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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徐文长
1
吾乡朋友伙里,徐文长的“长”字,读如张,说到他,有时候像“徐文章”,有时候像“徐蚊帐”。
我们从小与徐文长一起玩,或者说,我们老家一辈辈的人,都从小与他一起玩,知道他许多事情,长大后渐渐疏远了。
那天在济州岛的孙勇进兄说,今年是徐渭诞辰五百周年,我读到一组朝鲜文人的和徐渭的诗……我的后背忽然浇了一瓢冷水。
伙颐,这家伙五百岁了。
昨天他还在街上搞恶作剧呢。
2
我接触到的,大约有五个徐文长。
一是桥头柳荫油灯下的徐文长,他有时空穿越之能,穿越到与罗隐同时代。罗隐错过了当皇帝的机会,害得他错过了当军师的机会,于是罗隐变作专门改变生态的嘴炮,徐文长变作恶作剧专家。两人都有一系列故事。
一是老师讲的徐文长,专门对难对的对子。比如有人出一个上联“此木为柴山山出”为难他,他立即对出“因火成烟夕夕多”取胜。
一是新书中的徐文长,智斗恶霸那种,像阿凡提传说。这个我没多看,也没记住情节,是最陌生的徐文长。
一是老书中的徐文长,讲他在胡宗宪幕中怎么角巾布衣,长揖纵谈,写厉害文章,设计打倭寇,擒徐海,诱王直(真的做军师了),晚年怎么发狂杀妻锥耳入狱,以及他说话行事怎么古怪。
一是徐文长的著作,以及他的故居。有好多年,我每次到绍兴,必去青藤书屋发一阵呆。
这五个徐文长中,我的赤屁股朋友是第一个。
老书中的徐文长很传奇,他的诗文书画也奇。我赤屁股朋友徐文长,是民间传奇,照理比本人更奇一些,不料竟不如老书中的徐文长传奇。
所以,有的人本身,比他的传奇更奇。
3
据老书,徐文长晚年过得很糟糕。《明史·徐渭传》说:
及宗宪下狱,渭惧祸,遂发狂,引巨锥剚耳,深数寸,又以椎碎肾囊,皆不死。已,又击杀继妻,论死系狱,里人张元忭力救得免。
詹詹外史讲的徐文长发疯故事,却是这样的:
山阴徐渭,字文长,高才不售。胡少保宗宪总督浙西,聘为记室,宠异特甚。渭常出游,杭州某寺僧徒不礼焉,衔之。夜宿妓家,窃其睡鞋一只,袖之入幕,诡言于少保,得之某寺僧房。少保怒不复详,执其寺僧二三辈,斩之辕门。
这是故事的开头,后面还有个长长的果报结尾,说和尚死后化作漂亮小和尚与徐文长小妇乱来,徐文长一怒以灯檠击之,误杀小妇入狱,这与历代笔记中此类故事差不多,不复引述。
只是和尚不礼,便如此诬告斩杀和尚,实在太恶毒。
清末蒋昂孙又讲过这个故事,情节变成了这样:
越中太守署,在龙山之麓,署后古有龙山寺,位置较府署稍高,禅房花木阴深处,贴对署内妆阁。时太守某有女,年已及笄矣。
文长与寺中方丈友善,饮食必过从。方丈能诗文,邑中绅士争檀施之,气居体养,极一时之福。一日服参丸,为价盖不赀,文长则据而啖之。方丈恶其贪,隐以羊溺代之。
文长知味变,遂深衔方丈,伺其化缘去,则僧帽僧衣,向太守署妆阁作种种简亵不恭状。
女不堪其扰,乃亟请于父。太守虽怒其无礼,然又不能明治之,暗嘱某绅嫁祸于方丈,以妖言惑众罪置之狱。方丈含冤莫白,翌年竟毙。
方丈死后,也一样报复了。
总之,两个故事讲的都是和尚得罪了徐文长,徐文长害死了和尚,和尚报复作弄,致使徐文长误杀其妻入狱发疯。以前杭州有个柳翠翠故事,也是这一类的。
蒋昂孙说:“文长以狂疾死,正史备载之。而父老之传说,则又与正史互异。”蒋昂孙是绍兴人,父老传说的徐文长故事,恐怕更是从小听的。
从詹詹外史到蒋昂孙,故事已大变。詹詹外史说徐文长是有意诬告害死和尚,蒋昂孙说徐文长恶作剧失控害死和尚,主观恶意减少,严重后果则一。
4
吾乡传说中,徐文长的主观恶意继续减少,后果的严重性也已消除,变作了有一些么过头的玩笑,更加市井,更加日常了。
奶奶去庙里烧香回来,一到家,包裹一放,就咚咚咚咚上楼去了。孙子觉得奇怪,以前奶奶出门回来,总要先分回货(零食),今天怎么先上楼了?悄悄爬上楼梯偷看,啊呀,奶奶拉尿拉在裤子里了,在换短裤呢。
原来奶奶回来时,在渡船上觉得尿急,憋得难受,给一个后生看出来了。后生说,用麦秆在鼻孔里轻轻捅一捅,可以解除尿意。奶奶相信了,用麦秆轻轻一捅,“啊气!”一个喷嚏,暖烘烘的很舒服,尿到了裤子里。
那个船上的断翘后生,就是徐文长。
讲这个故事的是个兽医。他总结说,有许多个套的断翘行为,可能是别人做的,却按在了徐文长的头上。
我们的徐文长故事就是这样的套路,给人狼狈尴尬甚至破点小财,还拿他没有办法。
但这个故事的讲法,与其他徐文长故事有些区别。这个徐文长,他的恶作剧,奶奶估计也讲不出口,只在奶奶的回忆中,徐文长影影绰绰,邪邪的猥琐地笑。别的徐文长,是正面出现的。
5
这天徐文长在路上走,下雨了。
刚好看到两个人抬着一只七石缸去卖。徐文长说:“缸卖给我,不过要抬到我家里。”卖缸的同意了。
徐文长说:“你看下雨了,地湿了,我穿着布鞋,要不我坐在缸里,你们反正要抬的;笠帽给我盖一下,免得淋湿。”卖缸的同意了。
走了一段路,徐文长说:“缸多少钱一斤?”卖缸的觉得滑稽,从来没听说过缸是论斤卖的,随口答:“五个铜板一斤。”
抬到徐文长家门口,徐文长进去了。一会儿出来,拿着一只篮子,一杆秤,一把小榔头,说:“我买两斤缸。”卖缸的气得眼睛翻白,总不能让他砸缸零买,只好抬着缸走了。
我们的徐文长故事中,那些被徐文长作弄的人,总是有好脾气。这两个卖缸人,并没有揪住徐文长,要他出抬轿费,也没有抽出朵拄,将徐文长打一顿。他们接受了徐文长的歪逻辑:
你们说过七石缸五个铜板一斤,那么我可以买一斤,也可以买两斤,你们可以不卖,但我只要两斤,就不可以将整个缸卖给我。
于是他们很爽快地认了晦气,也许还苦笑一下,摇摇头,走了。
我经常想到这些被徐文长作弄的人,换一个故事氛围,他也不知挨了多少顿打了。我们乡下的这类传说中,民风宽厚,实际上在生活中也经常有差不多的事情,遇到这种轻度无理取闹的浑人,一般也就如此,苦笑一下,摇摇头,事后当个笑话讲,心平气和,放得下,吃得起小亏。
故事没有说,那只缸后来卖掉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