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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七章1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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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 第二部第八章2

十二

河滩上押着几十口人,有被俘的游击队员,共产党干部和家属,包括上次告密的两家共产党人。这两家人的媳妇怀中还抱着婴儿。王老三站在台上,身边放着一张桌子,上面堆满了钱财。他面部扭曲,充满仇恨地对着围观的数千群众声嘶力竭地嚷嚷:

“老子家祖祖辈辈是大别山的人,家业是辛辛苦苦积攒的,田产是勤勤恳恳挣来的。老子家从上到下,清清白白做事,堂堂正正做人。他妈的共产党来了,凭什么说老子家是土豪劣绅? 老子家的地要分给下田人,财产要分给泥腿子,人要被砍头,老婆媳妇要共产共妻。老子家那老爷子,一辈子就图个和和气气生财,安安稳稳过日子,开门讲朋友,闭门顾乡亲,每年要施舍多少钱粮给穷苦人家?太平寨的四乡八里,谁不夸他老人家的好?可是,共产党说枪毙就给毙了。苍天在上,朗朗乾坤,这他妈还有公道,天理吗?老子今天豁出去了,把田产卖了,家财都分给大家。你们要是没良心,就去跟共产党,跟那帮贱种,泥腿子,无赖痞子干,死了不得入宗祠,丢到野地里喂狗;要是有良心,就跟着我王老三,铁了心和共匪干到底。上告祖宗,下慰父老,把这个世道浑浊清理干净。”

台下群众齐声应和,纷纷说:“好,有股子劲儿。王老三,你说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

突然,被押妇女怀中的婴儿被叫喊声吓得“哇哇”大哭。王老三红着眼,跳下台,从单薄的女人怀中抢过三岁的孩子,用枪尖挑到半空中,然后跳回台上,在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狂叫:

“看看这两家人,就是他妈的出卖朋友乡亲的共产党。你们说说,有多少自家兄弟死在他哥儿俩的手上?他妈的共产党要挖咱的祖脉,老子就先叫他们断子绝孙。”

“干得好。”“对付共匪就得这样。他们个个狼心狗肺。”“要报仇,找共产党算账去。”

这咆哮是光天化日下的恐怖。

王老三利用群众对共产党的恐惧心理,大肆扩张保安团。他任用地方豪强,大宗族子弟,国民党特务和革命叛徒做骨干,使用特务手段管理队伍,强化保安团的军事训练,一改过去乡保队的松散性质,建立了一支穷凶极恶的反共武装。王老三对内清查“共奸”;对外袭击“共匪”游击队,捕捉解放军零散掉队人员。他们行动狡猾,手段残酷,把太平寨变成了水泼不进的反革命堡垒。

十三

摆脱敌人合围,三纵得到几天喘息之机。然而指战员拉不出的问题解决了,又冒出止不住的新问题。各团普遍泄痢,一天十多次,经常像水柱一般狂飙,大家脚软腿麻,少气乏力,走几步喘一喘。连队只要半道坐下休息,就再不肯起来,几至无法行军。

更糟糕的是天公似乎也和共产党做对,连续几天彤云密布。最初是漫天大雪,把远处的山峦隐没在晦暗中,把道路,田埂,林木全都铺上一层厚厚的雪,只有刚上冻的河渠还留着几道乌黑。接着是雨雪交加,地面的积雪融了又上冻,到处泥泞滑溜。干部战士在田埂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冻饿交加,行动十分困难。父亲一路可见倒毙的骡马和抛弃的行李大车。还有一些僵伏的战士,只要扶起来,喂上一口温酒,咬上一点生姜,辣椒,豆子粉或野兔子干,又能跟着队伍走一段。连队的人员越来越少,除去开小差的,大多跟在了旅收容队的后面。纵队从余家河出发后,中午接老乡报告,敌整十一师已到老河口,堵住了前方去路,只好转向朝潢川,商城大道方向去。这一转向,走的路就根本就不叫路了。大家本能地跟着前面走,不管脚下是水坑,泥塘,淤泥,烂草地,碎石头,踩着什么算什么,甚至还有踩着毒蛇被反咬一口的。干部战士在疾病折磨下勉强撑到天黑,被迫就地宿营。眼见潢川,商城公路就在面前也过不去。

