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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赖永初(六)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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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赖永初(十一)

库房是钱庄最重要的地方,在赖兴隆,这地方是由老板赖嘉荣亲自照看的。这会儿,他正在后院的厢房里忙着用锯末擦洗库存的铜钱。

铜钱虽然都是清朝的东西,但因为年代有先有后、铸造的地点各不相同,在外形上也就有着很大的差别。比如乾隆以前的铜钱颜色泛红,乾隆以后的因为加了锡,颜色就有点发青;“官炉”铜钱的个头比较大,每枚重量在一钱四分左右,“局炉”的就薄一些小一些,重量只有一钱二分、一钱,甚至七分八分……清洗钱币是一件繁杂的工作,从早到晚,赖嘉荣几乎整天都在这粉尘飞扬、酸臭刺鼻的小房间里忙碌着,先用米醋清除铜板表面的锈渍和污垢,再用桐油浸泡一遍,于是大大小小的方孔圆钱就由灰蒙蒙变成了亮铮铮,显得漂亮了许多。

“爹爹,今天过端午,你也该休息一下,到城外去走走。洗钱的事情叫伙计来帮忙就可以了,你又何必做得那么辛苦?”赖永初很是心疼自己的父亲,两年来,老人家虽然已经不再掌管柜台上的经营,但却总是闲不住,每天在店里忙上忙下的操劳一些琐碎的事情,劳作的强度一点也不亚于从前。

“我年纪大了,爬山走不动,留在家里还能多少做一点活路……哦,先前外面好象吵吵闹闹的,不晓得在搞些啥子名堂?”

“那是戴蕴珊带着学生来做宣传,要求我们关门罢市”

“不象话,他一个卖土布棉纱的贩子,凭哪样干涉我们钱庄的生意?”

“呵呵,他的道理充足得很,你老人家自己来听听”,赖永初笑着把父亲拉到了前院。

1919年,北京爆发了“五四”爱国学生运动,由于交通落后、通讯闭塞,当信息传到贵阳的时候已经是五月的下旬了。刚开始,这消息并没有引起多大的重视,贵州的报纸发表了几篇文章,有人说 “防止过激主义”、有人讲“不要私杀学生”,态度都是不痛不痒,直到6月1日,也就是端午节的前一天,何应钦突然带着一帮学生在梦草公园召开“国民大会”,公开呼吁诛杀北京的段祺瑞、曹汝霖、徐世昌等人,并且宣称谁反对学生的要求谁就是卖国贼……这才把事情闹大了。

何应钦是贵州讲武学校的校长。说起来,那讲武学校的规模其实并不大,连老师带学生加起来才不过一百多人,可因为有了一位喝过洋墨水的何校长,愣是标新立异、把贵阳城弄得风生水起。比方说贵阳的规矩是天亮以后才打开城门,在这之前谁也不许随意进出,可讲武学校却不管这一套,他们每天天不亮就吊着绳索翻城墙,跑到郊外的驿马坡(今河滨公园)去操练队伍,等天亮过后又架起云梯翻墙回来,根本就不走城门。而且回到城里还咋咋乎乎,一会儿喊口号:“贵州乃少年之省!贵阳乃少年之城!缔造少年之贵州!”,一会儿又唱歌:“莘莘学子齐登场,黔中破天荒;快快唤醒吾社会,旧事演新装”……那慷慨激昂的样子搞得其他学校的学生也全都不走城门了,大家成天在墙头上爬来爬去,简直跟混世魔王差不多。没过多久,何校长又组建了一个“少年贵州会”,说是要以玛志尼的“少年意大利”为榜样,于是全贵阳的学生人手一份《少年贵州报》,开口闭口“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强则国强”,“美哉我少年中国,壮哉我中国少年”,人人都唯何应钦的马首是瞻,使得这位刚从日本回来不久的洋学生赫然成为了省城学界的精神领袖,一呼百应,说话比教育厅长还管用。

