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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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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尼布尔与台球桌3

1950年11月25日,也就是金参加美国教会历史153期末考试三天之后(考题是讨论1500到1760年之间面向美国印第安人传播基督教的福音运动),中共的军队进入了朝鲜并且发动了大规模攻击。中国干预朝鲜战争的举动致使很多人都害怕这场地区冲突将会蔓延开来,在希特勒战败身亡仅仅六年后掀起新一轮世界大战。来自中国的敌人尤其加剧了美国人针对共产主义的仇恨,在此时的美国人看来共产主义就是一场蔓延全球的反人类阴谋。在瑞典起草的一份和平请愿书激怒了美国国务卿迪安.艾奇逊,显然在他的授意下,美国司法部针对W.E.B.杜博斯提起了刑事起诉,罪名是在美国境内散播这份请愿书而没有事先注册成为苏联驻美代办人。《纽约时报》用语含混地将杜博斯称作“一位与黑人运动关系密切并因此而广为人知的作家”,但是这位八十二岁的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与《危机》创始人还是戴着手铐受到了传讯,他的审判也或多或少无人关注。在法院门外,为数不多的杜博斯支持者拉起了一条稀疏的纠察线。这些人当中有一位二十四岁的不知名纽约演员亨瑞.贝拉方特。他比金大两岁,十分热衷于杜博斯的思想。二战期间的黑人水兵经常传阅杜博斯的著作,贝拉方特就是通过这一渠道最早接触了杜博斯并且完成了自己的政治启蒙。杜博斯案件致使协进会乱作了一团,甚至在联邦法官驳回司法部起诉之后依然没有消停下来。为了弥合协进会内部的矛盾,罗伊.威尔金斯精心打造了好几项决议,首先谴责这项起诉书是针对全体黑人的侮辱,然后警告广大黑人要小心“所谓的和平组织”拿他们当枪使,接下来又授权协进会的各个地方分会针对共产主义渗透进行内部清洗。

战争、阴谋论与猎巫运动几乎影响不到克罗兹学生的生活节奏。斯科特.恩斯林关于耶稣的历史形象的教导仍然听得新生们目瞪口呆。在礼拜堂地下的台球厅里,不愿露怯的他们仍然假装自己球技精湛,将满桌台球打得砰砰作响。此时的金已经成为了一名说话很有分量的学长,还当选成为了学生会主席。他与其他同届同学一起帮助新生们适应了克罗兹的氛围以及学校氛围对于信仰与娱乐的双重影响。麦克与迈克二人组依然会在无数个夜晚熬夜打台球直到凌晨三点,现在又有一位刚认识的白人朋友“斯奈非”加入了他们。肯尼斯.李.“斯奈非”.史密斯(Kenneth Lee Smith)教授刚从杜克大学读博归来加入克罗兹的教职队伍。他的年龄与麦考尔相仿,比金年长五岁。此外他的身材非常浓缩。金长得并不算高,大约五英尺七英寸,但是依然比史密斯高了一尺半。史密斯的课程正是尼布尔研究,因此他很快就注意到了尼布尔对于金的影响。金很想进一步研读尼布尔著作,但他的学习节奏太紧,很难挤出时间来。

这三个人的友谊并没能结成正果,因为在这一年的年中,金一不小心喜欢上了史密斯的长期女友贝蒂。这个姑娘是一位德国移民女性的女儿,当时她的母亲正在克罗兹的食堂里担当厨师。起初两名男性朋友——学生与老师,黑人与白人——之间的情场竞争还仅仅局限于相互打趣与相互示好。毕竟史密斯刚刚从杜克大学回来,社会福音的精神正在他心中熊熊燃烧,而遵循社会福音信条的人生必然容不下嫉妒心。然而在金开始公开追求贝蒂之后不久,金与史密斯之间的关系还是十分难看地紧张了起来,台球桌旁养成的友情陷入了死寂。等到金终于将贝蒂姑娘争取过来之后,他与史密斯也正式撕破了脸皮。

