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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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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三,尼布尔与台球桌1

这一年夏天晚些时候,金抵达了宾夕法尼亚州的切斯特。克罗兹神学院就坐落在这个位于费城附近的小型工业城镇。1948年是一个充满了意外的年份——苏联人封锁了柏林,国务卿助理阿尔杰.希斯首次遭到了耸人听闻的间谍罪指控,杜鲁门令人大跌眼镜地在选战当中击败了托马斯.杜威——但是对于金以及其它来自南方的黑人同学们来说,这一切都不能与他们在在克罗兹神学院校园里度过的最初几天相提并论。按照他们当中大多数人的设想,校园里应该笼罩着温和进步的宗教气氛,校园里的圣经信仰应该得到了现代知识的调和。他们眼中的自由主义神学或多或少是这样一幅形象:一个白人学生,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书包里装满了此人的研究资料,他希望利用这些资料在论文里证明约拿在鲸鱼肚子里存活三天的圣经情节并不违反生物学原则。

这些学生们在学校里真正遇到的却是一片不守常规的自由思考氛围。在眼下这个时代,美国社会当中的人们都在脑子里把弦绷得紧紧的,不堪束缚的年轻人则纷纷做出了各种反叛之举。但是克罗兹神学院的氛围远远超出了少年叛逆的范畴。比方说学校里有一位世界知名的新约研究专家莫顿.斯科特.恩斯林老师(Morton Scott Enslin),此人居然听任自己的孩子们赤身裸体在家门口玩耍。学生之间很快就流传开了关于恩斯林的传言,说他家里既不过圣诞节也不过复活节,因为他相信这两个节日的历史依据并不准确,而且扭曲了基督教的宗教精神。学校里面的硬件设施也令好些学生惊讶得难以自持。比如在克罗兹礼拜堂一进门的桌子上摆放着一具硕大的黄金十字架,大多数浸信会教会都会将其视为偶像崇拜并且加以禁止。学生们兴许嘴上不会说,但是几乎所有人都被礼拜堂地下室里的陈设吓得不知所措:教堂正下方居然是一间娱乐室,里面摆放了三张台球桌与一张沙狐球桌。就像大多数同学一样,金一直以思想作风现代化自诩,因为他不反对跳舞。但他从来都未曾涉足过台球厅,因为只有舞刀弄枪的小流氓与社会渣滓才会在这种地方厮混。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接受这个令他张口结舌的现实:台球厅居然开设在了神学院礼拜堂的地板下面。学生们在礼拜堂里练习布道技巧的时候偶尔还能听到脚下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想来是有人把刚摆好的一框台球打散了。

刚刚入学的黑人学生们当初之所以选择了克罗兹,正是因为它是一所声名远播的白人院校。每个人都做好了沦为异类的思想准备,以为自己将会是寥寥几名黑人学生当中的一员,甚至有可能是唯一的黑人。可是学校里的种族分布就像教堂地下室里的台球桌一样把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金的班级总共有三十二名学生,算上他在内足有十名黑人。当沃尔特.麦考尔在同年晚些时候到校之后——此前他一直在努力打工积攒学费——班级学生总数就成了三十三人,黑人恰好占到三分之一。其他同学包括三名华裔,几名印度裔,一名举止文雅颇受欢迎的日本人,一名来自巴拿马的黑人,还有好几个来自世界各地的外国人。所有这些人在课堂里、宿舍里以及食堂里与白人学生打成了一片。食堂里有一位来自密西西比州的白人学生把其他人全都吓了一跳,因为他的餐前祈祷是这么说的:“啊,被遵循世人之道的我们妄称为佛祖、耶和华、基督、琐罗亚斯德……的神啊,我向您祈祷……”他在这段祷文当中一口气报出了好几位异教神祗的名号。其他任何宗派的主要神学院都没能实现如此程度的种族混合,即使在下一代的黑人革命过去之后,也没有任何宗派重现过这样的事迹。

为了在学生之间灌输平等主义理念,克罗兹校方采取了很多具体措施。例如他们特意拆除了每一间宿舍门上的门锁。在黑人学生看来,这一举动意味着克罗兹的哲学不仅排除了种族隔离,而且排除了种族安全。无论昼夜,任何一位学生都可以自由地走进另一名学生的房间里。这样的安排修改了人身安全甚至私人财产的概念,以至于几乎一切都要取决于学生群体内部的彼此信任。为了维护寝室卫生,克罗兹雇佣了一队礼貌高效的女佣——她们就像学校里的教师一样也都是白人。

