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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西方人眼里的周恩来 -- 元亨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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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西方人眼里的周恩来--魅力篇

那是一个没有粉丝的年代(此粉丝非那粉丝,你懂的),甚至大部分粉丝的父辈那时还没出生,但是周恩来却有着一个不折不扣的粉丝群。

“我深深地被他所迷住,不可自拔。假如那时他对我说:‘牵我的手,我会带你去香格里拉的极乐之殿,’我会毫不犹豫地跟他走。”这里的他,就是周恩来,说话的是个女人,已婚女人,她的丈夫,也参加了会面,他的名字叫海明威。她是海明威的第三任妻子玛莎。时间是1941年,地点是重庆。海明威到中国访问,据说是受美国情报部门委托,来评估中国的局势。玛莎同行,一路上对中国人民的生活状况环境极为沮丧,而与周恩来的会见,让她的精神为之一振,说出了上面一番话。

周恩来对女人的魅力,在他自己不是任何刻意的动作,但倒下的,却绝不仅是一个玛莎,虽然说法语的大作家夫人有代表性。另一个站出来自白的“牺牲品”是蓓姬(Peggy Durdin),美国驻中国记者德丁(Tillman Durdin)之妻,在1940年代中国解放战争期间到过中国。1982年11月间,一批30,40年代在中国当过记者的美国人在亚利桑那州的Scottsdale举行了一个研讨会,回忆他们在中国的日子,其中的一个主题就是周恩来。研讨会上,蓓姬说,她从来没有遇到过比周恩来更有吸引力的人。她承认,在马歇尔调停期间,周恩来的才华与人品给她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乃至于某天,她丈夫德丁都看不过去了,说:“蓓姬,冷静点,你对周恩来太high了。”

周恩来就是有这种能力,无论男女,不分敌友,中外不挡,只要你跟他接触,他就能让你着迷。威尔森的传记中记录了一位国民党官员的话,他说他听周恩来讲话,听着听着就觉得,是啊,说的很对,就是那么回事。然后才一下子醒过来,不行啊,他是共产党,都是骗人的。。。。佛教里有说法,人修炼高了以后,能转物,就是改变周围的人物,无神论者周恩来似乎天赋“转物”神力。日内瓦会议前,张国焘同志觉得世界对周恩来不熟悉,于是在纽约时报上(1954年4月25日)登文介绍,题目就是《周是个圆滑的人》。

俾斯麦说过,最好的外交家是说真话的外交家,因为不会有人相信他,以为外交家说的都是假话,因此他就会牵着对手的鼻子走。这个标准显然不适用于周恩来,周恩来并不总是说实话。就在同一个研讨会上,老记者利伯曼(Henry Lieberman)说过在抗日胜利后,他到内蒙一带采访日军占领地区的接管情况,当时那里有国共以及苏联的军队,据蒋介石与苏联的协议,国军可以从苏军手中接管日军占领区。周恩来提出热河与察哈尔有两处地方,有人民军队驻守,因此不应交给国民党部队。利伯曼去了后发现那些地方只有苏联军队与国军,周恩来没有说实话。利伯曼回来后找周恩来对质,结果周恩来只是耸了耸肩。虽然这件事对利伯曼打击很大,那之前周恩来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个英雄形象。但是到了80年代,利伯曼还是认为:“我被周恩来迷住了(captivated)。。。。周恩来是我遇到过的最伟大的人物之一,这是因为他的魅力,他的技巧,他的坚强的意志和他的表演才能。”这一点得到与会者的共识。“魅力”(charm)几乎是所有美国人提到周恩来都会使用的字眼。蓓姬特别对比了国民党方面,“在国民党方面,没有人能在说服力和智力的魅力(intellectual charm)上与周恩来比肩,”(她随后也提到龚澎:“在国民党那里,也没人能与周恩来的公关负责人,那位温柔,可爱,美丽的龚澎相提并论”,几乎所有谈及重庆时期的周恩来的人,尤其是美国人,都会谈到龚澎。与会的另一位老记者Arch Steele说:“作为男人,我很难说我被周恩来迷住了,虽然我绝对是被龚澎迷住了。。。”)这次研讨会的发言后来结集出版(China Reporting:An Oral History of American Journalism in the 1930s and 1940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7),编辑者在前言中总结到:“在汉口,接着在重庆,这些带着疑惑而来的基辛格的前导者们承认,他们一个接一个的被迷住了,即使周恩来对他们说了谎,他仍然得到他们的欣赏。”

怀特没有参加这次研讨会,他给大会寄来了热情洋溢的祝贺信,信中再次强调周恩来与龚澎对他们这些人的思维的巨大影响。怀特的中文名字是白修德,还挺贴切的(White者,白也,Theodore,与修德谐音),他的另一本书《Thunder Out of Asia》有中译本《中国的惊雷》(新华出版社1988年2月第一版),译者端纳,不应该是宋美龄的顾问端纳吧?

