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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整理贴) -- 石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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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第十回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第十回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天未曙,猪淑良飞返两仪泉,挥手拍醒柴进,自怀中取出一个朴实凝重,色泽淡黄的玉蝉,交给他道:“我昨夜找来这个死人衔在嘴里殉葬的玉琀子。此物在鬼域无甚大用,你返回阳间之后,可以拿它到典当铺子,换些银两做盘缠回家。”

柴进是个富家子,识宝之人,一掂这玉蝉,就知道是上乘的岫玉,换得不少银子,当下欢喜谢过,取出慕容清给他的冥界纸币九千钱,递向猪淑良道:“自沧州至今,多承猪四哥百般关照,才得保全无恙。别人赠我些许钱票,我留之无用,权当是许小薄礼,送给四哥,四哥休笑轻微。”猪淑良喜笑颜开,接过钱票道:“这阴司钱拿回阳间,确实无用,却之不恭,我就收下了。”柴进道:“区区之物,何足挂齿。”

猪淑良遂带着柴进离开两仪泉,走了几里夜路,黎明时分,来到一座关城。关城横截在两座峭壁之间,墙高数十丈,由两百余名鬼兵驻守。这时五更已过,关门正开,守关的关将是个魁伟雄杰的武夫,名恶来,见是猪淑良来,亲自下关施礼。

柴进凑上前去,一手出示通关符印,一手奉上二千纸币,陪着笑脸告道:“小可柴进,这里有些微薄纸钱,带回阳间也无用处,都送与将军,聊表敬意。”恶来收下钱,验过柴进手上的明符,拈髯大笑道:“阿也!柴进兄弟,早闻你名字,近来做得好大事。今日得见这表人物,果然不是等闲之辈。既是崔府君遣汝,依道理说,便可过关。我却偏偏不许你立即离去,定须在我这里吃一碗蜜姜酒,热热身子再走。”言讫,也不循例搜身,手一挥,下令兵士们侧立放行。

恶来引着猪淑良和柴进走进关城,柴进饮了蜜姜酒,吃了几个山药饼子,五体都觉得暖意融融。饮讫,正欲告辞,猛然发现身后站着一个身穿破衣的佝偻老太婆,高才三尺,颜貌枯悴,一手拄杖,一手拈着一根筷子长的银针,无声无色,耽耽然看着他。

柴进被她吓了一惊,倒退数步,猪淑良喊道:“孟十一妹,崔府君令柴某在返回阳间之后,替他送一封紧要书信,请你通融,免他吞药受针。府君已经与他约定,纵受鞭挞,亦不许将此间事告诉他人。”孟婆闻言,开口沙声对柴进道:“冥界中事,必不得泄漏,见人莫多言。”柴进连忙道:“不敢负约。”孟婆喃喃而退。

柴进袖里揣着慕容清,与恶来揖别,出了这座最紧要的关城。再行十数里,忽然遇到一面雪亮的高墙,横挡在路上。墙由大砖砌成,阔数十丈,中央无门户,峭直倚空。猪淑良道:“此墙名叫忽雷墙,切不可绕过去。”遂吩咐柴进依照崔府君所教,用那写有符印的右手抄一把土窟春酒撒在墙上。

那白墙被酒一浇,微微撼动了几下,忽然从墙下伸出巨大的兽爪,撑住地面,悬空抬高起来。柴进惊怪非常,连忙退后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堵砖墙原来是由一条两端都是鱼头的银白色双头巨鳄变成,砖纹原来是鳄鱼的鳞甲。猪淑良道:“这头鳄鱼守在这里,专门伏击试图逃逸的无知鬼魂。若看不破幻术,妄想从两边绕道过去,势必被这畜生伸头一口吸下。”

柴进跟随猪淑良从鳄鱼的软腹下快步走了过去,才出阴影,鳄鱼精四脚一弯,轰然卧倒,压得地面一震,尘土飞扬。那畜生缩起四只脚爪,又变成一面雪色光亮的厚墙。

离开忽雷墙不远,便到梯天岭。猪淑良为柴进找来一根藤木,截断旁枝细叶,当手杖用。柴进策杖而行,在泥雪湿滑的山径上行了不知几千级,魂竦汗出,仅至山腰。山腰上有一座青铜打造的门关,嵌在山壁中,关名径阳关。

这径阳关的关门高近二十丈,巍巍然,牢牢闭合,门外无人守卫。猪淑良再一次叮嘱柴进道:“此去切记守秘,勿泄于人,不然,祸必及身。”柴进道:“若违约,情愿死于非命。”

