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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七章1

第七章

“凡是带不走的火炮一律破坏;凡是笨重的车辆一律扔掉。”父亲黑着脸,两眼盯着大家说:“全旅轻装,限半天内走出黄泛区。傅参谋长带少数人在这里盯电台,其余机关人员编入连队,由刘副旅长统一指挥,集中全力攻打渡口,得手后和罗团长一起抢渡沙河,占领对岸滩头阵地,掩护工兵架设浮桥。”

“几门榴弹炮都是野司和纵队配属的。”白丁低声嘀咕。

父亲瞪了他一眼,立即走出门,站在弹雨横飞的高阜上观察沙河渡口。其他人雷厉风行,立即行动起来。几分钟后,刘伟指挥部队分两路向敌包围圈发起攻击。俗话说光脚不怕穿鞋的。七团的兵本就是全旅的精华,现在又不要命地往前冲。他们和罗志远里应外合,打得敌人惊慌失措,一百多人居然当场缴枪,其他人慌不择路,抛掉手中的家伙跳到河中,拼命往对岸游。罗志远抓住机会,带几个人跳上一只小船,奋力划向对岸,其他战士尾随而上。对岸敌人措手不及,纷纷做鸟兽散。刘伟过河布置好掩护阵地后,立即组织工兵架设浮桥。三旅终于在敌整编四十六师主力赶到前全部渡过了沙河,为纵队打通了前往大别山的道路。

杨柳依依,扑面夹道;野草芊芊,迎风披立。父亲和白丁跟随风尘仆仆的队伍,沿着蜿蜒曲折的碎石阶路,登上山口,顿时感觉眼前豁然敞亮。白丁勒住马头,用手中的长鞭指着远方,对着父亲几乎是喊着说:“黎明,此一代江山也。”

“叫唤个啥?我又不是没长眼睛。”父亲长吸一口气,叹服地说:“看来锡联同志没吹牛,难怪李白当年要说:此山大别于他山。”

劲风吹散缭绕的云团,展露出森严的群山,一层镶嵌一层,由夹杂着铬黄和暗红斑点的墨绿,转为浅绿,再递进到朔蓝,淡蓝,最后消融在浩渺的灰色虚空中。溜浆带玉的飞瀑从对面山崖上倾泻而下,落到散烟乱雾,荷叶形色的水潭中,化作一条蓝色小溪,如青蛇脱皮,肢腰婀娜地梭滑到茂密的树丛中,然后爬上一脯群花乱点的绒绒草地。草地的边际,笼着成簇的山竹,掩映着几家青瓦白墙的农家小院,明显是一个小村子。村子外面有点乱,拾粪的,放牛的,捉鱼的孩子你追我打,在小溪和小山包之间分和聚散,让人感觉到喧哗却听不到吵闹。几辆板车散放在乡间的小路上,推车人似歇似走,看不甚清。山坳中的平坝上分布着点点池塘,平如镜,亮如星,带着黄绿的秋色。稻穗低垂的梯田沿着青翠葱茏的慢坡缓缓展开,如同叠垒错落的金黄色细磁彩盘,其间的田坎上歪插着几棵杂树。回眼身边的云山雾岚,但见白岩绿茵,松柏挺拔,黄杨虬曲,乔木阔叶,灌枝野花,草衣带露,苔藓含光。沉霞如枫,穿林映石;落叶如杏,飘韵逸寒。小松鼠机警地沿梧桐树干跳上跳下,金钱豹悠哉游哉从杉木林中漫步走出,还有那些不知名的雀鸟在密林中叽叽喳喳,间或夹杂几声鹧鸪的硌磔叫声。

父亲他们下山时,不时可见茶树林子边站着几个光膀子老农在耕作,山石上坐着一二背着背篓的村民在歇息。他们看到部队都有些神情漠然,虽然偶尔也会对这些不速之客傻傻地一笑。