克罗兹校长埃德温.奥布里(Edwin Aubrey)多年前曾在芝加哥大学教导过本杰明.梅斯。这一学年刚开始他就将新生们召集到礼拜堂并且坦率地告诉他们,他在神学院干了这么久,从没见过人数这么多且平均智力如此低下的班级。他声称自己只是迫于经济压力才扩大了招生范围,但是这绝不意味着他打算放宽学术测评标准。奥布里正确地预测道,在场的大多数学生都无法毕业——在1951年顺利毕业的学生还不到班级总人数的一半,十一名黑人学生当中只有六人毕业——但他并没有告诉学生们他正准备辞职。

像克罗兹本身一样,奥布里本人的神学立场也与时代格格不入。在神学大环境越发保守的局势下,他与克罗兹成为了捍卫古典自由主义的堡垒。二十五年以前,在田纳西进化论审判与福斯迪克争议之后,宗教自由派一度赢得了全国大部分高等教育机构的控制权,但是此时他们已经无法保持学术卓越地位与吸引大众的能力了。宗教思想正在变得越发模糊与世俗化。福斯迪克争议引起的强烈公众关注曾经将福斯迪克送上了《时代》杂志封面,如今的自由派宗教理念已经没有这样显著的效力了。与此同时,宗教保守派也已经建立了自己的神学院,并且针对眼下这个错综复杂的时代打磨完善了一套更简单且更易于流行的信息。在读研期间,金将会眼看着比利.格拉汉姆(Billy Graham)和诺曼.文森特.佩尔(Norman Vincent Peale)逐步成为享誉全国的宗教人物。面对这样的趋势,克罗兹神学院在争夺生源的时候经常落在下风。

来自英国的奥布里起初打算将克罗兹神学院创办成一所专门培养精英学者的小型机构,但是这条路线差点导致学校关门停业。为了维持神学院的自由主义形象,他不得不在1948年尝试着开办了一个扩招班级,以前所未有的招生数量吸纳黑人与南方白人学生并且将他们安排在一起学习。这项实验让奥布里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因为好几名克罗兹神学院的校董都认为自由主义形象正是招生难的原因之一。这一年结束之前奥布里就会辞职,另请高明之前的看守校长被学生们戏称为“慢吞吞耶稣”,因为此人步履缓慢且少言寡语。金在克罗兹的第三年也是最后一年,学校将会迎来一位来自维克森林大学的桑吉.布莱顿(Sankey Blanton)担任校长。此人是一名布道风格强硬的稳健派,他一方面四处筹款,另一方面压制了学校的自由主义高调作风,从而为克罗兹神学院又续了二十年的命。回头看来,金所在的种族混合读研班级并不是通例,而是神学历史上的孤立个案,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赌博。但是对于躬逢其盛的学生们来说,这个班级却象征了美国理想主义的高潮。当时美国国内有很多人都在自信满满地谈论征服贫穷与疾病的可能性,以及如何结束殖民主义并且在自由帝国内建立跨越国际的兄弟情谊。

在第一学年,两门必修课占据了金的大部分时间:一门是莫顿.斯科特.恩斯林的新约解析,另一门是詹姆斯.普里查德(James B. Pritchard)的旧约解析。这两位老师都是卓有建树的语言学家,都很擅长使用原始的希腊语以及希伯来语手稿来梳理圣经当中的历史奥秘。恩斯林向学生们解释了许多关于耶稣引言的矛盾论述,例如马可福音当中“不敌挡我们的就是帮助我们的”与马太福音当中“不与我相合的就是敌我的”这两句话为什么口吻不一致——他的课程从不拘泥于字词,而是总会引申到各位圣经文本作者的不同目的及其各自所处的不同历史环境。恩斯林继承了阿尔贝特.施韦泽的激进圣经批评传统,只要碰到在他看来缺乏历史可信性的圣经叙事,就会毫不犹豫地出言争辩——比方说他坚称耶稣与施洗约翰从不曾见过彼此。普里查德关于古代犹太教先知的课程同样不留余地。此时他刚刚完成了《古代近东文本》一书的初稿,这本巨著日后将会成为神学学生的标准参考书。普里查德是一位专攻古代近东文化的考古学家与历史学家,他教导他的学生们,近东地区任何区域的同时代文献都没有提到摩西这个人与以色列人从埃及大规模出走的事件——无论是波斯人、赫梯人、苏美尔人还是埃及人自己。普里查德由此得出结论——当时只有四五个业界领先的西方学者认同这一观点——摩西是一位没有史料支持的人物,很可能是传说中的角色。与圣经记述的出埃及记相比,真实的历史事件很可能规模远远更小并且只具有象征意义。