猪淑良点点头,从袖里取出一把金匙、一支玉简,先把金匙塞入关门的锁孔中,然后面向关门,朗读玉简上的咒文。读毕,关门划然便开。猪淑良一把将柴进推入门内。

柴进才一入门,立即被风云拥住,两脚离地,冲天而起,但闻下方猪淑良高声叫道:“一路好去,珍重为人。”柴进大声答应,却连自己都听不见,只听见劲风啾啾,只看见流云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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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风定,云雾消散,柴进身体略略一沉,双脚踏在实地,身处嵩山南麓某岩洞前。这个岩洞,就是花荣伏击嵩山君的水洞。

离开地狱的时候,太阳正当空,转眼被风吹到了世上,却值人间中夜,阴阳两界的光阴颠倒如是。柴进小心翼翼地走着夜路,路上十数里果然都是荒田,无居人,野草极目。一直行到月落,晨鸡动野之时,方才渐见村落田畴。不久,他来到登封县的县城。

柴进在县城环行了一周,找了户最大的人家,借用纸墨,投刺求见。这家主人是个致仕还乡的进士,看到送进来的书笺,见他笔迹瘦健,知道是读书下过苦功的人,遂令仆从引入相见。

主客双方揖让就座,柴进自然不说是从地狱中放出来的再生之人,只说自己是河北儒生,姓柯名引,近年弃儒业从商,往来州郡间射利。此番出门,不幸在返乡半路遇到劫贼,夺走了几车货物,可幸拾得一条性命,全靠变卖衣服方才勉强走到此镇。如今行装都尽,身上只剩下一个在南方购买的玉琀子,甚是珍爱,既穷乏不得已,又望见贵府有高门大屋,特来登门求售。

主人熟视柴进,见他虽然穿着一身庄稼汉的土布衣衫,但是风仪秀整,礼貌谦抑,大有儒士之风,不似盗墓贩卖赃物的窃贼,遂安慰他道:“虽遇劫难,可幸身体没受损伤,亦不足忧。”言讫,从柴进手中接过玉蝉,拿在手里搓弄把玩,心中赞道:“好一块无暇美玉,当真是可遇不可求之物。”

主人动问曰:“此物莹润若此,定是辽阳的岫岩老玉。阁下若肯卖,我亦有心购之。不知阁下求价几何?”柴进道:“官人是个识主,在下不敢胡乱索价,实价三千贯钱。”主人道:“值是值三千贯钱,却不是急用之物,你若肯时,我愿出二千贯买你的。”柴进叹道:“我急要盘缠还家,若主人有心,饶去五百贯钱,二千五百贯,特望不要再少,辱没了这块好石头。”主人笑道:“既如此说,阿福,你去街上请个中人进来,见证这宗买卖。”

柴进卖了那个玉琀子,主人又招待他吃了一餐中饭,饭菜都是有当地特色的伙食。前菜先有腌制的嵩山圆叶芥菜片,甚是清爽可口;主食是用豆芽、肉丝、辣椒伴炒的刀削面,香气腾腾,直往人鼻孔里钻;还有一款二指厚的芝麻烧饼,饼皮煨得酥脆,内中柔软,撕开夹着豆腐串吃,风味绝佳。柴进已有数月不曾吃到人间食物,这日极不客气,大饱口福。

食讫,柴进向主人辞别,到街上的衣布铺子里买了一身体面的儒服,到铁匠处挑了一只防身用的链子锤,又到杂货店买了小刀火石等出门必备之物,问明道路之后,出了登封县城,直奔东南曲河镇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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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河镇在颖水之北,因地势而命名,与钧瓷的产地神垕店相去甚近。镇中多设烧瓷窑,出贡瓷,窑烟遮天,商贾遍地,乃是一方巨镇。柴进一边在街上观赏各种黑釉白釉瓷器,一边向店主人们打听崔府君那个名叫石婆婆的亲眷。

一问之下,大感诧异。原来镇上并无石婆婆其人,倒是河边有一个石婆婆神。所谓石婆婆神,形质十分粗糙,可能是古代小孩儿们用硬石块将河边一块兀石敲啄而成的石人,或说只是一个略备头腰手脚的石人胚子而已。附近孩童戏水或者妇女洗衣服时,经常把衣衫搭在石人的头肩上,因为它略似一个佝偻阿婆,因此习惯呼之为石婆婆。后来,石婆婆被雷霆击中右肩,打断了一只手,是个独臂像。