初进大别山,敌人在这里的防御十分空虚,一般县城只有些民团武装,重要县城也不过少数守备部队,战斗力极差,那里是如狼似虎的解放军主力兵团的对手。父亲他们天天解放县城,收缴民团武装,配合地方工作团建设政权,发动群众,没收“土豪劣绅”的财产,开仓放粮,一时部队天天鸡鸭鱼肉,生活大大改善。

三纵在皖西展开后,赵保田和父亲受命率全旅沿桐城,太湖一线向长江北岸运动。随军南下的地方干部,从主力中抽调的干部战士和当地的游击队三位一体,组成了新的县,区,乡政府。各种独立营,基干民兵连也如雨后春笋纷纷成立。随着各级宣传队深入乡村,宣讲解放战争形势,普通老百姓也懂得了“蒋军必败,我军必胜”的道理;当时新的“土地法大纲”刚刚公布,农民对此很感兴趣。父亲和赵保田商量后,把三个团散开,让下面放开手脚组织贫民团和农民协会,惩办地主恶霸,摧毁国民党的基层保甲团队组织。一时间红旗招展,形势大好。

“老乡们,我们是当年的红军,又打回来了。”

太平寨依山带水,是皖西地处通衢的一个大集镇。部队打开太平寨后,在城外河滩地上召集群众大会。龙文枝站在台上对着上千民众大声讲话:“解放军在全国开始了大反攻。国民党,那些衙门官吏,县长,乡长,保甲长,总之一群王八羔子就快完蛋了。过去,我们在大别山没能站住脚,让大家吃了很多苦。这一次大不同了,有强大的解放军支持,共产党的身板壮实了,贫雇农有了依靠,轮到我们和地主老财算总账了。共产党领着穷哥们儿打天下,有田有地的分他娘,有钱有银的统统拿给大家花。”

在地下党的帮助下,龙文枝等人很快确认了太平寨的土豪劣绅,包括国民党的区专员,民团团长,几个个保甲长和两户大姓人家。

“在公判会上统统枪毙。要造成红色恐怖气氛,坚决压住反动派的气焰。”龙文枝说。

“这样--,”赵志一有些犹豫地说:“打击面是不是太大?”

“你不是本地人,不了解大别山的情况。”龙文枝笑了:“这儿红白双方几进几出,复杂得很。不敲几个沙罐,镇不住那些地头蛇。”

“我担心,杀人太多影响不好,老百姓会反水站到敌人一边。”

龙文枝转身指着屋外的河滩说:“志一同志,打开窗户看看,有多少老乡参加我们的群众大会?这就是党的影响,是从徐向前,徐海东,到李先念,几拨子共产党人前赴后什么来着?”

“前仆后继。”赵志一咕噜道。

“对,前不后继,留下的影响。太平寨是老苏区,群众的觉悟高得很哪。他们就是怕反复,怕阶级敌人报复。如果不把那些地主恶霸清除干净,群众就不会放开胆子拥护我们。如果群众起不来,我请问同志哥,这个根据地哪,如何才能建设巩固?”

“要不要把镇压名单先报告上级党委?”赵志一嘀咕道。

“志一同志,你太书呆子气了。工作队的成员都是挑选出来的,经过党的多年教育,觉悟高得很哪。上级信任我们,把决定权下放到工作队,相信大家可以根据情况作出正确的判断。谁是土豪劣绅?谁是王八蛋?谁家的财产应该被没收?谁应该被枪毙?都是一句话的事。实话跟你说,我们还算保守的呢,只允许工作队的成员决定,像,嗯,在农村划分阶级成分这种事。至于杀谁不杀谁,还需要报告分团负责人批准。”龙文枝大笑:“看看,圈子不是兜回来了?你这几个人,就是由我批准的嘛。”

赵志一总觉得不稳妥,找到父亲,请他给上面反映反映。父亲找到韩枫,韩枫答:“龙文枝同志做得对,也符合野司的精神。眼下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不快刀斩乱麻,如何打开新区局面?有部队支持,怕个逑的反水。我们一手拿枪,一手分田;打到哪里,土改就搞到哪里。”韩枫伸出拳头砸砸父亲的肩头:“老实说,你们这段时间吃香喝辣,靠的不都是他们打土豪,分浮财的结果吗?”

