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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整理贴) -- 石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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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第十七回

花荣迈着捷步入门,行至距柴进一丈处,手指两膝道:“倘不遇哥哥,此刻犹困于枷锁之中。我膝素来不屈于人下,如今为哥哥再拜。”言讫,折伏拜倒。柴进连忙上前搀扶,含笑责道:“你我兄弟都是磊落放旷之人,何须行如此大礼!”两人牵手而入,柴进问:“弟妹何故未至?”花荣道:“留她在家与小妹作伴。”

天罗于是安排家人置办海陆盛宴,少不了捉些蛤蟆来做了一锅金蟾抱玉羹。当晚三人鼎席而坐,作长夜之饮,肆意酣谈,切磋古今,以致达旦。鱼窈儿听说庄中来了一个人间知名的英雄,亦自内院出来,坐在隔厢倾听,听到触动时,频频透过板隙窥视。

翌日清晨,三人极欢罢宴,柴进安排好花荣寝处之后,扶着醉步走入内堂,笑问爱妻道:“娘子一夜在偏厢里辛苦了,劳你神鉴,我这两个心腹兄弟是何样人?”鱼窈儿颔首道:“花荣是边地军人,形质奇伟,英气射人,其议论简练切要,使我听之不倦。此子乃世间的英锐人物,可与你平分秋色。”言及此处,鱼儿诘诘笑道:“可幸郎君不输与他,我才不致于效法红拂女出奔。”柴进开怀大笑,又问温天仪,鱼窈儿沉吟道,“此子机敏不俗,晓玄学,知风雅,且通达人情,言词宛转殷勤,常常预知他人心意,灵若鬼神。其静听覃思之态,极是蕴籍秀美,教人赏心悦目。真才子也,非是迂腐书生,或徒知谄侫之人。只是他议事主旨游移无定,往往不能尽抒其意,心中定有隐匿之情。”

柴进叹道:“夫人神目如电,所论精当。我平生喜欢结交过路的好汉,家中人来人往,有如驿站传舍一般,因此我阅人极多。此二子是我精择之友,情若金兰,异于常交,他日定当设法扶持,使他们在世上一展才具。”

从此花荣也在柴进庄中住下,他与柴进意气相合,彼此都恨相知太晚,日日宴接,互通款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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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九月二十四日,是周朝天清节,即世宗皇帝柴荣生日。柴进五更便起,头戴峨冠,手执笏板,一步一拜地进入宗祠。家人已经在祠堂中为他布设好香灯净席,柴进恭跪席上,朗读表章,颂咏祖雨宗风,读毕,酹酒乞恩求福。新任管家殷天罗出列,指挥家人在神坛前摆设鲜洁食物,焚烧纸马五十匹,黄纸、白纸各三千张。

礼成,琵琶管弦齐奏,柴进肃然退出宗祠,到内院向老夫人问安之后,换了一身武人衣甲,手拿弓,腰载矢,掩一领大红袍,跃上五明飞黄马,依照惯例出庄弋猎。为了少伤性命,此番只带十人同往,其中有两骑与他并行,左边是青牛术士殷天罗,骑赤草马,右边是小李广花荣,乘一匹海骝兽。

三人连辔向前,一路谈论江湖人事,山东及时雨,河北玉麒麟,如何如何,不觉入了山野。柴进对花荣道:“久闻贤弟射术精湛,威震火山军,誉为当世名家,愚兄早想亲眼看看你的本事,今日万万不要藏拙。”花荣笑喏。柴进庄上原不止他和温天仪两个客人,客舍中颇有几个有名有姓的武林人物,花荣特受厚遇,心知他人不服,这日柴进以言挑之,他正好放开手脚,扬名立万。

花荣是天英星下凡,魔君转世,一抱杀器在手,便改儒雅风度。当下他让庄客们驱狗向前,自己驰马随之,察察如鹰隼,搜索树林间惊动的猎物,见猴即射猴,见雉即射雉,箭无虚发。他既有意施逞本领,射猴则必射猴胁,箭箭透其两胁,射雉则专射雉腚,声声破腚穿喉。柴进等人拾获不暇,相顾悚然,他们都是伐毛射羽的嗜猎之徒,却几曾见过这般杀法,由此信服其神技。花荣轻拽雕弓,随手放矢,直如在自家鸡笼猪舍里打猎一般,一个时辰下来,便与柴进等满载出山。