十四

第二天天气放晴。但父亲头昏眼花,身上像散了架。他对白丁说:“叫卫生员,这他妈是怎么回事?不烧不吐光拉稀的。再泄几天,老子的五脏六腑,精气神元都淘空了。”

“部队马上出发,还是先上马吧。我已经派人去找卫生员,一会儿就到。”白丁边扶他上马边开玩笑:“老实说,前两天老子倒霉,你小子造了些什么孽?活该今天遭报应。真是老天爷长眼。”

父亲捂着肚皮哼哼道:“造你逑的孽。早知你狗日的会传染,当初就该把你扔山沟里。”

卫生员跑过来,父亲迫不及待地问他怎么回事:“再这么折腾,部队还不彻底垮了?”

卫生员犹豫片刻答:“我在连队做了调查,还和纵队,八旅卫生队的同志商量过,估计腹泻和最近吃竹笋有关系。”

父亲恍然大悟:“对对对,肯定是竹笋。这玩意儿刮油,必须和肥肉一起烧着吃。眼下部队缺油少肉,吃多了肯定出问题。马上下命令,不准再吃竹笋。”

父亲弯着腰拳在马上,刚上路,就听后面枪炮声大作,又是七军咬上来。不过这次敌人一改过去的谨慎,开场就以一个多团向三旅殿后的九团猛攻。精疲力尽的九团差点被打个透心凉,敌人一度冲到团部跟前。九团政委负伤,团长陈忠实提着机枪赤膊上阵。正在危急时刻,赵保田带着警卫连赶到才把敌人压下去。之后九团与敌终日激战,枪炮声不断。

纵队主力跨过潢商公路,骑在马上昏昏然的父亲突然听见韩枫一声大吼:“黎明,你给我滚下来。部队都要垮了,还能心安理得在马上打盹。”

父亲翻身下马,愣怔地望着韩枫。走在后面的白丁连忙上前解释:“韩主任,你看看他那个蔫样,像成心不管事的吗?”

“虽然算病号,但你不是普通战士,而是一旅的政委,不撑到最后一口气不能倒下。”韩枫缓和点语气说:“我过来是了解部队的情绪。现在除了伤病,开小差的也不少,八旅昨天有一个班连班长一起跑了。”

“韩主任,老革命不打幌子。”父亲回答:“条件这么艰苦,跑个把人正常。只要我们抓住基本部队,熬过这一段,跑掉的还会跑回来。”

“糊涂,”韩枫瞪着眼吼道:“什么叫跑个把人?枪都顶屁股眼上了,你还蒙着被子睡大觉呢。李科长,狠狠敲敲他的脑袋。”

跟在韩枫背后的纵队保卫科李科长对父亲说:“黎政委,我们做了调查,这段时间很多人行军时吊二话。三旅的俘虏兵占三分之一强,过去国民党的余毒未消,他们过不惯解放军的生活,到处发牢骚,说什么:‘当兵不发饷,连抽袋烟的钱都没有’;‘饭都吃不饱,衣服没得穿,讲个卵子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要在那边,当官的早就叫自由行动了’;‘国民党把人打死骂死,共产党把人拖死累死’;‘我们要解放老百姓,老百姓却反过来打我们’‘革命革命,越革越吊命’等等。我们估计有国民党特务活动,要注意他们利用眼下的困难局面煽动叛变。”

“哪有那么严重?我这几天都在下面跑。”白丁翻开一个小本子说:“听听战士们编的顺口溜:

‘大别山就是好,痢痢头真不少,夏天蚊子叮,冬天臭虫咬,走路跌的是骑马跤。

大别山就是好,一顿饥一顿饱,伤员没后方,抬上到处跑,连个向导也难找。

大别山就是好,鲜竹笋吃个饱,吃得肚子咕咕咕,稀屎一泡又一泡。’牢骚是有些,但还是挺乐观?”

“啥叫骑马跤?”韩枫问。

“哦,这几天行军走田坎路,路窄,又有冰冻,滑一跤摔下去,两腿叉在田坎上,跟骑马一样。”白丁解释道。

父亲问李科长:“你说部队有特务活动,搞到证据了吗?”

