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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徐文长
1
吾乡朋友伙里,徐文长的“长”字,读如张,说到他,有时候像“徐文章”,有时候像“徐蚊帐”。
我们从小与徐文长一起玩,或者说,我们老家一辈辈的人,都从小与他一起玩,知道他许多事情,长大后渐渐疏远了。
那天在济州岛的孙勇进兄说,今年是徐渭诞辰五百周年,我读到一组朝鲜文人的和徐渭的诗……我的后背忽然浇了一瓢冷水。
伙颐,这家伙五百岁了。
昨天他还在街上搞恶作剧呢。
2
我接触到的,大约有五个徐文长。
一是桥头柳荫油灯下的徐文长,他有时空穿越之能,穿越到与罗隐同时代。罗隐错过了当皇帝的机会,害得他错过了当军师的机会,于是罗隐变作专门改变生态的嘴炮,徐文长变作恶作剧专家。两人都有一系列故事。
一是老师讲的徐文长,专门对难对的对子。比如有人出一个上联“此木为柴山山出”为难他,他立即对出“因火成烟夕夕多”取胜。
一是新书中的徐文长,智斗恶霸那种,像阿凡提传说。这个我没多看,也没记住情节,是最陌生的徐文长。
一是老书中的徐文长,讲他在胡宗宪幕中怎么角巾布衣,长揖纵谈,写厉害文章,设计打倭寇,擒徐海,诱王直(真的做军师了),晚年怎么发狂杀妻锥耳入狱,以及他说话行事怎么古怪。
一是徐文长的著作,以及他的故居。有好多年,我每次到绍兴,必去青藤书屋发一阵呆。
这五个徐文长中,我的赤屁股朋友是第一个。
老书中的徐文长很传奇,他的诗文书画也奇。我赤屁股朋友徐文长,是民间传奇,照理比本人更奇一些,不料竟不如老书中的徐文长传奇。
所以,有的人本身,比他的传奇更奇。
3
据老书,徐文长晚年过得很糟糕。《明史·徐渭传》说:
及宗宪下狱,渭惧祸,遂发狂,引巨锥剚耳,深数寸,又以椎碎肾囊,皆不死。已,又击杀继妻,论死系狱,里人张元忭力救得免。
詹詹外史讲的徐文长发疯故事,却是这样的:
山阴徐渭,字文长,高才不售。胡少保宗宪总督浙西,聘为记室,宠异特甚。渭常出游,杭州某寺僧徒不礼焉,衔之。夜宿妓家,窃其睡鞋一只,袖之入幕,诡言于少保,得之某寺僧房。少保怒不复详,执其寺僧二三辈,斩之辕门。
这是故事的开头,后面还有个长长的果报结尾,说和尚死后化作漂亮小和尚与徐文长小妇乱来,徐文长一怒以灯檠击之,误杀小妇入狱,这与历代笔记中此类故事差不多,不复引述。
只是和尚不礼,便如此诬告斩杀和尚,实在太恶毒。
清末蒋昂孙又讲过这个故事,情节变成了这样:
越中太守署,在龙山之麓,署后古有龙山寺,位置较府署稍高,禅房花木阴深处,贴对署内妆阁。时太守某有女,年已及笄矣。
文长与寺中方丈友善,饮食必过从。方丈能诗文,邑中绅士争檀施之,气居体养,极一时之福。一日服参丸,为价盖不赀,文长则据而啖之。方丈恶其贪,隐以羊溺代之。
文长知味变,遂深衔方丈,伺其化缘去,则僧帽僧衣,向太守署妆阁作种种简亵不恭状。
女不堪其扰,乃亟请于父。太守虽怒其无礼,然又不能明治之,暗嘱某绅嫁祸于方丈,以妖言惑众罪置之狱。方丈含冤莫白,翌年竟毙。
方丈死后,也一样报复了。
总之,两个故事讲的都是和尚得罪了徐文长,徐文长害死了和尚,和尚报复作弄,致使徐文长误杀其妻入狱发疯。以前杭州有个柳翠翠故事,也是这一类的。
蒋昂孙说:“文长以狂疾死,正史备载之。而父老之传说,则又与正史互异。”蒋昂孙是绍兴人,父老传说的徐文长故事,恐怕更是从小听的。
从詹詹外史到蒋昂孙,故事已大变。詹詹外史说徐文长是有意诬告害死和尚,蒋昂孙说徐文长恶作剧失控害死和尚,主观恶意减少,严重后果则一。
4
吾乡传说中,徐文长的主观恶意继续减少,后果的严重性也已消除,变作了有一些么过头的玩笑,更加市井,更加日常了。
奶奶去庙里烧香回来,一到家,包裹一放,就咚咚咚咚上楼去了。孙子觉得奇怪,以前奶奶出门回来,总要先分回货(零食),今天怎么先上楼了?悄悄爬上楼梯偷看,啊呀,奶奶拉尿拉在裤子里了,在换短裤呢。
