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西方人眼里的周恩来 -- 元亨利
今天是周恩来逝世34周年,前一阵在找其他资料时正好看到了一些周恩来的英文资料,因而想写这贴。本来没有完成,但要在今天发,所以先发出来。有些资料没有消化,有些没有用上(斯诺的,和韩素音的),只能尽力了。
1974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25周年国庆招待会,是周恩来总理最后一次在公开场合露面。事前大家都猜测或者说期待周总理的出席,但直到宴会开始,与会的外国使节们也不知道周总理到底是否会出席。过了一会,靠近门口的人突然看到一个久已盼望的身影,周恩来总理走进了宴会厅!整个大厅一阵骚动,前面的人高呼周总理,后面的人拼命伸长脖子张望。精美的中国菜肴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外交官们也不顾任何外交礼仪或文明守则了,全体人员鼓掌,高呼,后面的人更是爬上了椅子,踩上了桌子,只为了能更清楚的看一眼周总理。很多人,中国人外国人的眼睛都红了,周恩来总理,明显的消瘦了,白发也更多了,只有那一双浓眉下的眼睛,还燃烧着奕奕的神彩。。。。。
一年零三个月以后,1976年1月8日,周恩来总理逝世,美国总统福特,联合国秘书长瓦尔德海姆表示了哀悼。前总统尼克松发表声明,称二十世纪能与周总理对世界历史的影响相匹配的人物屈指可数;周恩来的努力有助于黑暗时代的结束(1972年尼克松访华时,周在祝酒词中说,世界趋势是走向光明而不是黑暗)。国务卿基辛格也发表声明:“周恩来总理的去世,不仅中国失去了一个伟大的领袖,当代世界也失去了一位杰出的政治家。他对中国人民利益的忠诚,他对国际事务的深知灼见,他那种罕见的才智与个人魅力的结合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政界人物多套话,但尼克松和基辛格在这里却恰恰是限于场合,点到即止,未能充分表达他们的心情。基辛格在他的《白宫岁月》一书里关于周恩来是这样说的,“一言以蔽之,在我遇到过的所有人当中,周恩来是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两三人之一。。。。他在我们举行的谈判中潇洒自如,洞悉美中两国新关系的要旨。。。。他的去世使我深感悲伤,没有他,世界缺少了活力,未来也变得暗淡。”基辛格在完成了他的首次秘密中国之行回到美国后向尼克松汇报,把周恩来与戴高乐并列作为给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政治家。等到7个月后的1972年2月尼克松访问中国,见到周恩来后,他才明白为什么通常不在人背后多用褒词的基辛格会如此不寻常地对周大加赞扬,他与基辛格有同感。
作为一个大国的领导,必然具备很多高于常人的能力,但是在西方人眼里,周恩来最吸引人之处,把他和别的伟人区别开的,恰恰是他的个人品质和魅力,基辛格书里这样评价周恩来:有教养又无比的耐心,才华横溢而内敛。这里所说的教养(urbane),应当是指西方文化里的所谓教养,周恩来留过学,去过法国,英国,德国,及日本(据说本来想去美国,但考试(托福???)成绩不够未能成行),加上他的天性所形成的那种特质。尼克松则特别强调周恩来的细腻含蓄(subtlety),认为这是千百年中国文明薰陶研磨的结晶。在会谈中,周总理很注意用词的不同含义之间的区别,而在正式谈判中,周总理常常用迂回的方法避开有争议的话题,在外交事务中周总理则通过一些具体的事例来形象化的传达重要的信息。
基辛格尼克松当然是通过1971,1972年的中美互动中认识周恩来的,但他们的观点与绝大多数在以往几十年里与周恩来接触过的大到国家元首,小到新闻记者的西方人的观点惊人的一致,包括与中共交过战的敌手,美国的马歇尔在调停中国内战时与周共过事,他对周恩来就非常尊重。可以说,只要你与周恩来交流过,就没法不被他打动。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在1954年的日内瓦会议上,美国国务卿杜勒斯不仅拒绝与周恩来握手,而且下令美国代表团任何人不得与周恩来发生任何接触。多年来周恩来没有忘记这个耻辱,尼克松也没有忘记。他在《领导人》一书中回忆到,当他在北京机场走下飞机时,他有意伸出手,快步走向等候的周恩来,而周恩来则显得很随便的站在原地,英国记者威尔森对这一幕的描写是:这一刻,杜勒斯的阴影又浮现。
1954年的日内瓦会议和接下来的万隆会议是周恩来第一次在大型国际舞台上登场,施展他的外交才华和个人魅力,并赢得人心的时刻。联合国第二届秘书长哈马舍尔德称周恩来具有他“在外交界至今遇到过的最高超的大脑”。法国外长以简洁明了的法语称周恩来是个“完人”(un homme complet),法国的纽约时报《Le Monde》 把周恩来称为“一个革命的绅士”(Un revolutionnaire gentleman)。即使英国人也为周恩来动了感情,蒙哥马利元帅在1960年5月访华与周恩来会见后说:与周恩来会见的7个小时的每一分钟都是一种享受。“他与毛很不同。你从他脸上就能看出他机智又非常聪明。。。总的来说,他是个非常有才智的人,很吸引人,有迷人的风度。我如此的喜欢他,乃至于邀请他作为我的私人客人访问我在英格兰的家,而且可以就住在我家”。英国记者怀特(Theodore White)的反应与基辛格类似,称周恩来是他所见过的能让他完全被迷住了的三个伟人之一,即使后来在1949年后,由于大陆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后,怀特改变了他对中共的看法,但他还是认为周恩来是“他们当中最好的共产主义者。”另一位英国记者威尔森(Dick Wilson)对周恩来的看法则与尼克松一样,认为在周恩来身上,体现了古代中国的美德:温文而雅,彬彬有礼而又谦虚冲和。