某年某日,妇女们如常来到水边洗衣,惊讶地发现那尊石婆婆像无端移动到远离水岸数十丈的高冈之上,当时只道是顽童无赖辈所为。

过了不久,天降大雨,下了三日三夜,颖水泛溢,突破堤防。骇浪涌入镇中,飘溺千家,田宅窑场,一时都归水国所有。

所幸此处是大宋的烧瓷大镇,渡口上多有运货用的阔底大船。地方官员将船只组织起来,四处救援那些在屋顶树颠避水的百姓,载往露出水面的高地。过千人寄居在石婆婆所在的高冈,人们发现水位涨到最高时,恰好漫到石人脚下便止,方才惊觉其神异。

洪水平复之后,石婆婆又在深夜中重新回到水滨原来的位置。百姓们一致认为石婆婆像是一个通神的圣像,遂请巧手匠人为她重新安装了一只瓷手,并且在它头上搭起雨棚,四时焚香祭拜,求她福佑。如是若干年,也不见有何神验,于是香火渐渐消歇,棚顶被风卷去,一切如故。

柴进听完石婆婆的故事,便准备好香烛酒果,在当地人的指引下,沿着一条被车轮磨得破败不堪的石板大路来到颖水边的渡口前,渡桥上有几个胡商正在指挥佣工们装运瓷器,甚喧杂。柴进绕过渡口,沿着水岸逆流而行,走了一里路,便见到那尊右肩上装有一只瓷手的石婆婆像,倘若不是这只精致的绿彩瓷手,就凭它那个粗糙模样,还未必能认得出来。

柴进面向石婆婆,在它面前张开左手,他手上藏有崔府君的短信。那石人稍稍晃动了一下,随即凝立不动。柴进摆开酒果,点燃几注清香,祝祷一番,过了半晌,见它无甚神异表现,遂礼拜离去。

是夜,柴进在曲河镇府楼街的客栈中歇宿,睡在青绸帐内。入睡之后,恍恍惚惚,梦见有一个鸡皮鹤发的独臂老妇,将床帐子掀高,挂在钩上,柴进惊愕坐起,老妇笑谓柴进道:“阴阳茫茫,书信不通,教人心摇目断,喜得公子为我捎来音信,感激殊深。公子何日回?我尚有一件紧要事求助,我患脚痛,只恨无人为我舒解,公子知否?”言讫,退开一步,垂着食指指向右边脚掌,柴进糊里糊涂地应了一句。那老妇人忽然踏前,迎面向他吹了一口浊气,柴进被她吹得眼角微痒,举手搔之,梦遂醒,梦事却记得十分清楚。

柴进感到梦不寻常,待到天色微明,便出门前往河滩。时正清晨,滩上未有人,柴进凝看那尊石婆婆像,发现像身略略歪斜,右脚立足微高于左脚。他心念一动,双手抱像,将其右脚稍稍推开,原来石像脚下踏着一件凸起的硬物。柴进将硬物四周的砂石拨开,露出一截锈迹斑驳的铜把,似乎是刀镜之柄,把下之物牢牢嵌入地底一块巨石之内,拔不得出。

柴进撼之再三,终不可动,心道:“之前与崔府君几番谈话,他总将报答二字挂在嘴上,如今安排我到此,或要授我一件稀世宝物。”于是他松开手柄,向着石像诚心祝道:“石婆婆神,若我合该得到此物,石应中分。”祝毕,忽然听见啪的一声大响,地下巨石开裂,露出一枚铜镜,收在镜匣中。

柴进大喜,向石像虔拜致谢之后,从镜匣中拔镜观看。那铜镜呈令箭之形,隐没部分光洁如新,镜面更清亮似水。柴进将之平放在阳光下返照,可怪,镜面上升起一道白色的奇气,郁勃直上,与天相接。柴进唯恐惊动路人,连忙将铜镜藏归匣中。

柴进回到旅舍,请旅舍主人到房间叙话,对主人曰:“在下从小患有痼疾,早起便觉头旋恶心。昨夜梦见本地神祗石婆婆,手抚我头,求我为她重修顶棚。今日醒来,身体轻松无恙,虽然未知是否痊愈,不敢不酬神,我欲留下五百贯钱,请主人代我张罗,重新为那石婆婆搭一棚屋,未知可否?”主人大感惊异,半信半疑,穷问细节,柴进尽力编造情况,直至主人答允,方才留下钱财,离开曲河镇。