挺过这些课程的克罗兹学生经常开玩笑说普里查德在第一学期干掉了圣经当中的摩西,恩斯林又在第二学期干掉了圣经当中的耶稣。金不仅挺过了这两门课程,而且还取得了从未有过的好成绩。他在普里查德手下拿了了一个B——这个成绩在班上算是顶尖了,因为普里查德总共只给出了两个A (与金一起毕业的黑人学生里面有四个人在这门课上只拿到了D)。普里查德惊讶地发现,像金这样的南方浸信会信徒居然也能如此迅速地适应克罗兹的作风。金不仅没有被他的课程主题吓倒,而且还具有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社交能力,与他们这些整天研究尘封古卷的教授们打交道可谓得心应手。他很快就成为了普里查德的女儿们的日常保姆。每次他去看护孩子的时候都会穿西装打领带,胳膊下夹着一叠书。

当沃尔特.麦考尔在这年冬天来到克罗兹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朋友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名新人。在摩豪斯上学的时候金倒不是不爱学习,但是多少总有些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意味。如今他却一个猛子深深扎进了各项课程当中,并且已经取得了足以傲视全班的成绩。克罗兹使得金经历了生平当中最突然也是最显著的一次性格改变,部分原因在于他渴望在白人文化当中为自己扬名立万。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与白人直接竞争,而且他的很多白人同学在本科期间都接受过更优秀的教育。金热切地想要证明他不仅能获得成功,还能出类拔萃。这样的欲望与沉重的种族责任感使他陷入了矛盾的身份认同。四十多年前杜博斯就在黑人知识分子当中十分著名地论述过这个现象:“我们总能感到自己具有两面性,一面是美国人,另一面是黑人;两个灵魂,两种理念,两套互不相让的奋斗路线……”对于金来说,这个矛盾意味着他的举止表现不得不向白人靠拢,并且远离白人头脑当中的黑人形象,唯此才能为黑人挣得体面与尊敬。按照金自己的话来说,白人刻板印象当中的黑人“总是高声谈笑……衣着脏乱。”而他则始终在刻意远离这样的形象。在克罗兹,金养成了“近乎病态”的守时习惯,无论是上课还是赴约都从未迟到过。他的衣着打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无可挑剔。他在教室里总是摆出一副“阴郁肃杀”的神情。总而言之,他为自身性格当中的呢子布侧面笼罩了一层专注学者的外衣。

不过金的想法在黑人学生当中算不得仅此一家。突飞猛进的学术表现背后是一股远远更加深刻切实的热情。与他的许多同学不同,他很喜欢恩斯林与普里查德的严格怀疑作风。克罗兹的神学训练路线是首先拆毁学生原有的宗教信仰系统,然后从头开始构建一套尽可能合理的宗教知识体系,从而最大程度地缩短理性思辨与非理性崇拜之间的信仰之跃。克罗兹试图将自己打造成为神学领域的海军陆战队新兵训练营,训练的目的就是先破而后立。但是克罗兹对于最终成品的设想远不如新兵训练营那样遵循一定之规。在如此困难的三观重塑过程当中,金享有一项超过大部分同学的先发优势。尽管继承了浸信会的宗教遗产,又长期生活在父亲的权威之下,但是金依然在多年以前就硬扛着双重重担闯进了宗教怀疑论的领域。对于他来说,克罗兹的宗教观念就像种族混合的阶级、不上锁的宿舍以及白人女佣一样令人身心畅快。此时他孤身一人来到了离家六百英里的远方,沉浸在崭新的宗教、道德与历史观念当中。他很清楚自己热爱这些观念,尽管一时半会他还说不清楚为什么,而且他事先也并未背负必须接受这些观念的任何义务。转瞬之间他就永远地迷恋上了这个新世界,他的寝室地板上很快就堆满了书,有时他甚至会彻夜不眠地潜心研读。

