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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耶胡达·绍尔访谈:管窥以色列军队的一些情况(上) -- 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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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耶胡达·绍尔访谈:管窥以色列军队的一些情况(下)

绍尔:另外有一次,我们去搜查一个巴勒斯坦警察的家里。他是个警察,肯定有枪,我们找的就是他的武器。整个搜查持续了大约三四十分钟,把他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不过我们倒也没怎么弄坏他的家具。最后我们终于找出了一支手枪,还有一个Ak-47步枪的弹夹。这是个转折点。我们立刻把他扔进浴室里,开始打他,使劲打。我们有些士兵手里拿着大棒子,把他屋子里的一切打得粉碎。既然找到了武器,当然就有理由发泄一下啦。这时候连长和副营长进来了。连长是个体面人。他的弟弟和我一起受的新兵训练。接下来的事情让我永生难忘。连长走过客厅走廊,看了看给打坏的一切,说道,你们怎么弄成这样?过了几秒,他又说:好吧,你把这个东西给我带走了,你把那个东西给我带走了(You take this and you take that.)。我看着周围,看见有人大梦初醒那样,哦,天哪,我怎么把这里弄成这样了!

三个星期的行动结束之后,我们回到营地。大家一起开会。连长先是训了我们十几分钟的话,然后放美莱村惨案的纪录片。我当时就看得哭起来了。

问:怎么会给你们放这样的纪录片?

绍尔:算是军营教育的一部分吧。就是让你看看士兵们在战场上可能做出什么暴行。反正就是让你赶快从执勤状态中清醒过来。连长问,你们当中谁觉得搜查一栋房子,搜查恐怖分子是需要把所有东西全部打碎的?有8个人举起了手。你看看,先是训话,然后再放纪录片。你知道什么事情做错了,可是还有人有那个胆儿举起手来。这就是我看到的现实。

这个场面让我清醒了,让我意识到我们究竟做了一些什么事情。

从军士长训练中心出来之后,我就成为了所谓的指挥官。把我派去了黎巴嫩边境去服役。那一段时间相对安静一些,就是巡逻。可是过了几个星期,又把我派回希伯伦。那时我的生活就是这样,在星期五上午的时候,我还需要站在岗亭前,穿着黑衣的巴勒斯坦妇女在我面前抗议示威,反对占领。到了周日我休假,就跑到总理府前示威游行,反对占领。我把一些信息透露给国际人权组织,我非法接受一些媒体的采访。

问:什么是非法接受采访?这是说你不能接受采访,对吗?

绍尔:是的,就是这样。我成为了士官,很快我就成为连军士长。今天回头来看,这是我必须的一个经历。如果你是一个排的军士长,那么你要做的事情就是每天带着人出去巡逻,去面对那些示威抗议和游行。连军士长的事情是每天管理后勤,吃饭、被服什么的。我不想再去前线了。我们在希伯伦的任务完毕了,又调到伯利恒附近执行任务。我带上我的士兵到希伯伦大学去搞座谈,谈谈怎样拒绝执行(占领)任务。我把手下的士兵派去跟人权组织交流。我就是这个系统里的一个bug(漏洞)。

好了,现在我告诉你的这一切,我尽力而为,用我所能够呈现的方式尽力呈现给你。我所做的一切,向外界传递各种信息,跟人权组织谈话,组织各种交流——过了几个月之后,我突然意识到,这是因为我的沉默,因为沉默,我才犯下了过去的那些罪行(to carry out the crime I carried out),我才在今天把事实说出来。说句实话,你可以把这些行为归咎于你的部队,归咎于你的指挥官,归咎于犹太人定居者。但是你指责别人往往会让你对自己的所做作为视而不见。突然间,我认识到了,耶胡达绍尔已经变了。

