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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亨廷顿的宿命论魔咒:领导暴力革命越成功的政党自误将会越深 -- 隐字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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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我来讲讲科学和哲学的关系

老早科学和哲学就是一回事。希腊人意义上的episteme,在巴门尼德那里用aletheia(真理)来与doxa(意见)区分,强调知识只能是研究是(存在),而不能研究“不是”(非存在),这也是西方思想中存在论思想的滥觞。这一滥觞某种意义上对整个西方思想都具有决定性意义。之前的哲学传统主要是以元素论为主的自然哲学传统,研究的主题是arche(本原,万物由之而来,而又复归于之)。但是从巴门尼德开始就赋予了希腊文化一种完全不同的特色,这样一种影响的深远程度不纯然仅仅是思想性的。这样一种转变实际上已经早已预告了希腊罗马多神信仰的解体,并早早为基督教神学准备好了思想工具。

通过这样一种区分,经由苏格拉底-柏拉图传统的提炼,把是者(存在者)归于eidos(相,普遍概念或曰理念),eidos才是最真实的东西。任何可感事物都在于对理念的模仿。知识在于把握eidos,而把握eidos在于回忆灵魂(柏拉图主义接受奥菲斯教中的灵魂学说,认为灵魂不朽)。并根据原型(理念)和模仿(可感事物)区分了可感世界和可知世界,并根据与理念的相似程度区分了三种类型的知识:理念知识、数学知识(较理念知识稍次一级,但是比感性知识要高)以及感性知识(严格说,他不认为这类算作知识)。后期的柏拉图面对理念论所遭到的责难,又写作了《通种论》,研究了有无、大小、多少、动静这样一些理念,并研究它们之间如何相互通约,这可以视作早期的范畴理论。柏拉图的哲学体系可是视作巴门尼德研究存在问题的进一步深化,但是尚未获取一种成熟的以形而上学为基础的知识体系。

而到亚里士多德这里才真正意义上建立了基于形而上学(第一哲学)的知识体系。他明确指出第一哲学是研究being qua being的学说,即就不在一个主词之中,又不述说一个主词者,也被命名为实体ousia。说得明白些,being A和being B是两个beings,但是并非一切beings都可以称作ousia,只有不能用来作描述其他主词的being(如“是动物”,普遍概念),以及不能用做主词而必须依附主词的(如是白的,即偶性),才能叫做ousia(即固定充当主词的)。而后再根据所确定的ousia,进一步规定其他形式的being,并以此形成诸范畴,并按照范畴的种属层级划分第一哲学(形而上学)以外科学的门类为物理学、动物学、天文学、伦理学、政治学以及修辞学等等。

及至后世,希腊哲学的框架逐渐为基督教神学所接受,经由了一些争吵,从奥古斯丁主义到实在论和唯名论的争吵再到后来的亚里士多德主义在托马斯主义中的复活。但是认识问题始终也不是基督教哲学的主要问题。因为知识的来源主要被认为来自启示之光和自然之光,但在中世纪“哲学是神学的婢女”的背景下,自然之光是被认为从属于启示之光,并且是来源于启示之光的。而古希腊哲学中的实体在中世纪里首要的是归于上帝。因此实际上作为一个能动者并不像我们所习惯的那种近代以后的思维方式那样,毫不怀疑认为“人是能动的思考者”那样。在基督教世界观中,能动者只是上帝,而人作为上帝不完全的模板,并且自由意志普遍认为是恶的来源(《创世纪》中,女人是因为吃了智慧果产生了自由意志,所以才犯下了原罪),一种为近代以后的人们所习以为常的那种能动的认识并不为那时的人们所知。

至此,从希腊传统到基督教传统中的科学就是上述所描述的那种形态。这种科学在中世纪包括了基督教神学形态的形而上学(以自然之光来为启示做旁证)和称作世俗学问的七艺(文法学、修辞学、辩证法或逻辑学、算术、几何学、天文学和音乐,注意此时的“辩证法”尚不具有后来的意义,主要是以相互诘问的对谈方式来提高逻辑思维能力)为整体。然则七艺虽然在文艺复兴以后在中世纪大学(教师与学生共同组织的学术行会)逐渐为学者所喜爱,但在正统教会的意识形态下,相对于神学仍属于次一等的学问。但是基督教的经院哲学研究也客观上保存了知识,出现了实验科学的始祖罗哲尔·培根(不是那个弗朗西斯·培根),并且把亚里士多德三段论逻辑学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实际上那种认为中世纪神学是一种非理性的产物恰恰是成问题的,中世纪神学恰恰以自然之光的理性态度来研究神学,并且为后来近代哲学的专项提供了知识贮备。

而近代科学体系从哲学中的分化可以起源于伽利略—笛卡尔传统带来的变化。首先知识在方法论上得到一种普遍共识,认为知识应当按照欧几里得几何学的方式得到建立,即数学化的科学体系,后来莱布尼茨称之为mathesis universalis;其次随着近代哲学在笛卡尔那里的转向,实体慢慢从上帝那里下降到了自我,而作为自我的实体,从自我本身获得知识的确定性,因此认识论慢慢成为了知识或者哲学的主题。因此在近代哲学到德国古典哲学到马克思主义到当代自然科学体系,“认识是可能的”都在这一形而上学转向中当作不假思索的前设而被接受下来。而科学和哲学分道扬镳大致可以算滥觞于此。

正式的分道扬镳可以认为是从奥古斯特·孔德开始,他开创了实证主义哲学运动。由于近代哲学影响下的自然哲学各个分支研究的不断深化,使得自然哲学开始有了自我意识,逐渐发现自然哲学体系似乎可以不依赖哲学形而上学的证明。随着以研究自然界因果关系的诸实验学科的兴起,实证主义产生了把这样一种方法作为普遍科学范式的想法。这种类似想法一直到20世纪初,又在维也纳学派的逻辑经验主义再次出现了。

但是我们必须明确的是这种在当今仍然是诸自然科学主流的方法论——实证科学方法论——虽然并不研究形而上学,但是那并不意味着实证科学体系不依赖某种形而上学学说。实际上发生的是,恰恰是近代哲学的认识论转向和伽利略的数学自然科学理想,二者一道为实证科学体系奠定了形而上学和方法论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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