——顺便八卦一下:何应钦1916年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步兵科,按中国学生队的算法是第11期,若按日本“陆士”的算法应该是第27期。这一期的“首席”毕业生是片冈薰,后来当过第一师团师团长;“次席”四手井纲正(他也是陆大第34期的首席)是关东军最后一任参谋次长,45年8月被中国空军击落座机打死了;“三席”小林一男39年被晋军董其武部击毙,死的时候是个大佐联队长;中国学生没能进入前六名,但后来却出了四个上将,何应钦、谷正伦、朱绍良、贺耀祖,而且个个寿终正寝,可见成绩好的拼不过命好。

何应钦号称是贵阳的“学生头”,可实际上他的追随者除了学生之外,还有许多其他行当的年青人,比如戴蕴珊就是其中之一。

戴蕴珊是“怡兴斋”商号的当家伙计,掌管着贵阳和安顺的好几家土布店铺,原本也是个生意场上的大忙人。可自从参加了那个“少年贵州会”之后,却就象是转了性似的,自家的买卖全然不顾,成天只跟着讲武学校的学生去爬城墙,开口“贵州是革命的省份”、闭口“少年强则国家强”,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活象是何应钦的传声筒。今天一大早,他就跑到赖兴隆钱庄鼓动大家罢市,一会儿吓唬赖永初说:“你今天要是继续做生意,你就是同情日本的卖国分子”,一会儿又怂恿葛志诚等人:“小赖要是不肯罢市,你们就自己罢工,大家团结起来打倒这个汉奸老板”,正闹得起劲的时候,忽然看见了柜台背后的赖老头儿,这家伙才赶紧收敛起张狂的模样,鞠躬作揖陪着笑脸解释说:“赖大爷,我不是真的要你们钱庄关门。只因为东洋人侵犯了山东的利益,所以想请大家歇业两三天,表示抗议……”

“荒唐!山东的事情自然会有山东人去管,要你一个贵州娃娃操什么心。再说,我家钱庄关门三天,日本人难道就肯投降了么?”

几句话憋得戴蕴珊张口结舌,只好偷偷咧嘴眨眼做怪样,现出一脸委屈的表情。

赖永初的心里其实是很理解戴蕴珊的。因为他知道这罢市的事情并不是土布贩子的突发其想,而是何应钦的爱国主张。只不过,这个爱国的行为并没有得到官方的认可,虽然何校长在《少年贵州报》上多次呼吁“以最激烈之行为表达全体国民之坚强决心”,可省政府的其他官员却并不同意他的观点,教育厅通令禁止学校罢课、政务厅警告商人不得罢市、警察厅更是明确宣布“若有扰乱视听者,一律严查重办”,这就让大家觉得十分为难——何应钦虽然有号召力,可他只是个军校的头头,那个“少年贵州会”充其量也只是个民间组织,而政务厅和警察厅却都是正牌的官府机构,有派头也有权威,所以几道政令下达之后,连中学生都吓得不敢上街闹事了,市面上做生意的买卖人自然也就更加不敢随便折腾。

赖永初同样也对罢市的事情心存顾忌。银钱业是个保守的行当,当铺的老板们跟官府全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眼下正是自己钱庄危机重重的时候,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他实在不愿意惹事生非、弄出什么事端,再给竞争对手以落井下石的机会。因此,他把父亲喊来做“挡箭牌”,其实就是想借老人的面子让戴蕴珊知难而退,可没想到这小子被赖嘉荣抢白了一顿之后,虽然不再象先前那样活跃了,却也并没有就此离开,反而一屁股坐在了店堂中的太师椅上,拿起招待客人用的旱烟、水烟和洋烟卷,东闻闻西尝尝,愣是跟钱庄的掌柜耗上了。

“唉,我的戴大哥,满条街的店子都在做生意,你为哪样非要我先关门嘛?”

“为哪样?因为别的店老板都是老家伙,只有你是个少年人!还因为我在何校长和谷校长面前担保过,说赖永初是个有胆魄的人物,一定敢为天下先!”

