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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亦是风花一代愁—谈谈媚俗 -- 烤面包的胖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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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6:答江城,EMYN

谢谢江城和EMYN,你们的回帖让我把第5段扯远的内容拉了回来.另外不知道什么原因,有些回复需要我的确认,我却无法打开页面,实在不好意思了。

关于雅俗之辨,是我这篇讨论中特意回避的一个问题。所以媚俗,说的是现代社会的一重文化面相。而在现代之前,这个问题比较好解决。

现代文化中媚俗的种种表现形式,在古代可能都能找到类似的范例,比如说迎合观众,龚自珍曾写诗批评在当时人看来俚鄙极矣的昆曲为了适合观众的口味窜改《牡丹亭》,甚至和别人喝酒的时候,其他人想听昆曲,他极力挠阻。

而附庸风雅,比如《红楼梦》中贾宝玉陪贾政给大观园各处题写楹联时,曾说:

说着, 引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欢喜,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 那里知道这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别的都明白, 为何连`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 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 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 非其山而强为山, 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

虽然说古今“媚俗”在表现形式上接近,但很难说现代文化的媚俗就直接由古代继承而来。

古代的雅俗之辨,最关键之处是有比较明确的价值取向。以中国古代为例,雅俗之辨在先秦已有相关论述,比如说《楚辞》中的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之别,到了《后汉书》这组概念被正式提了出来。而从《诗品》《文赋》开始,雅俗从最初的社会批评,进入了文艺批评的范畴。南北朝至唐,所谓的雅和俗分别,从文艺作品的内容,题材,语言文字以及作者的审美取向价值观念等等诸多方面划分了相对明确的界限。

而后雅文学和俗文学之间相互有所渗透,俗文学在一定条件下可以上升到雅文学的殿堂中,文学史描述这种现象常使用一个比喻“大浪淘沙”,就是说俗文学整体面貌是沙,只有在特定因素(比如说时间)的帮助下,可能出现一些金子。而文学史上有一种现象是,当一些生机勃勃元气淋漓的俗文学被收编到正规军后,总会迅速变得老气横秋味同嚼蜡。

这或许是因为,雅文学总是要担负反映着当时社会的主流价值观的使命。在也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前现代社会的价值观比较稳定。正如我在第5段中提到了,个人不存在于前现代社会,前现代社会的价值观不存在个人价值,只有公共价值,准确点说就是统治阶级的价值。当然了,在古代无论中西,所有的价值观也都是普世的价值观。古人或许没有现代人那种关于确定性的焦灼,毕竟所有的价值观都有一个最终的裁断者。

而在诸神隐遁的现代社会,那些无法证实及证伪的道德训令以及价值观,随着社会进程,渐渐离开了公共领域,成为私人的意见。而这也成了很多道德守望者最感到失望的事,他们总是担心社会陷入洪水滔天,率兽食人的境地。而在我跟随一些课题组做过的关于社会道德的人类学社会学调查,现在下这样那样的定论还为时过早,因为影响整个社会道德因素很多,比如说传统的道德影响,个人的博弈经验(这一点特别有意思),家庭社会教育,社会控制,还有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等等等等,或许这是个长时间段的研究,我们还无法看清楚。而在调查中,我也看到大量自发的舍己为人的壮举,这些人性的光芒或许会被人拿去装点一些道德学说,但我个人相信这些英雄的壮举绝非出于什么道德训令。长夜漫漫,可能正是有这些星光的守望,人类才不至于过于绝望。

回到现代文化的媚俗,试图下这样或那样的定义是困难的,因为在当文艺的价值取向由作者向评论家乃至所有读者的让度,已经不存在公认的雅俗分界,比如说米兰·昆德拉本人在谈及自己的阅读趣味时,曾说:

当我写《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时,我有些担心自己把媚俗一词作为小说的支柱词之一。事实上直到最近,这个词在法国还几乎不为人所知,或者说只是在很贫乏的意义上被人知。在海尔曼·布洛

