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随笔乱扯——先扯苻洪 -- 西瓜子

“悖论在于，下列两个版本都是错误的，它们都遗漏了实在界：（1）主体自由地从一个虚拟现实飞入另一个虚拟现实，他是纯粹的幽灵，知道每种现实都是虚假的；（2）以为在母体之后存在着真正的现实，这种想法是妄想狂的假设。这部电影的错误并不在于它提出了下列主张——在虚拟现实的仿真（VR simulation）之后存在着实在界。”

“《黑客帝国》的正确洞察也表现在这里，表现在下列两个性倒错方面的重合上：其一是把现实化约成由独裁统治控制的虚拟领域，这些独裁统治是可以中止的；其二是有关这一自由的隐含真理，即把主体化约成彻底工具化的被动性。换言之，《黑客帝国》的结论是正确的，但方式却是错误的（反向的）。我们只需要把术语翻转过来，就能了解事物的真实状态：这部电影重显为我们进入真实情形的东西，实际上恰恰是它的对立面，即维持我们存在的基本幻象。不是说，我们生活在虚拟现实中，梦想自己是日常普通现实中的自由能动者，而实际上呢，我们只是由母体开发的羊水中的被动的囚徒；而是说，我们的现实是生活在我们所知的社会世界中的自由能动者的现实，但为了维持这种情形，我们不得不用不被承认的、可怕的、迫近的幻象（即成为由母体开发的羊水中的被动囚徒）来补充这种现实。人类条件的秘密当然也在于，何以主体需要这种淫荡的幻象来支撑其存在？”

齐泽克这两段话读着很晦涩，简直有些坑爹。但我认为对于理解《黑客帝国》的认知很有指导意义。我这里试着简化一下:

第一段其实讲述了《黑客帝国》编导将虚拟和现实予以了错置，他所展示的虚拟的世界本身就内含着对现实的虚置，这是对虚拟世界进行再虚拟的手法；对母体之后存在真实的假设以及最终人类堕入到不断挣脱母体序列的循环之中，这种按排实际就隐含着人类对母体的挣脱的目的只是为了追求母体之后的实在。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若如此，人类的反抗是徒劳的，何必又要反抗呢，人类反抗母体的目的并不仅存在于追求某个更好乌托邦的这个不切实际的愿望里头，还包括在“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样一个人类内在属性，这在齐泽克的第二段话里就很清楚了。

齐泽克的第二段话里认为《黑客帝国》似乎再现了我们不能摆脱母体奴役的现实，现实生活中我们也的确是受着难以摆脱的奴役，但我们却是能动性的人，正是我们对无处不在的难以摆脱的母体的奴役的“幻想”，害怕成为永恒的“囚徒”，才倒逼我们认清现实。所以不是《黑客帝国》再现了我们的现实，而是《黑客帝国》营造的某种现实是我们所惧怕的，只是这种惧怕补充了我们对现实的理解，使人们的认知更加周全。

在这里，齐泽克可谓一针见血，其实《黑客帝国》里对母体和干电池关系的深刻洞察并非是新鲜事物，前苏联早期革命家葛兰西《狱中札记》就曾阐过这种思想，认为现代国家无所不在的统治下，人的主体性将会丧失，即成为失去阶级意识的干电池。但这样的思想是有问题的，正如齐泽克尖锐地指出的，在《黑客帝国》里，存在着自身的终极非一致性，那就是如下两段台词：

“孟斐斯：真相就是你是奴隶，尼奥。真相就是你和我们每个人一样，生来就受奴役……关进无法嗅到、无法尝出、无法触摸的监狱。你心灵的监狱。”

。。。。。

“在这部电影即将结束时，母体的特工史密斯：你是否知道，第一个母体是要设计成完美人类世界的。在那里没有痛苦，人人快乐？但那是灾难。没人会接受这样的程序。〔充当电池的〕人类的全部所得已经丧失。有人居然相信我们缺乏描述你的完美世界的编程语言。但我相信，人类作为种属是通过痛苦和不幸来界定自己的现实的。完美世界只是梦想，你的原始大脑一直都在试图从这个梦想中醒来。母体之所以被设计成这个样子，设计成你们文明的顶峰，原因也在这里。”

这里是极为矛盾的，前者强调了人类只能沉沦于被母体控制的虚拟现实里；后者却又强调人类对现实的认知来自于痛苦，而有痛苦就有抵抗，又如何能够沉沦不拔呢？

正如，齐泽克最后指出的：人类条件的秘密当然也在于，何以主体需要这种淫荡的幻象来支撑其存在？所谓资本主义时代的“干电池”现象只是被虚拟的现实，只是意识形态操纵之下的短期幻象。而这一幻象的存在及其打破都是与资本主义经济发展方式密不可分的，正如大卫.哈维和伊格尔顿对后现代主义幻象所揭示的,那种将民众区隔为各类小众的"身份政治"，似乎成功瓦解了人们的阶级意识，人成了马尔库塞的“单向度的人”，或者成了阿尔都塞的“无主体性的人”，人们只能徒劳地各自为政地在“母体”中挣扎，但这一切并不是后现代主义意识形态专家和学者所描绘的社会自然演化且无以挣脱的后果,而是资产阶级统治者刻意操纵的意识形态后果。是先有这类人为推动的进行政治“区隔”的统治需求，才有后现代主义的说教,而不是相反。但这一切是与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的演化高度相关的。

后现代主义盛行期恰恰是在70年代全球经济危机前后，这段时期是西方经济摆脱福利资本主义和凯恩斯主义的时期，资本主义国家为了摆脱工资不断上涨、国际竞争却不断增大的压力，对内解构阶级意识、瓦解工会力量的迫切需要，对外重归重商主义的金融扩张又急须破坏他国威权主义壁垒，引发了积累方式的调整，为瓦解工会、迫使工人放弃稳定增长及长期雇佣的劳资关系，提倡兼职、自由职业，推崇对一切集体性权威的解构。后现代主义和新自由主义这对亲缘很近的表兄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成了意识形态扩张的利器，金融垄断资本主义所取得的相对于落后国家的经济成果，又进一步“反证”了它们的正确性。然而一旦这样的经济背景或基础发生变化，后现代主义必然式微，实际在西方学术界，詹姆逊、齐泽克、哈维、伊格尔顿等这些大家对后现代主义的持久而广泛的批判，再加上资本主义导致的贫富高度分化、华尔街创富神话的破灭、国际矛盾的尖锐化以及不尽的战争，已使得后现代主义失去了光彩。

因此，《黑客帝国》将后现代主义对符号世界的极端描绘，对单向度的人的精致刻化搬上了舞台，并不是因其贴近现实指涉未来从而引发共鸣，而是人们对其所描述的压迫恐惧而产生共鸣，这样的恐惧其实才是对现实进行理解的补充，并使人们保持着压迫的反抗对美好生活的追求（而不是被《黑客帝国》简化为对母体之后的乌托邦的追求），因此不论是什么样的“母体”都面临难以逃避的现实：国家统治的和谐面具随时都面临着被激醒的阶级意识刺破的危险。

现实只有一个：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