“嗯,”李科长沉吟一下:“确凿的证据还没搞到。”

“啥叫确凿的证据?”父亲扑哧笑道:“难道还有不确凿的证据?”

李科长当即有些尴尬。这时赵保田已经从九团回来,听到这儿插了一句:“不能大意。有线索就要顺藤摸瓜。证据是找出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不是说---,”韩枫顿了顿,对李科长道:“你要处理两个逃兵?是三旅的吗?”

“是。我们查了,他们十有八九是国民党特务。”李科长答。

“还是交给三旅,让他们自己处理吧。”韩枫说。

“这个---,”李科长有些犹豫。

韩枫大大咧咧地说:“同志哥,这个我有经验。越是困难越不能乱开杀戒。”

父亲当即冒了一句:“看你说的,难道越不困难越应该大开杀戒?”

韩枫大怒:“好你个黎明,再敢骑在马上装病,老子撸了你。”

十五

“共军弟兄们,你们被包围了。任何抵抗都是徒劳无用的,赶快弃械投降吧。国军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

三架飞机呼啸着掠过头顶,机枪扫,炸弹轰,还有传单漫天飞。人在跑,马在跳,火光闪闪,道道黑烟在浑然的缟素间聚散萦绕,好像死神展示死亡之美。

敌整编十一师在老河口探知三纵的动向,判断解放军要越过潢商公路向固始走,于是绕了一个圈,赶到商城固始公路前方的天仙庙进行拦截。三纵猝不及防,近万人马被困在潢商公路和商固公路间的平坦地上。同时敌整编五十六师,五十八师也从西面压过来。三纵处于前路被堵,后有追兵,侧敌行军的危险处境中。

唯一的出路就是冒险徒涉史河。

接到命令,赵保田脱口一句:“九团怎么办?”

父亲说:“九团只能钉在那里,掩护纵队主力渡河。”

白丁苦笑道:“看来得我去九团了。你们一个病,一个管总,刘伟同志要在前方探路。”

“好,”赵保田也没二话:“你再带一个连去,还有旅的两门山炮。炮弹打光就把炮扔了,反正留下也是个累赘。”

十六

入夜,三纵离开大路,踏着雪泡和冰溜往史河岸边集中。杂乱交错的脚印和车辙划开蒲团般的积雪,留下疙疙瘩瘩的冥黑疮疤,与冰月辉映的青白冷光形成鲜明对比。

史河已经结冰,但因水流较急,还未形成稳固的冰床。河水乌黑粘滞,好像翻浆机搅合碎冰。碎冰上下翻滚,有的如飘荡的浮萍;有的如旋转的弹子;有的如锋利的尖刃;有的如崚峥的岩石,前拥后挤,碰碰撞撞,联袂接踵,排闼而下,轰隆有声。

陈锡联亲自带着刘伟等人赶到河边。他先派两个会水的通讯员下去试探深浅。两人摘下随身携带的武器和背包,脱去棉衣棉裤,“噗通”“噗通”跳下去。河面不到百米,两人来回走了约半小时,上岸后全身湿淋淋的,冻得周身打颤,话都说不清楚。陈锡联赶快叫人给他们换衣服,还让警卫员把水壶里装的烧酒递给他们喝。好半天,两人缓过劲来。

“水有多深。”陈锡联问。

“不,不太深,最,最深也就到,到脖子下,下边。”通讯员甲说,他的牙齿还在“嗒嗒”打架。

“瞧瞧他们换下来的衣服,马上就冻住了。”刘伟双手拧绞水透过的单衣单裤,“咔叽咔叽”往下掉冰碴子。

“河水太,太冷,浸得扎骨头疼,受不了。”通讯员乙徒自心有余悸。

刘伟对陈锡联说:“照这个情况,人就是过了河没事儿,也得裹在湿棉袍里冻死。”

“卫生队长,”陈锡联皱皱眉头,扯开嗓子喊道:“纵队所有牲口,不管是干部还是通讯员的,统统交给你。先尽着驮运伤病员和女同志。他们中间那个‘淌’了水,拿你是问。”

卫生队长面露难色:“这---,”

韩枫厉声打断:“什么‘这’,‘这’。有条件马上提,不带讲二话。”

