑了，所以，我把这一天作为清水节，打算每年的这一天都要搞纪念活动，表达我们对清水的渴望，对弄虚作假者的深恶痛绝。搞展览前，我已经联系了政协、交警、城建等单位部门，获得了批准和支持，这个展览是合法的。”

我一边记录着他的话，一边看展板，展板大体可分这么几个部分：沙颖河源头和上游的美丽景色、水被污染后的状况、污染区群众健康受损的情况。

“污染让人受不了啊。”霍先生说：“S 县城西靠河几个村，几年内送不走一个兵，青年去服兵役部队不要，为什么？身体不合格。比如，有鼻炎的青年，不适合很多兵种，还有的青年是体能达不到。”

太阳在一点点往上升，空气慢慢热起来，路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多了。不断有人在展板和签名条幅前驻足，与霍先生打招呼。有人讨要签名笔，在密密麻麻的签名之间也写上自己的想法和祝愿，还有人提一些意见。

有个人骑车走过去，喊，“霍岱珊，还在展你那套啊？国务院都治不了，你能治？”霍先生也不接他的话，对我说：“他也是很无奈啊，环境污染这么严重，久治不成功，人都快麻木了。”正说着，又有个人骑车过来，喊：“霍岱珊，展得好，你是咱县的反污染英雄。”

有个人走过来，到霍先生面前，目光从展板上收回来移到他脸上，说：“让我们老百姓看有啥用？我们又管不了，该把展览开到郑州去，开到北京去。”言外之意，还得上头大官讲话，这污染才可能被治理好。

霍先生只是笑着回答：“我也打算去，眼下，你能看看展览，关心一下就行了。”

我们站的地方，大约离沙颖河岸有150 米到200 米远。当时大闸正在少量下泄污水，上游水位仍较高，我能闻到刺鼻的腥臭味。

“这水不只熏S 县，也熏X 县。X 县街上的铜制广告牌，全被熏成了黑色的。”一个路人说。

我把调查问卷拿出来发给一些人，他们认真地看着选项，忽然一个人说：“要想了解环境污染的信息，还用看什么报刊杂志电视？眼前不就是？我是亲眼目睹，可你的调查问卷上没有这个选项。”

一位10 岁的小女孩在“当地环境是否比10 年前好”一题上答：“没感觉，不清楚”。霍先生看了看，说：“孩子们太小了，自记事以来就没有见过干净的河水。有次我问一个小孩：‘这沙颖河水应该是什么色？’他反问我：‘不应该是黑色吗？’我一时无话可说。”

第三次访问霍先生，是在一个酷热的午后，我和一个同学爬上五楼，敲响了他家的门。霍先生看到我们很高兴，热情地把我们让进屋，又泡了信阳毛尖放在我们面前。宾主归座，谈话正式开始。我问了一个在我心头一直紊绕不去的问题：“您这么一心一意搞环保，资金经费那里来？”

他顿了顿，说：“过去我也出去过，到一些编辑部做图片编辑，孩他妈打毛衣，送牛奶，日子过得也很艰难……连续过春节，家里面孩子也没添过什么新衣服。我家现在用的家具都是旧的，也没再刷漆，环保，而且省钱嘛。”他笑起来，“我要写点东西时，便去印刷厂要些纸头，从大纸上裁下来的废料，一样能用。我二儿子参加环保摄影比赛，得了一架相机。我挺喜欢，这几年也就没再添相机，过去参加摄影比赛得了五百个胶卷，……我没什么额外的资金支持。”

“我其实并不是S 县反污水第一人，在我之前，S 县还曾有很多老先生在做这些事，如今他们大都年事已高，干不了了。”

“97 年我刚辞职时，想得很简单：走新闻这条路，用震撼人心的照片，引起人们对照片背后的故事产生兴趣，这是从美国记者记录水俣村事件借鉴来的思路。现在我这条路算是成功了，我拍的关于环保的照片多次获奖，在人民大会堂展出过，国家环保总局局长解振华亲自为王光英讲解。但是淮河水清了吗？沙颖河水清了吗？是，现状的确是有一定的改观，但是还不够。中国的环境保护之路，究竟应该怎么走？应该走公众环保之路还是领导环保之路？”

“领导环保在很多方面是绝对不够全面彻底的，仅有领导的重视是远远不够的。比如，一些污染企业怕向河中排污会被发现，便将污水偷排入田间沟渠，或排入专门的渗坑，让其自然下渗。这是违法的，也是非常危险的，会污染土壤和地下水。”

“这几年一直做着这件事，震撼人心的东西太多了。2002 年，清明节后，沙颖河北大堤边杨树林子的树芽全部脱落，人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明白：河水熏的。S 县政府门前挂的国徽，永远不能保持红黄两色，那黄色刷上不久就被熏黑了，只好全刷成红色。可能是H2S 在作怪吧。”

“一开始，我的目标是：第一，形成一套可视资料，作为污染现实的见证；第二，利用这套资料，使上级领导，使人民群众了解到情况的严重，而现在，我在努力探索另一条路，更进一步——我要从摄影转向实践，宣传环保知识，反对环境污染，在反污染的进程中，用自身实践来维护弱势群体的利益，让群众认识到环境是生存之本。”

“也许有人会说，淮河水、沙颖河水，二十年也清不了，好，那我会告诉他，若我们不从现在开始努力，那么别说二十年内清不了，再过二十年，四十年它也清不了。关键是，淮河流域的一亿六千万人民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所以我们只有——从现在开始努力，义无反顾。”

“中国第一个环境教育专业硕士郝兵，只身开着一辆宣传车行遍中国，宣传环保知识。如今的现状其实就是这样，大多数‘反污染，求生存’者不是在环保，而是在维权，维权啊，你知道维权和环保什么区别吗？当他们的权利得到一定的保护，要求得到一定的满足后，他们就心满意足，也就不会再对环保有什么特殊的兴趣了。”

“目前的问题是，怎样让环保的观念深入人心，根植于公众心中，让公众在日常生活小事中也去注意，让社会形成一种环保的氛围？”

“这条路很漫长，也许比治理水污染的路还要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