父亲点点头,觉得这倒是大实话。

“老区的群众的确对共产党有感情。”赵志一说:“我们在太平寨,只要晚上到老乡家里,总能听到红军的故事。不少人还藏着红军的帽子,衣服,小零碎,甚至还有当年的标语。”

“所以要相信党,相信群众嘛。”韩枫说。

“照你估计,土改大概会搞多长时间?”父亲问韩枫。

“三个月,顶多半年,就可以告一段落。”韩枫眨巴眨巴眼。

公判会一结束,赵志一当了太平寨的区党委书记。

临近双十节,国民党军开始从山东,陕北抽调主力回援大别山。平汉线上的信阳地带成为国民党军的集结地。三纵随即接到命令,西调商城、潢川地区,准备和兄弟部队一道围歼敌仓皇调到豫南的部队。一路上,赵保田总是带着几个人在前面走。到了固始附近,突然听到前方传来几声枪响,接着就见路边闪过几顶钢盔的反光。赵保田一面命令尖刀连抢占有利地形,对敌实施火力展开,一面叫参谋通知后方主力跟进,力求抓住敌人。尖刀连呈扇形队形展开后且战且进,整个山谷响起了噼里啪啦的枪声。赵保田爬在土坡后面观察了一阵,突然大喊一声:“不好,敌人要跑。”纵身跳出去,带上一个班往前冲。一颗流弹擦破他的胳膊,鲜血直流,可他不管不顾依然可着劲往前跑。他们一口气追过几个小山梁,越追枪声越稀疏。山路崎岖,林木茂密,眼见敌人跑得无影无踪,赵保田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喊了声:“警卫员,酒。”

警卫员赶紧把腰间的水壶解下来递给旅长。赵保田打开水壶盖,很灌了一口酒。卫生员上前要给他包扎伤口,他一把把对方推开:“去去去,屁大点个伤,要你多事。”

太阳落山后,赵保田才赶回旅部,当时部队已经就地宿营。他一进屋子,并过两张椅子,身体往上一躺,闭上眼睛说:“累死了,饿死了,赶快搞点吃的。”

父亲先给他一张饼,然后给他一份野司同时发给纵队和旅的电报:“乘敌西调,回师皖西,放手歼敌。”

赵保田“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走到铺着地图的桌子边,随即砸了一拳:“妈的,老子碰上的肯定是整编五十八师。这次敌人学乖了,在大部队的前方派出警戒分队,一旦和我们遭遇,主力马上往回缩。现在他们几个师靠在一起,我们很难下手。所以刘司令员要求我们杀个回马枪,妙。”

父亲的反应却是部队招架得住吗?本来千里跃进,三旅已经疲惫不堪。到大别山后又四处散开活动,连日跑路攻打县城,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整。这次奔袭豫南,各团都是临时收拢集合,然后立即上路,连起码的思想动员都没做。走了二百多里地,一没有得到老根据地的支持,二没捞到大仗打,部队情绪低落,伤病增加,已经出现减员。现在掉头往回走,即便皖西出现战机,这副模样还能打仗吗?

就在父亲沉吟时,白丁抢着说:“这么个跑法,草鞋烂了十几双,思想问题一大堆,工作难做呀。”

“难做也得做啊。”父亲说着,用手指在地图上比划几下:“我们每天少走几里,用三天时间赶回去,边走边做部队的思想工作。”

赵保田嘿嘿一笑:“你们太教条了。东边不亮西边亮。我们到了豫南,皖西的敌人虽然少,但肯定会趁机出来捞些油水。关键是我们动作要快,要趁敌人还没来得及缩回去就把他抓住,狠狠咬上一口。”

父亲瞪着眼说:“那你说怎么办?”