一开始金的朋友们全都开启了吃瓜群众模式,密切关注着这场狗血的神学院三角恋,直到金决定认真起来为止,然后他们就再也无法作壁上观了。金声称自己爱上了贝蒂,贝蒂也爱上了他。朋友们试图拿他开涮,笑话他说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神学与种族自由主义立场将要遭到最严峻的考验——是他,是史密斯,还是贝蒂。 但是这样的笑话并不能让金笑出来,而且没过多久所有人就全都笑不出来了。金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焦灼,询问各位朋友们应当怎么办。约瑟夫.柯克兰直言不讳地表示,无论这位贝蒂姑娘是黑是白,她都仅仅只是个厨娘的女儿而已,因此金理应知道他们两个门不当户不对。另一位马库斯.伍德同学(Marcus Wood)则更讲究策略地告诫他,并没有多少教会愿意任用一位跨种族通婚的牧师。比他们两个都年长因此兴许也更成熟的霍勒斯.惠特克并没发表多少意见,而是引导金自行分析清楚了这其中的利害关节。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倾听着金好几次发狠非要与贝蒂结婚不可。在他的面前,金一遍又一遍地愤怒控诉着残酷而又愚蠢的人生阻力如何迫使两个真心相爱的人无法实现心愿。有一天深夜,金又一次敲响了惠特克的寝室窗户。他身上衣衫凌乱,显然刚刚在学校广场的角落里浪漫了一番。惠特克领着他重温了一遍两人都已经耳熟能详的问题,然后金终于崩溃了。他告诉惠特克,无论父亲将会怎样大发雷霆他都遭得住,但他无法面对自己的行为将会给母亲带来的痛苦。

金强迫自己退出了这段情场纠纷并且努力压制着内心的苦涩。可是屋漏偏逢连阴雨,一场肉体与精神的双重审判又摆在了他最好的朋友面前:沃尔特.麦考尔的女友控告他在正式成婚之前搞大了自己的肚子,孩子出生以后又不认账。麦考尔想尽办法安抚她却无济于事,对簿公堂似乎成了唯一的出路。这样的前景将麦考尔吓得魂不附体,不得不极为不情愿地秘密接触了克罗兹的一位教授,希望对方能证明自己是一个品行良好的神学院学生,人格正直,前途光明,绝不可能是某个私生子的父亲。退一万步说,假如这孩子真是他的,那他肯定不会不认。教授出庭作证之后,法院做出了有利于麦考尔的判决。麦考尔与克罗兹效仿都认为应当尽可能安静细致地处理这一案件的伦理影响。了解内情的教授并不多, 史密斯就是其中一个。他很认可麦考尔得到的无罪裁决,相信案件已经真相大白了。然而麦考尔日后在写给金的私信里差一点就承认了自己的确是这孩子的父亲,换句话说这个裁决结果很可能意味着克罗兹的宗教权威生育说服法院相信了麦考尔的谎言,从而使得他逃避了对于那名女性以及自己的后代的责任。

同时涉及性与神职人员的问题就好比道德层面的辐射区一样令人避之不及,因此涉事的宗教机构总会一门心思寻求不声不响的私密解决方案。如果将种族因素也添加进来,与前面两者形成鼎足之势——比方说麦考尔案件就是个好例子,知情者无不担心这一丑闻将会给反对克罗兹招收黑人学生的人们提供弹药——那么相关问题肯定会敏感得碰也碰不得,以至于当事人会近乎本能地采取审慎与虚伪相互交织的态度。从历史上看,这样的避实就虚态度很有助于解释美国为什么会有大约四百万名黑白混血,但是主流白人文化成员蒙受耻辱的法律或者教会记录却少之又少。