这一通赞扬不象赞扬、责备不象责备的话语弄得赖永初无可奈何。他分明记得,戴蕴珊在几年前也曾经夸奖过自己“有胆魄”,那是当他决心闯四川贩盐巴的时候,当时,别的“好朋友”都不大相信那个冒险的计划能够成功、纷纷采取了反对和躲避的态度,惟有这个刚从乡下来到贵阳的戴蕴珊击掌大呼“有胆魄有胆魄,这样的事情一定要帮”,并且主动拿出一百捆土布做担保,才让走投无路的杂货铺伙计借到了能够启程动身的六百块大洋……从那以后,两人就义结金兰、交情非同一般,可戴蕴珊却并没有因为先前的慷慨而索取过什么回报,今天的“逼迫罢市”是他第一次对把兄弟有所要求,而这个要求的目的其实也是为了国家而不是个人,所以想一想,如果硬赖着不答应他的主张,于情于理还真有点说不过去。

“外患凌逼、国难当头,青年为社会之先驱,青年有警醒国民之义务。贵州虽然弱小偏远,难道就不是国家的一部分?你我虽然不是学生,难道就没有救国之责任了吗……”

戴蕴珊滔滔不绝地说着,虽然赖永初明知道他的说辞只不过是在照搬别人的理论而已,但这番诚恳的话语却还是渐渐打动了年轻的心。

店铺里的其他人也在默默倾听着,听这“不务正业”的土布贩子由巴黎和会讲到了青岛权益、又由朝鲜的亡国讲到了中国的危机,慢慢的,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由讪笑转为了凝重,最后,当戴蕴珊说到“梦草公园正在表演《安重根刺伊藤公》,讲的就是高丽青年的家国之恨,你们应该去看一看”,大家就把探询的目光投到了赖永初的身上,此时的赖大掌柜也只好苦笑着点点头,终于答应关门歇业了。

梦草公园原本是跑街伙计们交流商业行情的场所,政界学界的人物是很少光顾的,可自从何应钦发起爱国运动之后,这里就成了“少年贵州会”的大本营。端午节,公园里搭起了戏台,戏台两侧挂着对联——“鲸吸东溟,回首中原方逐鹿;螯断西极,伤心此日说亡羊”。许多人连龙舟比赛也不去看,聚在这里看学生们表演“文明戏”。

文明戏虽然演的是外国故事,但演员的装扮却十分中国化,日本首相挂着曹操的胡须,朝鲜汉子头扎英雄结、脚踏虎头靴,模样跟武松差不多。这时候,舞台上的安重根正拿着一把手枪跟伊藤博文打打闹闹,忽然听见戴蕴珊在台底下嚷:“喂!你们搞快点,我把赖永初喊来了”,两个人立刻转过头来:“要得要得,先到后面去喝茶,我们马上就好”。定睛一看,原来扮演安重根的是何辑五、扮演伊藤博文的是陈职民,大家都是熟人。

走进后台刚刚端起茶杯,前台的安重根就把伊藤博文撂翻了,于是谢幕收场。一帮演员欢聚一堂兴高采烈的自吹自擂,都以为演出很成功,可偏偏担任“师傅”(相当于现在的“导演”)的王雄却显得非常不满意,敲桌子砸板凳的大发脾气。这王雄是讲武学校里的朝鲜学生,他跟安重根是同胞,所以对这出戏的要求自然比别人更高一些,于是大家就纷纷搂着他说好话,有的说“我觉得演得还不错啊,真的”,有的说“师傅,我今天的动作特别潇洒,你发现没有?”……说着说着,王导忽然把剧本往桌上一拍:“安义士殉国前喊的是‘高丽亚乌拉(朝鲜万岁)’,不是什么‘到后面喝茶’!”,大家这才弄明白,原来是戴蕴珊先前的插嘴打岔惹了祸。

(注:王雄本名金弘一,朝鲜平安北道人,贵州讲武学校三期生。毕业后曾经在黔军中服役,以后历任朝鲜独立军支队长、复国军副司令,韩国第一军军长、韩国陆军大学校长、驻台湾大使、外交部长……值得一提的是,1932年,王雄在上海策划了刺杀日酋白川义则大将的行动,还真的导演了一把真实版的《安重根刺伊藤公》)

年青人的心思永远是活跃的,郁闷的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刚刚为话剧中的瑕疵吵闹了一番之后,大家的话题立刻又转到了“救国救民”上来。赖永初是这个圈子里的新人,对政治的事情有点弄不大明白,但大家显然都很乐意帮助他,戴蕴珊主张先介绍赖永初加入少年贵州会,而何辑五则认为组建“救国十人团”更为重要一些。