金在克罗兹的第一年里研究了很多位神学家与哲学家的思想,这些人当中有一位沃尔特.劳申布施,此人是德国人,早年从信义会改宗来到了浸信会。十九世纪末他来到纽约地狱厨房开展事工活动,并且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撰写了《基督教与社会危机》(Christianity and the Social Crisis)一书,人们普遍认为该书的出版标志着社会福音运动在美国教会的兴起(日后谈到哪些书籍影响了自己的宗教信仰,金总会将这本书开列出来)。劳申布斯反对宗教对于虔诚、形而上学与超自然的惯常强调,而是将基督教诠释成为了通过社会伦理彰显出来的手足情谊。他认为基督教事工是旧约先知的延续,这些先知们弃绝了骄傲、自私与压迫,认为这三项罪孽触犯了上帝对于人类历史的规划,这项规划的顶点就是在一切世人当中实现“爱之完美”的基督教理想。在劳森布施之前也有其他神学家意识到了基督复临的理念与马克思主义描述的无阶级无国籍社会颇为相似,但他是第一个公然把这两者大胆结合在一起的人,并且认为这两者的结合不仅体现了圣经宗教的本质,还是启蒙运动竭力实现的目标。他乐观地宣称,教士的职责就是“利用布道坛的教化功能来应对公共道德领域的迫切问题。”批评家谴责劳森布施是个乌托邦主义者或者共产主义者。但是对于后世的追随者们来说,正是劳森布施将社会正义定义成为了最接近上帝之爱的人类成就,从而将宗教从不食人间烟火的死寂境地当中解救了出来。

最早向金介绍了劳森布施的乔治.W.戴维斯(George W. Davis)教授是匹兹堡钢铁厂某位工会活动家的儿子,也是克罗兹教职员工当中唯一一位严格和平主义者以及甘地的最坚定崇拜者。戴维斯将自己私藏的《棕肤奇人甘地》(That Strange Little Brown Man of India, Gandhi)捐给了学校图书馆,金在图书馆里读到了这本书并且积极回应了书中的信息以及对于甘地本人的过度种族化描写。在克罗兹求学期间金从未接受过和平主义,事实上他还写了一篇文章攻击著名反战活动家A.J.穆斯特(A. J. Muste)的观点。穆斯特认为原子弹已经改变了关于战争与和平的关键道德问题,金则对此不敢苟同。但他依然将戴维斯当成了导师与顾问教师,他在克罗兹求学期间上过的接近三分之一的课程都是戴维斯传授的。 这对师徒之所以走到一起也很好理解,因为戴维斯是劳森布施的社会福音运动的代表人物,而金则发现他自己在克罗兹“很容易就接受了自由主义传统”。此外从个人角度而言金也很喜欢戴维斯,因为这位老师十分平易近人。

当然,并非每一位克罗兹教授都会把现代圣经批评代入自由主义政治当中。最显著的例子就是恩斯林,他从不掩饰自己对于劳申布斯与社会福音运动的鄙视。恩斯林认同阿尔贝特.施韦泽的立场,他认为被劳森布施奉为宗教精髓的登山宝训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套“过渡伦理”。耶稣之所以主张这套伦理,是因为他相信天国的秩序即将在人间建立起来,但是他的预期却始终未能实现。因此恩斯林很不待见过度拔高登山宝训的做法,更不待见登山宝训对于世俗理念的一揽子谴责。他认为登山宝训的教诲与日常人类事务无关,而且社会福音的关注重点本质上无非是政治圈里的口舌纷争。宗教理应关注终极现实的本质,相比之下社会福音的目标未免有些不值一提。恩斯林针对社会福音的批评既精准又刻薄,他的日常举止颇为古怪,他的私人信仰则藏匿得严严实实。似乎只有他本人才理解自己的思想与行为如何协调统一,他的学生们则总是大惑不解,为什么思维如此剑走偏锋的人每周还至少会参加三次浸信会活动,老老实实地坐在长椅上倾听各种陈词滥调。假如哪个学生胆敢在学校里对他说出同样的言论,非得被他骂得灰头土脸不可。同事们认为认为他是学校里的托利党,大多数学生则认为他是个满腹偏见的小心眼。在他为金撰写的优秀学生推荐信当中,恩斯林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声称自己从没想到一个来自南方的有色学生居然也能在克罗兹搞出一番名堂来。