“急行军,一天一夜赶到淠河岸边的陈家集,然后视敌情变化向六安和霍山方向出击。”

“你疯了,这儿距离陈家集一百七,八十里,路上遇到敌人怎么办?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镐。就算按时赶到目的地,部队也只剩喘气的份儿了。”父亲脱口而出。

副旅长刘伟也摇着头说:“闷灯儿,急心疯吃不了热豆腐,还是稳妥一点好。”

赵保田哈哈大笑:“三旅不是没烧过的黄泥坯子,一碰就散架。从这里到淠河,敌情非常清楚。国民党军没有任何大部队,不用考虑部队遭遇袭击的问题。到了陈家集,我们有地方支持,部队可以饱餐两顿,再美美地睡上一觉,什么精神头恢复不了?这段时间,我们可以把侦察连放出去摸敌情,同时制定作战计划。”

“你自己,还有侦察连就不睡觉不休息?”白丁问。

“这个倒不用担心。”父亲忙说:“保田他们当惯了神行太保,有办法对付。”

“保田同志当然没问题。他有坐骑,半道上在马背上打个盹儿就行了,那些侦察连的战士呢,他们也得一步一步走。”白丁不服地说。

“姓白的,老子今天非敲掉你那小资产阶级的大门牙不可。”赵保田装出一副凶神恶煞样:“你小子去侦察连看看。就那帮家伙,只要是大小休息,不管田间地头,岩上岩下,沼泽草丛,竹丛树林,倒下就能呼呼大睡,一声招呼马上起来,把背包往肩上一摔,照旧跟上队伍。要是遇到紧急情况,他们走着路就能睡觉,睡着觉也能行军。行军睡觉两不耽误。到了地头,你瞧别人焉不拉叽,他们照样活蹦乱跳。”

赵保田的决断非常英明。三旅赶到陈家集后,发现国民党军整编八十八师一零六旅已经开始往六安撤退。之前,这股敌人正在皖西扫荡,趁我主力西调收复些失去的县城,制造些击溃共军的捷报,以便向上邀功领赏。分秒之际,赵保田已经赶在上首。

三旅三个团立即分路堵截敌人。赵保田依旧带上个小参谋,屁股后边跟上一个班走前面。快到茅山店时,几个游击队员押着两个国民党军俘虏跑过来。赵保田叫住他们询问情况,知道前面就是敌一零六旅。不多时,他就看见了敌人的先头部队,感觉队形有点乱,不像训练有素的模样。赵保田想了想,叫侦察班打几枪骚扰一下。侦察班猛劲儿一上来,马上使用了机枪,吓得敌人魂飞魄散,前队的抱着脑袋到处窜,后队的爬在地上胡乱开枪,接着又是“咚咚”几声炮响,但炮弹不知落到何处。不过赵保田也没想到就这么几枪,敌人居然慌慌张张往后跑,他焦急地问身边的小参谋:“黎政委他们在哪里。”

正好,父亲带着一个团赶了上来。

赵保田高兴地对父亲说:“来得太及时了。黎明,你看,敌人想跑。叫罗志远赶到前面那个高地,正好把路口堵上。”

父亲瞪着眼睛说:“什么罗志远?这是九团。”

“啊---,”赵保田嘴巴张得老大,这才注意到父亲身后站着的是九团团长陈忠实。三旅的三个团,七团是原红四方面军总部特务团,最能打。八团有井岗山部队做底子,战斗力也很强。可惜从豫南回来多少有些仓促,加上道路影响,这两个团都没及时赶到,只有这个由太行山辽县独立营改编的九团赶到了。九团在三旅基本是张“听用”牌,没有啃过太多硬骨头,进入大别山后还抽了一个营支援地方。敌一零六旅虽然看上去战斗力不强,但到底是正规部队一大坨子。九团现在不过千把人,很难说能不能顶住。

赵保田硬着头皮对陈忠实说:“能不能歼灭这股敌人,关键是你们团,如果挡不住敌人的反扑,让他突了围,这次战役就被你们断送了。”

“请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陈忠实恭敬地敬了个礼,下坡走到九团官兵前面,挥拳舞臂地喊道:“旅长看不起九团,担心我们完不成任务。我陈忠实今天下了决心,就是死也要守住阵地。那个给我丢人现眼,别怪老子不客气。我就要叫大家看看,九团也不是孬种。”