西方人士屡屡提到的周恩来另一个品德是他对细节的关心,尼克松参观长城的前一天北京下了雪,在会谈中,尼克松注意到周总理离开了一会,后来他了解到,周总理是去按排第二天长城沿途的扫雪工作。尼克松还把周恩来与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及布涅日列夫做了比较,他认为周恩来具有一种产生于中国文化优越感的自信,这种自信使得周总理在任何艰难的谈判中不失风度,坚定,坦诚而又有技巧,与苏联人的花招或戏剧化不同,“周恩来从来不觉得有必要在助手面前证明自己的男子汉气概,而苏联人明显觉得有这种必要”(这句话很有意思)
西方人并没有忘记周恩来是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这个事实,事实上不管是基辛格还是尼克松,在与周恩来毛泽动打交道之前都了大量的准备工作,背景资料等等。尼克松甚至与一些了解中国文化,了解周恩来的人进行了访谈。(其中之一是法国前信息部长Andre Malraux, Malraux写过不少关于远东的书,其中一部小说中的人物据说就是以20年代上海时期的周恩来为原型),研究周恩来的人都喜欢提及顾顺章一家被灭门的事,以此来强调周恩来是一个为了共产主义信仰,可以做任何事的意识形态主义者。但这一点正好反过来加强了他们对周恩来个人评价的含金量。(我们在称呼基辛格,尼克松等“中国人民的老朋友”的时候也不应忘记这些人是百分之百的反共分子)
写周恩来的想法是在查宋美龄资料时产生的。而写完周恩来的这篇,却突然又想起了宋美龄。排除主义,意识形态这些,周与宋其实有很大的相似性。两人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宋有点特殊);两人都是向世界代表中国的人物;西方世界对周宋两人的欣赏,也多出自两人的个人魅力。那么研究这两人的共同点,也许会为我们未来的外交人士提供一些参考。
周宋两人的最基本共同点当然是两人都是中国人。这不一定是废话,因为西方人看中国人,首先注意的就是你身底里中国文化所折射出来的个人品质;另一方面,两人在西方成功的不可或缺的因素是对西方的了解(这一点也适用于李鸿章与顾维钧),在宋美龄是从小浸淫其中,而在周恩来是通过数年的留学,加上不断的接触,相比之下的是蒋介石与毛泽东,可以说毛蒋对西方没有切身的了解。还有一条就是,正是因为这个一人之下的一人对西方不了解,加上周宋与毛蒋的特殊关系,使得周宋在处理对外事务上有相当的自由空间,这也是两人能在外交上成功的一大因素。李鸿章与顾维钧没有这层特殊关系,在外交中处处受挚,因而李顾两人的成就不如周宋。这是我读资料的一点感受。当前来说,台湾在接受西方文化上比大陆步子似乎大一些,马英九本人是哈佛出身,其他人也多在海外受训(前几年谢长廷,前国防部长唐飞都曾在哈佛进修),当然,台湾的体制也不一样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局面可能不会再出现了。我们大陆能不能培养出懂西方又有深厚的中国文化底子的外交人?大陆从来不缺人才,所以我想这类人一定有,关键用人,以及用人环境,另外就是体制,如果处处挚肘,再好的人才也无处发挥。看看大陆的历任外长,陈毅以下(包括陈毅),与周恩来相比差的不是一个量级。当然,个人认为周恩来不能复制,就象比尔盖茨不能从哈佛商学院复制一样。那是天时地利人和三结合的产物,无法科学的重复。
链接:一些关于周恩来的细节
参考资料:
尼克松《领导人》(Leaders)
基辛格《白宫岁月》(White House Years)
威尔森《周恩来传》(Dick Wilson Zhou Enlai:a Biography)
Kai-yu Hsu Chou En-lai:China's Gray Eminence
斯诺《西行漫记》(Red Star Over China)
纽约时报1976年1月8日周恩来讣告及纪念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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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候耽美狼。
有一种悬念片的感觉
现在中国驻英国大使傅莹给人的感觉就不错,她身上既有中国文化的雅儒,同时她也通晓西方思维方式,对外工作做得有理有节的:譬如,火炬传递、乌鲁木齐75后在《卫报》上发文,宣讲中方的立场观点,同时照顾西人读者的逻辑。
你真是大好人!