学生们的社会理念要比老师们更加多样化。奥布里校长在1948年推行的种族混合实验不仅令很多黑人学生大为振奋,也使得一部分白人学生心存不满。紧张的暗流在学生群体当中涌动,餐厅里经常能见到有人吃饭吃到一半就拂袖而去,不锁门的寝室也难免导致了猜忌摩擦乃至偶尔的公然敌对。克罗兹的官方态度历来主张宽恕谅解与种族和谐,金的立场也与学校的态度完全一致。他主张爱与理性足以挖掘出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根本善意,这份善意要比种族仇恨或者个人敌意都更加深厚。绝大部分黑人同学大致都同意他的观点,公然与他唱反调的就只有一个人。这位约瑟夫.柯克兰(Joseph Kirkland)是唯一一位来自北方的黑人,也是除了金以外唯一一位布道人的儿子。他的父亲是费城最大的黑人浸信会的牧师,手里掌握着三个博士学位,学识过人,说一不二。但是柯克兰却从小就喜欢与父亲对着干,他性格顽强,精明干练,很早就成为了一名彩票赌博兜揽人,后来又操起了贩卖私酒的行当。他心目中的社会福音就是将克罗兹的教授们从象牙塔里拽出来塞进路边酒馆里,让这些惯于拉开距离分析社会的文化人直接暴露在平民百姓之中。柯克兰认为社会福音的信徒们十分幼稚,对于各个种族内部的社会裂痕缺乏清醒认识。每当南方来的同学们对于北方地区的种族融合现状大发感慨的时候,他都会话里带刺地提醒他们,种族融合政策即便在北方也仅限于校园之内,根本无法向切斯特市区迈出半步。此外他特别喜欢撩拨金,因为在他看来金就是一束未经风雨的温室花朵。无论种族,绝大多数在克罗兹读研的学生都要依靠校外工作赚取学费,家里出钱的学生寥寥无几,金就是其中之一。他也是唯一一位不用自行赚钱的黑人学生。柯克兰总是嘲笑金“揣着支票簿来上学”,他本人则因为拒绝了父亲的财政支援而倍感自豪。金第一次来到柯克兰的寝室做客时看到柯克兰在冰箱里存放了啤酒。他对此非常反感,并且告诫柯克兰要注意言行,因为他们全都肩负着“黑人种族的重担”。柯克兰却满不在乎地反问道:“那又怎么样?”

在克罗兹,金尤其以演讲术见长。同学们都对他的布道技艺大为折服,以至于每次轮到他进行周四学生布道时礼拜堂都会挤得水泄不通。只要金在布道实习课期间走上布道坛,台下肯定会坐满前来观摩的同学。一代人之后,当年曾与金同窗学习的白人同学们就算已经忘记了金的日常细节,却总会清楚记得他在布道实习课上选择了什么文本,宣讲了什么主题,具有怎样的感染力。有一次他选择了罗马书10:2,“我可以证明他们向神有热心,但不是按着真知识。”并且面向某白人浸信会的女性会众团体宣讲了基督教与共产主义的关系。金在布道时就像演员一样极为注重举止细节,例如他会看似随意地将笔记往布道坛上一丢,让每一位听众都注意到自己打算脱稿,而且他的做派十分庄重,拉足了一板一眼的架势。他认为自己不是在布道,而是在进行“宗教讲座”。但是热心与真知识在他内心当中的冲突——以及这场冲突的一切种族、阶级与神学基础——产生了足够的热量,使得他的布道十分引人入胜。金在克罗兹拿到的最好成绩与最高评价全都来自布道实习。在三个学年里他总共选修了九门与演讲术相关的课程。

