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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富甲天下:大盛魁》(1) -- 老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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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富甲天下:大盛魁》(5)

小长工趁火打劫

从严丝合缝的窗棂到平整的墙壁上,一件件栩栩如生的剪纸与精致细巧的手工织品多而不乱地布置着,显得别有情趣,再配上那股似乎永远不会消散的芬香,整个房间俨然与外面那个脏兮兮的嘈杂世界完全隔绝开来,自成逍遥。在某种程度上,闺房,可以被视做中国千百年来礼教社会下的女子那内心的映像:美丽而丰富,却无法展示与外人。香玉和她的丫鬟彩屏,就终日生活在这种安宁又沉闷的“匣子”里。此时,香玉没有像平常那样从书架上取出几本书来浏览,而是坐在红纱帐包裹中的镌花暖床边,仔细地绣着一个香囊,那上面一只活灵活现的鸳鸯已经呼之欲出。对面的彩屏以手托腮,羡慕地看着香玉飞针走线。

“哎呀,好福气啊,好福气!”彩屏摇头晃脑地感慨道,香玉被她逗得“扑哧”乐了。

“说什么呢,哪个好福气?”

“还有哪个?当然是这香囊送到哪个手里就是哪个喽。”彩屏笑嘻嘻地回答,顺便做了个鬼脸。

虽然这样的调侃对于主仆两个来说是常有的事,香玉还是忍不住粉面羞红,故作嗔怪道:“你这个小蛮妮子,再不管好这张刁嘴,将来还找得着正经婆家么,怕是只有……只有和楼下那油腔滑调的后生配一对儿啦。”

“啊小姐,我白服侍你这么多年了,这样损人家!”彩屏一副受到奇耻大辱的愤愤样子,“和他配?我还不如跳井算啦!”

香玉一怔,没想到彩屏真动了气,既觉得好笑,又有点儿好奇,她低下头继续绣香囊,却差点儿扎了自己左手的指头。

“那个后生,我听你叫他‘王二’?”香玉甩着手,漫不经心地问彩屏。

“小姐,他就是咱武家堡那个臭名远扬的泼皮王二疤子呀。”彩屏恨恨道,好像她和那王二疤子有数代世仇一样。

“王二疤子?……王相卿?!”

“对,小姐你认识他?”

香玉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香囊和针线:“以前他姐夫曾给大哥和我做过西席,他也陪读过一年,算是同窗,后来便没怎么见过了。我只记得他那时个头就不小,而且鬼点子很多,有几次,我背书不过关,爹要罚我,都是他帮忙解了围。哦还有,他姐姐菊花不是经常到家里帮佣吗?”

彩屏点点头:“嗯,菊花姐可好啦,真不晓得,她怎么会有这么个兄弟,哼,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

香玉微微一笑,问道:“不提这些了,对啦,我让你准备的点心,老爷方才走的时候你交给他了吗?”

“哎呀,我给忘啦!”彩屏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鬟髻。

“你……好啊,你这小妮子又寻我的开心!”本要懊恼的香玉看到彩屏忍不住的坏笑,这才恍然大悟。

“哈哈,我哪敢忘啊,不然不光是小姐,只怕曹公子也不会饶了我的。”彩屏做了个夸张的害怕表情。

“讨厌!”香玉“生气”地背过脸去,脸上满是准新娘子特有的幸福。

太谷县城曹家客厅里,孙书同正在和未来的亲家曹广发商谈借钱一事。

“曹兄,”孙书同一脸歉意道,“说来真是惭愧,若非情势所迫,我也不愿到你这儿来‘塌窟窿’啊。”

“孙兄客气了。“曹广发摆了摆手,他那富态的面相已看不到平素笑呵呵的模样,倒是越拧越紧,翻看账本的手也慢了下来,“唉,孙兄,咋说呢,小弟今年,歉收也不少啊。单是最近,这绸缎买卖刚砸了,弄下一大笔‘饥荒’(山西俗语:债务),本打算卖了城关西边那块地来救急,可孙兄也知道,这不,皇上又要打仗了,地价说跌就跌……当然了,孙兄亲自登门,那是看得起小弟,我也定当尽力相助!只是,唉,不好办啊……”

“曹兄的难处,书同是知道的,所以这口就更难开了。”孙书同心平气和道,“但只需二十万两,皇上借的钱便能凑齐。就二十万,待到我那里周转开了,马上奉还,至于利息什么的,听凭曹兄吩咐。”

曹广发又像读话本小说一样翻看起了账本:“二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啊。”

打从说起借钱这个话题始,孙书同就发觉了,曹广发丝毫不提两家之间还有联姻这个事实,也没把他当做未来的亲家对待,纯粹谈生意。他皱了皱眉,微笑了。

“对了曹兄,来了半天,怎么不见令公子啊?”

“噢,是我打发犬子出去办些事了。”

“原来如此,我这里有小女捎来的两盒点心,是她自个儿的一点儿手艺,到时请转交令公子吧。”

“哎呀,香玉这姑娘,真是……好,好,好呀,这真是犬子的福分。”孙书同暗暗松了一口气:曹广发还没打算一直装糊涂。

“曹兄哪里话,能许配令公子这样的青年人杰,才是香玉此生之幸,也是我孙家之幸啊!”

“不敢当,不敢当。”曹广发把手摆得跟拨浪鼓一样。

“说起来,曹孙两家的交情当真不浅!”孙书同很自然地换成了一副怀旧的语气,“顺治十五年,蒙世祖皇帝恩准,孙家得以承办盐务,却匮于本金,当时还是令尊大人掌家,闻知后毅然慷慨解囊,孙家大事方成,此恩是没齿难忘啊!”

