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正德失笑道:“何瑭,你要万到何时,起来吧。”
何瑭忙从地上爬起身。正德见其容颜,眉头一皱,原来此人虽戴着官帽,却头发疏松散落在外,面上胡须更是生得参差不齐,额上甚至有墨色未清。正德心下不喜,但既已来了,也就先听听学再说。
“坐吧,你要给朕讲甚?”正德淡声道。
何瑭忙坐下,从袖中取出一书道:“陛下,臣,臣今日想讲《史记》。”
“也好,朕想听《史记》当中《日者列传》一篇,你就给朕讲讲。”正德道。
“臣遵、遵旨。”何瑭翻了书,便低头诵读:“自古受命而王,王者之兴何尝不以卜巫决於天命哉。其於周尤甚,及秦可见。代王之入,任於卜者。太卜之起,由汉兴而有。司马季主者,楚人也。卜於长安东市。”
正德皱眉。
李龙低声向何瑭道:“何修撰,那字不念巫,念筮,做事的事。”
“啊,竟是念事么?我一直念巫呢,啊,啊,我记得的,只是又忘了,谢李侍卫提醒。”何瑭忙道。
“继续吧。”李龙低语,抬头望了正德一眼,只见正德微闭双目,面色沉静。
“宋忠为中大夫,贾谊为博士,同日俱出洗沐,相从论议,诵易先王圣人之道术,究遍人情,相视而叹。贾谊曰:【吾闻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卜医之中。今吾已见三公九卿朝士大夫,皆可知矣。试之卜数中以观采。】二人即同兴而之市,游於卜肆中。”何瑭继续念。
正德隐怒。
李龙又低声道:“何修撰,那字不念兴,是舆,与河里的鱼同音。”
何瑭冷汗下来,连连点头,继续念书:“天、天新雨,道、道少人,司马季主间坐,弟子三四人侍,方……辩天地之道,日月之运,阴阳吉凶之本。二大夫再拜、拜……谒。司马季主视其状貌,如类有知者,即礼之,使弟子延之坐。坐定,司马季主复理前语,分别天地之终始,日月星辰之纪,差次仁义之际,列吉凶之符,语数千言,莫不顺理。”
“说与朕听,何谓辩天地之道,日月之运,阴阳吉凶之本?”
何瑭忙将手中书放于桌案,恭身道:“陛下,太史公此意是说日者上观天象,下观地象,白昼观日象,夜晚观月象,随之将天象地象日象月象之象辨别清楚,分清阴阳吉凶,所谓阴阳吉凶便是男为阳女为阴,天为阳,地为阴,日为阳,月为阴,乃是上古道家……”
正德也不睁目,只冷声道:“辩天地之道,日月之运,阴阳吉凶之本不过一十五个字,你到底要说甚?”
何瑭吓得冷汗直下,口不能言,举手挠头,官帽都掉下来,一头散发披下竟是连网巾都不曾戴,长发就这般胡乱塞在帽里。李龙想不到他这般邋遢,赶紧替他将头发挽起塞入官帽中,让他继续讲学。何瑭正冠,坐在桌后愈发佝偻身形,照本宣科:“宋忠、贾谊瞿然而悟,猎缨正襟危坐,曰:……日者之名,有自来矣。吉凶占候,著於墨子。齐楚异法,书亡罕纪。後人斯继,季主独美。取免暴秦,此焉终否。”
李龙听得叹气,何瑭一路读下去,错字连篇,口吃不成语处甚,正德偶有相问,也是言及文外,离题万里,即便李龙提醒却也不知绕回,只能继续读文以解尴尬。好不容易讲学完毕,赶紧起来恭身退出御书房。
正德大怒,向着李龙喝道:“如此翰林学士,是在欺我大明无人?你去内阁传旨,着锦衣卫拘拿何瑭,廷杖三十!”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臣这就去内阁传旨。”李龙即道。
“气死我也。”正德拂袖内进,不再出来。
李龙见正德当真气着了,急去内阁传旨,杨廷和听李龙说起此事,不由跺脚叹息,抓着李龙的手道:“李侍卫,此人向来不修容仪,敝衣垢面,老臣也曾数次提醒,但他总是痴愚,为人并不坏的,此次定是被人捉弄了。”
李龙却道:“阁老如此说,岂非翰林院故意派此人入豹房讲学,如此似乎是陛下被人捉弄了。”
“翰林院给天大的胆也不敢捉弄陛下,谁会想到此人入豹房面圣还如此不修容仪,也是自做孽不可活,我随你入豹房向陛下求求情吧。”
“也好。杨阁老便随我去。”李龙道。
“李侍卫,且先随我去翰林院。”杨廷和道。
