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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赖永初(六)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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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赖永初(八)

仁岸的盐运到茅台这里只算完成了一半,也就是六百里的水运刚刚结束,六百里陆路运输即将开始。沿陆路到贵阳,最困难的是从茅台至柴溪(今鸭溪)的一百四十华里,因为这一段全是崎岖狭窄的山道,不仅车马无法行进,过往的商队只能靠肩挑背驮人工运送,而且还随时都面临着“老响”的威胁。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年遵义一带姓罗的土匪特别多,从罗炳兴、罗金堂到罗成三,占山为王的罗姓蟊贼有十多个,个个有刀有枪有招牌,有的叫光汉军有的叫绿林军。不过无论汉军绿军,山寨的首领都是不许别人直呼姓名的,所以出于敬畏,老百姓也只好称他们为“边坡老响”“磨刀老响”或者“磨担老响”……因为反正“罗”就是“锣”,一敲就响、老敲老响,不但名副其实,喊起来也不太难听。只是这“老响”们虽然同属一个姓,可却并不是同一伙,大家各霸一方,各响各的,各自的旗号也不一样,比如罗金堂是“光汉军六路大元帅”,罗炳兴自称“绿林军川黔总司令”,罗成三的队伍更绝,叫“中央直辖独立团”,也不知他的中央到底是哪一路中央。

环境恶劣。想要把盐巴运过这一百多里的山路,还要应付沿途的土匪,那就非得请“单头”帮忙不可。“单头”是运输行的掮客,也是礼字堂的袍哥,所谓“仁字旗仕农工商,义字旗舞刀弄枪,礼字旗日哄夜诓”,说的是仁字堂的身家清白,义字堂的武艺高强,而礼字堂里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卦师幺师(旅店伙计)堂倌儿、相公戏子吹鼓手,鱼龙混杂,靠耍嘴皮子混饭吃,有点让人瞧不起……不过,能把嘴皮子耍好了也算是本事,有能耐的袍哥面子大路子广,既喊得动挑夫又哄得住乡民、还能跟山寨的老响拉上交情,有点工会代表兼农会代表外加游击队联络员的意思,少了他们的配合,这盐巴运输的事情还真是没有办法。

码头上的“单头”一大堆,真正能嗨通黑白两道的却没有几个。赖永初和葛志诚从一大早就守在礼字堂的堂口,直到中午也没遇见合适的,正准备出去吃饭,忽听得门口有人喊:“汪背篼,有桩盐巴生意,做不做?”

话音刚落,外面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又瘦又矮,满脸烟气,腰杆弯弯的、背后还拱起个大包,原来是个驼子。两个盐商小伙起先听了他的绰号,再又瞧见他是这般长相,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可那驼子却是一副不卑不亢的表情,伸出右手比划一番:“运价两巴掌,交涉费另算,愿做就做,如何?”

“喊价那么高,有啥子好处?”赖永初的脸色也跟着严肃起来。

“我肯下死力,别人五天到,我四天抵拢”

“要得!一言为定。你去招呼人,明天清早出发”

汪背篼点点头,转过身就走了,而一直在旁边冷眼观察的当家三爷却忍不住喝起彩来:“好眼力!赖老板,这位是茅台镇上的头单正梁(头牌单头),平常间轻易不上路的,今天竟然被你两句话就定了锤,确实够霸道!”

汪背篼是“头单正梁”,不过这头牌的价钱也不简单。从茅台到鸭溪的正常运价是每包八斤盐巴,而他开口就是十斤,这样运六百包盐引就要多付一千二百斤盐,代价可真是不小。

葛志诚摸着脑袋半天也没想明白:“那个蔫巴老汉弯腰驼背,一副歪歪倒倒的样儿,你咋就知道他是正梁呢?”

赖永初笑着回答:“我也不晓得他是正梁,只是听说异相生怪才,所以就多了几分留心。你看他一个残疾人,不威不武的,却能够撑门面做单头、而且还敢喊高价钱,那多半是有什么特别的本事。我在他身上赌一盘,八成是不会错的”

“不过每包货要多出两斤盐巴,这价钱还是贵了点”

“不贵。你想,现在商路已经开通,不出三天,别家的盐船也要上岸了,只要他能保证我一路顺畅到鸭溪、让我的盐巴第一个进贵阳,莫说是多出两斤,就是多出四斤也不怕!”