卫生队长“噗”朝地上啐口痰,然后举手敬礼,干巴巴地说:“是,保证完成任务。”转身要走。

韩枫连忙拉住他:“急什么?给你一个战斗营,加上机关的党员干部。要细心组织,争取一个伤病员一匹牲口,一个人在前牵着走,一个人在旁边保护。骑不了牲口的,就拿绳子绑在马背上。一定要做到不丢弃一个人。”

这边还在交代,那边陈锡联已等不及了。他对赵保田,马强等人下了命令:“在河面上多拉几道绳索。部队以班为单位,能走的自己走,不能走抓着绳索过。体弱的走上游,身体结实的走下游,上游的站不住,叫水冲下来,下游的还可以接住。关键是动作要快,越快越不冷。要是遇到大冰块,人多力量大,掀开就是。哪怕是座冰山也挡不住我们。最后一条是纪律:所有人必须脱去全部衣服,打成包裹顶在头顶过河。战士不执行,处分连长营长。干部不执行,处分旅长团长。”

十六

在父亲的记忆中,大别山的严冬比太行山还冷。赵保田让他骑马,他简单地答:“当兵的谁会问你有病没病?”然后穿着条大裤衩跨入河中。

父亲和赵保田带了头,剩下的工作就由国民党来做。三旅有不少官兵,管你纪律不纪律,就是赖在岸边不脱衣服不下水。正在争执不休,就听背后响起“乒乒乓乓”的枪炮声。全体官兵当即统一思想,跟着旅长,旅政委纷纷往水里跳。

顿时,上下几里河面,冷锅下冻饺,喊的叫的此起彼伏,穿吼贯嗓,撕肝裂肺。

“咿---呀---,冷死人哪。”

“小心,好大个家伙过来了。”

“哎呀,腿抽筋,两,两腿都僵了。”

“抓住绳子,别松手。”

“噢,噢,噢,水往俺屁眼钻。”

“哈哈,这才叫透心凉。”

冷月凝霜,枯木冻蜡,冰天雪地,雾尽烟灭。父亲他们过河和刚才徒手试探水深的通讯员不同,每个人手里都举着衣服,背包和武器,水流稍急就感到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到了河中央,那山水的大溜,催动大小冰块,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飞扑过来。水流晦暗,乱星旋转闪烁其间;冰凌耀目,分光明灭脉冲其表。激浪飞冰,冰随浪涌,疾如利箭,快如飞石,冲撞翻滚,叫人无从辨识;无处防范;无处躲避。更糟糕的是,到这个节骨眼上,很多人的腿脚抽筋,钉在江心几乎难以挪动,任由冰凌刺割自己的身体。一声惨叫接着一声惨叫,一团暗红连着一团暗红,如同桃花碎瓣在激流中回旋泼荡,转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桌面大小的冰块从激流中弹出,可以打翻一匹壮硕的战马,连同驮着的伤员也一同落入水中。幸亏韩枫安排的人手不少,每逢意外,都有七八条汉子一拥而上,连拖带拉把伤员从滚滚寒流中捞出来。陈锡联最初让人手挽手地走,后来发现根本经不住涌浪和冰块的撞击。人团被砸开,人头没入水中。满河“救命,救命”惊骇;漫江“拉住,拉住”尖嚷。挂着几枚脑袋的横江长索从上游被冲到下游,又被岸边拖着绳索的战士拉回来,秋千似的剧烈晃荡。背包,绑带,水壶,衣物以及数不清的杂物顺水漂流。

父亲刚一下去,就感觉骨髓透寒,肌肤刺痛。由于胳膊举在水面上,上党战役落下的旧伤还好点。胸口浸在水中,整风时被打断的那根肋骨简直是钻心的疼痛。几步过去,他的眼前白障黑翳,足底水溜石滑,站立不稳,“咕咚”就往河里倒。赵保田手疾眼快,两步上前一把抱住父亲,然后和两个警卫员架着他的身体。父亲牙齿“嘀嗒”打架,忒忒忒地说:“放,放,放开,我,我,我---。”

“别动,”赵保田大吼:“老实点。”