我在主贴里提到周恩来与宋美龄的比较,这到与这批老驻华记者所见略同,人们总是会拿宋美龄与周恩来作比较。蓓姬说:“要想喜欢上蒋夫人几乎不可能。”自己身为记者的贾安娜(Annalee Jacoby Fadiman,是白修德那本书的合著者)举了一个例子,1941年,贾姑娘在重庆(那时叫Annalee Jacoby,Fadiman应该是婚后丈夫姓),宋美龄邀请她吃午饭,那时重庆饭店都有无烟饭店的告示(不知是不是贴在“莫谈国事”的边上),席间宋美龄请贾抽烟,贾本人抽烟,但看到告示,就拒绝了。宋美龄谈好莱坞等谈的兴起,到了三点还没谈完,估计贾姑娘烟瘾忍不住了,憋不住说:“蒋夫人,其实我抽烟,但是看到店里的告示,怕冒犯你。”宋美龄笑得很甜美,回答到:“那是给老百姓看的。”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宋美龄的传记作家喜欢引用的另一个例子,那是宋访美期间,罗斯福夫人与她会见,很有仁慈心的罗夫人问蒋夫人,你们是如何处理工会问题的?宋美龄轻抬玉手,在喉咙处划过,嘴里“咔”的一声,罗斯福夫人的反应可想而知。美国人眼里的宋美龄,用贾安娜的话说,“漂亮,聪敏,说一口比大多数美国人说得都好的英语。”显然,宋美龄能够与周恩来比一比的,只能是外交方面的技术性的比较,在人的方面,宋美龄与周恩来还不是同一个数量级的。

说到贾安娜,不由想到王安娜,王安娜是德国人,嫁给了王炳南,来到中国。据说,海明威及夫人与周恩来的见面,就是王安娜穿针引线的。王安娜有中文版回忆录《中国--我的第二故乡》(三联书店,1980年),里面对这次会见却语焉不详,只有几行文字:“直到现在,我有时也还回想起与海明威会见的情况。在那一个小时中,周恩来只说了两三句话,其它时间全是这位著名作家独自讲演。内容与解决远东诸问题有关。他的讲演富于空想,与根据具体事实得来的认识距离太远了。”这与玛莎的回忆很不一样,玛莎说的是,“我们听着周恩来的谈话,直到我们陶醉在他的话语中”。(Martha Gellhorn,Travels With Myself and Another,Eland Books 1983,其中提到一个“Dutch woman”,带他们去见周恩来,那个所谓的荷兰妇女,据称就是德国人王安娜。)

周恩来的魅力甚至是美国智库,兰德公司的一篇论文的课题:Chou En-lai: A Statement of His Political "Style" with Comparison With Mao Tse-tung and Lin Piao。作者是Thomas W. Robinson,有单行本发表于1970年,那时中美两国还没有踏上解冻之旅。文章提出,“政治舞台上的演员的风格的一个基本特点是他展示的个人魅力的程度。”但作者认为周恩来的魅力不如毛泽东。这里所谓的“魅力”,指的是一种政治领袖的魅力,重点在于领袖的号召能力。而在人民的心中,周恩来的魅力在于他的亲和力。回到上面俾斯麦的话,(转引自《龟蛇锁大江》The Serpent and the Tortoise-Problems of the New China一书,作者是Edgar Faure,1957年作为法国总理访问中国,与周恩来会谈。Faure接下来说,当前的外交家很少是政治家,多是专业人士。)由此不禁想到一句套话,用在周恩来身上似乎很恰当:周恩来不能算是同时代中国最伟大的政治家,但可以有把握地说,他是二十世纪世界政治家中最伟大的外交家,同时是二十世纪世界外交家中最伟大的政治家。

通宝推:一日千里,caoban,渡泸,夏至欧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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