赫那篇有名论著的法文版中,媚俗一词被译为‘低劣的艺术’。这是一个误译。因为布洛赫指出:媚俗不是什么低劣的作品,而是别的一种东西。有态度上的媚俗,行为上的媚俗。媚俗者(kishmensch)对媚俗的需要,即在一面撒谎的美化人的镜子面前看着自己,并带着激动的满足认识镜子里的自己。布洛赫认为,媚俗在历史上与十九世纪感情浪漫主义有联系。而德国与中欧在十九世纪比别的地方更为浪漫主义(更少现实主义),所以那里的媚俗极度流行,媚俗一词也是在那里产生,至今仍被滥用:在布拉格,媚俗是艺术的主要敌人,在法国则不是。法国这里,与真正的艺术相对立的是消遣。与伟大艺术相对立的,是轻浮的二流的艺术。但是我自己从没有因为阿加达·克利斯蒂娜的侦探小说而受折磨。相反,柴可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霍罗维茨的钢琴,好莱坞的巨片,《克莱默夫妇》、《日瓦戈医生》(噢!可怜的帕斯杰尔纳克),老实说,却是我深恶痛绝的。我越来越为那些形

式上追求现代主义的作品的媚俗精神所愤怒。(另外说一句:尼采对维克多·雨果的《美丽的词》和《礼服》感到的讨厌是对尚未定型的媚俗的厌恶)。”

米兰·昆德拉所深恶痛绝的《日瓦戈医生》我倒还蛮喜欢,我常能回忆起片中的一些镜头,比如说“十月革命”的场景,大雪纷飞的深夜,罢工的人群沉静肃穆的聚集在大街上,忽然响起了低沉的《国际歌》,合者越来越多,渐渐形成了排山倒海的呐喊。而我在看菲利普·考夫曼拍摄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光注意丹尼尔·刘易斯和朱丽叶·比偌什的颠鸾倒凤了,这种观影方式不知道算不算媚俗。菲利普·考夫曼似乎比较擅长拍这类片子,像《情迷六月花》更是让人血脉贲张。抵御媚俗的其中一种方式就是依赖身体的本能欲望,如果觉得观看日本的爱情动作片可能会引起有关方面的注意,那菲利浦·考夫曼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怜的米兰·昆德拉)。

江城提到“同质化”,EMYN提到的“无差异化”这里提出的问题很有趣,也可以看成是现代文化的一个悖论,为什么发明了个人的现代社会,当以追求个性为出发点后,却会收获媚俗为结果呢?

对于这个现代文化悖论的研究汗牛充栋,比如说马尔库塞提出“单向度人”的概念。从现代社会大分工的角度来看,前现代整体式的知识结构分崩离析,人们在自己熟悉的专业或许有着君王般的尊严,但无法对别的领域评头论足。互相依赖他人的专业见解成了一种惯例。而海德格尔对现代性危机引发的价值虚无有着深刻的洞见。当人们在价值权威隐蔽之后,单纯依靠自己的力量前进,会被前方涌来黑暗吞噬。而人群中一小部分人或许能用偏执的力量走得更远,但大多数人会选择沉沦,就形成了所谓的“乌合之众”,在勒庞的研究中,“乌合之众”的人群更易于接受周围的判断和喜好。当“一切固定的、古老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却被消除了,一切新的形式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共产党宣言)的年代,如果无力如海德格尔一般诗意的栖居(这句话,现在常被房地商用来做广告),选择媚俗,似乎成了宿命般的结局。

在《生命中不能承受轻》中,萨宾娜是抗拒媚俗最坚定的人,她宣称媚俗是她一生的死敌,但“当她看到伤感影片中忘思负义的女儿终于拥抱无人关心的苍苍老父,每当她看到幸福家庭的窗口向迷蒙暮色投照出光辉,她就不止一次地流出泪水。”即使她自己也意识到这泪水或许是媚俗的。

聊到这儿,想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要不先这样吧。集了四句定盦诗算做结尾吧:

少年薄录睨千秋,亦是风花一代愁。书生挟策成何济?著书都为稻粱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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