赵保田咬着牙,瞪着眼,铁钳般的大手卡住父亲的身体,如同传说中的分水怪兽,脚步坚实地往前走。浪来了,“劈啪”砸开;冰来了,“蓬蓬”推开。最后连两个警卫员都被冲开,他依旧死死不松手。

上得岸来,父亲和其他人的两腿硬得跟铁棍一般。呼啸的山风扫过冰水淋淋的身体,简直要把人的皮肤都揭下来。父亲看到一间茅草房,急急忙忙挤进去。屋里的人又蹦又跳,个个都说两腿针扎般疼痛。警卫员点燃马灯挨个查看,就见煞白的腿肚子上面须须绺绺渗出些鲜血。父亲一时慌了神,马上叫人点火。赵保田正用干布揩擦腿上的冰水,同时向屋主人打听河这面的敌情,一听此话,马上像蜂蜇了般吼起来:“万万不敢烤火。一烤火,腿就报废。”吓得满屋子人怔怔地望着他。赵保田也顾不得那么多,扭跳瘸拐跑出屋外,命令通讯员通知各单位:严禁烤火,要用雪或干布擦腿搓脚,一直揉搓到皮肤发红,肌肉发热。父亲问怎么回事?他也说不出个道道,就说是过雪山的经验。

止住腿上的渗血后,父亲在河边找到赵保田,见他站在高坡上翘首延望对岸。

“九团有消息吗?”父亲问。

对岸寂静得如千年冰封。

“白丁---,”好长时间,赵保田才神色怅然地说:“这狗日的。”

冬天的日头在苍白和空旷中慢吞吞地露出了半个脸,悠长的集合号只留下细丝余音。偌大的东岸河滩上就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收容人员,大队伍都已隐没在簇拥的密林中。

据说国民党军赶上来后,整编十一师中将师长胡琏从吉普车上下来。他戴着雪白的手套,穿着锃亮的皮靴,踏着史河西岸的烂泥朝对面凝视良久,然后冷着脸,一言不发地离去。

十七

过了史河,三纵彻底摆脱了敌人的包围。陈锡联带纵队部和八旅往英山方向去,赵保田和父亲带三旅留在北面活动。

部队过冰河虽然没有丢掉一个人,但还是有很多人病倒,一些伤病员甚至因此加重感染而牺牲。父亲和赵保田商量:“这样不行,必须找个地方休整一下,起码让伤病员可以安心养几天。”

赵保田说:“敌整编四十六师主要集中于六霍地区,西边大山里只有一些小股部队。我带八团到六霍地区活动,牵制敌人主力。七团损失较大,你带他们和伤病人员往西去,先找地方政府,让他们给安排个地方休整,然后伺机打他几家伙。”

十八

道路崎岖,人烟稀少。父亲带着队伍在密林中走了一整天。黄昏时,前边透出一片亮光,人们眼前出现一小片草地。有人高喊道:“看啊,前边有好些人呢。”

“有好些人?”大家顿时高兴起来,加快脚步往树林外面去:“近处肯定得有村庄,可以借着老乡家的锅灶搞点热汤喝。”

然而出了林子,空气似乎凝固了。眼前是有七八个“人”,但个个挂在大树枝上,周围的地上到处是黑褐色的血污。

“是我们的部队。看他们的衣服,还有帽子。”一个通讯员恐怖地指着树上的尸体说。

父亲额头还有些发烧,看到这幅景象,当即捂住嘴,差点吐了出来。

“谁干的?土匪。”有人愤愤地说。

说着话,对面树林中传来一声枪响。七团前卫排的十多个战士马上展开,端起枪瞄准。树林中人影一闪,似乎喊了句什么,然后就消失了。过了好一阵子,有三四个人走出树林,其中一个是七团的侦察员。他大声对这边喊道:“别开枪,是自己人,太平寨区的游击队。”

侦察员身旁的几人都是乡村装束,最前边的一位瞧见父亲马上招呼:“是黎明同志吧?我是赵志一。”

“赵---,”父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时间不到两个月,赵志一居然瘦了一圈,眼眶深陷,面皮黑中发青,衣服破破烂烂,裤子上一个大窟窿。

“哎哟,你这个样子,怎么跟叫花子差不多?”父亲上前握着赵志一的手说:“还说要请你们帮忙,给我们找个地方休息呢。”

“你自己呢?也没好到哪儿。”赵志一嗓子有些沙哑地说:“还是老实跟我走,管你们吃管你们喝。谁叫你是主力呢?”