在克罗兹,金很难判定跨种族婚姻的代价有多高。他一直在追求爱情,一直怀有成为一名受人敬重的社区领袖的梦想,而且也抱有为了爱情与梦想支付代价的觉悟。但他不知道跨种族婚姻的代价是否超过了自己的承受极限。他知道,最负责任的做法就是遵循约定俗成的布道人行业成家准则。首先,教士必须结婚而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其次,能尽早结婚就不要拖延;最后,选择妻子不仅对教士个人来说关系重大,还会影响职业发展,因此教士的意中人必须满足一系列客观要求。对于黑人教士来说——他们在自己的社区里享有远远超过白人同行的婚恋优势,因为布道人这一行在黑人文化当中地位更高,也因为合适的女性数量更多——择偶过程有时甚至会被提升到国务活动的高度。潜在的紧迫感与一系列几乎具有政治性质的实际考量绞在了一起。金告诉惠特克,自己离开克罗兹的第一年年底就肯定会娶妻成家,尽管当时他连新娘子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1951年的夏天,老金牧师得知了儿子打算继续攻读博士学位的想法。三年前儿子打算去克罗兹的时候他就不太高兴,这一回他更不高兴了。在老金牧师看来,神学院的硕士教育已经有些多余了,但至少学生们更倾向于走入教堂亲身布道。而神学博士却更倾向于前往大学担任教职——这也确实是金的打算。 “多年来我一直渴望在一所大学或宗教学校里教书,”他在提交给波士顿大学的申请当中写道。“神学教育应该像其他任何学科一样科学、透彻且现实。简而言之,我的目标就是赢得奖学金。”老金牧师竭力反对儿子的想法,但是这一次金依然坚持自己还需要深造,然后他的父亲就再次让步了。到头来老金牧师不仅同意支付儿子读博期间的一切费用,而且还送给儿子一辆崭新的绿色雪佛兰,用来奖励他以全班第一名的身份完成克罗兹的学业。这辆雪佛兰安装了自动变速箱。霍利斯.惠特克就有这样一辆车,金一直非常羡慕。

有一项因素或许有助于缓和老金牧师的态度:金决定在波士顿大学读博而不去千里之外的爱丁堡。他选择波士顿大学的关键在于这里有一位埃德加.布莱曼(Edgar S. Brightman),此人多年来一直是人格主义神学流派的倡导者。金在克罗兹的学习顾问乔治.戴维斯正是布莱曼的追随者,克罗兹的许多其他教授也与他一样。甚至就连特立独行的恩斯林也很敬重布莱曼身为宗教哲学家的造诣。布莱曼倡导的学派重新检视了犹太经文以及以奥古斯汀为代表的早期基督教神学家所描述的高度人格化上帝。奥古斯汀在描述上帝的时候经常只会列举一长串人类情绪,从而消除描述当中一切令人反感的特质并且获取无限的力量。在布莱曼的带领下,人格主义者们一直在抵御着神学的变迁。现代社会的一切思想都忍不住羡慕科学,宗教自然也无法免俗。在当前这个时代,科学带来了无数看得见摸得着的奇迹与永恒不变的数学真理,以至于大多数先进神学学派都感觉宗教相比之下有些先天不足,于是一方面降低了宗教承诺的调门,另一方面又向科学方法施加了各种言辞含混的限制。卡尔.巴特声称上帝是“完全的他者”。田立克利用自成一派的象征主义繁复术语来定义上帝。亨利.纳尔逊.魏曼——金的博士答辩论文题目就是对比他与田立克的理念——认为上帝是“人类生活最依赖的东西……具有至高的价值,构成了最重要的人生条件。”就连尼布尔也曾经在耶鲁大学告诉听众们,耶稣是“对于自我奥秘与终极存在奥秘的启示。”曾经统治一切科学学科以及一切存在的神学如今越来越依靠精妙的闪烁其词来应对质疑了。面对这些关键问题,金本人的态度往往也倾向于含糊不清,但是他的信仰并未因此而动摇。心存疑惑的布道人经常会放弃来生阵地,退守到道德阵地上,金也采取了这样的策略。他全心接受了人格主义的教诲,认为宗教体验包含着丰富的经验性意义。

1951年9月,金将行李装进绿色雪佛兰,从亚特兰大一路开到了波士顿。朝鲜战争此时已经陷入了漫长而又血腥的僵局。杜鲁门刚刚在旧金山举行的日本和平条约会议上发表了致辞,从此成为了第一名登上跨东西海岸电视广播节目的美国总统。威利.梅斯完成了他在纽约巨人队的第一个赛季。电话公司正在新泽西州筹备推出直拨长途电话业务。一路向北的金在布鲁克林暂停了一下,在加德纳.泰勒牧师(Gardner Taylor)主持的协和施洗约翰教堂举行了一场客座布道。这家教堂此时正在与哈莱姆区的亚当.克莱顿.鲍威尔牧师(Adam Clayton Powell)主持的阿比西尼亚浸信会教堂相互竞争,双方都想成为美国规模最大的新教教团,从而比对方更高一筹。任何教派的黑人布道人都热切渴望能够受邀登上泰勒牧师的布道坛,而金在二十二岁那年就夺得了这项殊荣,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布道才能早已美名在外,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父亲与泰勒在全国浸信会大会里面颇为惺惺相惜。