隔日,柴进又做一梦,梦见石婆婆道:“孺子可教也。此镜乃是昔年越王勾践在昆吾山锻造的八件宝物之一,持之可以鉴别鬼神,扫荡江湖妖孽。一千三百年来,我一直守卫着它,百计匿藏,不敢怠忽。中间曾经有个名叫灰袋的雷公挟天地之威来夺,电击水掩,皆不能使我屈服。今地府严令,让我将此镜转交你手,如此,我使命便了,当往阴曹府君署报到。我去矣,甚愧阁下为我修整屋宇,实亦无用,万分抱歉。宝镜有灵,阁下好生持之,勿辱此镜,珍重珍重。”老太婆一口气把话说完,不待柴进答话,隐身离去。

柴进从梦中醒来,又将那镜子把看了一番,方才收拾启程。出门忽想:“既归河北,何不绕道进一次东京城,看一看故都风貌。”于是他取道密县,在荥阳城外雇了一艘小船,沿索水向北,转汴河而下,抵达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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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是当时世界上最繁荣的城市,人口达到一百五十万,由外城、内城、皇城三重围城组成,外城周长五十余里。城中有汴河、蔡河、金水河和五丈河四条水道,仅汴河一路,每年运入京城的江淮米就有数百万石。城中每日消耗数千担鱼,又有成千上万头活猪被人从城外驱赶进肉市中宰杀。东京城内的临街店铺约有六、七千家,营业时间由店主按照顾客的来往情况自定,不受约束,勾栏瓦子更可以通宵营业。《水浒传》中有一首词,专门描写这座都会:

州名汴水,府号开封。逶迤接吴、楚之邦,延亘连齐、鲁之境。山河形胜,水陆要冲。禹画为豫州,周封为郑地。层叠卧牛之势,按上界戊己中央;崔嵬伏虎之形,像周天二十八宿。金明池上三春柳,小苑城边四季花。十万里鱼龙变化之乡,四百座军州辐辏之地。霭霭祥云笼紫阁,融融瑞气照楼台。

柴进甫到东京,客居在外城的旅社,旅社位于从郑门出西大街的转角。是处人口稠密,房屋毗连无隙,出旅舍向东,可以从郑门进入内城,观看诸司衙门,旅社北面是汴河和蔡太师府邸,南面则是纵乐之地,多瓦子。

所谓瓦子,是宋代市民固定的娱乐聚会场所,玩闹之徒易聚易散,来时瓦合,去时瓦解,因此称作瓦子。瓦子里除了供应四方饮食和歌舞妓之外,还可以观赏杂剧、说书、杂耍、相扑、傀儡戏、影子戏、学乡谈等表演,琵琶多如灯笼,豪客多如鲫鱼,是灯火不灭的销金窝。

周遭境况如此,固非清高所在。旅社附近的屋舍大都租赁给朝廷的候选官员,他们来自天下各处军州,南腔北调都有。这些闲人因为各种原因未得分派实职,洇沉失意者极多。他们常住在此,以谋取一官半职为己任,每日或到内城各处衙门钻营,或到南面院街的勾栏瓦子中应酬,再不然,便相聚在附近的酒楼饭馆中议论时事,抒发心志。柴进化名河北商人柯引,通过旅舍主人安排,凑些份子钱,也参加到这些人的聚会中去,很快便了解了京城中的宦情。

时值北宋大观三年,道君皇帝深居高卧,以诗画酒色自娱,大臣们罕得朝见,国事无分大小,都责成蔡京、童贯、高俅、杨戬等四人办理。这四个奸臣,皆是恃宠贪黩,用心险恶之人,彼此结为朋党,交致势力,朝中稍不阿附者,辄罗织罪名陷害之。他们既合力扼守言路,纵使有人要伸张正义,亦无由上达天子,不平者一鸣则黜,谁敢逞强?由此,国事日益不堪。

柴进听了,百感交集,怀想祖宗事业,更加叹惋不已。三数日后,他收拾行装离开旅舍,出了东南陈州门,前往繁台游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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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台是东京郊外的一个土台子,长约百步,古称列仙吹台。西汉梁孝王时,著名的辞赋家司马相如、枚乘、羊胜、邹阳等人曾经聚此吟咏,文采斐然,遗思千古。后来有繁姓人在此居住,始称繁台。到了五代,后梁、后晋、后汉、后周都以汴京作为都城,梁太祖朱温据此高台阅兵,当时又称讲武台。后周有僧人在繁台上修建寺院,落成之日,选在五代英主柴荣的生辰“天清节”,寺院取名为天清寺,作为周世宗柴荣的功德院。再后来,赵匡胤兄弟在陈桥驿发动兵变,柴荣之子周恭帝逊位,被软禁在天清寺内,因此繁台亦是柴氏的最伤心地。宋代将繁台作为天人接轨之处,皇帝不时在天清寺祭天和礼佛,每有文武大臣薨,天清寺便鸣钟以显哀荣。