救国十人团是随着五四运动从北方传过来的新名堂。大致的规矩是每十个人组成一个救国团队,团队中的成员相互监督、共担责任。各“十人团”的章程可以自行约定,但有两条是必备的,首先要以爱国为最高宗旨,其次是要坚决抵制日货。

大家的意见是要赖永初加入陈职民领导的十人团。陈职民先前是牙科诊所的医师,现在开了一个“鸿昌隆百货店”,他是在广州上过洋学堂的人物,有学识有思想,并且对如何治理国家胸有成竹。他认为救国的关键在于发展国货,仅仅抵制日货是不够的,还应该组建国民实业总公司,也就是把全省乃至全国的商店和工厂都合并成一家大企业,“空言抵制,实非治本之谋。吾国外交失败,皆因实业落后之缘故。设若吾辈急起直追,募集全民之资产以改良工业、收购全国之原料以制造物品,则吾国之资源不必流往外国,外国之商品亦不能销入吾国,本源俱断,日货既可不排而自绝矣……”

这“自力更生”的方针立刻得到了许多人的拥护,大家纷纷献计献策,有人说不卖铁矿石给日本、让他们造不成机器;有人说不卖蚕丝给日本,让他们织不出丝绸;还有人建议全面禁止稻米出口,直接饿死日本人……各种奇思妙想层出不穷,真是既鼓舞精神又振奋人心。就在这一片喧闹的时候,何应钦和谷正伦来了。

何应钦的个子不高,圆脸大眼厚嘴唇,一副憨厚朴实的模样,虽然身上穿着制服、腰间挂着佩刀,但眉目间却透出温和慈祥的神情,说话也总是慢吞吞的,浑不象是个驰骋疆场的军人,反倒是跟在他身旁的谷正伦更显得英气勃勃。谷正伦也是日本陆军士官生,现在正担任贵州测量学校的校长,测量学校设骑兵科、炮兵科和工兵科,所以也称“骑炮工兵学校”,名头很大,只不过因为贵州实在太穷,那骑炮工学校的骑兵没有马、炮兵没有炮、工兵只有锄头和铁锹,再加上谷校长的脾气又暴躁得很,动不动就关人禁闭打人屁股,因此才开学没几天,学校的学员就有一半转到了讲武学校(讲武学校只有步科),另一半干脆跑去了广西和云南讲武堂,弄得谷正伦成了个光杆,他的号召力自然也就不如何应钦那么响亮了。

两位大人物的到来,使国事和政治的讨论又明显提高了一个档次。 “查欧美社会之种种,莫不出自德谟克拉悉。英法所建树之自由平等、美国所提倡之人道正义、乃至近年之俄国大革命之最新原理,皆由德谟克拉悉所产出。就吾国国体而言,当由民族自决发展至天下大同、由民本主义发展为世界主义。总之,世界愈进化,德谟克拉悉则愈扩展;人类愈增进,德谟克拉悉则愈宏扬。看未来世界之思潮,德谟克拉悉必将普及!”

这番言论的意境确实高妙,但赖永初却有点听不懂,“德谟克拉悉是什么东西?”

“从大处讲,德谟克拉悉是民主之昌明,就浅近而言,是国民之独立人格”,陈职民和戴蕴珊一边热烈鼓掌、一边给身边的新手启蒙。于是赖永初的思想觉悟也得到了迅速的提高,从此知道新式青年在信仰上要崇尚德谟克拉悉,在事业上要建设国民实业总公司。

那一天,在梦草公园总共成立了十多个“救国十人团”,虽然所有的救国团都统归何应钦和谷正伦领导,但其实每个十人团的任务却各有不同。比如赖永初所在的这个团队因为是由工商业者组成的,所以被赋予的使命是“以蓬勃之经济,助贵州自强于二十世纪之世界”,具体来讲就是专门负责提供捐款,让学生有钱办报纸办剧社、制作横幅旗帜和标语传单。