布鲁克林客座布道两天后,金在波士顿大学听取了读博时期的第一堂课讲座,讲师正是埃德加.布莱曼。金在笔记本的扉页潦草地写道:“哈特福.卢科克(Hartfort Luccock)说过,关于永生的唯一证据就是‘值得保存的生命’”。 在一本正经的布莱曼看来这句话只是在卖弄小聪明而已,但是金很喜欢这句话。他也很喜欢布莱曼。获取博士学位需要选修十五门课,金则总共选了十门由布莱曼本人或者由他的亲传弟子L.哈罗德.德沃尔夫(L. Harold DeWolf)教授的课程。金几乎立刻就与德沃尔夫教授建立了感情联系。此人是一位和善的内布拉斯加人,也是卫理会当中的活跃分子。在圣诞节之前,德沃尔夫发回了金呈交给他的第一篇论文,题目是《针对J.M.E.麦克塔格特(J. M. E. McTaggart)的人格主义思想的批评》。德沃尔夫为这篇论文打了个A,评语是“出色且尖锐的批评,一篇优秀的论文”。金很快就成为了他最喜欢的学生之一。

波士顿大学的氛围与克罗兹这样的小型神学院又不可同日而语。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亲密气氛被大城市的喧嚣熙攘取而代之。读博的学生们每天都过着四点一线的生活,在课堂、图书馆、宿舍与校外工作之间不知疲倦地奔波着。有一位研读系统神学专业的黑人学生名叫韦曼.麦克劳林(Weyman McLaughlin),大家都认为他的学术水平与金最接近。他每天晚上都要去附近的洛根机场搬运行李,后半夜回到寝室之后就将台灯拿进衣橱里,自己也钻进去看书,以免照醒他的室友。

与这些手头拮据的同学们相比,金的经济条件高出了三四层楼。每天出门他总是非订制西装不穿。此外他也一直在有意识地培养与知识分子的身份相配套的生活习惯,比方说他在笔记本背面反复过练习越来越华丽的花体签名,写到最后“金”当中的g划了一个大圈,直接碰上了“马丁”的M。像许多其他学生一样,他也养成了烟斗不离手的习惯,开口的时候总喜欢语气超然,话留三分,远远看去还真有点哲学家的架势。当然,严格来说金已经是一个哲学家了,因为他就读于哲学系并且正在争取宗教哲学博士学位。

金在波士顿大学一门布道课都没选,因为他在克罗兹早已功力大成,就算是波士顿大学的教室也容不下他了。但他依然在信件里热切讨论了进阶布道技艺的方方面面,有时还会传授许多具体技巧。 “这一次我使用了沉默收尾术,”一位朋友在1952年写给金的信件里这样说道。“这一招似乎相当有效。我首先列举了一番事例,在结束时我摆出似乎还要继续的样子,然后突然说道:‘让我们祈祷吧。’”这时的金开始整理专属于自己的布道词文库。他最早收录的几篇范文灵感都来自课堂上产生的想法。他向罗伯特.凯顿传授的一套古典布道结构当中增加了自行选取的事例与转折。 斯宾诺莎的认识论认为知识分为三个层次,并且与道德生活的三个层次相关联。金以此为出发点写了一篇题为《完满生活的三个维度》(The Three Dimensions of a Complete Life)的布道词,这篇文章将会伴随他的整个职业生涯。他的另一篇标准布道词名叫《人是什么?》(What Is Man?),灵感来自他在波士顿大学第一年对于尼布尔全套著作的研究。尼布尔还启发了《对于一个复杂问题的回答》(The Answer to a Perplexing Question),这篇布道词的主题是为什么邪恶无法根除。

金与波士顿大学里的十余名黑人读博学生交往还算密切,他筹办了一个被其他人称作“辩证法社团”或者“哲学俱乐部”的组织,将大部分黑人同学都吸收了进来。对哲学或宗教感兴趣的学生们每周聚会一个晚上,一边分享百家饭一边讨论上帝或者知识的高深话题。一个学生阅读了一份正式文件,然后其他人则纷纷对其加以批评或者支持。金在波士顿大学读博期间将这个俱乐部坚持办了下去。俱乐部的人气如此之高,以至于白人学生偶尔也会过来看看。甚至就连德沃尔夫教授有一次也将自己撰写的论文送过来交给学生们品评。夜晚前半程的气氛总是正经得有些僵化,空气中弥漫着烟斗燃烧的雾霭与各种抽象术语。不过等到夜深的时候,一直都还没走的铁杆俱乐部成员就会将各种高大上的辞藻抛到一边,转而天南海北地吹起牛皮来。