他们又似去年一样,来到附近那处空废的佛寺中歇息,庄客们将一头花鹿洗剥干净,斫割成碎块,悬在火堆上。俄而肉熟,芬馥备至,众人各以匕首切肉,蘸椒酱食之。

食讫,庄客们留下一人看马,余人取出苇席,东倒西歪地熟睡过去。柴进独自踏着石砾茂草,在残破的殿宇间徘徊,忆起旧年今日在这所佛寺中被飞天夜叉猪淑良所擒,由此遭遇一连串离奇古怪的经历,恍如隔世。

走到后院的八角井前,柴进又想起温天仪曾经取他的生辰八字为他算卦,卦词在《易经》井卦的六四爻,爻曰:“井甃,无咎。”回想起来,此卦倒是精准,自己多次跳井,最后总能够化险为夷。

正寻思,又有一人缓步踱到后院,柴进一看,来者原是花荣。花荣问:“兄长独步凝思,所为何事?”柴进笑道:“忽来旧地,追思往事不已。贤弟且到阴凉处稍歇,午后再回庄上。”花荣道:“我不惯午睡。”

两人在井沿并肩坐下,柴进道:“久闻贤弟多力善射,今日亲见手段,大奇大奇,果然比美飞将军,江湖名号无欺!贤弟如何练就这一身本领,神妙至是?”

花荣道:“此事略有隐情,他人见问,固不言,兄长问,却当奉告。我自幼跟随先父在边地的军营里长大,边地军人崇尚勇力,以骁悍矫捷者为能,我受其风气,时常跟随他们到野地里放羊习武,十三岁后力兼数人,能空手格杀豺狼。不幸父亲在任上亡故,遗言让我扶灵柩回乡,遂返乡服丧一年。似我这等人,若不在军中效力,怏怏不得自在,尤其改不去军人任性好杀的脾气,出门必带弹叉、强弓,沿路射击飞鸟走兽。乡中长老见我杀性太重,遂将我召入宗祠,责令学文。我既受教,便将小妹托付给他,仗弓刀,背书囊,游学于山东、淮南的名儒之间。某年某月,我在山泽中夜行,遇到烈风雷雨,便躲进一座空坟里歇宿,坟外的霹雳声响了一整夜。天明时出来,见到坟头上的老槐树被轰雷从树中劈开,有个头戴乌帽,身穿麻衣的猿猴夹在裂缝底下,挣扎不能出。我见事有跷蹊,上前察看,那青猿向着我呲牙睁目,我疑心是邪恶之物,于是张弓喝问,它方才说起人话。此君原来是江西龙虎山一带的雷公,道号‘灰袋’,昨夜跟从张天师在附近扫荡妖魔,发现一只叫做‘狐龙子’的孽兽隐藏在树洞里。灰袋贪功,飞扑下来劈打,树干被迅雷竖直劈开,随即弹合,灰袋一不留神,被树夹定,不得脱身。我敬它刚傲坦荡,又怜他困窘,于是到附近市集里买了一套斧锯,将他解救出来。这雷公下地拂衣之后,仍是十分傲气,只说它身为上仙,不能拖欠俗世情义,执意要还我这份人情。他见我眼光放亮,两臂壮健且长,知道我一定是自幼学射之人,于是详细教了我几个修习射术的法门,等我熟记之后,化做耀眼电光,一闪离去。我用四年时间,依照他传下来的几个方法修习,极见效用。”

花荣顿一顿,接着说道:“这几个法子,第一个法子增强人开弓的气力,灰袋授我三句口诀,一套拳法。练拳精熟之后,我能够调集身上各处力气,包括头项、腰脊、髀股之力,协助肩臂拉弓。第二个法子练的是眼界精准,将一条荆棘摆放在十步开外,用煮熟的豆粒投向棘刺的刺尖,使熟豆贯穿在棘刺上,直至百不失一。第三个法子练定力,每日午时,在烈日下擂鼓。打鼓的时候头戴丝帽,帽上放一朵荆花,丝帽和荆花都是极溜滑之物,一曲鼓罢,五里能闻,而头不动,花不坠,才算练到家。最后一个法子练习念想力,灰袋教我摸入深洞之中,熄灭烛火,凭意想力搜射蝙蝠,一年之后,渐渐开通了头脑中的天眼。今我射人,根本不需用眼看,即便用黑布蒙住双眼,弯弧便射,意想其目则中目,意想其咽则中咽。四技练成之后,我回到火山军兵营中访旧,与军中好手比箭,轻易胜之,因此博得一个诨号,换作‘小李广’。”柴进听罢,叹赏不已,且道:“如此神技,平生未闻。贤弟妙手得之,他朝必担大任,努力自爱。”