“我们这么多人,伤的病的,怎么安置?”

赵志一露出牙齿,腮巴上的肌肉却没动。父亲知道这就是他在笑。

“姓黎的,你太小瞧我们地方了。这两个月敌人虽然猖狂,但我们也是针尖对麦芒,和他们顶着干。太平寨的镇上去不了,就在山区里发展。山里有数不清的穷苦人家,他们就是倾家荡产也只认共产党。好歹我们也搞了几块比较安稳的地盘,安置你们问题不大。当然啦,只能管吃饱不能管吃好。”

“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父亲指着树上的尸体问?

“哦,我们就是冲这过来的。听说是独立旅的掉队人员,碰上了太平寨的保安团。”

“这么厉害。”父亲倒吸一口凉气。

“不管怎样也得把同志们埋进土里。”赵志一长吁一口气:“你们过来就好了,找个机会教训教训这帮龟孙子。”

十九

赵志一带着父亲他们来到一个隐蔽的山洼里,然后封锁消息,发动群众给部队提供粮食和蔬菜。山洼里有不少堰塘,可以打些活鱼补充营养。父亲他们分散住在几个村子,转眼就是十多天。饭菜虽然没有太多油水,但吃得安稳,睡得舒服,伤病人员很快减少,部队情绪大大好转,父亲居然可以搞一些军事训练和政治教育了。

罗志远是个闲不住的主,过了两天好日子就心里发痒,嚷嚷着要出去:“天天喊‘打过长江去,打活捉蒋光头’,总不能老窝在这里吧。”

当时国民党军的一六六旅正在这一带搞清乡。赵志一希望部队帮助,打击打击敌人的气焰。于是父亲同意罗志远带一个营出去活动活动。

罗志远打偷袭,打伏击是老油条了,两天就整得敌人鸡飞狗跳。这天他们往回走时,有老乡来报告:一股敌人,大概百把来人,在前面村子里翻箱倒柜,抓鸡赶鸭抢粮食,捕捉共产党员和积极分子。罗志远心想:顺手的买卖还能不做?马上出动,铁捅包围。没想到这股敌人是太平寨保安团的,不经打。他们发现碰上共军主力,马上想跑,一看跑不了就举手投降。罗志远带着这伙俘虏行动不便,就按照老规矩,把他们集中起来教育一通,然后全部释放回家。

罗志远回到山洼子里,大家看他缴获不少东西都兴高采烈。赵志一听说他打了保安团就问:“人呢?”

“什么人?”罗志远莫名其妙。

“保安团的俘虏呀。”

“都放了呀,我带着他们干什么?拖拖拉拉走不动路。”罗志远答。

赵志一气急败坏:“坏了,坏了。这伙人都是死心塌地的反革命,又熟悉情况。你们这一打,他们肯定知道我们藏在这里。黎明,赶快带上你的人走,我也得立即布置转移。”

二十

果然,敌一六六旅马上集中三个团往山洼这边扫荡,整编十一师的王牌十八旅也被紧急调过来。

连续二十多天,父亲他们重新在敌人的包围圈中辗转穿插,路越走越小,越走越险。最麻烦的是拖着五,六十个重伤员,怎么也摆不脱敌人的追击堵截。父亲没有办法,只能先把伤员安置一下再说。虽然他找不到赵志一,但乡村的地方党干部还是可以联系上。地方党的干部说他们后山有个山洞,可以隐蔽。

把伤员安顿下来,父亲一个一个和他们握手告别。

“安心养伤,我们很快回来接你们。”父亲和每个伤员握手都重复这句话。

“相信首长,我们等着。”伤员甲说。

“首长,别扔下我们。”伤员乙抹着眼泪。

第三个是纵队宣传部的科长刘行淹,进入大别山后一直下放在三旅,他在过史河前胸口被打了个窟窿。父亲看着他还没说话,刘行淹就把眼睛闭上,嘴一撇,头扭到一边。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使劲握握他的手,转向下一个伤员。