“上个周末我主持了一场大型葬礼,”有一天晚上金这样夸口道。“我们把吉姆给埋了。”

“哪个吉姆?”有人搭腔道。

“当然是吉姆.克劳。”金答道。

全场哄堂大笑,大家这才意识到金刚刚讲了一个关于种族隔离的笑话。“没错,我们把吉姆埋得可结实了,”金拖着长腔说道。“这回他可真是起不来了。”

乔治.托马斯(George Thomas)是寥寥几名对于辩证法俱乐部失去兴趣的黑人学生之一,原因正是因为吉姆.克劳法以及其他政治事务在俱乐部里面沦为了笑料。在这一点上,黑人读博学生当中只有一位道格拉斯.摩尔(Douglas Moore)坚定支持他。在摩尔的支持下,托马斯组织了一场所谓的“精神细胞运动”,旨在促进世界和平。两人一起反对朝鲜战争,在校园集会上谴责原子弹,还驱车前往纽约参加反对西班牙弗朗哥政权的游行示威。日后摩尔将会成为南方学生静坐运动的指导者。在波士顿,托马斯与摩尔偶尔也会拦住其他神学院的学生,试图将对方吸收进神职人员工会或者拉上对方一起参加反麦卡锡主义游行。但是他们两个从来没有主动找过金,因为金的做派实在太高冷了,平时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辩证法俱乐部内部的政治讨论题目一般并不涉及时事,而是主要局限于学术领域,例如在决定课堂论文与博士答辩论文的题目时有意识地选择“与种族有关的”命题是否明智。俱乐部内部的共识认为这种做法欠妥,因为黑白两边具有影响力的大人物们都很可能认为他们是在投机取巧,因此而看轻他们的文章。金同意这一看法。这是很现实的看法。主流黑人学生都认为托马斯与摩尔这样的活动家有些“好高骛远”——一位学生在写给金的信里这样形容这两个人。此人在信里还写道,“这世界毕竟不会一夜之间就换个模样。”金在波士顿大学撰写的学生论文几乎从没有提到过种族或者政治议题。他确实选修了几门由一贯宣扬种族正义的教授们——例如阿兰.奈特.钱莫斯(Alan Knight Chalmers)与沃尔特.穆尔德(Walter Muelder)——主讲的课程,但他选修的大部分课程还是由德沃尔夫这样同情种族平等事业的非活动家传授的。

当时金住在在马萨诸塞大街的萨伏大宴会厅对面。来串门的学生们总会发现他身边包围着一堆四英尺高的书本。金的室友是一位来自摩豪斯的校友菲利普.赖诺德(Philip Lenud),平时此人负责做饭,金负责洗碗。客人们发现金经常给家里打长途电话,一次总要说上两三个小时——每次都是对方付费,电话另一头也肯定是他的母亲。 金与母亲无话不谈——朋友与教授们,生活费超支,找不着的银器,布道实习,服装,辩证法俱乐部,日常三餐,还有女朋友。无论前面说了些什么内容,每次通话七拐八拐最后总会落到催婚问题上。母亲固然是为儿子的个人生活操心,不过老金牧师更是为了儿子的职业生涯操心。他毫不掩饰地表明自己希望看到儿子尽快结婚,赶早不赶迟。 自从上一年也就是1951年的夏天以来,老金牧师一直焦虑不安,因为儿子与朱安妮塔.塞勒斯的恋情莫名其妙地没能开花结果。