二人闲话良久,过了日午,方与庄客们牵马起行。柴进将庄客们分作两拨,自与花荣返庄,却令温天仪带人将猎物分送给沧州城中的官吏和亲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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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庄上,整座柴皇子庄已经被下人们用金银花绣装饰起来,墙饰金翠,瓶插名花,帐舞蟠龙,帘飞彩凤,一室一房,莫不绮丽。入夜之后,处处点起华灯巨烛,满庄荧煌如昼。庄中人无论身份高下,都换上新洁衣裳,齐到尧山厅宴聚。

柴皇子庄是一座依照亲王规格建造管理的大宅院,平日内外分隔森严,每年只有这一日,内院和外院的人才能杂座在一起用饭。大多数外院人包括殷天罗和花荣在内,都是第一次见到柴夫人鱼窈儿,看她风姿翩翩,娥冶自若,恍然似神仙中人,无不动魄惊心。

柴进穿上王者冠服,手擎火炬,来到尧山厅外。厅外的庭院中垒着一座木山,柴家每年都从南海订购一船沉香木根,待到天清节,堆砌在此,并泼上香油。柴进将火炬一抛,木根点燃延烧,旋即变成一座火山,烘热如窑,照亮夜空,香气飘逸,直达数里之外。

殷天罗见火山烧起,一击铜锣,向厅内唱道:“开宴——”即有丫头小童们手端盘菜,列队而入。所谓富家一夜饭,穷汉十年粮,柴家在沧州贵盛无比,家财巨万,是夜乃尽显豪奢,酒则川流不息,肉则滂沱飘香,箫管嘹亮,满堂溶溶,礼别尊卑,上和下睦,好一派穷荣极盛的大家气象。

席中最受嘉赏的,是殷天罗指导的一道大菜。他让庖人先将早上射杀的野雁、水鸭、雉鸡去毛,掏空五脏,体外涂抹豉汁、梅酱、烧酒,体内塞入伴有腊肉、桔汁、香草和盐椒的糯米饭团。杀肥羊如数,亦掏空五脏,将野鸟放入羊肚之中,置于炭炉上烧炙,烤透之后整羊捧到食堂,割肚将熟鸟取出,再挖起饭团,肉香浓郁,谁能忍箸?

戌时宴罢,家人迅速收拾碗箸,将台凳推向大厅两边,一百人分成主客两军,玩一个名叫藏钩的游戏。主军由柴进挂帅,鱼窈儿副之,客军以花荣为正将,殷天罗副之,老夫人手持一杆马尾拂尘,居中裁判。

藏钩始于西汉,相传因汉武帝钩弋夫人的故事而起,古代十分盛行,经常是节庆日饮宴之后的余兴节目。少则三五人,多则过百人,都可以一同耍乐,乃至忘寐达旦。

参与者分敌对两阵,一方藏钩,就是将细小物件传递到某人拳中,一方猜钩,猜中即胜。具体的活动流程,人员配置,奖惩制度皆有规例细则,妇女出席更必须穿着盛装。对阵较量时,双方假以词色,虚实相欺,近似于当代的杀人游戏,可以为聚会消闲助兴。

话说当日,柴老妇人搁下拂尘,从无名指上取下一枚黄澄澄的金戒指作钩,钩子色泽越亮,越容易在传递过程中败露。她将金钩捏在拳中,让柴进和花荣抓阄,柴进拈中,戒指先交柴进一方。

双方归阵坐好,所谓阵,就是把参与者分为四个横排,十二人一排,首排盘坐在地,第二排坐凳,第三排站立,第四排站在凳上,这种高低分明的排置,是方便对方观察传钩的过程。

游戏伊始,殷天罗出列,致辞道:“藏钩乐,藏钩乐,谁是神捕儿,谁是空拳客,须臾将见分晓。行钩解人愁,今夜乐悠悠,胜者赏酒一口,败者画作小丑。”唱毕,众人发一声喊,握拳就位。

鱼窈儿身前摆放着一磬一筑,她手持一个小槌,敲一声,柴进便将金钩交付第二手,再敲一声,第二手又交付第三手。阵中人统一随着响声而动,闻磬声则与左右握手,闻筑声则与前后握手,握手之后,自拍一下,那戒指儿便在握手过程中在各人两拳间暗送。花荣一部则凝神观敌,如察囚,如觅盗。