刚才好不容易攒够了经验值,结果为了看忘情的新婚照片,一咬牙把买花钱留他那了。
这么短的帖子也给朵花,多谢多谢!
终于攒够了钱,给你把花献到主帖里。
哼,通宝推荐竟然啥都没有得到,小气的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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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一些在读有关周恩来资料中看到,以及以前听到的细节
传说宋美龄在西安事件中见了周恩来后,对蒋介石说,“为什么我们的人里没有周恩来这样的人才?”宋从直觉上与周惺惺相惜。威尔森的传记中也记叙了一位国民党官员的感叹,“如果周恩来当时站在我们一边,那现在在台湾的就是毛泽东了。”
威尔森在他的传记开头描写了他1960年在尼泊尔见到周恩来的情境,当时周恩来率中国代表团出访亚非国家。在尼泊尔时,举行了记者招待会。由于某种原因,记者会改期而威尔森未能接到通知,等他赶到会场时,记者招待会已经结束了。周恩来知道后,同意为威尔森举行一次独家采访。当时已是深夜,明天一早代表团还要上路,代表团其他成员站在周围等着会见结束,有人用不耐烦的眼光看着威尔森,连外长陈毅也“郁闷地把他硕壮的体重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但是周恩来还是那样礼貌耐心,在近四十分钟的会谈中专注的看着威尔森,几乎就是为他一个人重新讲述了刚刚讲过的内容,“好像他有世界上所有的时间一样。。。他尽一切努力满足我的所有要求,却又没有一丝傲慢或高人一等的派头”。
顾顺章灭门案,河里好象有过讨论,记不清了。虽然有人说总共杀了一百多人,西方的材料认为总数不可能超过四十,据说国民党写的周恩来传记里根据内部资料包括当时警察局办案人员的叙述,结论是一共死了24人,有顾的妻子,三个孩子,嫂子(弟媳),姐(妹)夫,及岳父母,其他人中还包括一名欧洲人。有一名顾的孩子幸免于难,因为一名杀手临时手软了。后来这个孩子还与顾顺章团聚了。关于这件事,尼克松有段很有镜头感的描写:周虽然具有迷人的风度,却曾亲手杀过人,完事后镇静地边走边点上一只烟。
尼克松除了正式会谈,有很多时间是与周恩来聊天,两人的话题涉及政治,历史和哲学,周恩来每一样都能拿得起来,应对自如。但是尼克松发现在有些外国历史细节上,周恩来的知识被意识形态牵着走了(这也许是中共宣传的结果,把领导给忽悠了)。比如法国大革命,周恩来说那些与殖民主义者作战的士兵都是志愿军,尼克松说其实其中有很多职业军人。又,周恩来说林肯发动南北战争是为了解放黑奴,他的胜利说明人民支持他。尼克松说,其实林肯发动南北战争不是为了解放黑奴,而是要把那些想从联盟中分裂出去的南方的州拉回来。解放黑奴只是为此目的服务的一种策略,林肯虽然反对奴隶制,但在那时他只解放了那些反叛州里的黑奴而没有解放相安无事的州里的黑奴。
在与基辛格的会谈中,出身哈佛的基辛格博士每次总是提着一大包文件资料,而周恩来总理面前就是一张纸,上面写着会谈的一些要点。记得当时国内有一个传闻,说基辛格每次还在口袋里藏个录音机,有一次大概是身体的动作碰了录音机的哪个按钮,录音机突然发声了,基辛格很囧,周恩来哈哈大笑,说:“老兄,你把录音机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不好吗?”