二十一

安置好伤员,七团马上飞起来,很快把敌人拖得七零八落。半个月后的一个早晨,细雨霏霏,父亲他们回到安置伤员的地方,发现山前的小村庄烟熏火燎,已经被洗劫一空。他们赶紧来到后山的山洞,发现伤员们不知去向。费老大劲儿才找到一个老乡,带着父亲他们来到一处低凹地面,看见满地的伤员和留下来看护的战士尸体。让父亲他们特别窝火的是:也许就晚了一两天。

七团的官兵全哭了。父亲踩过地上湿漉漉的火堆,走到平躺的刘行淹旁边。刘行淹的眼睛亮着光,似乎还没闭上。父亲蹲下去,伸出手掌想抚平他的眼皮,却愕然发现眼眶里空无一物,所谓的光亮竟是眼眶内的积水折光。父亲默默地站起身,脚下踩着一个铁皮酒壶,差点摔倒。他轻轻踢开酒壶,然后问罗志远:“一六六旅离太平寨多远?”

“五十里。”

“十八旅呢?”

“九十里。”

“抬上烈士的遗体,去太平寨。”父亲恶狠狠地说:“要把镇子围个水泄不通,连耗子都不许跑掉一只。”

二十二

听到“嗵嗵”两声迫击炮响,王老三知道末日到了。他从床上跳起来,抓起枕头下面的驳壳枪就要往外冲。睡在旁边的女人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惊慌地喊:“带上我。”

“滚开,”王老三摔开女人的手,骂道:“都啥时候了,我也顾不得你了。”

“你把老婆孩子都送走了,也别丢下我不管。好赖这里也怀着你的骨肉,要是万一,万一,……”女人扑到枕头上痛哭起来。

王老三一屁股坐在床沿,双手抱住脑袋,使劲揪自己的头发:“小芸,是我不好。想当初就想跟你混日子。没有想到时间这么短,人也能上心。你我今天,胜过多少平常人家,多少平常日子。”

女人猛地坐起来说:“你先躲一躲。我也是穷苦人家长大的,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等风头过去,我去跟他们求情。”

“别傻了。”王老三抚摸着女人的头发:“床下的地窖里还藏着点钱,不多,你都拿去,赶快逃命吧。我手上有共产党的血债,你跟我又是这么个关系,他们绝饶不了你。照眼下这个局势,你就是逃到南京,上海都不安全,还是狠狠心下南洋。老王家在马来亚有门亲戚,我留了封信,你拿上,就去投靠他们吧。我有三个孩子,都是不中用的女儿,流落到哪儿我也管不了啦。如果天可怜见,你给我留下个儿男,承继香火,千万让他记住,是共产党把他爹逼得走投无路的。”

王老三冲到院子中央,连声高喊:“来人呀,来人。”

偌大个院子,阴森森的,鬼影都没一个。

王老三沙哑地仰天大笑,冲出门上了大路,迎面碰上几个解放军战士。一阵乱枪射击之后,王老三变成了躺在地上的漏勺。

二十三

王老三实在太渺小,打下太平寨的解放军几乎无人想到他的名字。

父亲进镇后命令清点战果,只管人头不管其他。罗志远报告打死二三十,俘虏十多个。父亲鼻子哼了声,命令道:“组成几个战斗小组,挨家挨户搜,凡是肩上带扛枪印的,一律绑到河滩上。”

太平寨旁的河水还结着冰,乌黑的细流在弯曲的冰裂中平静地流淌。河滩上押着三百多青壮男人。他们面前摆着十多挺黑洞洞的机枪;他们周围,所有制高点都被七团战士控制。父亲走过来,向罗志远要了一支烟,点燃,狠吸一口,然后对身边的一营教导员说:“把烈士的遗体抬过来。”

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摆上河滩,空气压抑到极点。

“问他们,谁干的?”父亲好像满不在乎。

罗志远心里不踏实,提醒父亲:“黎政委,注意政策。”

父亲好像没听见,继续对一营教导员说:“记住,问三遍,就三遍。”

一营教导员跨出一大步,高声喊道:“谁干的?”