为了尽快脱单,金不可谓不努力。他和菲利普.赖诺德经常一起参加二人约会,他在自己布道的教会里也遇到了好几位潜在的伴侣。他早就为符合条件的女性发明了一套编码评级系统。富有吸引力的女性就是“博士”,取其值得追求之意;令人张口结舌的大美女则是“宪法”,因为宪法“众人瞩目且内容充实”。波士顿大学里有一名女学生虽然在血统上算是黑人,但是肤色却浅得很,因此在校园里一直假装自己是白人。金与其他知根知底的黑人学生们一起饶有兴致地观看着这出好戏。有人敬佩她,有人批驳她,也有人笑话她,但是所有人都与她拉开了距离,因为谁也不想承担拆穿她的责任。在其他方面,金的单身风格与战后美国的社会风气可谓相得益彰。每当金与朋友们一起上街的时候,如果有宪法级美女从身边走过,他肯定会用手肘暗中捅一捅朋友们的肋间。他收集了很多电话号码,还精心打磨了一套开场白,每次遇到值得进一步发展的女性都会将这套言辞拿出来。1952年初他在朋友的建议下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女性打了电话。金首先向对方传达了几句那位朋友的美言,借以解释自己如何得到了这个电话号码,然后就抛出了他用惯了的的开场白:“我知道每个拿破仑都要遭遇滑铁卢,我现在就是遭遇了滑铁卢的拿破仑,我已经向你跪下了。”

“快别搞笑了,”电话那头的柯瑞塔.斯科特说道。“你都还不认识我呢。”

毫无羞赧之色的金继续大肆抒发自己的文青气质,并且看似不经意地随口提到了好几次自己正在攻读的课题,以期迅速建立自己文质彬彬的形象。他的言谈风格迅速地在正经与戏谑、权威与幽默之间相互切换,对面的柯瑞塔在他的华丽开场白之后也一直没扣电话。没过几分钟金就说服了斯科特明天一起吃午饭。第二天他开着雪佛兰将她带到一家自助餐厅,在餐桌上他与斯科特进一步攀谈起来。柯瑞塔.斯科特在阿拉巴马州的某个农场长大,她的父亲奥巴迪亚.斯科特很害怕白人,但依然依靠自己的双手为自家人建造了一座相当像样的住宅。凭借着吃苦耐劳与顽强打拼,奥巴迪亚积攒下了几百公顷的地产,从贫困的黑人自耕农群体当中脱颖而出。他的女儿也不是娇生惯养之辈,从小就下地采摘棉花,回家洗涤衣物。不过她的父母在教育方面绝不吝啬,将她送进了附近某城镇的私立学校。这座学校是在内战之后由公理会传教士建立的教会学校,柯瑞塔.斯科特从这里毕业之后又跟随姐姐的足迹北上来到了安提阿学院。再次毕业后,她申请到了波士顿大学新英格兰音乐学院的一笔数额不大的奖学金,于是就来到了波士顿。

柯瑞塔.斯科特渴望成为一名古典歌手,但她的前景很不明朗。就算她确实拥有难得的歌唱天赋,足以跨越教会独唱家的与职业歌手之间的天堑,她也依然缺乏启动职业生涯所必需的经济支持。此时她与一帮爱尔兰女佣在灯塔山某上游寄宿公寓工作,从而换取食宿。到目前为止,她的大学学位、她在文化界黑人群体当中的人脉以及她那收放自如的淑女做派——只要她愿意就能摆出一副十足十的女一号气场——并没能给她带来多少职业突破的机会,至多只能让她在全波士顿最时尚的居所里饥一顿饱一顿地苦熬。种族压力、贫穷压力以及音乐界的激烈竞争压力使得柯瑞塔成了一个很没安全感的姑娘,始终保持着敏锐的现实主义观念。不过与此同时她也在努力维系着自己的尊严与乐观心态,使其不至于遭到现实主义的淹没。 “下一个得到我的照片的男人将会是我的丈夫,”她这样告诉自己。柯瑞塔比金将近大两岁,这一年她已经二十五岁了。按照那个时代公认的最佳结婚年龄,她马上就要迈进剩女的队伍了。职业突破遥遥无期,也没有特别拔尖的男生来追求她,因此她很快就要不得不下调自己的人生目标了。

金早就知道这些背景情况。日后在夫妻共处没有外人的时候,他经常会故意逗弄妻子,说是假如没有遇到他,她非得回到阿拉巴马摘棉花不可。不过在两人的第一次午餐期间金的嘴巴并没有这么损。他热情称赞了柯瑞塔的美貌,特别是她的刘海尤其漂亮。两人的谈话主题天南海北,从黑人料理一直引申到了劳申布施。柯瑞塔第一眼并没有相中金,因为她觉得金的身材有点挫。但是随着谈话逐渐深入,金的身材似乎也一点一点高大起来。开车送她回到音乐学院之后,金再一次说出了惊人之语,宣布她将会成为自己的贤内助。“我挑选妻子看得是四大条件:人品,智慧,个性与美貌,”他这样说道。“这四项条件你一应俱全,因此我想再次见到你。”柯瑞塔有些恍惚地回答道她必须看看自己的日程安排。