金的布道术教授罗伯特.凯顿(Robert Keighton)非常讲究风格与经典辩论形式,这两者都与金相得益彰。凯顿是一名高派浸信会信徒——学校里有些低派信徒或者说“踩蛇派”信徒指责他在内心深处其实是个圣公会份子——他喜欢话留三分、冷面幽默以及紧凑结构,还喜欢信手拈来地引用诗人与剧作家的名句。凯顿一手创办了克罗兹戏剧社并一直担任总导演,在课堂上他曾经声称自己真心希望能像熟谙莎士比亚那样掌握圣经内容。学生当中还有传言声称英国莎士比亚博物馆曾经打算聘请他当馆长。至于现代诗人,凯顿最喜欢主打反浪漫主义风格的W.H.奥登与T.S.艾略特。但是布道人的心中都有着渴望浪漫主义的一面,凯顿也不得不向这一点做出让步。他向金引荐了几位较为古典的英语诗人,例如詹姆斯.罗塞尔.洛威尔与威廉.柯伦.布赖恩特。日后金在自己的公共生涯当中经常引述这些诗人的词句。没那么幸运的是,他还向金介绍了圣奥古斯汀。倒不是说圣奥古斯汀文笔不好,只是他太习惯于运用俗套对比(“肉欲的污泥浑浊了友谊的清泉,色欲的幽暗地狱遮蔽了友谊的光辉”),尤其是在讨论罪孽与邪恶的时候。就像圣奥古斯汀一样,凯顿也认为宗教的一大部分内容在于说服公众,而说服公众的最有效方法就是让最有才华的演讲者正面解答最棘手的问题。他向金传授了自己毕生研究演讲术的心得:演讲有三大要旨,即证明、渲染与说服,分别作用于听众的头脑、想象与心灵。

至于布道人的本行技艺,凯顿更是装了一肚子套路。他认为布道人应当按照经过千锤百炼的行文结构开列大纲,然后再添加具体内容。常用的结构有步步登高、流光溢彩、火箭飞天、孪生双子、神秘礼包等等。步步登高结构就是用逐渐增强的论据反复论证同一个论点,直到得出布道人希望听众接受的结论。流光溢彩结构就是从各个角度审视分析同一个主题,就像珠宝匠人检验宝石成色一样。火箭飞天结构以一个足够抓人的故事开头,然后用故事引出一段天人同理的教诲,同时还要衍生出一连串次一等的道理并且任其洒落在会众头顶上。凯顿的教学方法是先讲解布道结构,然后要求学生们上手尝试。他的布道课迫使好几名学生肄业离开了克罗兹,因为他们克服不了怯场的毛病。但是无论是课堂设置还是众目睽睽的压力都令金感到如鱼得水。金从小就喜欢拽文,凯顿的教育则将这一倾向纳入了秩序与风格的制约之下。

神学院的布道课就相当于理工科院校的实验室,不仅是产出成果的机构,还是校园社交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与课间茶歇时间或者其他社交场合相比,公开讲话能够远远更加到位地暴露每一位学生的性情品质,因此也能远远更为有效地增进学生之间的友谊。黑人学生们尤其喜欢将凯顿传授的庄重正式结构与自家教会的民间功夫进行对比。他们开玩笑说凯顿有步步登高,他们则有搂草打兔子。所谓搂草打兔子指的是布道人假如感到会众情绪激动起来,就要趁热打铁一遍遍重复布道主题。这就好比不知道草丛里究竟有没有兔子的猎人只要看到草丛抖动就要往里面放一枪,免得错过猎物。凯顿有分类布道体系,他们有写在手心里的三大论点。金与麦考尔最喜欢的消遣就是在其他黑人同学来到校外的真实教堂里布道时偷偷溜进去旁听。他们两个的模仿功夫都十分过硬,将其他同学的举止做派学得惟妙惟肖。返校之后这对搭档总会向其他人重现自己的见闻,经常将当事人窘得无地自容。麦考尔首先会摆出一副土头土脑的架势,情绪激昂如同放烟火一般,掏心掏肺地大声疾呼耶稣是圣灵降世道成肉身。接下来金则会进行“正确的”布道示范,以同样夸张的风格效仿恩斯林的理性历史主义做派,就事论事地声称耶稣只是一个颇有才华的犹太先知而已,而且还有一大堆个人问题。