无人应答。

第二遍,鸦雀无声。

第三遍,“魂断蓝桥”。

父亲狠狠把烟头往地上一摔,转身就走。等他带着人登上山口,从下方的太平寨方向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嚎哭声。

二十四

太平寨大屠杀震撼了四乡八里,当地的富绅人家惊慌失措,纷纷变卖或者干脆抛弃田产家业,收拾金银细软,扶老携幼逃往外地。几乎一夜之间,国民党的社会基础土崩瓦解。太平寨一跃成为皖西共产党的模范区。

后来,赵志一高兴地对父亲说:“好呀,黎明同志,你终于转过这个弯子了。有魄力呀,这么搞一家伙,我们走那儿都不用担心了。建立政权,扩充队伍。瞧瞧,我的游击队有上千人了。”

父亲基本面无表情,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二十五

不过,在紧接着的几天里,父亲差点面临灭顶之灾。

因为国民党军马上清楚了七团的位置。他们以十八旅控制太平寨的西面和北面,一六六旅控制太平寨的南面,只剩下东边的黄埆桠还留着一个口子。问题的关键就是父亲和敌人谁先控制黄埆桠。虽然七团距离这个口子稍近一些,但敌人是机械化行军,父亲他们谁也没把握。

七团急行军四十里,距离黄埆桠还有二十里时停下小休息。父亲让打开电台,刚好接听到敌人通信:一五二旅从东面过来,已到黄埆桠,正在构筑工事。

父亲感觉头上好像扣了一个锅盖。本来七团应付敌人两个主力旅就已经很吃力,现在又加上一个旅,而且把最后的出路堵死了。

罗志远悻悻地说:“只能先往回走,找个地方隐蔽一下,等天黑再想办法。”

“也只能这么办了。”父亲无可奈何。他知道这个地方不比太行山,如果找不到向导,后果难以预料。

部队后队变前队。

父亲骑在马上,突然挥手叫停:“不能往回走。先头连跑步前进,继续朝黄埆桠方向。”

罗志远神情愕然望着父亲,那意思是说你疯了吗?父亲心中也是万分之一,干脆不做任何解释。

黄埆桠除了几个捡柴拾粪的农民,居然空无一人。父亲他们有惊无险逃出生天。过后,罗志远简直觉得难以理解,问父亲怎么知道黄埆桠没有敌人。父亲笑着答:“一五二旅是川军,杂牌中的杂牌。他们打仗是为了应付差事,经常上边的命令是某时赶到某地,他距离那儿十多里就报告说自己到了。估计敌人的十八旅和你一样,接到他们的报告后,误以为口子已经堵上,从而停止前进。反而叫我们钻了空子。”

二十六

父亲和赵保田汇合后,受命向纵队部靠拢。一天晚上,旅部电台听到九团的呼叫。赵保田一个箭步冲过去,抓过报话机就喊:“白丁,你狗日的没死?”

白丁嘻嘻哈哈:“我白丁有啥好事儿忘得了你?”

九团在史河西边打了一段时间游击。因为团里的电台坏了,一直没有和旅部联系上。这天刚修好电台,没想到一通话发现彼此就在附近。一两个小时后,几个旅干部的手就紧紧握在了一起。

临睡觉时,父亲搞了一盆热水,美滋滋地泡脚。白丁凑了过来,羡慕地说:“好啊,黎明同志,这就叫做腐朽生活。我看你快赶上资本家了。”然而脱掉鞋袜,找条凳子坐下,把一双臭脚也伸进盆子里。

“啊,舒服呀。”白丁闭上眼睛,“吧唧”搓着脚背。

父亲破口大骂:“混蛋,挪开你的牛蹄子。这么小个盆,放得下吗?简直,一回来就找麻烦。”

赵保田听到也挤了过来:“有啥好事儿?也别忘了工农干部,我们也是很讲究卫生的。”如法炮制,再添一双臭脚。

大别山的夜很宁静,草屋里的油灯放出昏黄的亮光。三个人就这样打打闹闹,唧唧呱呱说了大半夜的话。

二十六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一九四八年三月,人民解放军攻克洛阳。这是落入共产党手中的第一座中原名城。

中国,要变天了。

通宝推:天白,小伙子学飞翔,唐家山,然后203,野芹,胡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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