原来奶奶回来时,在渡船上觉得尿急,憋得难受,给一个后生看出来了。后生说,用麦秆在鼻孔里轻轻捅一捅,可以解除尿意。奶奶相信了,用麦秆轻轻一捅,“啊气!”一个喷嚏,暖烘烘的很舒服,尿到了裤子里。
那个船上的断翘后生,就是徐文长。
讲这个故事的是个兽医。他总结说,有许多个套的断翘行为,可能是别人做的,却按在了徐文长的头上。
我们的徐文长故事就是这样的套路,给人狼狈尴尬甚至破点小财,还拿他没有办法。
但这个故事的讲法,与其他徐文长故事有些区别。这个徐文长,他的恶作剧,奶奶估计也讲不出口,只在奶奶的回忆中,徐文长影影绰绰,邪邪的猥琐地笑。别的徐文长,是正面出现的。
5
这天徐文长在路上走,下雨了。
刚好看到两个人抬着一只七石缸去卖。徐文长说:“缸卖给我,不过要抬到我家里。”卖缸的同意了。
徐文长说:“你看下雨了,地湿了,我穿着布鞋,要不我坐在缸里,你们反正要抬的;笠帽给我盖一下,免得淋湿。”卖缸的同意了。
走了一段路,徐文长说:“缸多少钱一斤?”卖缸的觉得滑稽,从来没听说过缸是论斤卖的,随口答:“五个铜板一斤。”
抬到徐文长家门口,徐文长进去了。一会儿出来,拿着一只篮子,一杆秤,一把小榔头,说:“我买两斤缸。”卖缸的气得眼睛翻白,总不能让他砸缸零买,只好抬着缸走了。
我们的徐文长故事中,那些被徐文长作弄的人,总是有好脾气。这两个卖缸人,并没有揪住徐文长,要他出抬轿费,也没有抽出朵拄,将徐文长打一顿。他们接受了徐文长的歪逻辑:
你们说过七石缸五个铜板一斤,那么我可以买一斤,也可以买两斤,你们可以不卖,但我只要两斤,就不可以将整个缸卖给我。
于是他们很爽快地认了晦气,也许还苦笑一下,摇摇头,走了。
我经常想到这些被徐文长作弄的人,换一个故事氛围,他也不知挨了多少顿打了。我们乡下的这类传说中,民风宽厚,实际上在生活中也经常有差不多的事情,遇到这种轻度无理取闹的浑人,一般也就如此,苦笑一下,摇摇头,事后当个笑话讲,心平气和,放得下,吃得起小亏。
故事没有说,那只缸后来卖掉了没有。
6
这个徐文长卖缸的故事,让我发现了一条狗的兴趣点。
我住的是半间平屋,是从一个大院子的一间厢房隔出的,约二十平方。门外是一条幽僻的灰石板小弄堂。大院子有一个台门临街,我的半间平屋有一扇侧门,好像是从外墙上硬挖出来的。不知以前住的是谁,在门上装了个门铃,门右侧墙上画了三盏奇形怪状的灯:
后来有人告诉我,不是三盏灯,是三个篆字,即“半间屋”。那么是前租客作怪。
还有一个怪异处是,半间屋为什么需要一个门铃?就是轻轻地敲门,声音也足以传到一览无余的四角的最角落,装门铃只有吓自己一跳的作用。我按了按铃,叮——咚——叮——咚——,很烦心的声音。
门口是一块青石的石阶。有一段时间,一条狗总卧在青石上等我回来。我跟它不熟,它是一只流浪狗,有一次我在街头买烤番薯吃时遇上,分了一半给它,它看了我一眼,衔着番薯进入冬青丛中享用,并没有跟着我。过了十多天,它找到了我的家。我猜从来没有人对它这么好,给它吃过烤番薯,所以它认为有必要赖上我。
它就是一条脏兮兮的柴狗,眼神忧郁。它在我的门口赖了十天,我决定收留它,买了个塑料盆,在巷子里给它洗了个澡,它用力抖掉身上的水,就允许它进门了,让它躺在一张报纸上。洗过澡之后,狗变得英俊秀气,是一条标准的狗了。
巷子里的石板,有几块没有放置平整,白天倒没什么,深夜自行车经过,会格隆咚格隆咚地响,我是听惯了的。可是这条狗却不能容忍,到夜里九点以后就要抗议,格隆咚一响,它就呜汪呜汪大叫,胡咙很胖,叫得邻居拍桌敲墙,还上门抱怨,热心地建议我将狗送给杀猪佬。
“你要养狗也不是不行,但要管住它的胡咙,”精瘦的房东遇到我遛狗,劝告说,“这样下去,你一个不顾着,就会被人打死的。”他又补了一句,以缓和语气:“叫得太响了。”
我研究了好几天,才晓得它是在抗议石板声。我劝它不要深更半夜瞎叫,告诫它叫下去有生命危险。我还用耳光劝它,用绳子绑住它的嘴劝它,用枕头套蒙住它的脑袋劝它,都劝不转来。我还去找过那几块石板,试图从声音的源头堵住狗嘴,但也没有成功。