我希望我能够有所变化,就像一根在黑暗里点燃的蜡烛,即使不够明亮,也要尽量照亮一小片地方。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从前那个朝着巴勒斯坦人打出过几百发榴弹的士兵正在改变中。我认识到的那个战术,什么“反击”(response fire)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在希伯伦呆了几个星期,我们发现“反击”战术根本没有任何作用。后来每天下午五点,我们就开始朝他们可能开枪的那一带任意射击,防止他们开火。打了一阵,为了节省弹药,我们停止射击了。到了六点,天色变暗,他们照样开枪。这时候我们又进行回击。这样又过了几个星期,我们觉得这个做法根本没作用,隔着那么远乱打,没作用。那我们开始采用“暴力巡逻”(violent patrol)的做法,坐上轮式装甲车,直接进入(巴勒斯坦人)社区,撞坏停在路边的汽车,朝着关闭的商店里发射火箭弹(RPG),朝着屋顶的电视卫星天线开枪。这下有效果了!你看过这些照片吗?就是我那时候看到的。

问:网上到处都是,都可以找到。

绍尔:这就是我看到的。我看到的巴勒斯坦人分为两种,“尤格西姆”和“乌加西姆”(根据希伯来语音译)。我们对付第一种人的做法很简单。军事情报人员把他们列入黑名单,提供给我们各种照片、名字、住址等等。我们找到这个人,把他家包围起来,抓住他,用眼罩蒙上,带回营地里关上几个小时。第二种人是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在过边检站的时候,(巴勒斯坦人)排成一队,你发现这样的人站在后面不老实,然后你逮住他,弄到太阳下晒两个小时,好好地教训一顿。怎么个不老实?比如说,他挡着你巡逻的路了,你在检查他的身份证时他笑得太灿烂了,太过于自信了。然后你扣下他,把他交给当官儿的。还有戒严(curfew),要求每个人呆在家里不能出去。2001年1月到2003年12月,希伯伦的戒严时间多达377天。377天,白天和夜里哪儿都不能去。单单是实施宵禁(night curfew)的时间,就超过500天!有谁敢违抗戒严令,在太阳下晒8小时再说。要是第二次给逮住违反戒严令,晒三天。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遭到这样的待遇。你要这么对待他们,他们才会感觉到以色列国防军的真实存在。以色列军队的一个看法就是,应该让巴勒斯坦人感觉到军队无所不在,这样他们想要发起袭击的时候才会感到恐惧。所以,你要用各种方式来展示这一点。

在希伯伦一般一天会有三次巡逻。两次由军队士兵巡逻,一次由边防警察来巡逻。晚上十点钟到早上六点钟,士兵走在街上,随意闯进任何一家巴勒斯坦人的房子里——到底闯进哪一家,由军士们决定——然后把男人赶到一间房子里,女人赶到另外一间房子里。然后就是搜查。你想象一下凌晨两点钟的时候把你从被子里赶出来的那种滋味。搜查完了,你走出去,大声喧哗,叫嚷,然后又闯进另外一家去搜查。要么就从这家的屋顶跳到那家屋顶,四处看着。八小时里士兵做的就是这些事情。24小时乘以7天,一年下来不间断地这么做,从2000年年底到现在没有改变。这就是要让巴勒斯坦人知道,以色列军队总是在这里。你所不知道的仅仅是士兵们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开始搜查,什么时候给你找麻烦。巴勒斯坦人只能产生这种被窥视、被追逐、被抓捕的感觉。这么多年从未停止!

突然间,我意识到了自己的这种行为的问题所在。我想我应该为停止这种行为做出应有的努力。那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努力,只是觉得我需要这么做。

我把这种想法跟我的战友谈起。发现他们也有类似的想法。这就是为什么Breaking the Silence诞生的原因。

问:您是这个组织的发起人和组织者,是吗?

