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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Marr:当代英国的诞生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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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3,英国远征军

英国远征军或者说BEF的故事在很大程度上向我们揭示了派遣这支军队的国家的特点。英国远征军是一面被打碎的镜子,映照了往昔的生活,也闪现了即将到来的苦境。我们所谓的“一战英军”其实只是统称,在一战期间英国先后派驻了好几批军队。最早的一批英国远征军人数很少,专业受训且装备很差。这支部队帮助法国顶住了德国的第一轮攻势,但是基本上被拼光了。接下来派到欧陆的是地方自卫队与辅兵。这支部队很快就被第三批英军填充得肿胀起来,也就是由基钦纳勋爵招募的志愿兵。最后参战的部队则是此前没有主动参军的人们组成的征募军队。在这些不同的军队当中,英国的传统阶级差异存在了很久。地区、行业与职业之间的竞争关系以及战前英国的许多社会弊端——尤其是在组织能力与科技方面——都在这些军队当中有所体现。一战不仅是士兵之间的较量,也是社会体制之间的较量。组织严密令行禁止的普鲁士传统将要与更为混乱且不公平的爱德华时代英国方式一较高下,后者的劣势显而易见。直到吃尽苦头之后英国才开始奋起直追。

征兵过程显示了阶级忠诚度的力量。威尔弗莱德.欧文在战争初期发现,只有出身“优秀”公学的人们才能参军入伍,语法学校的毕业生们只能在一边干看着。那些不愿意与工人阶级出身的士兵们一起服役的人们甚至还可以投奔专门组建的大学与公学毕业生旅,还有所谓的校友军团与“射猎同好”营,这几支部队的征兵口号就是“仅限中产与上层阶级”。在很多其他地点,例如城市中心的露天征兵大会现场,公学毕业生、律师以及文员们发现劳工与工人正在和他们一起排队。队列里的很多人以前都从来没有跟阶级分界对面的成员聊过天。从百分比上来说,志愿兵的组成人员主要是职业人士、银行职员、办公室文员以及娱乐业人员。因为后方生产更需要农民与工人安守岗位,尽管很多煤矿工人都踊跃参军了。就像布尔战争一样,参军者的体检结果表明英国人的营养与医疗水平依然很差。由于体检人员每放行一个人都能获得一先令,许多体质病弱的志愿者都穿上了军装。后来人们才注意到比例惊人的志愿兵有着各种健康问题,例如脊柱弯曲、视力差、牙齿缺损以及肺功能低下。还有一项最有说服力的数据:平均而言英军士兵的身高要比军官矮五英寸。当时还有个术语名词叫做“矮脚营”,即全体士兵身高均低于五英尺三英寸的部队。

来到法国以后,这些分界至少在最初一两年里保留了下来。上层阶级成员组成的部队会在操练时唱起公学校歌,会纪念校庆日,还会用拉丁语与希腊语相互打趣。公学出身的军官们往往会在家书里详尽描写战场的景象,而一般士兵的家书信封则不能封口,以便审查信件内容。军官会将仆役与手工服装带到前线,他们的伙食标准也更高。1915年在维米岭作战的一位英军炮兵军官这样记录了自己的晚餐菜单:“汤,鱼(如果有的话),红肉(或者禽类),芦笋,其他蔬菜(新鲜),爽口小菜(常备),布丁(常备),威士忌,毕雷矿泉水,味美思,雪莉酒,饼干,纸烟与雪茄,咖啡、茶水或者可可,各类水果。”丘吉尔在法国短暂地担任过军官职务,期间他曾要求妻子每十天寄来两瓶陈年白兰地与一瓶桃子口味白兰地,此外还要搭配“斯蒂尔顿奶酪,奶油,火腿,沙丁鱼,水果干;你不妨试一试牛排馅饼,罐装松鸡就不要送来了。”不过英国中上层阶级军人的“贵族义务”意识同样令人印象深刻。与法军军官不同,英军前线军官虽然不与士兵同吃,但确实与他们同住,也确实会身先士卒地走上战场,还会遵照基督教磨练筋骨的传统在交战之余组织足球比赛与其他体育活动来维持士气。在索姆河战役的第一天,东萨里团第八营营长威尔弗雷德.纳韦尔上尉(1)在连队的足球上写了一行字:“欧洲杯优胜淘汰赛。东萨里队对阵巴伐利亚队。零点开球。”,另一个足球上则写上了“无需裁判”的字样。进攻开始时两个足球都被踢过了胸墙。纳韦尔上尉还声称要奖励能将足球运送到德军战线另一边的士兵。他冲上战场之后立刻就战死了。英国国内大肆宣扬他的英勇无畏之举,德国人则认为他脑子有病。