提供捐款的任务虽然很光荣,但显然并不是最重要的,所以别人都集合起来开会,却把赖永初他们留在角落里商量各自应该出多少份子钱。

那些参加会议的大多是军校的师生,他们一个个腰杆挺得笔直,先是听见何应钦说:“讲武学校就是要武一点!诸君以后都是带兵之人,难道还怕警察不成?我就不信你们打不过李映雪”,接着又看见谷正伦把军刀举在头顶挥来挥去:“肉食者鄙!国难当头、四郊多垒,而贵州当局颠倒错误、昏昏噩噩,省内大员竞逞私图、如痴如醉,其何知有国家责任哉?吾等皆为社会主人翁,岂可袖手旁观,任其堕落而无所作为”,于是那些士官生就激动起来了,纷纷义愤填膺地振臂高呼:“老而不死是为贼!不杀此类奸党败类无以谢天下!”

戴蕴珊在旁边看得十分热血沸腾,“哎哟哎哟,何校长要杀李厅长了”,但陈职民和赖永初却都不以为然。

当时贵州的政界分为新旧两派,新派的领袖是黔军总司令王文华,旧派的首领是贵州省长刘显世。这两派各有一帮精英骨干,比如新派的何应钦、谷正伦、朱绍良都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同学,旧派的刘敬吾(法政学校校长)、张彭年(模范中学校长)、李映雪(警察厅长)是早稻田大学的校友,双方针锋相对,经常为政见的分歧闹得不可开交,可吵闹归吵闹,贵阳的老百姓却并不太当真,因为大家都知道王文华是刘显世的外甥、刘敬吾是刘显世的儿子、何应钦又是王文华的妹夫……大家关起门来是一家人,再吵再闹也是亲戚间的事情。所以赖永初不觉得事情会很严重:“你看看在那边喊口号的人,刘剑吾、刘干吾、刘曙吾、刘练吾、刘璧吾,全都是刘显世的儿子和侄子,儿子对老子不满意,使劲吼一吼就差不多了,难道还会真的动刀动枪?”

陈职民的观点更是高屋建瓴,“事有常变,理有穷通,事有可豫定而不可行者。新派和旧派虽然有矛盾,但现在还远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一则贵州的政坛还掌握在旧派的手里,二则新派的军队(黔军第一师)还在四川和湖南打仗,留在省内的全是刘显世的武装(25个营的游击军和3个军警大队),在这时候以区区数百的学生去挑战旧派的势力,无异于以卵击石,稍微有头脑的人都不会这么做”。

这番审时度势的分析简直如醍醐灌顶,不仅说得赖永初频频点头,就连戴蕴珊也哑口无言,不再吭声了。

那天的会议一直开到傍晚的时候才结束,大家商定将于第二天(6月3日)举办国民大游行。

回家的路上,赖永初的心里充满了矛盾,既有兴奋也有忐忑。在今天的会议上,何应钦校长特意点名表扬了小赖同志,不仅夸奖他是个旷世难得的青年才俊,而且预言他创办的“平民银行”必将成为贵州未来的商业奇葩,《少年贵州报》的主编刘建群(贵阳法政学校的学生,后任民国立法院院长)也表示要写文章宣传这位“撑中流砥柱之觉悟者,德谟克拉悉之商业家”……这前所未有的吹捧让赖小伙子在感到激动的同时又难免有些担心,他不知道跟这些新派政治人物混在一起到底是正确还是错误,他不知道明天的大游行会不会给自己的钱庄带来什么麻烦。

回到店铺已过了晚饭的时间,推开大门,一股糯米的清香扑面而来。钱庄的人们都还没有吃饭,大家围坐在后院,一边整理着铜钱一边等待着掌柜的归来。

整理铜钱是钱庄日常的工作之一。清洗干净的铜板摊在蒲席上,用浸过蜡油的麻绳将散钱一枚枚的穿起来。每穿一百枚铜板打一个结,叫一“串”,五串连接起来为一“吊”(所以二百五也叫“半吊子”),最后再把两吊钱横着一捆,就成了一“贯”。每贯铜钱都要过磅称重、并且用红纸封住接口,上面写明总重量和整理的日期,还要盖上钱庄的火漆才能正式入库。