敲到第四十九声,老夫人拂尘一摆,鱼窈儿罢手搁槌,主阵之人肃然停定,两手握拳,曲举在胸前。这边寂静,那边却议论纷纷,讨论钩落谁手,花荣低声和殷天罗讨论了几句之后,出阵猜钩,猜钩又称意钩、打钩。花荣走到主军阵前,指令坐在第二排的丫鬟知非开拳,知非委屈张拳,果然钩在手心。原来花荣眼如鹰隼,柴进部在传递中手法不密,稍稍露钩,立即被他看在眼里。

首局客军先胜,每人奖一杯酒,殷天罗手持墨瓶,笑嘻嘻上前,将知非的两条黛眉抹黑。

第二局由花荣开始交钩,柴进一方猜钩,殷天罗敲击磬筑调度。客军传钩完毕,柴进与本阵几个观察使商议判定之后,出阵打钩,促厨子周全开拳,周全是一个腰腹丰肥的大胖子,耸身苦笑,张开空拳,柴进失意而退。

按照赛例,副将可以补猜一次。鱼窈儿盈盈出阵,灵机乍闪,计上心来,笑向周全揖手曰:“周厨周厨,屁臀斟酌坐得便休,何须如许大,占两人座!”鱼儿容质出众,两阵之人都屏息看她,见她嘲谑周全,哄堂大笑。鱼窈儿扫视一眼,瞥见周全身边某人欲笑又止,神色吃紧,遂上前道:“有劳阁下还钩。”那人乃是周全之侄周至,狼狈开拳,果然金钩在手。众人见这女子不但秀美,而且聪慧机智,又增几分喜欢。

次局主军反胜,鱼窈儿点染墨汁,在周至面上画了两个小叉。

第三局花荣打失,由殷天罗补中,第四局柴进打失,由鱼窈儿补中。第五局开始,柴进和鱼窈儿再也没有猜中过,而殷天罗也没有猜失过,客军大胜。这战果并非谁家智长谁家智短的缘故,而是因为殷天罗正正是打钩的行家里手。

打钩要准,最关键是能够辨别他人面目间流过的丝微变化,读出其内心的虚实。当初天罗在东京城曾有两个至交好友,一个是董惊座董均,一个是董均之弟董平,俱是聪悟多识,好奇尚异之徒。董均癖好音律,董平则博涉杂学,与殷天罗相类,世间伎艺,莫不欲究其微奥。

比如为了研习猜钩之道,他和董平曾经整月赖在京城第一打钩高手闻焕章家中,百般纠缠,定要学其秘技。闻焕章才智出众,是当时知名的清客,常到达官贵胄家中参与猜钩,开人手拳,未尝失意。他们轮流造门,先后以银两、古书、妓女进献,苦求再三,闻焕章殊不动心,坚辞不敢当。

到最后,他们拟定一条毒计。某日殷天罗登门,向闻焕章的茶壶里投药,自饮之,旋即毒发倒地,腹涨如球,号哭大骂闻焕章,声闻邻里。闻焕章大惊失措,他虽然知名,终究是白身平民,殷董二人虽然年少轻狂,毕竟是官宦子弟,闹出事来势难自保,再者,若不知机就范,下次中毒者便可能是自己。老秀才无奈之何,只得改容好语,答应他们的要求。殷天罗连忙脱衣挂在窗外,董平手握解药,飞奔来救。

闻焕章将他们领到书房,在房中贴起八百余幅和尚面貌图纸,那些图纸全是神宗朝的画师崔白侨居于大相国寺时,每日快速描画的习作。崔白善用小笔,画人面力求精巧,好丑老少,与真无别。殷董二人仔细观摩摹画,渐渐能够体察人面五官最细微的差别,透悉其喜忧嗔惧,从此猜钩,再无错失。

是夜殷天罗连战连捷,客军频频饮酒,很快便溃不成军,醉汉们飘飘然满厅乱走,不能制约,柴进和鱼窈儿俱感心折,遂抱拳认输。

这时,忽然门房先生来报,沧州牢城里的管营有心意送到。柴进连忙赶往前庭迎接,他时常花钱照顾失陷在牢狱里的友人,不免到管营处花钱打点,一来二往,也便算是朋友。管营午后收到殷天罗送来的野味,得知柴皇子庄今日节庆,便教手下的差拨组织役卒备下这份礼物。