“不敢不敢……”曹广发的手还在摆,脸色已渐显尴尬。

“康熙八年,”孙书同说得有些激动起来,“适逢曹兄接替令尊大人,欲大展宏图,在湖广等地新拓货源,广开商路,书同钦佩曹兄的壮志,特略尽薄力,以为襄助。这么久了,曹兄不会忘了吧?”

“孙兄那一次的义举,曹某铭记在怀!”曹广发似乎也动情了,“这借钱的事,请容我再好好算算账,看看如何调度,待晚上再给孙兄回复如何?”

“好,那我就在府上恭候曹兄的佳音了!”

“小弟定当尽力。”

将孙书同送上马车后,曹广发回到客厅,夫人郑氏等在这里。

“老爷,你们的话,我也听到了。这二十万两银子,要十几车才能拉得过来啊,这么多钱,咱可怎么借呢?”

“谁说咱要借了?”曹广发脸色一变。

郑氏愣了:“你方才不是说……哎呀老爷,你这出言反悔,岂不要得罪亲家啦?何况人家还是皇商呢。”

“亲家?哼,我现在不怕得罪这个亲家,怕的是退不了这门亲事!”曹广发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大口。

“老爷你说什么,退亲?!”郑氏瞠目结舌,“这,这,这银子不借就不借吧,怎么还要退亲了呢?这么好的一门亲事……”

“还好呢!”曹广发瞪了郑氏一眼,“告诉你,孙家这回就要完了。他们若是按皇上要的如数借出银子,买卖就得垮;若是不借……那就直接成了抗旨啦!反正怎么都是死,可不能再把咱家连累上!”

郑氏这才恍然大悟,转而有些悲戚:“那,那曹孙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就不要了么?唉,我是真喜欢香玉那姑娘啊,她和咱家老大又是那么般配。”

曹广发慢慢低下头:“孙兄一家潦倒了,我一定会接济他们,但现在……银子不能借,亲事必须退!”

“可是怎么退呢?咱连‘知帖’都给人家送去了,现在全太谷哪个不晓呀,要是拿这个理由说事儿,在乡里乡亲面前,曹家还抬得起头么?还有,咱们可怎么跟老大讲呢……”

“我知道!我这不正想辙儿呢嘛!”曹广发恼火地打断了郑氏的话,把自己胖胖的身子塞进了太师椅,苦思起来。

孙府后院,看着眼下呆呆望向一棵老槐树的王相卿,毛蛋不禁发愁地问道:“相卿哥,你今晚真能把孙小姐约出来么?”他却没发现,那槐树最高枝儿离绣楼二层房间阳面儿的窗户只有一丈多远。王相卿的注意力正放在那块儿,没有搭理毛蛋。毛蛋挠了挠头,这时已近晌午,其他人都去领剔鱼子了,院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你可得快些想辙儿啊,哥,六十文呢……”

“毛蛋!”王相卿突然吼道,把毛蛋吓得一哆嗦,“你腿脚儿利索,这就去趟我家,让顺娃帮我拿张纸写几个字,然后再带过来。记着,莫让我姐姐姐夫知道。”

“好,可是写甚咧?”

“我告诉你……”王相卿拉过毛蛋,耳语一番,又让他复述了一遍。毛蛋的脸上始终迷惑不解,但就像往常一样,对于王相卿交代的事儿,他是理解也照办、不理解也照办。看着毛蛋飞跑而去的背影,王相卿满意地一笑,又抬头向香玉的闺房窗户望去。

闺房里,香玉还在绣着香囊,彩屏摸了摸自己的小肚皮。

“哎,也不知道中午孙妈做什么好吃的?”

“馋嘴的,这就饿了?”

“人家大早饭没……”

“啊!”

“啪”的一响,两个女子齐声尖叫,惊慌地盯着一个在地板上滴溜溜乱滚的白色物什,又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窗纸上的破洞。彩屏先反应过来,气呼呼地上前,一把推开窗户,只见对面老槐树的树杈正颠儿颠儿地晃着,她又向楼下扫视一圈儿,却没发现什么踪影,不由纳闷地重新关上窗,转过身,看到香玉已拾起了那个物什:是一块被白纸包着的石头。

“谁这么讨厌,吓唬人呀!……小姐,你在看什么呢?”

彩屏好奇地凑上来,随着香玉的目光读起了纸上的黑字,平日小姐习文时,她也跟着学了点儿:“你家有男……我有主意,想知道,酉时一刻,村南草房见。王二……果然是他!气死我啦!我这就去找蔡管家,让他把这二流子轰出去!”

情急之中,彩屏爆出了粗口,她也顾不得了,扭头就要出门,香玉却拉住了她。

“等等……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姐,你还管这个啊,就是那王二寻咱们开心呢!”

“有男,有‘男’?”香玉没理会彩屏,自言自语起来,“你家有……有难!”

“什么?哦,你家有难,我有主意,对了,这就通了,哼,写白字!”

香玉这时才抬起头,望着彩屏:“村南草房,我小时候倒是去那儿玩过。彩屏,那地方没变吧?”

“没有呢,一直……小姐,你,你不会真要去见那王二吧?”

瞧着彩屏一脸的惊恐,香玉乐了:“你个傻丫头,我怎么会为了一个泼皮的胡话就黑灯瞎火地跑出去啊?”

彩屏赞同地点了点头:“就是嘛,谁知道这王二疤子是要干什么呢!”

香玉没有吭声,又低下头凝视着手中的字条:彩屏的话恰好说出了她心中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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