说得整个九团嗷嗷叫,迅速冲上高地,卡住了敌人的脖子。国民党军连续组织了多次猛扑,有一次差点成功,不过最后都被打退,只好龟缩在茅山店里抢修工事。

黄昏时分,三旅的七团,八团和彭涛带领的二十四旅两个团也赶到茅山店周围,把敌一零六旅团团包围起来。

彭涛召集旅干部开会研究作战部署。赵保田第一个发言:“还部署个逑,敌人已经惊慌失措,要打就赶快打进去。”

彭涛反背两手,踱着步说:“敌人是一个整旅,我们只有两个旅不到。长途行军外加支援地方,各团的减员都很大,难啊。仓促打上去,违背了毛主席的集中兵力原则。”

“违背个逑的原则。”赵保田当即跳了起来:“刚才我派一个班随便打了几枪,他们就胡乱开枪开炮打了半个来小时,吓得那个熊样,恨不得插翅膀飞了,很显然都是些新兵蛋子。”

“别着急,保田同志,关键时刻要保持冷静,不要为表面现象所蒙蔽。俗话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凡事要多考虑几种可能性。就算敌人是块豆腐,我们也要把他当成铁来打。”彭涛说得语重心长。

“黎明,”赵保田听得不耐烦,转头对父亲说:“你说,我们该不该马上打?”

父亲有些为难,他倾向于赵保田的判断,但也有些吃不准。毕竟彭涛是纵队政委,此时此刻的主要负责人,自己不好太干扰。想了想后,父亲小声嘀咕道:“我问过几个游击队员,他们说随便一个冲锋就能抓几个俘虏。”

“你到前面去看嘛,那些兵修工事居然把枪放在远处,丝毫没有敌情观念。”赵保田对着彭涛继续嚷嚷。

“不要说了,”彭涛打断赵保田的话:“和陈司令员的电报沟通没有?”

“啥?”赵保田几乎咆哮起来:“政委还要请示司令员,这是哪儿跟哪儿?两通电报下来,几个小时都过去了,敌人的工事也早他妈修好了,你就等着攻坚死人吧。”

“保田同志,”彭涛厉声说道:“你仔细看过地形吗?茅山店周围都是水网稻田,还有一条小河沟,大部队如何运动?如何快速接近敌人?你都认真想过吗?”

赵保田愣了愣,还没来得及答话,彭涛又继续追问:“你说他们都是新兵。新兵打九团为什么打得那么凶?困兽犹斗,”然后加重语气:“别忘了民权的教训。”

“我,嗐,”赵保田就听不得人说民权,他一屁股蹲在地上,扒拉下军帽,两手抱着脑袋小声嘟噜道:“真是,切。”

父亲和稀泥道:“我看这样吧,让各团向茅山店集中,边行动边侦察边接近敌人。如果敌人工事不好,战斗力不强,我们就马上打进去,如果敌人工事坚固,战斗力强,我们把部队撤回来就是。”

“好,好,”赵保田从地上跳起来,一拍大腿说:“这个办法好,就按这个办法办,既稳妥又积极。”

彭涛沉思了片刻才说:“我同意,不过要同时向锡联同志和野司报告。”

大家刚要行动,报务员却凑趣似地送来一份野司的电报。

“敌整编四十六师从六安出来了。” 彭涛看后叹了口气说:“从六安到茅山店只有五,六十里地,抓紧时间几个小时可以赶到,看来我们的计划还得改变。”

“变,怎么个变法?”父亲也有点不耐烦了。

“马上叫二十五团去槐树桠堵口子。” 彭涛这句话倒说得干脆,接下来的几句却又“肉”上了:“通知部队先停下来,再等一等。当然,还是要组织人员抓紧时间看地形。 同志们,我们是不是重新讨论一下,这个仗究竟该怎么打?”

