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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富甲天下:大盛魁》(1) -- 老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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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富甲天下:大盛魁》(4)

后门这场小小的喧闹,自然影响不到花厅的清静,此刻,这里只有孙书同和香玉父女两个在叙话,气氛有一点儿忧愁。

“香玉啊。”

“爹爹?”

“嗯,想必你心里也清楚,你哥哥修院子的办法,只能是权宜之策。我之所以答应,实在是没有其他主意……爹很想听你说说。”

“听我说?”

“对,其实那天爹看出来了,你本来是有话的。”

在父亲热切的注视下,香玉低下了头:“连爹和老舅都一筹莫展,我可不敢乱言。”

“没事儿。”孙书同眼里放出兴奋的光彩,口中也换成了鼓励的语气,“现在就咱们父女,你但说无妨——要知道,咱家遇到的这个坎儿,可不比寻常啊。”

“爹,我是想……咱们不如去找找曹家?”

曹家是太谷地界声名显赫的富商,香玉未来的婆家,难怪她在说这话时颇有些难为情,而孙书同则犹豫了起来。

“这个我不是没考虑过,可总觉得不太合适。你就不担心爹这样做了,会让曹家觉得你嫁过去是图人家的财?这以后……”

“不会的!”香玉连连摇头,“您知道,我和曹公子从小便……要好,这桩婚事又不是为了借钱才定的。何况,只要能帮咱家渡过难关,女儿就是背些莫须有的闲话,也不算什么。”

“香玉!”孙书同赞许地望着女儿,“还是爹常说的那句话:你不是男儿,却胜似男儿啊!”

“爹爹过奖了,这不过是女儿尽孝的本分。”实际上,香玉是挺怕父亲老说这句话的,还好,这一次兄长孙文举不在场。

“好,好,这个法子值得一试。”孙书同有点儿高兴得不知怎么说了,“我这就进城,去和你曹伯伯商量商量。呵呵,你这个未来的公公啊,最会装穷,别人不晓得,我可是知道的,这几十万银子对他来说真不算难事,呵呵……嗯,这事了啦,香玉你也回绣楼去吧,毕竟婚期日近,该守的礼数还是要守的。”

“是,爹,那女儿就告退了。”

用山西富户大院的一般标准衡量,孙家的宅子恐怕只能称做“寒酸”,但对于村里的后生们而言——哪怕仅是后院——依然每次进来都恨不能多生几只眼睛,好把这三进三出、楼台相连的高阔尽收视野。现在是休息时间,蔡荣祥早就交代钱宽子负责管事,自个儿忙别的去了,因此他们更有工夫倚坐在木材堆上,不停地转着脖子,敬畏地四处打量。李金来的小眼儿又看得放出光来。

“哎,你说说,人孙家,到底是咋挣下这么好的家业的?”

这个问题他已经不知问过多少回了,大伙儿早就听腻了,因此也只有钱宽子还愿乐此不疲地再答一遍。

“咋挣下的?走口外呗,人家祖上三代就开始走口外了。”

“宽子哥,走口外就能发成个这?”往常情况下,小毛蛋都是个忠实的听众,很少像这样发问。但随着其个头一天天地长高,他对这些大哥平素最爱聊的发财问题也关心起来。

“那当然,”一谈这个话题,钱宽子的口吻就变得特神秘,“那口外,遍地是钱!别的不说,光把荒草扒拉开,底下就全是宝石金子!嗯,我都跟我爹说了,找个机会,我也走趟口外,到草地上挖宝去。到时候回来,天天请兄弟们吃剔鱼子,老醋敞开了喝!”

钱宽子这回说得逼真,众后生都有点儿被他带进那个梦境般的未来之中,其中要数李金来最投入。

“宽子说得对,咱村那个刘老栓就是走口外,去了才几年啊,那财发得,哼,年前还雇我砌了个新院墙呢。他要是还打算去,到时我就跟他一块儿闯闯!”

就在孙家后院的工地马上要诞生一批新财主的当口,一声冷笑把大家全都拉回到满身疲惫的现实里。即使拿脚指头想,李金来也知道是谁,他带着梦醒般的懊恼瞥了一眼懒懒躺在木头上的王相卿。

“王二疤子,你笑个甚?”