这两个人的恋爱关系是浪漫主义与实用主义的奇特合体。金与柯瑞塔交谈的时候总是诗意盎然,经常带着她出入于音乐会与剧院之类的优雅场所。但同时他也毫不掩饰地告诉柯瑞塔,他正在考察包括她在内的若干名女性,而他只会迎娶符合特定条件的候选人。接受了姐姐的指点与培训之后,柯瑞塔在金与赖诺德合住的公寓里精心烹制了一顿饭菜。用餐完毕之后,金表示这顿饭“通过了”他的烹饪测试。后来金又问她,作为一名布道人的妻子,她在面对黑人浸信会当中未曾受过教育的老太太们时能否做到谦逊有礼而不是摆出一副纡尊降贵的派头。柯瑞塔对于这个问题也给出了毫不犹豫的肯定回答。不过她差点就没能通过另一场意料之外的考验。金请她在放暑假回家的时候绕道亚特兰大,来他家里坐一坐,她不经意地回答道她可能不会来。金当场就发作了。“那就算了吧,”他告诉她。“就算我什么都没说。”胡安妮塔.塞勒斯也遇到过类似的争执并且坚持了自己的打算,不过柯瑞塔却在压力之下改变了主意。

1952年8月,柯瑞塔来到了亚特兰大。几周以前共和党刚刚在芝加哥的全国党代会上提名德怀特.戴维.艾森豪威尔作为总统候选人——这也是美国政党的党代会第一次得到电视转播。她第一次接触到了金的世界——大教堂,大房子,大城市,精英黑人俱乐部,强大的人脉——这一切都唬得她有点手足无措。她觉得金夫人对待她的态度客气里透着冷淡,而老金牧师的眼里几乎就没有她这个人。对于以便以谢教会的主人来说,眼前这个丫头只是儿子新近结交的又一个女朋友而已,而且还是个乡下妞。此外任何人都可以声称自己是个歌手,但是真正有两把刷子的人却少之又少。老金牧师的傲慢没有让柯瑞塔感到惊讶,因为她已经从金本人以及亚特兰大当地的熟人那里听说了很多关于老金牧师的事迹。她听说金家的一家之长已经决定要让他的儿子与某个西区的显赫家庭联姻,她甚至还听说金对于自己的终身大事并不能做主,“最终决定权”掌握在金老爹手里。这一切哪怕仅仅只是谣言也足以令人心神不安了,但是与金家人当面打交道的经历还要更糟糕——这家人的架子这么大,脾气却这么好;他们的态度如此礼貌同时却又如此冷淡。她毫不意外地发现,金家最有人情味的成员就是她的男朋友。

过完暑假回到波士顿之后,金似乎第一次显现出了学习不用心的迹象。他的论文第一次遭受了D +的低分与严厉的批评,评分的教授在纸面上写满了例如“太啰嗦”、“显而易见”与“为什么?”之类的评语,画满了指明语法错误的大小圈子。为了挽回颜面,金又向这位教授接连提交了三篇论文,题目分别涉及笛卡尔、威廉.詹姆斯与大乘佛教。三篇论文都拿到了A。然后就好像老天存心不想让他安心学习一样,老朋友们不约而同地为他的长期单身问题操心起来。霍勒斯.惠特克在一封信中奚落他未能完成两年前为自己设定的限时脱单任务,他认为“只求过把瘾的女生们”仍然还在分散金的注意力。几个星期之后,国王收到了一封来自小W.T.韩迪(W. T. Handy, Jr.)的信件。此人是一位未来的卫理会主教,金在波士顿大学度过第一学年的时候他刚好毕业。“我知道你还在在波士顿沾花惹草,依然是当地最抢手的单身汉。现在没有我在一旁帮扶你了,不知道你的进展怎么样。要记住,M.L.,‘我们都指望你干出一番大事业’。唯一有可能致使我们期望落空的因素就是M.L.本人。但我知道他绝不会允许他自己或者任何外界影响致使他辜负自己,或者令他那受人敬爱的父母蒙羞。”