至于出身较低的英军士兵,很多人在参军以前都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伙食,尽管菜式比较单调。英军的口粮配给要比法军或者德军都更加丰富,只要条件允许就能吃到鲜肉与新鲜蔬菜,搭配饼干、奶酪、培根、面包、纸烟以及每日定量的朗姆酒。国内的大多数工人吃得都不如他们好。日后突破英军防线的德军也对英军的伙食水平啧啧称奇——尽管当时德国已经被英国禁运了很久,国内正在经历所谓的“芜菁之冬”。英军士兵在前线轮值的时间比德军更短,还能受到更好的医疗护理。但是他们的受教育程度普遍低于德军,体质也比德军更差——军队的面貌毕竟是国情的集中体现。绝大多数英军士兵都是产业工人出身,性情坚韧,服从命令,同时又有刻薄粗野的一面。有些人之所以参军是因为无路可走。据估计,开战第一周英国国内就裁掉了五十万人。对于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来说,能够与来自同一条街道、同一个村镇或者同一座工厂的熟人们一起生活一起战斗意味着他们的生活不至于分崩离析。

尽管这场战争的机械化成堆相对较高,但是依然反映了一个由马匹拉动的英国。在最高峰时期,在法国作战的英军总共动用了四十五万匹马骡,主要用来运送物资,偶尔也作为冲锋的载具。大多数马匹都是跨越大西洋从加拿大、美国或者南非运来的,但是还有五分之一的马匹来自国内的农场与街道。等待这些牲灵的待遇并不算理想——军用骡子都要切除声带,以免叫唤起来暴露位置。灰马与花斑马都要染成黑色。无论是马是骡都要冒着炮火轰击在前线与后方之间运送人员、消息与器材。参战各方都有规模很大的骑兵部队,尽管除了1917年康布雷战役之外英国骑兵基本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参加这次战役的英军骑兵包括锡克骑兵,加拿大骑兵与英格兰轻骑兵)。不过话说回来,前线有马匹,有贵族军官,而且还听不到社会主义者或者女性投票权活动家的喋喋不休,因此很多心态保守的英国人都觉得泥泞、无聊与恐惧大行其道的前线其实很令人感到放心。

对于军官与士兵们来说,每一个千把来人的军营都像是一个小社区,一座战时村镇,甚至一家公司,任务就是守住防线的一小段。军营里也有阶级划分,但同时所有人都相互认识。徽章、口音与各种性格的战友共同催生了足以令老兵们铭记一辈子的强烈归属感。但是前线的英国并不是现实的英国,这里没有工会,没有罢工,没有政治分歧(因为所有的政客都不是好东西,另外佩戴红领章的参谋也全都是王八蛋,因为他们住在远离危险的后方法国庄园里)。军营的生活很艰苦,军营里的歌声既粗鲁又搞笑。比方说出自犹太裔德国诗人恩斯特.里绍尔(2)之手,在德军中广为传唱的反英歌曲“仇恨圣歌”很快就被翻译成英语并且在英军当中流行开来,唱到“咱们恨谁”这句的时候,整个军营都会齐声高呼:“英格兰!”舍伍德森林第十二营的一位上尉留下了关于战壕内部情形的最生动记录。此人驻扎在交战最激烈的伊普尔突出部,阵地的正面与两翼都要承受德军火力。1916年2月,这位F.J.罗伯茨上尉——他将会在索姆河赢得一枚军功十字勋章,并且活到战后——在伊普尔的废墟当中发现了一座尚未完全被战火摧毁的老旧印刷作坊,铅字撒了一地。尽管他不是记者,但还是当机立断把这座作坊抢救了下来,并且开始为附近的部队印刷报纸。等到这座老房子终于被轰成渣以后,他又将出版地点搬到了一座满地老鼠的地窖里,头顶上正是塞巴斯蒂安.德.沃邦于十七世纪兴建的伊普尔堡垒。