礼物由牢城的差拨领着数名役卒用四匹健马拖着平板车拉进庄中,车上居然支着一只石磨般大小的巨锅, 锅下安放着数个炭炉,炉火熊熊。虽然从沧州城到柴皇子庄之间都是平阔大道,把这车赶到庄上也绝非易事,一路不知陪尽几多小心,柴进连声致谢。

与差拨互道寒暄之后,柴进让人用竹篙将锅盖挑开,锅内热气烛烛,原来是一块蒸熟的大炊饼,厚二尺,径一丈,以此规模而论,恐怕古今少有。饼上用烙铁烙下一幅牡丹图,英蕊压枝,栩栩如真。图侧还烙有十六个字,字曰:“金枝玉叶,世代绵延;清誉硕德,子孙隆盛。”

柴进俯身张手,量一量这大饼,抚髻大笑,当即让温天仪办一席酒宴犒劳众人,并单取纹银五两打赏差拨。差拨欢喜作揖,领役卒们到偏厅去了。柴进让童子到尧山厅请老夫人出来观看,自取笔墨修书一封,答谢美意,拟待来日遣温天仪持信入城回礼。

写讫,柴进回到前庭,扶老夫人看饼。柴母笑道:“好个大饼,不知饼里头藏着什么馅料,快叫人趁热把它切了,教孩儿们分吃。” 柴进道:“此是福饼,孩儿先切一块,让母亲品尝。”

他心中高兴,便失了计较,自怀中取出却邪,开镜为刀,挥刀割饼。第一刀下去,炊饼划然破裂,刀锋冷冷鸣响,刀上的青莹光泽黯然凋丧。柴进吃了一惊,再切,则刀身粘滞于饼中,与常刀无异,抽刀看,通身灰暗,如同顽铁一块,折刀,竟涩重难合。

柴进回到竹舍,将此事告诉鱼窈儿,鱼儿闻知,跌足叹道:“苦也!却邪乃切铁斩妖之物,精魂宿于其中,岂可作厨刀之用,郎君辱它太甚!精魂逝去,今后无灵矣。”柴进懊悔无语,是夜竟不欢而终。自此这柄却邪刀不复有神效,柴进赋诗致歉,造一镜冢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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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气燠热,午后稍凉,柴进与花荣跨马出庄,东上冈峦,看运河景色。大运河,波涛壮阔,隋柳列植。二人望水眺云,不胜感今怀古。

逡巡,忽有数千军民,沿运河水陆并进,由南向北经过。所有民夫皆以铁链围腰,彼此牵连,以防逃脱。领兵的制使官倨坐在一顶搭有布棚的竹轿上,呼幺喝六,指挥队伍向前。

花荣一见,怒气发作,嗔曰:“此将是谁?身为武官,办差居然不骑马!哥哥先回,待我放冷箭惊之。”柴进急道:“莫造次,这一趟官船极是要紧,袭他一箭,恐怕举州不宁。”花荣道:“怎么要紧?”柴进叹道:“自从澶渊之盟,宋家每年要向契丹人缴纳三十万匹绢,二十万两白银,购买平安,目下便是押运岁币的队伍,每年春秋两季都沿运河北上,打由沧州境内穿过。国家承平日久,朝廷沉溺内争,人民也自乐其志,岁币一到,狼族偃息野心,来年天下又可太平无事。这些银帛,着实寄托了一国安危,岂可冲撞冒犯!”花荣闻知,颇感慨,说道:“国家委曲求全,军人应羞!”言讫,与柴进拨马而回。

路上花荣道:“我从小在边地的兵营里长大,触目皆兵,军中之三令五申,悬于口吻,平生乃以将种自居, 不勤耕凿,却有安世之志。一自地狱归来,居闲躁闷,欲求名誉,此番到沧州与哥哥稍聚之后,便当从军效力,练兵强国。如今欢娱有日,势将向哥哥辞行,明朝我去,哥哥莫要挽留,待他朝功业稍成,与哥哥再聚未迟。”

柴进道:“贤弟骑射绝伦,若得国家重用,定可佐理当代,只不知可有进身的门路?如今谋官不易,我今春曾游东京城,住处毗邻蔡太师府邸,到处都是没有分派实职的候选官员,失意者多,甚至有淹滞十年之人,足见其艰难。贤弟此去若无贵势助力,恐怕寸步难行。”