第二天一早,“赖兴隆记”的商队启程上路了。近千名脚夫驮着盐包走出了茅台,在曲折的山路上排成了十里长龙。

“一轿夫、二纤夫、三脚夫”,虽然都是卖力气的苦力,但脚夫既不如轿夫体面,也不如船工有技术,地位是最低的。而在脚夫当中,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通常会选择在码头上当“杠脚”,抬着三四百斤的箩筐频繁往返于驳船与货场之间,虽然辛苦,但至少可以保证早出晚归。而体力较弱的穷人只好去做长途搬运的“撵脚”,被东家撵着满山跑,最不受人待见。

背盐的撵脚也就是“盐脚”,被称为“盐巴老二”。这是个苦差事,每天起早贪黑,背篓一上身就要走一整天。“清早神仙(睡眠不足,精神恍惚),白天牛马,晚上歪嘴老妈(累惨了)”。盐脚们一路躬着腰行走,左手拿着刮汗水的竹片、右手杵着拐棍,即便累极了也只能用拐棍撑住背篓的底部、勉强站直身体歇一口气。而这喘息的时间也必须是短暂的,因为山道那么窄、队伍又那么长,前面的人在平坦的地方多停一会,后面的人就有可能被堵在险峻的路段上了,很容易出事情。

山路上,领头的汪背篼一路唱着歌谣,他的背虽驼,肺活量却不小,沙哑的嗓音里透出一股沧桑的味道:

盐巴老二苦命人,鸡叫头遍就起身

背子上背忙赶路,七哼八喘出茅村

出了茅村望坛厂,坛厂垭口坡好长

上坡出气搞不赢,三更半夜拢长岗

拢了长岗歇口气,天亮又要赶枫香

过了枫香盼柴溪,柴溪过秤盐不差

头发昏来脚发麻,为起婆娘娃儿家

只望娃娃有出息,长大莫来背盐巴……

盐道蜿蜒,凄婉的旋律也伴随着苦力们沉重的脚步在沟壑间回荡。汪背篼的山歌其实也是事先规划好的路线图,就是从茅台出发,沿途经坛厂(今仁怀市坛厂镇)、长岗(今仁怀市长岗镇)、枫香(今遵义市枫香镇),最后到达柴溪(今遵义市鸭溪镇),前后四天,的确要比别人节省一天的时间。而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在赖永初看来主要有两个原因:首先是汪背篼采用的是“人海战术”。别人运一载盐只雇佣六百名盐脚,而他却喊来了九百,这样每个“盐巴老二”肩头的重量就减少了三分之一,行进速度也加快了许多;其次是他开的伙食好,别的单头都是只管午饭(因为下午要赶路),不管晚饭,惟独汪背篼是两顿饭都管,而且晚饭还另加三两肉,这样即便是走到三更半夜,脚夫也愿意继续坚持,每天的行程自然会增加了不少。

别人一天三十里,汪背篼一天走四十,虽然效果很不错,但他的成本也更大,算下来并没有挣到什么钱。对于自己的营生,这位头牌正梁解释说:“我其实是在积德。这些当盐脚的都是山里最穷的人家,平常间连饭都吃不起,好多人平生头一回尝到猪肉还是因为跟了我的盐单。所以只要但凡有可能,我就宁愿多喊人来背盐。让干巴人家(穷人)能求条活路。免得他们连盐巴老二都当不成,干脆把背篓一甩去当了棒老二,到头来还不是大家都恼火……”

一席话说得赖小伙儿连连点头。

汪背篼不愿意让穷人上山当土匪,可他自己跟土匪却是很熟的。队伍行进的途中,两侧的山岭间时不时会闪出几个拎大刀、扛土铳的汉子,听见驼背老头的歌声就纷纷站起身来:“汪大爷,又走盐巴啊,你老人家辛苦”

“娃娃们辛苦。三蛮子,你家老汉就跟在后头,小心被他望到你……周板凳,有啥东西想带回去?回头我转给你家妈……”,那语气就好象是自家人一般。

这样一路寒暄的说说走走,虽然山高路远,却也有惊无险。直到第四天的上午,队伍已经进入了遵义县境内,刚走到枫香坝东边一个叫龙井坎的凹口,耳边猛听得“轰咚”一声号炮,两侧山坡也随即“呜呜噜噜”的响起了牛角,盐脚们顿时吓得放下背篓蹲在了地上,嘴里个个在喊:“拐伙拐伙,这盘遇到真章了!”