话说当日柴进化名为山东客人柯引,向寺僧布施了一千贯钱,籍此得以在寺院的客舍中盘桓数日。

天清寺内有一座繁塔,外墙全用佛像砖砌成,六角九层,巍峨瑰丽。繁塔南墙上有一丈见方的砖面被磨平,上面列名数百,都是周朝和宋朝历代进士的名字。按照那时的科举惯例,进士们见过皇帝,在杏园聚宴之后,都到此处,公推一个书法伏众之人,把登科第者的名字依次写在壁上,以记其人。

进士中后来若有出将入相者,吏部遣人来将其名字用朱字改写,又在进士名字顶上添加一个前字,即前进士某某,以示今非昔比,而仕途淹滞,名字不能彰显者,则任其墨迹被风日磨灭。

柴进每天必到繁塔,有时观摩古人手迹,有时登塔眺望,每次遥看周朝故都,想到自己是亡国遗民,便有凌云之志,终不过是个富贵闲人,纵然学了千样才艺,到头来都将与此身共灭,思心徘徊,不觉壮心尽息,万念成灰,形魂俱消。

某初七之夜,柴进中宵乍醒,望见窗外月色空明,树影纷错,便乘着几分雅兴,带上崔府君赠他的土窟春酒,揽衣登塔,吟赏夜色,倾瓶尽饮之后,大醉,落至七层楼,困极不能举步,倒卧在楼梯上。

正酣睡中,依稀听见有人相呼,仿佛似是邻里间叫唤,继而又闻打扫声,铺陈酒具声,设席邀坐之声,沙沙当当,忙碌了好一会。柴进酒困,头昏脑涨,一时未得清醒,须臾,酒力稍过,方才勉强睁开眼来。

只听见塔中有人朗声道:“纤月娟娟,清风飒然,使我辈心曲大畅,今夜不饮美酒,虚称小仙。”言讫,响起一片交杯饮啜声。随即又有人曰:“今夜风月如此,且有嘉宾在座,不可无诗。我辈何不吟诗咏怀,各展平生心事?”先前那人笑曰:“兄之诗病又发。”另有一语声清畅者曰:“好也好也,我亦久不吟诗,自觉口臭,渴吟之。”倡议之人曰:“慕容君先请。”

柴进张看,见有三人衣冠各异,在塔心中堂席地围坐,言笑正欢。当中一人是个瘦削的黄衣书生,仪容极好,披发而坐,正是鸟药师慕容清。只见他以手自抚胸臆,率先吟道:

“翼翼归鸟,相林徘徊。岂思失路,欣及旧栖。

虽无昔侣,众声每谐。日夕气清,悠然其怀。”

慕容清上首一人,身形较为粗壮,毛黄体黑,面貌亦丑陋,梳齿大鼻。只见他双目挺动,拍一下手,沙声唱道:

“头焦鬓秃但心存,力尽尘埃不复论。

莫笑今来同腐草,曾经终日扫朱门。”

下首又一人,衣衫深褐如古木色,头脸峥嵘,方口厚唇,其诗咏曰:

“当时得意气填心,一曲君前值万金。

今日不如庭下竹,风来犹得学龙吟。”

此人发声低昂,暗带呜呜之声,别具韵味。

三人接诗罢,互相称许一番,又再举杯饮啜。柴进记得慕容清吟诵的是陶渊明的《归鸟》诗,抒发其旷达不欲在地府为官的心意。至于另外两个怪人的咏物诗,依稀都在古书中看过,这时浑浑噩噩,想不起是暗寓何样事物。

俄顷,耳中又听见慕容清赞道:“小弟在河北之时,久闻汴京城节物风流,人情和美,今夜得遇两位主人,大受款待,足证传言。”那褐衣人欠身答道:“药师兄,你我本来一在天地飞行,一在塔中隐居,托那醉汉带来的福缘,这夜才得以相聚欢谈。我二人隐居既深,客人罕至,得此惠顾,大慰心怀。只恨仓促,无好酒果奉迎嘉宾,幸勿见诮。”慕容清连说岂敢。

柴进伸手入袖,果然寻不着慕容清藏身的笔管,原来他趁着自己酣醉,独自跳出去会友了。听他们言谈,另外两个妖魅似乎是住在塔里的精灵,不知是何物成精。柴进酒未全醒,犹觉醺醺然,疲倦懒起,心想:“有鸟药师在,总不至于被这两个妖精吃了,今夜好困,互不相扰便是。”于是放轻松,继续依在楼梯上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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