李龙便随杨廷和先去翰林院,寻着何瑭。何瑭正在房中疾书,官帽也不戴,房内到处杂物堆放,直无立锥之地。李龙看着叹气,他入京师以来从不曾见过如此邋遢之人。杨廷和向何瑭借两本手册,何瑭却又能随手取之递给杨廷和。李龙看在眼中,随杨廷入豹房御书房,正德只在内室躺着,任杨廷和在门外说得口干舌燥也不出来。
杨廷和见正德就是不出声,只得小心翼翼道:“陛下,若是气闷,便去通州玩两日也是好的。”
正德仍是不开口。
杨廷和看了李龙一眼,轻声道:“看来陛下是真气着了。”
“杨阁老,何瑭说书啰嗦也就罢了,读那百来个字都有错的。他还是翰林院修撰,掌修国史,实录、会要,可谓国事家事天下事皆由其撰,却错字连篇,言不及题,陛下能不气吗?”李龙叹息道。
“他那人啊,无论说多少回,总是提笔忘字忘词,但他也甚是勤勉,随身总是带一本白字贴,把自己忘的字词写在上面来反复读。他修撰的实录倒不曾错。虽是做事总比别人慢些。”杨廷和提高声音向正德道:“陛下,此人便是不会说话,人倒甚是老实,其他翰林学士都想方设法谋个实职调个外任,只他老老实实留在翰林院多年,勤勤恳恳编修国史。笔下功夫还是很扎实的。请陛下开恩,饶他这回。”
“陛下,臣随太傅去了翰林院一观,此人房中杂乱无章,但太傅要他文册,他却又信手便能取到。”李龙道。
“陛下,臣这里有他誊抄的两册孝庙起居注,请陛下一观。”杨廷和忙将手册从袖中取出递给李龙,李龙拿进内室,正德侧躺在罗汉床上,一动不动。李龙替他翻手册,字体居然甚是清秀整齐,一目了然。
“陛下,此人向来一心不懂二用,甚是愚笨,倒并非有意唐突君上。”杨廷和再次求情:“请陛下息怒。”
“他是何人,太傅如此急切来替他求情?”正德终于开口。
“陛下,何瑭与老臣相交甚久,老臣犬子也时时向他请教书法。”
“你说杨慎?”
“是的,陛下,谢陛下还记得犬子之名。”
“太傅,你这儿子多大年岁了?”
“犬子二十有三了。”
“倒是正当年。”正德道:“他明年若是能中举,太傅打算要他做甚?”
“陛下,犬子心无大志,只是想做做学问。”
“哦。”正德淡淡应了声。
“陛下,犬子亦喜好画兰花,陛下若不见弃,便由老臣回府让犬子为陛下画一幅兰花图如何?”
正德一笑,终坐起身道:“太傅还以为朕是当年稚子,若是气了怒了,只须导引他事关注,便不气不怒了?”
“陛下实无须为何瑭发怒,此人乃愚人一个。”
“如此愚人放在京师也碍眼,既然太傅求情,便调之外任去!”正德正色道。
“臣遵旨。”杨廷和即道:“臣即刻回内阁去办。”
正德却是一笑,道:“太傅不必着急,朕先前似乎听太傅说过一句话,朕想太傅再说一回。”
杨廷和却是一怔,道:“一时间说了许多话,不知陛下要臣再说那一句?”
“太傅不记得,那就由朕说一回,太傅曾说若是朕气闷,便去通州玩两日,此话不假吧?”正德直截了当道。
“假倒也不假,只是臣实是担心陛下安危。”杨廷和道。
“太傅放心,朕身边高手甚多,绝无出事之可能。纵有,朕还有太傅挂念,也必能逢凶化吉。”正德笑道。
杨廷和无奈,只得说:“陛下早去早归,莫让臣挂念忧心。”
正德哈哈一笑,挥袖。李龙送杨廷和出豹房大门而归。三日后,钟信、邢缨与日本国使团同到京师,刘瑾奉旨设宴接待。抢劫日本使团的强贼已被押送至京师刑部狱,连同过去的旧案一并结案,报请都察院处置。第二日刘瑾又带来日本国使臣到豹房见正德,连同两人同现豹房的是装着千两黄金的木箱。日本国使臣是汉人姓宋名素卿,祖上也曾经在锦衣卫当差,此次回故土特奉上黄金千两求飞鱼服一件以在异国慰乡思。正德见他说得十分诚恳,便赐了他一件锦衣卫飞鱼服。宋素卿热泪盈眶,匍伏跪地叩谢。所奉千金随即充入内库。岂知第三日晨,都御使杨一清便赶来豹房,恳请正德收回成命。
“陛下,陪臣赐飞鱼前所未有也,请陛下收回成命。”杨一清道。
正德一笑道:“宋素卿乃我大明之子,久去他国思念故乡,朕见他诚恳才特赐飞鱼服一件。此为特例矣。”
“陛下,飞鱼服乃锦衣卫礼服,锦衣卫乃陛下近臣,何等尊贵,岂能让蛮夷之国陪臣得之,借此耀武扬威?”杨一清据理力争。
正德失笑:“他身穿飞鱼服,在日本国耀武扬威,岂不是妙?”