另一个传闻是,尼克松出了一个谜:只有中国有,每人一个,每家几个,但全国只有十几个。周恩来马上就猜着了,他微笑着看了一眼在坐的郭沫若,郭喝了一杯酒后也猜出来了,是十二生肖。
西方研究周恩来的一本必读书是Kai-yu Hsu的《周恩来,中国的元老》(Chou En-lai:China's Gray Eminence)查了作者的中文名字,叫许芥昱,旧金山大学教授。他对周恩来的评价是:“周恩来的外交生涯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他个人的吸引力。” 这是几乎所有人对周恩来的一个共同的感觉。第一个把中国共产党人介绍给西方的斯诺是这样描述周恩来的:“他身上有某种吸引力,这似乎来自个人魅力和权力的组合。。。他在南开的日子里常常在舞台上搬演女性角色,但我遇到的这个人没有丝毫的娘娘腔。。。只有魅力,这是他成为红色中国第一外交家的品质之一。”
许教授书中写了一件事,1960年代初,当时联大秘书长哈马舍尔德访华,周恩来总理每次都安排哈马舍尔德团里的一个年轻助手美国人与哈马舍尔德坐在一起。周总理说:“我知道那个年轻美国人只是个便衣,但我还是对他特殊照顾。每当摄影师照相,我都要拉他一起照,宴会也给他安排一个位子,他给弄的不知所措。我们不要怕美国情报机关的特务,相反,我们可以作他们的工作。”
纽约时报1976年1月9日在周恩来的讣告也提及周的细腻与含蓄。说邓小平是个很直接了当,很冲(blunt)的人,邓在1975年中美会谈中就美国对苏政策的危险性,严厉警告福特总统和国务卿基辛格,而如果是周恩来就不会如此教训人。
周恩来在重庆曾家岩办事处时,很多美国人来访,海明威也来过。但海明威可能自己对革命有一套理论,见了周恩来大谈特谈,滔滔不绝,周恩来几乎插不上嘴。1954年日内瓦会议期间,周恩来会见了卓别林。卓的自传中只有很短的一段描述,没有任何评论,也许电影人总是认为画面胜于评论吧(抑或是对美国文化大革命--麦卡锡运动--心有余悸?)。会见前,卓别林被告知,周恩来有重要事,可能会晚到,可是等卓到达周的别墅时,周已在门前等候,卓自然要问,事情办的如何,周拍了拍卓的肩膀,说:“都解决了,就在五分钟前。”
---1月10日补充----
威尔森书中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细节,1972年一位研究中国问题的美国女士维特克访华。年轻而对中国充满热情的她想采访中国妇女,周恩来把她介绍给中国第一妇女--江青。老练的周恩来无疑是想让江说露嘴,事实上江确实说过头了,这正中周恩来的下怀。1973年毛泽东知道了江与维特克的会谈内容(维特克后来出版了《红都女皇》,中方称维特克是中情局特务),毛大怒,写了封信痛斥江青。据威尔森书中说,毛的信中有句话:“我真的羡慕周恩来的婚姻。”
高文谦的《晚年周恩来》,前几年高在哈佛作过一次讲座,亨利也恭逢其盛。那时对高及其书一无所知,以为是中美两国合作研究项目。听了后很失望。本来冲着哈佛之名而去,想像的是一场学术讲座,结果感觉是听了一个故事。后来知道高是自费留学(更象是林冲夜奔),因此书中依据的很多中央文件没有来源,他的讲座中没有一个资料索引。比如毛泽东最后对周恩来的治疗的态度,是书中重点。高说他的结论来自中央某文件。但没有说明具体的来源,比如是哪年哪月哪日,文件号码等等。即使记不清了,你要说明。不知书中有没有索引,反正这次讲座很不符合学术规范,更不用说是在哈佛了。开头主持人提到,这个项目哈佛赞助了7年。高文谦面色很不好(从中医来看,一定别来有恙),虚胖,看上去与其说是个学者,不如说象个小老板。
贴子得了那么多花,宝,心里很感激,更知道这是冲着周恩来的。但是,相信现代中国人中,对周恩来不以为然的也不在少数。这不奇怪,其实不仅是在对周恩来已没有切身感受的70后,80后中,即使是在60后之前的人群中,这种意识早已存在。80年代初,北大曾有过一次民主选举海淀区人民代表。在那次轰轰烈烈的选举中,不少人已经对周恩来提出很激烈的批评。记得有台下观众在竞选人演讲后的问答中问:如果你有机会成为彭德怀或周恩来,你会选择谁?竞选人答:彭德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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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某的评价有偏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