“我的个老天,部队已经开始运动,黑灯瞎火的怎么个停止法?”父亲突然尖叫起来。

“沉住气,黎明同志。天一亮,陈司令员和八旅肯定应该赶到,反正敌人跑不了。”彭涛挥了挥手,依旧显得不慌不忙。

赵保田气呼呼,第二次蹲在地上,二话不说。大家闷坐在小屋里吞云吐雾。不多会儿,八团,九团都派人回来请示:打还是不打?彭涛站在原地居然不吭声。父亲急了,催促道:“彭涛同志,你倒是说个话呀,下面等着你拿主意呢。”

彭涛乜斜着眼睛望着父亲,半晌冒了声:“呃,你看怎么办?”

所有人都感觉泄气。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耗过去。快到半夜时分,茅山店方向枪声大作,紧接着韩枫赶到了这个战场临时指挥部。他一进屋,马上风风火火地问:“停在这儿干什么,还不赶紧打?”

众人翻着白眼看看彭涛。彭涛慢条斯理地说:“我们现在只有四个团,和敌人的兵力对比差不多是一比一。”

“什么一比一,做算术呢?”韩枫恼火地说:“我过来时,听说一个营已经打进茅山店了。赶快赶快,天亮敌人援兵过来,事情就麻烦了。”

父亲说:“我们已经派了一个团去阻击。”

“一个团管个屁用,”韩枫当即把父亲噎了回去:“关键是茅山店要早点解决问题。”

彭涛望着韩枫,无奈地说:“那好,你下决心吧。”

“我下就我下,”韩枫丝毫也不谦让:“保田同志,我在路上碰上了罗志远,已经命令他们从正面打了。你的其他两个团在什么位置?”

赵保田精神来了,马上站起身回答:“八团在敌侧面,九团卡住敌人的退路。”

“好,通知八团配合七团行动。你亲自指挥九团,这个方向最要紧,出不得漏子。二十四旅那个团也交给你,跟在九团后面做预备队。”韩枫抬手看看腕上的手表说:“再过半小时,各方都要打响。”

到拂晓前,国民党军的一零六旅五千多人,除少数伤亡外,全部当了俘虏。

白丁跟着罗志远的七团,最先进入茅山店。两边的国民党军俘虏成堆成团,个个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白丁对罗志远说:“这个一零六旅不是和我们在大冉庄打过仗吗?当时那个疯狂劲儿都上哪儿去了?”

罗志远正想回答,就听路边有人兴奋地喊道:“白主任,白主任。”

“这不是,”白丁转头一看,不禁也高兴叫起来:“孔连长吗?”

“惭愧,惭愧,兄弟滥竽充数,混了个营长。不过,我发誓:这次绝对没有对你们开枪。”孔爱国拉着身后几个伙计继续说:“你看,这是我的七,八,九,三个连长,一枪没放,全体放下武器。”

“不是说军人既然宣过誓,要一条道走到底吗?”白丁笑了。

孔爱国低下头,拿鞋尖蹭着地面:“兄弟过去幼稚,走错了路。国民党不拿老百姓当人,物价一天一个样,谁愿意给他卖命?”

“是呀,都是爹妈生的,那个不怕死?”“白白打死了没人管,老婆还得开窑子。” 孔爱国身后的几个连长也插上话。

“中山先生主张‘耕者有其田’,国民党只说不做,叫共产党实行了。地主是你们的仇人,也能分到一份田,说明贵党宽宏大量,贵军是仁义之师。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场战争你们赢定了。”孔爱国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个军用指南针,对白丁说:“把这个家伙送给你,我算彻底放下武器了。”

白丁把指南针还给孔爱国:“回去干点小买卖,种个地,好好过日子。”

“白主任,”孔爱国犹豫片刻问:“像我这种人,能参加解放军吗?”