同学们公认的全班布道水平第二强名叫霍勒斯.“怀特”.惠特克(Horace "Whit" Whitaker),也是一位来自南方的黑人。金与麦考尔经常和他一起去拜访当地的J.派尔斯.巴伯牧师(J. Pious Barbour),此人是第一位来到克罗兹求学的摩豪斯毕业生。三个人在这位前辈家里度过了很多愉快的夜晚。巴伯装了一肚子故事,还是个小有名气的业余哲学家。1948年大批来到克罗兹的黑人学生为他提供了稳定的听众群体,提携后学也成了他最喜欢的消遣活动。每当饱餐一顿惠特克夫人精心烹饪的家常菜之后,宾主双方总会展开一场苏格拉底式的问答交流。巴伯自诩是“最深刻的浸信会神学家”。有时候他也会满嘴跑火车,例如他经常旁征博引地警告年轻人们千万不能放任天主教神父进入家门。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沉闷乏味的人,尤其喜欢用最新近的理念把学生们挑逗得坐立不安,而且他的涉猎领域几乎无所不包。 “田立克就会胡说八道,”有一次他在寄给金的信中写道。“根本没有什么‘存有本身’……康德早就证明过这一点了。”在日常的教牧工作当中,巴伯总要维持一副端庄稳重的做派,相比之下跟这些年轻人进行头脑角斗要刺激得多。学生们也没有辜负他的盛情款待,把他家当成了重要的社交场所,以至于经常带着刚刚结识的女友登门拜访,一边享用美食一边向姑娘们炫耀自己的学问,满心钦佩或者耐心十足的姑娘们则会文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慷慨陈词。

在第一学年里曾经与金约会过的姑娘当中有一位胡安妮塔.塞勒斯(Juanita Sellers),她与金是亚特兰大同乡,两人在中学时期就相互认识了。塞勒斯是个美丽、端庄且聪慧过人的姑娘,此时她正在哥伦比亚大学与克里斯汀.金以及其他几位来自斯派尔曼的闺蜜一起读研。她成长在黑人亚特兰大的西城精英区,她的父亲是城里最杰出的黑人殡葬师。塞勒斯家的社会地位很高。当她与闺蜜们在哥伦比亚大学宣誓加入德尔塔姐妹会的时候,有人嘲讽她们是在削尖脑袋往上爬。塞勒斯则反唇相讥,声称自己不可能抱有这样的动机,因为对她来说再往上已经没有可供攀爬的空间了。这样泼辣爽利的为人态度再加上其他许多优秀品质使得她成为了金老爹眼中的理想儿媳,金老爹恨不能立刻就让儿子把这姑娘拿下。在这一年里,金多次前往纽约并且拜访了塞勒斯一家,还邀请她在周末来到克罗兹做客。消息传回亚特兰大,金家人无不满心欢喜。塞勒斯经常与克里斯汀一起来到神学院,在巴伯牧师家里与金和他的朋友们共度了许多夜晚。

在克罗兹第一学年的暑假期间,回到亚特兰大的金或多或少地成为了以便以谢教会的全职牧师。期间他与塞勒斯频繁见面,以至于亲友们都在猜测两人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从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状态再前进一步。有一天下午,金陪着塞勒斯在奥本大道上散步,突然间他告诉塞勒斯,自己希望能将她引荐给一个人。他敦促她赶紧找个地方梳头补妆,拿出最好的一面。接下来金并没有进一步做出解释,而是径直领着塞勒斯来到了以便以谢教堂隔壁的自由浸信会教堂(Liberty Baptist Church)并且按响了门铃。牧师将两人请进门来喝了一杯茶。这次会面虽说很愉快,但是也十分正式,而且教会气息特别浓厚。告辞出门之后金感谢塞勒斯陪同他前来做客,然后就再也没提起过这件事。接连几天塞勒斯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后来还是克里斯汀为她化解了谜团:这次访问是一场教士之间的外交活动。金的上一位正式女友是个“东区人”,也是自由浸信会的成员。对于金来说,带着塞勒斯拜访前女友的牧师也就意味着公开宣布他打算移情别恋,并且不露声色地为对方提供了表达反对意见的机会。此外这次访问也是向自由浸信会牧师传达善意的举动,这样一来假如他的前女友为了自己与金的感情问题前来咨询这位牧师的意见——这种事完全有可能发生——牧师就不至于后知后觉了。正是如此复杂的算计构成了布道人的职业规范,金在这方面可谓轻车熟路。

通宝推:mez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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