这份报纸名叫《维普时报》(3)——这个名字源自英国远征军总司令约翰.弗伦奇爵士,他不会说法语,因此总将伊普尔念成维普。随着舍伍德森林第十二营改换驻地,这份报纸日后还会有别的名字。报纸的内容很单薄,笔调很轻浮,充满了怒气与八卦消息。但是如果想要了解这份报纸的撰稿、印刷与发行环境多么不同寻常,不妨看一看战地记者菲利普.吉布斯(4)的文章。他笔下的突出部地面上是一片红色液体的海洋,里面的成分除了砖粉以外还有“整尸,尸块,血块,泛着金属光泽的绿色粘液——这是爆炸瓦斯的遗留物……腐烂发臭的糊状人肉涂在泥泞的战壕边缘。假如他们为了躲避炮火要把战壕挖的再深一点,铲子就会切进柔软的战友尸体。敌方的迫击炮则会将碎肉、穿着军靴的腿脚、发黑的手以及没有眼珠的脑袋全都掀到半空中,再撒落到他们头上。”斯大林格勒的情形也无非就是这样了。这恐怕也是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任何英军士兵所经受过的最严酷的环境。那么这些士兵通过这份薄薄的报纸究竟怎样看待自己呢?

首先,他们全都是彻头彻尾的英国人,就算满腹苦水嘴上也坚决不说。充满了喷火器、毒气与迫击炮的可怕战场景象无非是恶搞广告版块的素材,而且广告的印刷字体也颇为狂放。报纸上的文章固然充满了愤怒,但是愤怒的对象主要是躲在后方的军官以及在国内整天鼓吹战事进展如何顺利的人肉喇叭们。国内的审查制度是当仁不让的活靶子:《维普时报》承诺“要以谨慎的风格来谈论据说正在欧洲进行的战争。”讽刺军官阶层的恶搞广告更有料:“你难受吗?你难过吗?你讨厌你们的连长吗?请购买我们的全新专利翻盖式遮泥板。……一脚踩上去,拍扁他的脸。”但是绝大多数苦境都被一笔带过了。比方说“自然随笔”专栏这样写道:“鸟类……分为两种——信鸽(前线战壕难得的美味)以及经常围拢在低级军官身边的无名野种。”报纸上充满了关于一位某某上校的八卦消息,内容涉及他的比利时朋友以及他家的墙纸——当时的士兵们肯定能看懂这些文字。还有一篇文章抱怨“一种十分阴险的疾病……正在影响各个连队,导致诗歌创作泛滥成灾。中尉们一手拿着笔记本,一手拿着炸弹,心不在焉地走在铁丝网边缘,与缪斯女神进行着亲切而深入的交流。”总而言之,报纸上充满了蹩脚的双关语、稀烂的笑话以及三俗的打油诗——“索姆河的大姑娘/坐在五号炸弹上。”《维普时报》是一份极为精彩的历史记录,因为它提醒了我们,即便在一片恐怖当中,绝大多数普通人也并不会整天琢磨宗教、政治、战争意义之类高大上的深刻话题,而是更想依靠自己一贯喜欢的浅薄幽默与八卦消息熬过每一天。就像任何一个深陷危机的国家一样,爱德华时代的英国也充满了劣质笑话、劣质歌词与各种胡言乱语。英国远征军自然不能免俗。与西格里夫.萨松的抗议诗作相比,下面这段作者不可考证的打油诗或许更能反映可怜的前线士兵的日常心态:

三个英国兵,坐在战壕里,

闲聊侃打仗,谈天又说地。

泥巴真肮脏,该死德国佬,

以后怎么打,以前打得好。

还有朗姆酒,肯定不能少……

唯有一件天大事,争得脸红脖子粗,

诺茨郡对阿斯顿,哪支球队能胜出?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Wilfred_Nevill

(2)https://en.wikipedia.org/wiki/Ernst_Lissauer

(3)https://en.wikipedia.org/wiki/The_Wipers_Times

(4)https://en.wikipedia.org/wiki/Philip_Gibbs

通宝推:天堂,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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