这回轮到白丁尴尬了。他清楚部队对待国民党军俘虏的规矩:凡是排以上军官,都属于阶级敌人,只要查明身份,一律发给路费遣返,不得补充部队。

白丁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递给孔爱国说:“还是回家去吧,这些事等全国解放以后再说。”

那是皖西茅山店悬游天边的最后一牙残月。孔爱国两指刁着没点燃火的烟卷,一手插在松垮的裤子口袋中,胡子拉碴的枯瘦脸颊挂着说不尽的失望。他寡着干涩,泛白的双眼,无奈无助地看着白丁等人离去,直到后者消失在人群中。

茅山店战役后,三纵乘胜向南扩展。在长江北岸的桐城一带,消灭了一些国民党青年军。到了十月末,大别山的气候已经转冷,父亲他们当初南下时正值大热天,穿的都是单衣,由于远离后方,过冬的服装成了大问题。野司指示:“就地筹集棉花,布匹,用十天左右自己动手缝制棉衣。”

在纵队的党委会上,赵保田一见通知,马上跳了起来:“荒唐。是那个狗头军师出的主意?叫男子汉大丈夫做婆娘们的活儿,缝衣服针比枪杆子细老多。”

于嘉林说:“我们也是疏忽了,打了那么多县城,那么多土豪,竟没有注意到部队过冬的问题。”

马强哈哈大笑:“大家都光顾了吃喝,谁还管屁股露在外头?”

“不是大别山的人,不说大别山的事儿。”陈锡联也摇着头说:“先别说当兵的当得了裁缝不。我们这儿不出棉花,老百姓又穷得精光响,自己都穿得巾巾吊吊,上哪儿筹集那么多布匹,棉花?”

父亲答:“要吃青菜不能扯冬瓜叶子,上万人的布匹棉花不能光盯着山村的小户人家。太平寨皖西的小水陆码头,富得流油,寨子里有我们的区政府,叫他们发动镇上的商富人家捐献一些不就行了?”

“说得好听,捐献?什么叫做捐献?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二条: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们不是国民党军队,干任何事情都要讲政策。”彭涛正色地说。

不过,陈锡联倒是心动了:“政策也没规定怎样给全纵队做棉衣呀,特殊情况嘛。”

彭涛铁青着脸说:“锡联同志,搞军事的也要长点政治头脑。党的工商政策明明白白,公买公卖,买东西给钱。怎么就叫个没有规定?”

陈锡联喉咙咳咳,似乎想笑但没笑出来。他双手一抄,身体靠着椅子背,不再出声。

赵保田鼻子哼哼说:“彭政委,我们带的这点钱要保证部队一天三钱盐,三钱油。哪有钱买棉花布匹呀?”

彭涛坚定地说:“该花的花,该节约的节约。宁可亏了部队,不能违反政策。”

“人都冻死了,还执行个逑的政策?我的彭大政委,有政治头脑不等于死脑筋,就是上吊也不能只认准一棵树。”马强嘻嘻哈哈地说。

彭涛脸上微微乏红,韩枫却微微一笑:“彭涛同志坚持原则没有错,马强同志说得也有道理,党的政策是有个灵活掌握的问题。我的看法是:水浅的池塘养不了大鱼,应该按照黎明同志所说,到太平寨和其他市集,县城去筹集物资。钱不够可以先打借条嘛。这是红军时期有过的先例,不能说违反政策。等革命胜利了,整个中国都是我们的,有多少欠钱还不了?”

“嗯,可以这么办。”彭涛犹豫片刻表示同意:“不过,韩枫同志,这事儿还是交给你吧。你经历过大革命,经验多,又稳妥。”

韩枫也不推辞:“好,我们先在太平寨搞个试点。黎明同志,你提的主意,当然得你和我一道去。何况,太平寨的区委书记赵志一是你的老战友嘛。”

赵志一听说给部队筹集棉花布匹,很爽快,马上召集镇上的工商大户到镇外的河滩开大会。会前韩枫有些不放心,私下叫父亲在会场周围布置了几个荷枪实弹的大兵。父亲问:“韩大主任,你不会霸王硬上弓吧?我们回去还得跟彭涛同志交代哟。”

韩枫嘻嘻哈哈:“听说过无商不奸这个词吗?做生意的都是又鬼又滑,你说一千,他道一万。别看你读过几天书,可以在部队里唧唧呱呱,糊弄糊弄赵保田他们。真磨嘴皮子,你十个黎明也顶不上一个商贩子。不来点真家伙,空手套不住白狼。”

赵志一“扑哧”笑道:“韩枫同志真是跑过码头,见过世面的。”

父亲眼睛圆瞪说:“他不光跑过码头,还当过土匪。”

几个人说笑结束后,一起走上会场主席台。赵志一简单说了几句客套,然后请韩枫讲话。

“各位父老乡亲,”韩枫站到台前,抱个拳大声喊道:“我先问一句,共产党好还是国民党好?”