花荣道:“哥哥所言甚是,我若返回火山军,也已不能接任先父职位。唉!古人云,朝廷如舟,人民如水,今船上拥挤,官员势必相互倾轧,此船既重且颠,真不知何日翻没。”他顿一顿,又道:“家父生前曾有一员副将,今在山东青州任统制官,与我时有书信往来。闻说青州近年盗匪猖獗,官军束手,我欲投他麾下,苟能与匪首一战,何虑不能立功晋身!此即愚弟之拙计。”

柴进道:“功待事立,也是正道。大丈夫身负奇才,固当以平寇致升平为己任,贤弟好去,我静候捷音可也。只是你我相聚甚欢,忽要分别,岂无怆恨,贤弟莫急行,为我稍留数日,如何?”花荣感其意,诺之。

到庄,柴进径入后堂拜母,言语嗫嚅,老夫人问:“孩儿此来,可有难事?”柴进道:“是。庄中有一花荣,甚有韬蕴,孩儿与他相知相重,乃结为异姓兄弟。此子方谋仕进,将赴青州,孩儿亦欲同去,会一会山东的朋友,短只两月,长则三月便归,特来乞母亲恩准。”柴母听了,怫然道:“我柴氏衣冠望族,富有田产,横海郡中莫比,赵官家犹恐我们贫乏,每年皆有例钱送到,若不挥霍,终身无缺,孩儿尚欲如何?方今天下动荡,盗贼充斥,我母子闭庄相守,图一安稳过活便是。你休远行,老命不堪思念之苦也。”言讫怨懑泣下,更欲绝食,柴进大惊,改志而退。

三日后,花荣又辞,柴进不便再留,遂领他入内堂,向柴母和鱼窈儿辞别,翌日一早,与天罗携酒粮送行。行至日午,三人在郊亭设宴,饮咏之际,不免伤感留连。

将别,柴进让天罗托出黄金一盘,说道:“当世为官,无钱寸步难行,此非笑话,贤弟务必收下。”花荣领受,兄弟之间,自然无需言谢。收讫,柴进又将飞黄马牵来,说道:“家有牵绊,不能与贤弟同往,深恨于怀。昨夜思之,贤弟驰骋疆场,不可无良马,这匹黄骠年近七岁,颅高七尺,眼大足轻,鬃毛粗长,蹄甲坚厚,我呼之曰‘黄狮精’,今后代我随贤弟征战可也。”言讫,并鞍辔送与花荣,花荣稍稍犹豫,终亦牵控在手。殷天罗回身,再捧来一副亮白的兽面铠甲,柴进道:“青州乱极,豪杰荟萃。贤弟欲在刀锋上摘取富贵,不可无好衣甲在身,留你数日,原为裁制此甲。甲分三重,外层是傲霜白连环锁甲,中间夹有海兽皮,里头还有一层镔铁柳叶片,刚柔合用,甚可阻隔兵刃。”花荣泪下,卷甲置于马上。

三人收拾离亭,折柳而行,步步惜别,花荣心念一动,对殷天罗道:“温君神性聪敏,才艺博杂难测,使我心折。既有缘,何不也与我结为兄弟,永固情谊?”此言既出,柴进击掌赞同。天罗涩然道:“小弟有隐秘之情,极感羞愧,向来不敢坦率告人,既与二君相处无间,欲说,乞勿笑勿恼。”柴进花荣齐道:“但言。”

天罗道:“我本野狐,早岁居于粪壤之窟,偶食赤城山仁寿之花,脱变成精,遂得披衣戴冠,游行世上,往日自陈越州人云云,全是诓语。今日蒙哥哥不弃,欲结金兰之义,乃不敢不陈,万望恕罪。”

此言一出,柴进花荣震惊,面面相觑,不知所言。天罗羞笑道:“人妖交友,固非常情,二君若嫌我妖里妖气,疑虑难解,我即从此逝去可也,却乞性命。”

花荣上前一步,把其手臂道:“不须不须,我两人见识浅小,一时错愕失态,不知所对而已。生死轮回,我等前世恐怕未必是人类,你我既能相知,何必碍于形骸。结义之言已出,决不收回,阁下千年之身,理应居长,且受小弟四拜。”天罗急道:“不可!人妖相交,以人为贵,兄长理当受拜。”当下不容分说,屈膝向柴进、花荣各拜四拜。礼成,柴进花荣扶起,相顾而笑曰:“甚喜得一狐弟。”

花荣仰看天日,叹道:“午时已过,难更淹留,保重,后会有期。” 遂肃然拱手,上马奔青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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