赖永初的心头也是一激灵。抬头望去,看见山顶上竖着一面杏黄色的大旗,旗上画着一轮红色的太阳和一弯白色的月亮,旗帜下七八个身穿紧扎豹衣的武生簇拥着一位气势非凡的大汉,只见他,顶戴紫金霸王盔、身披彩绣锦缎袍,背插四色三角旗,手捧青龙偃月刀,头上两根野鸡翎迎风摇摆,浑身上下绒球儿、珠串儿、飘带儿、流苏儿五彩斑斓,煞是好看。闯江湖的人立刻就知道,这是遇上了“磨刀老响”、号称“光汉军六路大元帅”的山寨英雄罗金堂。

罗金堂是四川人,辛亥年间天下大乱,他也宣布要“光复汉室”,拉起的队伍先叫“日月神兵”,后来又改为“光汉军第六路”。这光汉军除了实施打家劫舍的革命行动之外,还积极推广“除辫子、穿汉装”的社会风尚。除辫子的难度不大,一剪刀下去就解决了,而“汉装”是什么?大家却不知道。于是罗金堂就抢了几家戏班子,自己穿上关老爷的“硬铠大靠”,也让喽罗们打扮成武松或者李逵的模样,给人民群众做示范。可惜这戏服好看归好看,就是干活时不太方便,所以很难推广,到最后反而成了光汉军独一无二的军装,老百姓只要看见头戴如意冠、身穿开氅袍、肩上却扛着一根三眼火铳的家伙,立刻就知道是遇上了“磨刀老响”的队伍——要钱还是要命?需要认真想一想。

汪背篼显然也觉得事态很严重,他叼着烟杆闷头琢磨了好一会,才缓缓的走到了赖永初身旁:“老板,我看这个阵仗有点恼火。龙头出山不打空转,现如今磨刀老响已经升起了帅旗,你怕是要出点血了”

所谓“出血”也就是破财。经过大槽沟的教训,赖永初早就明白了舍财免灾的道理,他点点头,十分爽快地回答:“烦请汪大爷出面办交涉,要财要物你尽管应承,只要能求得大家平安无事,我亏点钱又算哪样”

听见这话,那驼背老头儿顿时就来了精神,“咦?你娃娃倒是落教(明白事理)。好!我也豁出脸面去使把子气力”,说着,他收起烟杆、扎紧腰带,原本佝偻的身躯也仿佛挺直了许多。

汪背篼手脚并用的往山坡上爬,前途叵测,众人的心里也都是忐忑不安。有的说“磨刀老响亲自挂帅,汪大爷的面子不晓得绷得住绷不住?”,有的说“唉,这趟工钱怕是要泡汤了,几天的辛苦都是白费”,就连一向谨慎寡言的葛老诚也忍不住嘀咕起来:“先前的话说得太满了,万一磨刀老响狮子大开口,单头又拿我们的钱财开玩笑,那该咋个办才好?”

但赖永初却始终也没有吭声。他明白,罗金堂出动全山寨的人马来拦截盐队,显然是志在必得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任何人都难以预料土匪的胃口到底有多大,大家唯一能够指望的就只有汪背篼的交际手段了。虽然赖永初并不大清楚“正梁单头”的能耐究竟如何,但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与其期期艾艾的零剜碎剐,倒不如索性迎合这驼背老汉的古道热肠,让他全权去跟老响做交涉,至于结果会是怎么样,那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时间就在这无奈的等待之中慢慢的过去,山上的土匪既不撤走、也不冲锋,渐渐的牛角也吹累了、锣鼓也敲烦了,于是就放下手中的家什,跟山下的盐脚们闲扯起来。

“盐巴老二,你们每天翻山越岭背盐巴,好恼火,还不如参加我们光汉军,几多安逸”

“我们背盐巴翻山越岭,你们背刀枪越岭翻山,大家差毬不多”

“啷个不差!你们身上起的是盐水汗疮,我们身上穿的是绸布衣裳,就是大不一样”

“切,才不稀罕你那套花衣裳!我要当也去当磨担老响的中央军,戴尖斗笠扎宽皮带,几多威风,象你这身唱戏的衣服,怪模怪样,看起来好笑人哦”

…………

就在这吵闹声中,汪背篼从坡上下来了,眼见他远远的就挥手示意:“走,走,接着赶路”,赖永初连忙迎上前去:“怎么样?交涉办成了?”

“谈妥了。你拿一百个大洋来,我明天请锣鼓班子去山寨唱三台戏”

一百块钱就够了?原以为至少也要两三千大洋才有可能过关的!

看着赖永初喜出望外的样子,汪背篼也是满脸的自得:“前两年,磨刀老响的边棚(土匪的总头领叫正棚,边棚相当于分队长)被仁怀县知事抓了,按规矩是要出红差的(砍头),我私下请人送药酒进班房,让他得了个全尸,还找棺木把人收敛了……这事情我搁了两年也没有说出来。现在看你娃娃是头一单出门,不容易,而且为人又通皮落教,所以就把这桩人情送到你头上,也算是你我结交一场的义气”

一时间,赖永初感激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通宝推: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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