王相卿睁开一只眼,坐了起来:“口外,你想走就走?愣球货,那是犯法的事儿,被官府抓住,不砍头也得脱几层皮。想当年我爹一走,从此再没了消息!我娘就为这个早归了西,害得我现在成天看我那酸文姐夫的脸色过日子,呸!你们呀,去吧,反正我就留在村里帮六哥杀猪啦,等你们回来请我吃剔鱼子喝老醋。”

众人纷纷露出不屑的神色,一时间,在后门争工钱的英雄又成了集体嘲讽的笑料。

“二疤子,你平时不是叫唤得挺凶么?”李金来可逮着一个报复的机会,“什么发横财呀,要当‘武家堡第一富’呀,真让你去干,就怂了?切,一点儿肚渣子都没有。”

“发财谁不想?”王相卿毫不含糊,“可得看是干啥,走口外,给人送脑袋的事儿,愣货才干!我还得留着报答我姐呢。”他敲了敲自个儿的脑壳,又引起一阵哄笑声。

李金来叹了口气:“我呀,其实本来就有打算,不管刘老栓还去不去,自个儿也要试一试。可如今听说皇上又要打仗了,那肯定就封关啦,想出去怕更难喽。”

“没见识!”王相卿是认准和李金来杠到底了,“三国里咋写的,要不是赶上乱世,刘备一个卖鞋的能三分天下?那关二爷能封五虎上将?要我说,这打仗才有机会发财呢。”

“三国”的故事之于武家堡村的年轻人,就相当于四书之于儒生,是他们心目中的人生经典,作为同乡的关公更是被奉为第一英雄。可李金来对王相卿的话仍是不屑:“二疤子,三句不到,你又开始扯 。我只听说过打仗送命,还没听说过是送钱的呢。”

“谁管你信不信,再说跟你讲了有毛用,你又没本钱。”

众人笑得更欢了,连李金来都忍不住咧开了嘴。

“这越说越像真的啦,好,我就服个软,向您老讨教一下,这打仗咋有机会发财?”

王相卿又闭上了一只眼:“叫我一声二哥,我就说。”

“……行行行,二哥,您请讲。”李金来存心逗他。

“嗯,看在你小子还算懂事的份儿上,我就告诉你:这一打仗……”

王相卿话未出口,只见一个漂亮姑娘从他们面前走过。三十几颗脑袋,此时就像被同一根线绳拽着,随那姑娘乌黑的秀发、亭亭的身子,轻盈的脚步,和浑圆的屁股一路摆了过去,一直上了一座二层小楼。

头也未回的香玉不是不知道背后有多少猥琐的目光,但她未曾料到在回绣楼的路上会遇到这群粗鲁的汉子,只能强作镇静、加快步子向自己的闺房跑去,那双未缠足的大脚在这种情况下倒派上了用场。

可是,就在她正要迈上楼梯最后一阶时,一声尖厉的口哨响了起来,香玉的一只大腿停在半空:这声音太讨厌了,讨厌得她实在忍不住止步转过身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敢这样大胆放肆!

楼下,痴痴呆立的一群人当中,有个就像被拴在驴圈儿里的高头大马似的身影,正一副坏笑模样地抬头向上望着。香玉一时觉得此人有点儿面熟,再细瞧过去,两团红晕顿时飘上脸颊:倒并非那痞里痞气的浑小子嘴巴还保持着吹口哨的撅状,仿佛要隔着八丈远亲过来,而是他看自己的表情,那是一种香玉说不清是什么的表情,她只知道从出娘胎到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被一个男人这样看过;忽然间,香玉没来由的在胸中升起一团怒气,她真想冲下楼去,站到那大个儿面前,质问他……

“干什么呢!”这一声把包括香玉在内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只见一个样子还挺俏丽的小妞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瞪着正想吹第二声哨的王相卿,原来是香玉的贴身丫鬟彩屏赶了上来。依着惯例,丫鬟总是保护小姐免受无礼之徒侵扰的“御前侍卫”,显然彩屏很熟悉这份职责,她的尖声怒喝让钱宽子和李金来等人不觉有点儿胆寒,都讷讷地垂下了眼皮。唯独王相卿毫无惧色,反而更开心了。

“干甚?跟老熟人打招呼呢,咋个,不成啊?”

