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读红笔记一：林黛玉的结局 -- 纪琮

关于林黛玉的结局，红学界各有主张，主流的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泪尽而亡说”（此观点与续书在宝钗大婚之夜逝世的结局未必相同，程之续书可能截取了原著的构思并与自己篡改的部分结合，才有今日程本的林黛玉结局）。另一种是周汝昌先生提出的“沉塘自尽说”。

对于这两种观点，我个人倾向于前者，对周老的论断实难接受。

周老的论据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一个是黛玉的前身“绛珠草”的原名叫“寒浆草”，另有一别名叫“洛神珠”。而“洛神”是落水而亡的。又黛玉诗号“潇湘妃子”，也就是娥皇女英，这也是投水而亡的。再有宝玉祭金钏的庙是水仙庙，也就是洛神庙。金钏亦投水而亡。宝玉得罪了黛玉，为赔罪发下狠誓说明儿掉在池子里，变个大乌龟替黛玉驼碑。警幻仙子曾作诗“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周老认为后一句写的便是黛玉沉塘自尽，好似掉在水中的落花，逐水而流。前一句则指湘云。最关键的证据，是在《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一回中，黛玉和湘云联诗，有“寒潭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一联。语未了，妙玉便现身阻止，言“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周老认为此联点明了黛玉去世的方式（投水）、时间（冷月）、地点（寒潭）。

但我以为周老此说值得商榷。首先，宝玉祭金钏并不能简单认为是在影射黛玉。因为众所周知，金钏影射的是宝钗，影射黛玉的丫鬟是晴雯。那晴雯是怎么死的呢？就是被封建礼教压迫死的，是含冤去世的。宝玉为晴雯写的《祭芙蓉女儿诔》才是真正为黛玉而作，脂批此诔“名为诔晴雯，实为诔黛玉也”。而“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垅中，卿何薄命”一句非常清楚地指明黛玉是死于室内、葬于黄土之中，与“一杯净土掩风流”呼应。

其次，警幻仙子的“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并不是单指某两个人，而是为天下所有受压迫的女子而作。这和“万艳同杯”、“千红一窟”一样，都是在暗喻封建社会女性的悲惨命运。古代女子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似一场春梦，醒来了仍然是残酷的现实。面对不幸，她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自怨自哀，选择认命。就像那落花，随流水而去，若是漂到大观园这样地方，到能保清白洁净；但若漂到市井人家，则难免被脏水所污。

再次，“寒潭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一联。我们必须认识到，这一联是出自二人之口。上联出自湘云，下联出自黛玉。所以如果要说投水而亡，也该是湘云啊。妙玉说关乎人之气数，难道就只关黛玉，不关湘云，难不成湘云在这一回中只是打酱油？没有这个道理。

最后，不管是“潇湘妃子”，还是“洛神花”，我认为曹公在此玩了个障眼法，是在以水代泪，以泪喻水。在四十四回中，曹公借黛玉之口发表过一番议论，他说：“俗话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由此可推得，眼泪与水也是一脉，黛玉既然可以泪代甘霖还恩，那么泪尽而亡，就跟洛神、娥皇女英亡于水是一样的情理，都是因水而亡。

至于宝玉发誓变乌龟替黛玉驼碑，就实在看不出跟投水而亡有何关系。难道说古代那些皇帝、大臣、诰命都是淹死的不成？

最后，林黛玉在《葬花辞》中亦曾为自己的身后事作过一番规划。林黛玉希望自己将来能“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杯净土掩风流”，而不是“强于污淖陷渠沟”。周老认为这只是黛玉的理想，“强于污淖陷渠沟”才是现实。这就是在钻牛角尖了，也显得迂阔。人自尽的法子极多，像尤二姐是吞金自杀，尤三姐是拔剑自刎，秦可卿是悬梁自尽。林黛玉既然不愿让自己的清白之躯陷于污淖渠沟，又怎么会投水呢？她可以学尤二姐和秦可卿啊。

事实上，通观小说前八十回，“泪尽而亡”的伏笔不绝于书。林黛玉是绛珠仙草下凡，为的是以泪报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枉疑眉》唱词“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所以在《红楼梦曲收尾》中有“欠泪的，泪已尽”之说。草无水自然枯萎，林妹妹泪既尽又岂能活？

第十八回《贾元春归省庆元宵》中，元春点了《牡丹亭》里的四出戏，《豪宴》、《乞巧》、《仙缘》、《离魂》。分别影射四件事。《离魂》的脂批云：“《牡丹亭》中伏黛玉死。”这杜丽娘显然不是投水而亡，而是被封建礼教禁锢，人性不得自由而死。

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中，林黛玉对宝玉言及“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象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这分明在暗示黛玉将不久于人世。

又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添柳絮词》中，林黛玉作了一首《桃花行》，较之《葬花辞》哀音更盛。诗的最后六句“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已经是近乎直白的暗示，只待“一声杜宇春归尽”，林黛玉就将“泪干春尽花憔悴”。“寂寞帘栊”点明了黛玉病逝的地点，是在挂着帘栊的房子里，“月痕”则点明了病逝的时间是夜晚。此外，在《葬花辞》中亦有“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之句，和《桃花行》是一个意思。这里的“春归尽”、“春残”、“一朝春尽”都和“三春去后诸芳尽”呼应。

所以，周老的“沉塘自尽”的说法是不占不住脚的，而且也违背了曹公创作一部旷世奇著的本心。

曹公为黛玉构思了“泪尽而亡”这么一个新奇别致的结局，既是为有别于一般市井上流行的才子佳人的俗套，也是为了突出全书的悲剧效果。“眼泪”在小说中有巨大的象征意义。贾宝玉不止一次说希望自己死后，姐妹们哭他的眼泪汇成河，把他的尸体托起，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地方。因此，眼泪不仅是黛玉报恩的工具，也象征作者发自内心的凄凉和寂寞，对世道的悲哀和绝望。鲁迅的“悲凉之雾，遍布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之论是极高明的。

黛玉居十二钗之首，被曹公推以花魂的崇高地位。林黛玉的眼泪不仅仅是为自己流，更是为全天下的女子而流。人到极伤心、绝望时，反而流不出眼泪，盖因心已死，泪已干。所以，林黛玉的泪尽而亡实是到了世间已无可哭、可为之流泪之处的地步，如此，则惟有死方能解脱，方能脱去皮囊，去追寻精神的自由。宝玉以泪水葬己，黛玉是以己身殉泪，殉这个吃人的社会。

因此，“泪尽而亡”与“沉塘自尽”无论是思想性还是艺术性都有天壤之别。“沉塘自尽”说既玷污了林黛玉冰清玉洁的精神世界，也玷污了曹公呕心沥血创作的这部奇书。

• 【原创】读红笔记二：《红楼梦》里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