绍尔:是的。我们在兵营里,谈论下一步该怎么办。你看现在这周边的人,他们知道什么是杀戮吗?他们不知道那一边的情况。这些把我们送到被占领土上的人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在西岸做了什么。我们想,应该把希伯伦的情况介绍给特拉维夫或者耶路撒冷。其实我们在希伯伦做的事情,同样在拉马拉和纳布卢斯重复了。相比之下,希伯伦的情况已经算是很不错了。不过,正是在希伯伦的长期驻守,我们彼此之间互相熟悉,并且能够组织起来了。

2004年3月,我从军队中退伍,2004年6月1日,我在特拉维夫举行了一个(希伯伦)影像展览。我们营有64人参加了展览。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怎样继续下去,我们连朋友都没有。但是在展览开始的第二天,我们突然变得全国知名了。从来没有哪个退伍军人组织起这样的展览。到处都是新闻报道,一下子来了7000多人参观展览。四个月后,我们还应邀到国会进行相关的展览。在一片批评和赞同的声音当中,我们发现很多退伍士兵也有同样的故事和类似的经历。最后终于促成了Breaking the Silence的诞生。后来它注册成为一个非政府组织。

问:我想知道2004年您退伍之后以什么工作谋生?

绍尔:我一直是Breaking the Silence的志愿者。我们主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各种军人,记录他们(在巴勒斯坦)服役期间的证词。时间从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义到今天。总共有超过1000名军人在我们的镜头前作证。我们从多个方面证实这些证词的准确度,然后用不同的形式发布。第二件主要做的事情,就是用我们自己的个人经历,和证词一起对相关人士进行宣讲,到不同的地方宣讲。有很多讲座、交流、和座谈,每年有三四百个,要跟超过一万人交流,有以色列人,也有巴勒斯坦人。这些交流和宣讲活动也在西岸,在希伯伦、拉马拉等地开展。今年我们采访的军人就有120人,大约三分之一的是现役军人。其中50人参加过刚刚结束的在加沙地带的军事行动。参加我们活动的有很多准备服役的以色列高中生,也有来自其余年龄阶层的人。

问:你们为什么会这么持续下去?

绍尔:军人们的大体想法是,我们是军人,要保护国家的安全。有些人会认为,军队就是用来镇压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人。我们不是和平主义者。别弄错了。我们只是反对占领(巴勒斯坦)。我们相信那里的人应该自己统治自己,而不是让外国军队来统治,哪怕这支军队是我们的军队。我们要告诉年轻人真实的情况,以加强对占领的反对,加强人们对道德、责任意识的讨论。Breaking the Slience应该建立一个安全区,让人们去好好讨论我们(在巴勒斯坦问题上)的道德责任。

问:您说到“占领”的时候,您觉得以色列军队控制的哪部分领土应该是“被占领土”?

绍尔:看好了,这不是领土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约旦河西岸,加沙,东耶路撒冷……那里的人跟我是不平等的。巴勒斯坦人生活在军事统治之下,他们无法选择统治者,军队就是统治者。这一点很简单。这跟历史无关,就是一个现实:在他们头上生活着一个军事集团,而他们没有任何权利。

问:那么,你们是如何获得资金支持的?

绍尔:我们的预算,就目前来说大约有300万谢克尔(约合76万美元),钱不少。不过你一年举办三四百个交流活动,交通费就不是个小数目了。这笔钱里大约15%来自私人捐助,5-8%的前来自国家犹太人基金(Jewish Foundation of the State),大约50-60%来自欧洲和挪威这种国家的政府资金,主要是留给以色列境内的交流和培训活动。其余的预算来自一些私人基金,比如说Open Society Institution或者洛克菲勒兄弟(Rockfeller-Brothers),以及一些教会组织。你在中国应该对这些情况很熟悉吧?

问:其实不算熟悉。非政府组织在中国开展工作是另外一种情况。对了,您的家庭是怎么看待你的这份工作?

绍尔:(笑)你要知道,我们一直不在家里谈论政治。你要把政治话题放在餐桌上,就等于引爆了一颗原子弹。

问:您认为在结束占领这个问题上,您真的有所成就和进展?

绍尔:没有。要结束占领,单靠Breaking the Silence是不行的。这个政权不会因为我们这个组织就会做出任何让步。我们改变的是以色列人的观点和看法。我们四处传播各种消息,让以色利人有所了解,改变他们的固有观念,同时我们也改变外国人看待我们的态度,也许会改变巴勒斯坦人看待我们的态度,这一点是很重要的。

问:您觉得占领者对于巴勒斯坦人的不良行为(abuse)是否有显著减少?

