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奴隶是这样炼成的 -- 淮夷

[小记：致加西亚的信]

耳闻此书久矣，读到它却纯属意外。

某日，我在一个酒店等人，大堂的等候区有个开放式的书架，上置几册图书供客人取阅。我随手拿起最薄的一本书，等人的空隙读完了。此书便是《致加西亚的信》，封面上画着一位忧郁的男子与读者做眼神交流。

我当时很愚蠢地想：画上的这位仁兄莫非便是收到情信的加西亚？

《致加西亚的信》是一本享誉世界的书，而它给我的错觉---说来好笑---是一本女性风格的情感小说，类似《查令十字街84号》或者《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用书信的方式讲述感情的种种遗憾，正如红楼梦开篇的定场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令人怅惘的故事算是我的偏爱之一，就像读唐传奇的时候，我喜欢书中一篇悲剧《莺莺传》，而莺莺一事到了元代，化身为大团圆的《西厢记》，便不再是我欣赏的好故事了。类似的现象还有《牡丹亭》，一流素材，被三流结局毁容，只剩下戏台上昆曲的咿咿呀呀。

我本来疑惑《致加西亚的信》也是一个被结局毁掉的浪漫小说。读完之后发现我错了，这并不是小说，而是一本职场生存指南。

加西亚的故事发生于1898年美西战争之际，美国总统要送一封密信给古巴的起义军首领加西亚。总统找到罗文中尉，告诉他这个任务。罗文同志接到这封“致加西亚的信”，什么都不问，孤身上路，历经海上飘泊、密林跋涉，躲过敌人封锁，最终不负所托把信送到加西亚手中。

此书的故事线很简单，大略便是如此，假如作者把这个故事写成一部Indiana Jones那样的探险小说，我一点都不奇怪。但是作者偏偏从中提取出一种精神，硬生生把一个本该好看的探险故事弄成了一碗心灵鸡汤。

这碗汤的内涵是这样一句话：“don’t ask questions, get the job done.”

对雇员而言，这意味着面对工作任务的敬业、忠诚、守信。对雇主来说，它意味着信赖、激励、成果。不管从哪个角度，这碗迷魂汤都是一个很好的粘合剂，有助于劳资双方的win-win。

这种给劳方洗脑的励志书籍一贯是资方的利器。所以，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给每一个征兵者免费发放此书。这本书此后一直长盛不衰，在Wikipedia的bestseller排行榜中，《致加西亚的信》这本小册子奇迹般地和《圣经》、《毛选》等书一起成为人类历史上发行量最大的书籍之一。

一本洗脑书卖疯了，这不是单纯的商业奇迹而是一种社会现象。很多雇主都喜欢把这本书发给员工阅读，他们指望员工读后去扪心自问：我能够认真勤奋、独立自律地完成老板交待的任务吗？上班时还能心安理得的QQ偷菜吗？下班后我好意思不加个班就回家吗？Finally, 我对得起那份薪水吗？

当这样的一本书横扫世界、尤其是横扫中国的时候，很多人欢呼中国人需要重塑这样的敬业精神和奉献意识。不管你是金领、白领、蓝领、黑领，你也许在北京上海的写字楼里上班，你也许在广东江浙的制造工厂里卖命，你都要面对你的上司、工头、或老板的拷问：你是那个能把信送给加西亚的人吗？

要求劳动者养成时时刻刻自我奉献的精神，我对此一向持有怀疑的态度。这与姓资还是姓社无关，而与亚当斯密所谓的自私人性有关。在我看来，《致加西亚的信》并不是什么管用的职场指南，而是---借用经济学家哈耶克的话---通往奴役之路。

这样一本书会让许多人变成雇主的精神之奴。我时常听到的一句领导讲话就是，你要感恩，不要总是抱怨工作，如果离开了公司，你什么都不是。或者，用书中的原话“许多员工不愿意想一想，如果没有老板们付出的努力和心血，他们将挨饿和无家可归。”

当雇主丢给你这样一本驯奴手册之时，你不妨去找另外一本书去洗洗眼睛。这本书就是反乌托邦的名著，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庄园》。

《动物庄园》是我最喜欢的书之一，这本书令我喜欢，并非因为它是“反苏反共反革命”的力作，而是因为它让我明白社会革命和阶级解放背后所隐伏的可怕哲理。书中的那匹马Boxer，对工作的热情之高，足以让每个雇主眼睛放光。书里这样写道：

“Boxer一直是个勤劳的好劳力，它一个顶三个，从早到晚，它不停地拉呀推呀，总是出现在工作最艰苦的地方。每天早晨，小公鸡提前半小时叫醒它，它就在上工之前先干一些志愿活。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和挫折，Boxer的回答总是：我要更加努力工作。”

Boxer的下场，读过动物庄园的人都知道，当它年老无力时，它的老板，那头叫Napoleon的猪，无情地把Boxer卖给了屠宰场。

我看过一本解读《动物庄园》的书，用苏联时期的历史人物去对应书中的政治寓言。关于Boxer的苦干，现实中的影射人物是苏联的劳动英雄，莫洛佐夫。1930年，苏联矿工莫洛佐夫衷心地说：“这是多好的事呀！上班的时候不用去注意时间，也不期待着下班，而只是想着上班的时间能够再延长一些。”

我的母亲以前在一个国营的食品工厂工作，她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工人，领着极微薄的酬劳，做着很重的体力劳动，爱岗敬业，从不抱怨。我劝她别这样傻干，她总是说，不这样，心里不踏实。换言之，我的母亲是一个把信送给加西亚的人。当中国的大量国企被改制、被私有化、被MBO的时候，当一代中国人创造的集体财富被少数人拿走的时候，那些奉献了一生的普通劳动者们，你们究竟得到了什么？

中国的底层劳动者从不缺乏奉献精神和敬业意识，他们缺乏的只是合理的酬劳。当市场这只“无形的手”加上中国政府的二次分配，都没能解决好这个问题的时候，《致加西亚的信》或许可以当成精神鸦片，让打工仔和农民工继续吸食一下。

鸦片吸多了会死的。温家宝说：公平正义比太阳有光辉。北岛有诗：以太阳的名义，黑暗在公开的掠夺。

• 【整理】淮夷 老师的读书笔记
• 河里旧帖，致加西亚的信，对公平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