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现在的中国为什么不是资本主义？ -- 慧诚

前几年在课堂上，我曾经跟学生说：“中国搞的是有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学生们发出一阵笑声，我也为自己的妙语而自得。今天才明白，不过是自己学业不精，好为大言，误人子弟而已，颇感惭愧。因为现在的中国并不是资本主义。

中国是资本主义的命题近年来传扬甚广，还有人更进一步说，中国比西方的资本主义更糟糕，是所谓“权贵资本主义”。我遇到的一位法国老师以惊叹的语气跟我说：“上海现在是资本主义的首都。”（外语的语言游戏 : la capitale du capitalisme）。

2011年的中国，充满了资本的盛宴，全世界想赚钱的想投资的人无不把眼睛投向这里，在世界范围内，资本增值在中国达到了全新的速度，财富故事不断上演，富豪榜上的亿万富翁人数不断增加。中国市场的IPO达到七百多亿美元，远远超过了美国。在这种情况下，说中国是资本主义国家，似乎是顺理成章的。

但是如果拿中国与其他国家相比较，就会发现中国是一个非常不典型的资本主义国家。中国有资本，也有资本家，但是并不是资本主义。也就是说，中国有资本的逻辑，但是资本并不是唯一的逻辑，资本并没有完全控制政权，这与美国是非常不同的。

一， 中国的国有企业依然强大。2011年1-12月，国有企业累计实现营业总收入367855亿元，同比增长21.5%，这个数字占到了全国GDP的一半。虽然国有企业的数量不多，但是体量很大，并且控制了全部的经济命脉。在一切会形成自然垄断的行业，基本都是国有资本控制。在竞争性的领域，国有企业的力量也非常强大。这一切保证国家可以并不完全听从资本的命令，尤其是在关系国计民生的重大决策上，国家有充分的行动自由。

二， 纵观人类历史，资本有古老的历史，中国的春秋战国就有很多大资本家，例如大名鼎鼎的子贡。希腊罗马也有大资本家和长途贸易商，但是这并不能说古代就是资本主义，只能说有资本家。十八世纪以前的欧洲，社会的运转中，资本增殖只是社会运转的逻辑之一，并没有完全控制政治，封建贵族才是社会的主角。古代中国更是如此，商人和资本家富的只剩下钱，他们并不是社会的决定性力量，商人的力量过于强大会导致国家的衰弱，明末就是典型，资本主义萌芽的结果就是国家财政力量的极度衰弱，最后导致国家的灭亡（韩毓海的《五百年来谁著史》对这一段历史做了很好的梳理）。而欧洲也只是在工业革命之后，资本才逐渐控制了国家政权，并利用国家力量来保证自身的利益。法国大革命可以看做资本主义国家形成的源头。因此，虽然法国人已经充分认识到法国大革命的血腥残酷，但是依然要把大革命摆在神坛上加以祭奠，就是因为大革命是现代法国的根，无论当时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也必须从本质上尊重大革命的成果。

三， 市场经济与资本主义是不同的，布罗代尔甚至认为，资本主义是反市场经济的。资本也并不意味着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不等同于资本主义——资本主义历史体系的核心因素不是市场，而是垄断，资本主义的基本特征就是对市场的垄断。（市场是自由、开放、完全竞争的）布罗代尔在“市场经济”和“资本主义”之间做出了至关紧要的区分。在他看来，“存在着两种类型的交换：一种是实际的交换，它以竞争为基础，几乎是透明的；另一种是高级形式的交换，它是复杂的、压迫性的。这两种类型的活动既没有相同的机制也没有相同的动因，资本主义领域存在于高级形式的交换之中。”布罗代尔认为，集镇是第一种交换形式的典型场合，而长途的贸易垄断和金融投机即“资本主义”则属于第二种类型，后者从本质上是“反市场的”。市场经济是信息透明或者基本透明的商品交换和竞争，而资本主义则确定了大资本在交换中的种种特权，无论是华尔街的期货交易，还是2008年经济危机的导火索“掉期交易”，作为金钱交易，都是黑幕中的操作。在美国的纪录片inside job中对此有比较到位的描述，虽然这部批判性电影依然不敢碰美国金融真正的幕后老大“美联储”。今天的资本主义追求垄断的两个主要领域是资本市场和专利权。资本市场的渠道牢牢把握在少数大型投资银行的手中，他们每年收取的“过路费”就是天文数字，更不用说利用信息不对称赚钱的大把无风险投机利润。而专利权是一个典型的资本追求垄断的表现，所谓知识产权就是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而出现的。通过技术标准和专利，大资本控制了绝大多数工业领域的准入门槛。

四， 中国现在是市场经济，在一切可以竞争的领域，例如普通生活用品，粮食生产，包括重工和装备领域，都是充分竞争的市场。而牢牢掌握在国家手中的主要由两类经济：1是自然垄断领域，在这类领域几乎不可能有竞争，或者说竞争的成本和代价太大，例如水电煤气，铁路等等，这些部门如果被私人资本掌握，就会把经济命脉控制在私人手中。欧洲的大部分国家完全控制这些领域的。2，是严重影响国家经济和政治安全的领域。例如军工产业，国家控制军工的重要性不仅仅在于保密，而是因为，一旦私人资本控制军工，可能因此而影响国家的军事政治，发战争财，这将动摇国本。美国冷战以后发动的诸多战争，背后无不闪动这军工复合体的黑手和影子。再就是金融领域。现代的金融就是布罗代尔所说的资本主义，对于金融家来说，实物的生产仅仅只是实现资本增值的手段而已。在商言商，对于资本家来说，这样的逻辑并没有什么不合理，但是对于国家来说，这样的逻辑的就是悲剧性的。国家需要的不是钱，而是实物财富，是生产力，是富国强兵。资本与国家之间可以形成相互利用，但是如果资本完全控制国家，就会遇到危险。

五， 现在的舆论把中国从整体上命名为资本主义，所造成的结果是一方面把资本主义洗白了，剥削和剩余价值似乎在语言的神力之下就变得没有了；另一方面把国有企业污名化：既然是资本主义，就应该私有，私有比共有更公平。私人资本给自己戴上了“民营”的花环，一方面压榨工人以赚取高额利润，另一方面还给自己一个所谓“弱势群体”的身份，两边的好处都赚足。连史玉柱这样的亿万富翁都能打着弱势群体的旗号为自己叫屈，脸皮至厚则无敌。而且这样的舆论宣传把很多对经济不太了解的知识分子都给绕了进去。

六， 中国现在有资本，也有资本家，但是并不是资本“主义”。“主义”要求一以贯之，要求一统江湖，才是主义。中国的资本还没有控制国家政权。在中国，国家政权是高于资本的，不是为资本服务的。这一点与美国和欧洲的资本主义是有很大区别的。从经济上来说，中国是混合体制。中国的经济命脉掌握在国家手中，而不是私人财阀，与日本的状况也很不同。中国是有中国特色的市场化经济，如果不戴有色眼镜，是可以认可这个判断的。

七， 总结一点：中国是一个极其巨大而复杂的国家，如果仅仅算面积，并不是最大的。但是如果综合考虑它的人口、体量、经济和历史，就不得不承认，这是人类最大最复杂的文明体，面对这样一个观察对象，在种种形容词的后面把“主义”两个字去掉，才能避免瞎子摸象的陷阱。不搞“主义”，有容乃大。

• 我觉得不是
• 当然不能改旗。
• 看来我前段时间写的文章真不是出于无聊。
• 这就是我为什么强调“现在的中国不是资本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