绍尔:没有。

问:您问过巴勒斯坦人他们怎么看待……

绍尔:我带着很多以色列人到希伯伦或者希伯伦南部的时候,这些以色列人总是以为自己知道了事情的另一面。但是实际上我的经历是以色列占领者当中最直接的一面,而另一面应该是生活在当地的巴勒斯坦人的情况。我们会跟巴勒斯坦方面的许多非暴力活动人士进行接触,同时我们带去的人也会跟他们交流自己的情况。对于我们的许多年轻人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踏入一个巴勒斯坦家庭,去聆听这个家庭的经历和故事。

问:有没有以色列的检查院或者相关部门就您可能“泄漏机密”而起诉您?

绍尔:我们所发布的每一条信息,事先都已经经过以色列军事检查部门的审核和批准。我们绝不会损害以色列的国家安全,我们只是反对占领,因为我们知道占领本身损害了以色列的国家安全。我想(审查)可能对于你这样一个来自中国的人来说有点怪异。但是就以色列来说,它的军事检查部门可能是所有政府机构当中最开明的。

问:这可真是太独特了,要知道政府部门,尤其是审查部门,往往是保守派人士充任。

绍尔:人们看待问题的时候,总是非黑即白。一说起审查,每个人都认为这是特拉维夫要干的事情。但是至少在过去47年里,军事审查部门处理的其实是希伯伦这种地方发生的事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以色列一直在内部有争执:是要进一步进行占领,还是要进一步的民主化和自由化?这个争执现在正在进入关键阶段(crucial)。我们希望以色列能够走出积极的一步,结束占领。而事实则跟我们西方的相反。47年,以色列独立以来三分之二的时间里,我国的战略规划一直是保持对巴勒斯坦土地的占领。结果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投入了大量的政治、经济、军事和外交力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常常想,跟我年龄一样大的巴勒斯坦人,31岁,从来不知道自由生活是什么概念。他们当中某些人根本不知道大海是什么样子,只能从电视上看到。这一切让我感到难受,我觉得我得为他们的这些遭遇负责。

问:最近在加沙地带发起的“护刃行动”,您是怎么看的?

绍尔:我们正在做相关调查。我们采访了50多个参加行动的军人,不过要得出结论还需要一点时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点:事情看起来有点不妙。对普通人来说,现实可能很恐怖。我们(军队)以前从来没有越过的底线,这次给越过了。军队对加沙城区进行了炮击。你知道这种武器的精确程度。这么做简直是发疯了。你看到的平民伤亡人数如此之高,这一点都不奇怪。我在希伯伦打出来的是40毫米榴弹。这一次呢?迫击炮弹,还有150毫米口径的重炮,15米内炸得片甲不留,杀伤半径达到150米。几千发150毫米口径的炮弹打进了加沙地带。任何一个下令用150毫米口径重炮进行炮击的指挥官,都无权说“我们已经为避免平民伤亡做出了最大努力”。

不是发射炮弹的士兵要为此负责,而是军队的指挥体系负责,是头头脑脑们要负责。是从上到下的这个体系下令发射了这些重炮。不过,我们尚未完成调查,所以我在这里就不讨论细节了。

你要知道,这不是一场冲突,这是占领。我的父亲年轻的时候参加了国防军。那时候的国防军在西奈半岛与埃及军队作战,在戈兰高地与叙利亚军队作战。而我当兵的时候所能说的“光辉故事”就是半夜里踢开平民的家门,闯进去搜查。这是占领,而不是战争。我们剥夺了数百万人的权利,仅仅是为了保证50万犹太人定居者的权利。我并不是说所有巴勒斯坦人都是好人,我也不会为那些恐怖分子的行径辩护。我只是想要说明一点,对数百万人持续47年的占领,剥夺他们的权利,这无法证明是合法的。我不是和平主义者。我相信以色列会在这片土地上继续存在很多年。我们的确应该有一支强大的军队。但是这支军队应该保卫国家,而不是进行占领和镇压。这就是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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