“陛下!”
“杨爱卿忠心体国,朕知之甚深,但此事不过是游子思乡,睹物思人,大明乃宋素卿母国之邦,得母国之贵服,必然珍而重之,杨爱卿不必多虑。”
“陛下,此事定是刘瑾从中作怪。据臣所知,宋素卿私下贿以黄金千两,才请动他向陛下赐飞鱼服,臣请彻查。”杨一清咬牙切齿道。
正德笑道:“杨爱卿多虑了。刘瑾已向朕言明,宋素卿私馈黄金千两之事,他说断不敢收受此礼,今早将黄金千两与宋素卿一同带至豹房的。飞鱼服已赐宋素卿,千两黄金也充入内库,刘瑾并无受贿一事,杨爱卿放心。”
杨一清劝不得告不得,离开豹房之时跺脚顿足,痛哭流涕而去。午后,正德在李龙、钟信、邢缨、沐琚、周义、刀眉陪同之下前往通州。出皇城之际遇着高玉。正德视而不见,高玉也仅是不疾不徐跟在众人身后,一起向城门去。
城门之下,正德一行被挡住去路,挡他们去路的是巡关御使张钦。
“张钦,陛下已下诏书要去通州,你却为何不放行?”李龙纵马上前问。
张钦恭身一礼道:“陛下以宗庙社稷之身,又无太子亲王监国而轻出远游,万一不虞将如之何?臣万不敢奉诏,还请陛下回宫。”
正德偏着头望向张钦好一会,哈哈一笑道:“张钦,你也是杨太傅门生吧?”
张钦一脸正直道:“陛下,臣此言为国事,不涉私交。”
正德轻轻的,长长的‘嗯’了声,懒洋洋道:“既不让去,那朕就回豹房。”
众人便又随正德回豹房,高玉一人于后愣愣看他们走,也掉转马头回高府去了。正德回豹房后便直去钟信住处,叫人就在院内做晚膳。吃过晚膳,夜深人静,众人不骑马换了一身夜行衣,疾行跃墙出城,高玉依然神不知鬼不觉的跟在众人身后,直到出城十里,正德才叫李龙去官驿取马,众人便连夜打马前往通州。百里路程后半夜便至,一城黑暗中却远远望到一处灯火辉煌,亮如白昼之地。
“陛下,想必那里便是凤凰阁了。”李龙笑道。
此时夜风袭来,更听到禅钟声声。
“陛下,那应当是宝光禅寺的钟声。”钟信道。
“咦,通州并无高山,那凤凰阁的灯火却是延绵向上,好是奇特。”周义道。
“过去再说。”邢缨恭身道:“陛下,请。”
众人护着正德前往灯火处,高玉依然不疾不徐跟在众人之后,越到近处才看到原来那阁依次建向高处,抬头望仿若一座通天之阁。
“通州居然有此佳妙之处?”正德笑道:“朕之豹房都不曾有此高阁。”
李龙抬头细望道:“陛下,有八层之高。”
“想来凤凰阁主也不敢建九层。”沐琚笑道。
众人来到门前,只见阁前有院,院前朱红大门洞开,脚下是三丈宽的青石路,路两旁每隔一丈设一杆四尺铁杆,杆上火把熊熊燃烧,直冲天际。左右两边皆种植树木,晚风中风影摇曳,花香袭人,还听到潺潺水声。
“好生奢侈。”正德笑道:“朕都不敢让豹房灯火彻夜长明。”
“陛下,这青石板底怕是暗河。”邢缨道。
“通州多河道,凤凰阁依河道而建也不稀奇。”钟信笑道。
众人行之百步来到凤凰阁前,高墙入夜,望不到顶,朱红大门半掩,李龙推门而入,便见阁内同样灯火通明,一人扛着狼牙棒端坐阁中。
李龙失笑道:“徐九应,你为何在此?”
原来眼前人,居然是当年李龙与周昂在南京见过的徐九龄弟弟徐九应。
徐九应瞪了李龙一眼,没好气道:“其他人武功皆比我强,便上阁去了。”
“那你在此作甚?”李龙问。
徐九应巡视眼前诸人,忽指向沐琚道:“我与你比武。”
沐琚一怔,道:“为何要与我比武?”
徐九应怪笑道:“我赢了你,便可以上阁。”
沐琚莫名其妙:“那我赢了你呢?”
徐九应晦气道:“那你们皆可上阁。”
沐琚眉头一皱,怒道:“你选我与你比武,是自以为我功夫最差?”
徐九应冷笑道:“难道你一个白面书生武功最好?”
沐琚大怒,呛啷一声抽出腰间宝剑向徐九应一指,喝道:“好,比就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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