有几个后生偷偷乐了。楼梯上的香玉皱了皱眉头。

“呸!告诉你,王二!”当着这么多陌生男子,“王二”后面那两个字彩屏是说不出口的,“别犯浑,不然我去告诉蔡管家和少爷,揍不揍你另说,先扣你的工钱,让你白干!”

“白干?行啊,那我以后要吃饭就来找你呗,从早到晚。”王相卿冲彩屏挤挤眼,众人跟着爆发出一阵粗野的大笑。彩屏气恼得柳眉倒竖,扔下一句“不要脸”,就匆匆奔上楼,护着香玉走进闺房,紧紧合上门。众人盯着房门又看了几眼,这才一个个缓过劲来。

“哎呀,这孙大脚,几天见不着,脸蛋更喜人啦。嘿,今儿咱兄弟真有福啊!”李金来舔了一下嘴唇。

“李金来,你他妈说我嘴大,”王相卿又起劲了,“我看你比我还能撇!啥叫‘几天见不着’?你上次见孙大脚是几天?几年都不止吧!哼,装得自己跟个甚似的。”

“王二疤子,少抬举我,咋敢跟你比,‘老熟人’,‘打招呼’,切,哪个嘴里吐出来的?”

“哈哈,我那么讲是怕吓着那小丫头,其实该说是老相好。”

“还老相好呢,人家拿个正眼瞧你啦?”

众人都围了过来,饶有兴趣地听着王相卿和李金来斗嘴子。

“她不瞧,她不瞧是被你们这群愣货烦的,要是光我们俩,嘿嘿,那就不一样喽。”

“二哥,”钱宽子也凑个热闹,“咋个不一样?”

这句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一道道好奇的目光都望了过来,有的是认真的,有的则纯粹觉得好玩。模模糊糊地,王相卿突然发觉自己的大块头像是飘了起来,处于一种不真实的快乐之中,接着,他蹦出了一句自己都有点儿没想到的话:“光我们俩——想干甚就干甚。”

众人大眼瞪小眼,还是李金来闷声闷气地问了一句:“干甚?”

王相卿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跟打量一只呆鹅似的:“干甚,只要我乐意,把她办了都行!”

众人先是一片默然,继而迸发出一阵狂笑,连毛蛋也跟着嘿嘿了几声。

“笑甚?你们这帮愣货笑个甚!我说的是真的!”王相卿生气了。

李金来都直不起腰了:“二疤子……你咋这么能胡撇啊……连那事儿也,也说得出来……哈哈……”

“这算个甚?你们不知道吧,当年我和这孙大脚,还有她哥一起跟着我姐夫学私塾,那时我们俩就好了……”

“行啦行啦,”李金来擦了擦笑出来的泪,喘匀了气,“咱也别嘴上争了,这样,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要是你今晚就能把她叫出来,那个……办了,我输你十文钱!”

众人都不笑了,一起转向王相卿,却诧异地看到他脸上竟露出自信的神色。

“李金来,你还敢跟我赌,早上那十文钱呢?”

“那个一块儿算,二十文!”

“滚蛋!一个千金大小姐就值二十文啊,敢情不是你相好,真作践!”

“那你要咋弄?”

“赌六十文。”王相卿右手的大拇指和小拇指像斗牛的犄角一般,挑战似的直指李金来。这下真的没人笑了。毛蛋轻轻拉了拉王相卿的衣角:“哥,六十文可是两天的工钱呀。”

“毛蛋,你不用替哥担心,哥和这帮球货打赌还没输过呢。喂,李金来,咋个,不敢了?”

“六十文就六十文!”李金来的脸比被煮了还通红,“不过——你得让我到场作个见证!”

王相卿鄙夷地一笑:“你他妈这是想看好戏啊?成,就让你输个心服口服:今晚酉时一刻,村南田头草料房,来吧,别忘带上钱。”

不光是李金来,还有钱宽子,以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把王相卿口中这个时间和地点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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