——说到这里再八卦一下:所谓“家财万贯”,“贯”字从字形上看就可以知道是两吊钱捆在一起的意思。在实际的商业流通中,“贯”这个单位其实是很少使用的,因为它太重太不方便——早先马甲我在看京剧《十五贯》的时候就感觉十分奇怪:十五贯铜钱摞起来有好大一堆、将近两百斤重,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随便拎来拎去?那小偷又怎么可能轻易偷得走?更别说这堆铜山一样的东西居然还会被老鼠叼走了……后来查了资料才明白,原来《十五贯》最早出于元杂剧,故事里的“十五贯”原本只是一张纸钞而已,现代的京戏演员凭空想当然,愣把它演绎成了“用褡裢装着的铜板”,这才出现了不合道理的情况。所以说,无论干哪个行当都要懂一点历史才好,否则是会以讹传讹的。

串铜钱是个讲究细致的工作,要求专心致志全神贯注,场院里,大家全都目不斜视的埋头数钱,只有小伙计韦岭一个人浑不在意的爬来爬去、玩得不亦乐乎。韦岭只有八岁,虽然加减乘除都懂得计算了,但小孩子的玩性大、爱走神,数铜板的时候经常是数到七十八十就一打岔忘记了,忙活了半天也只好半途而废。因为这个,赖嘉荣老人就特意制作了一块数钱的木头板子,那木板上横着竖着各凿了十排圆坑,每个坑放进一枚铜板、全部填满了正好是一串钱,于是这东西立刻便成了小家伙的工具兼玩具,让他干活的时候乐趣无穷。

看见赖永初回来了,小韦岭显得特别高兴,他神秘兮兮的把大掌柜拉到跟前,然后悄悄从兜里掏出了一样宝贝:“看,天麻!”

那玩意不长不短不粗不细半黄不黄,不知道是个什么草根,赖永初见了不禁觉得好笑:“你从哪里挖来的?”

“在水口寺后面的山上!我特意问过草药师傅,我知道没有叶子的黄花底下就是天麻(注:野生天麻没有叶子,开黄花,生长缓慢,而人工培育的天麻有叶子,花蕊的颜色很多,生长也比较快),老板娘去采草莓时候我就偷偷跑到坡坎上找天麻,结果找到了这个。赖老板说这是最好的天麻!”

可这东西明明不是什么天麻呀?赖永初疑惑地瞧了瞧赖嘉荣,却见老人家正满脸笑容,眼睛乐得眯成了一条线,于是也就会意地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不错不错,谢谢你了,晚上我一定用这颗天麻好好洗个澡”

老板娘赖时氏正在堂屋里清点礼品。照贵阳的规矩,亲朋好友之间每逢“三节”(端午、中秋、新年)的时候都要互赠礼物以示庆贺。这些礼物有的用红纸包着、有的用竹篓装着,上面写着各式各样的客套话,但其实里面不过是些米糕粽子或者核桃花生之类的杂食,并不值几个钱。

礼品堆中有个木匣子显得特别精致,老板娘一边赞赏“好漂亮的箱箱”,一边随手打开来看,发现其中装着的居然是京城出产的蜜饯果铺,而且还有一个刻着“事运亨通”的小银锞子,惊讶得赶紧忙不迭地问:“这是哪家的大礼?”

拿过来端详一番,赖永初看见礼盒上面贴着一张文通书局的条子,于是知道是从华家送来的。

“哦哟哟,华老爷真是好客气,过端午还给我们送贺礼!”

老板娘高兴地连声欢叫,可赖永初却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虽然先前曾经因为买盐的事情跟华之鸿打过一次交道,但从那以后,华府的大门就始终对赖小伙子紧闭着,几年来,华老爷总是高高在上的不把赖兴隆商号放在眼里,钱庄开业他没有理睬、竞争风波也没有过问,过年过节就更不会跟赖家人套什么交情了,可现在,他却突然送来了这么一份端午节的礼物,可真是叫人匪夷所思。

“东西是啥时候送来的?”

“就是先前不久”,担任管事的葛志诚赶紧站起身来回答:“天快擦黑的时候来了个穿长褂子的先生,把东西放在柜台前,任何话没说就走了……”

“妈,我不吃饭了……赶紧准备些礼物,我去回拜华家”,沉吟片刻之后,赖永初决定要亲自上门去探个水落石出。

通宝推:一无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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