这年秋天,老金夫妇来到波士顿看儿子。此时他们的儿子往家里打电话的次数已经不太频繁了。柯瑞塔.斯科特在夏天造访了他们家之后,老两口心里都有些七上八下,因此他们决定当着儿子的面把话说清楚。来到儿子的公寓之后,两位老人马上注意到房间里干净得有些反常。无论是他们的儿子还是菲利普.赖诺德都不是勤于打扫的人,因此最合理的可能就是有一位女性正在照顾这两个小子,而最大的嫌疑人自然就是柯瑞塔.斯科特,因为她似乎与他们的儿子走得特别近。一贯有话直说的老金牧师开始当着柯瑞塔的面盘问金,让金说清楚他的其他几名女友近况如何,并且把这几位姑娘的名字一个接一个报了出来。金逐一否决了父亲报出的名字,但是面对父亲的挑战他并未直接承认自己对柯瑞塔抱有怎样的兴趣。目前柯瑞塔每天都会在吃饭与喝下午茶的时候过来坐坐,他对此感到很满意,并不想立刻就回应父亲的挑战。但是老金牧师却不依不饶。反复几轮发力都无法迫使儿子说句痛快话之后,他将进攻的矛头转向了柯瑞塔。他声称柯瑞塔为自己设计的世俗音乐职业道路与浸信会牧师妻子的身份不相称。柯瑞塔并没有接过他的话头,于是老金牧师又换了一副乐呵呵的口吻,认为她与金的恋情只是学生之间的相互迷恋而已,恐怕根本持续不了一年就要告吹。柯瑞塔依然没有接过他的话头。

刹那之间,老金牧师的语气突然切换成了耶和华模式:“我非常直接地问你,柯瑞塔。你对我儿子是真心的吗?”

阵脚大乱的柯瑞塔试图用笑话来解围。“什么?不是啊,金牧师,”她说。“我们之间不是认真的。”

老金牧师对于这个突破口很满意。接下来他用一阵雷鸣电闪似的大白话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很高兴柯瑞塔与自己的儿子之间并不认真,因为老金夫妇都知道他们的儿子在亚特兰大以及其他很多地方向好几名女性求过婚。他报出了好几个名字,柯瑞塔只是她们当中的一员而已。目前老金夫妇还不允许儿子结婚,等到他们允许的时候,新娘也将会是一个更适合他的人而不是柯瑞塔.斯科特。“M.L.见过好些有根底的亚特兰大家庭的女儿们,”金老爹这样说道。“我们家与这些人家已经相交好多年了,我们很尊重这些人家,绝不会办出伤害对方感情的事情来。我告诉你柯瑞塔,这些人能给我们家带来很多好处。”

这番话一出口,柯瑞塔当真忍不下去了。“我也能带来很多好处啊!”她叛逆地插了一句。

柯瑞塔的发作丝毫没有令金老爹为之动容。他继续兴致勃勃地谈起了胡安妮塔.塞勒斯。“我们两口子都很喜欢那个女孩,”他说。“我不知道M.L.会怎么决定。但是你说你不认真我是很高兴的,因为除非你比我更了解我儿子,否则我建议你不要对他认真起来。”

令柯瑞塔十分伤心的是,金始终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地倾听着这场碾压式的交锋,却没有任何要支援她的意思。眼看着父亲与女友越说越僵,他站起身来把母亲领到了隔壁房间,并且告诉她自己真心打算迎娶这个刚刚被他父亲挤兑得无地自容的姑娘。他知道母亲肯定会把这条信息传递给父亲。开车送柯瑞塔回家的路上他把自己的做法告诉了对方,这个消息多少安慰了她一下。但接下来金又批评她没能给他父亲留下好印象,这句话实在把她伤得不轻。

金夫人对她丈夫做的思想工作显然很有效果。老金夫妇即将离开波士顿的时候四个人又坐在一起客套交谈起来。老金牧师一直在极力忍耐这样的礼貌氛围,然后突然间他就毫无征兆地发作了。他一拳砸在桌面上,把其余三个人都吓了一跳。“你谈恋爱谈得太投入了!”他冲着金吼道。 “你把功课都撂下了吗?!”

这一来金也不得不表态了。“我肯定能拿下博士学位,”他平静地说道。“然后我就要娶柯瑞塔为妻。”

一阵集体沉默之后,金老爹又是一拳砸在了桌面上。“你们两个最好赶紧把事办了!”他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就好像这个主意是他刚刚想出来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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