下面的商贩们大眼瞪小眼,稀稀拉拉地应和:“当然是共产党好哪。”

“说得对嘛。”韩枫也不管下面反应热烈与否,继续说:“刮民党横征暴敛,拉夫拉丁,强买强卖,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想必你们也吃够了他们的苦头。共产党为老百姓打天下,不光为贫苦人家谋福利,将来也要发展工商业,让大家可以安心做买卖,为大家好。生意人最讲究看行情,眼下全国的大行情是什么?我不说想必大家也清楚。国民党反动派是秋后的蚂蚱,已经蹦跶不了几天了。所以,希望大家的眼光一定要放长远一些。和解放军站在一起,就是和人民站在一起。支援解放军,就是支援革命,打倒反动派。眼下已是深秋,天气寒冷,我们的部队千里跋涉,缺少冬衣,希望大家帮助,给我们提供一些布匹和棉花,以便部队过冬。当然,解放军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绝对不会强买强卖,所有物品都会付钱,按市价公平购买。”

接着赵志一讲话:“解放军说话算话,绝对不会白拿大家的东西。不过,部队刚到这里,远离老根据地,携带的经费有限,还要各位体谅,能借的尽量先借,部队可以打借条,以后由民主政府保证归还。”

商户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回答。半晌,一个头戴瓜皮帽,身穿长大掛,年约五六十岁的老人慢吞吞地站起来。赵志一悄悄对父亲说:“他是太平寨的商会会长,姓王。”

王会长捋捋胡须,左右看看,嘿嘿两声,咳嗽一嗓,说:“拥护解放军乃吾辈商民人等的本分,或买或借都好商量。但不知贵军所需棉花布匹有个数没有?”

韩枫转身对父亲示意,父亲拿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纸条递给王会长。老人看上面写着棉花五千斤,布七千丈,便对商户们说:“各位听我一句话。解放军长官既然开了口,又有本区区长出面担保,这个数目我们镇上的商户不能推诿。我看这样,各家分摊个数目,不用借,不用买,算吾等商民拥护大军的一点心意,请大家合计合计,合适不合适?”

商户们各种表情俱全,有翻眼转珠子的;有紧摇牙巴的;有抓耳挠腮的;有闷头吸烟管的。最后终于有一只手无精打采地举起来,哑着嗓子说了声:“同意。”

“同意。” “同意。”接下来七零八落,其他人也纷纷举了举手。

老人讨好地转向韩枫说:“长官,可还使得?”

韩枫连忙高姿态地说:“使不得,使不得,这样做违反党的政策。各位好意解放军心领,但所有东西必须打借条,我们将来一定付钱。”

这次商户们争先恐后,一个比一个积极:“王会长说出了我的心愿,支援解放军乃吾等的责任。”“我打心眼里自愿的,大军不收就是见外了。”“大军转战南北,为民除害,兴华夏万世基业。我等小可劳军那是应该的,应该的。”“大军秋毫无犯,实乃千古仁义之师,小民理当箪食壶浆才对。这点意思,大军收下即是,何来违反政策一说?”

赵志一赶快出来打圆场:“各位的心意是好的。不过五千斤棉花,七千丈布不是小数目,作为慰劳很不妥当。还是由部队开具借条,保证日后归还。这么做也不违反人民政府的政策。”

众人听完频频点头,纷纷竖起大拇指称赞解放军。大家约定三日为期,按数缴齐。

通宝推:天白,唐家山,野芹,胡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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