这些劝法比较粗暴,它有时急了,会冲我叫两声,叫声听得出它心虚,叫过了又不好意思,将脑袋埋在两个爪子下,眼珠子转上来看着我,露出一牙儿眼白。我想我得改变劝法,就坐在矮凳上,读书给它听,试图用文明感化它。我读《阿房宫赋》给它听,它观察我一阵,坐下来用它黑湿的鼻子嗅我手中的书,听到石板响,又开始叫。我急忙咦一声打断它,顺便读了《蜀道难》。它也许想听狗故事,便读了卢顼表姨和花子的故事。
这故事是说卢顼的表姨把一条叫花子的狗当儿子养,狗失踪了,几个月后表姨死,在冥间得知有人说情,她还能活十二年,回来路上遇到一个美女,是花子死后的身份。美女为了报恩,还做了不法之事,偷偷地将十二改成二十,表姨遂又活了二十岁。
狗没有听完这个故事,拖着尾巴去抓门,表示要出去方便。它可能并不认为它需要报恩,当初找上我,只是想找个饭碗,又不想找个恩人。我又试了试外国书,读了几页詹姆斯•瑟伯的《想我苦哈哈的一生》和赫伯特·威尔斯的《时间机器》。它也不买账。
我想到“狗走千里吃粪”的谚语,讲了个徐文长的故事,希望它喜欢:
一帮老太太,坐船过渡,去庙里烧香。船老大还没来,她们就在码头上等着。这时走来一个穿长衫的后生,手里拿着一个坛子,一边用调羹舀着肉酱吃,一边喃喃自语:“哪有介好吃的肉酱,啧啧啧,真当好吃煞。”吃一口说一句,听得人口水倒流。
后生从码头上吃到船上,不断啧着味道。忽然放下坛子,说船老大怎么还没来,请老太太们帮他看着坛子,他去上厕所。
船老大来了,船开了,那个后生还是没回来。老太太们说,这坛子里的肉酱,味道这么好,也尝两口?于是围着揭开了坛子。
坛子爆炸似的,飞出许多虼蜢,飞到老太太们的身上,头上。虼蜢上沾了许多粪,也沾到了老太太们的衣服上头发上,臭也臭死了。这样她们就不好去烧香了,恳求船老大把船开回去,回家换衣服。
她们想起了那个穿长衫的后生,一定是徐文长,没有第二个人的。原来徐文长调包了,他吃的坛子藏在长衫里带走了,留下的是另一个坛子,里面装着人粪,还捉了许多虼蜢。
船回码头,徐文长正在那里逛呢。老太太们找他理论,他说,啊呀呀,你们这些人,我叫你们看一下坛子,谁晓得你们会偷吃的?偷吃了别人的东西,还要怪别人,天下哪有这种道理的?
“要是你,”我对狗说,“肯定喜欢。狗总是喜欢吃粪的。”
狗低下了头,似乎在沉思。外面经过了好几辆自行车,它也没有叫。
次日深夜,它刚叫了一声,我急忙又讲了个徐文长的故事给它听。这次故事中没有粪便,只是徐文长买缸,本来我是急不择言,可它竟也愿意沉默,不再对石板声发表意见,仰头听完故事,就卧在报纸上装睡。我想原来它不是喜欢听粪便故事,而是徐文长故事。
7
我也试过讲罗隐的故事。
我的朋友徐文长,总是让人吃点小苦,一笑则过,罗隐却总是让人永世承受,他将事物重新定型,祸福到永远。
罗隐的圣旨口作了不少断翘的预言。
比如他的结局,与舅舅在山岩下躲雨,说这石头要滚下来压着我们的。舅舅大惊,来不及阻止他说话。罗隐说,不要紧,压住了我们变作蟹爬出去好了。如此,他将自己和舅舅变作了蟹。
他坐在松树的树桩上沾了松脂,撕破了裤子,便下了一个诅咒,让松树桩不能发芽;后来吃到松花年糕,又觉得松树灭绝了可惜,另下一个诅咒,让松子可以出芽生长,如此永久改变了松树的繁殖方式。
他还发明了蚂蟥、牛蛭,以报复农民:
罗隐游荡中,看见农民伯伯在田头吃点心,是面条加箸夹头,便去讨吃。农民伯伯说,点心吃完了,不过家里还剩了碗,我这里种田又忙,这样吧,你帮我种田,我去家里拿来剩下的点心给你吃。罗隐虽然答应了,但他是讨饭骨头,哪肯种田?躺在田塍上,架起两只脚,专等点心吃。农民伯伯回来看见罗隐如此无赖,大怒,将点心泼在田里。罗隐也大怒,咽着口水说:“大的变牛蛭,小的变蚂蟥。”
牛蛭是箸夹头变的,蚂蟥是面条变的。故事如此说。
罗隐总是如此造成严重的后果,且永世存留,除非他改口。
有时候他也将事情变好了——罗隐有一次游荡到我老家十里外的邻村芦田,在竹林里过夜,不堪蚊子骚扰,说道:“罗隐芦田宿,蚊虫叮毛竹。”从此芦田的蚊子不再咬人,皆叮毛竹去了。
我小时候盼着他到我们村来过夜,也这么说一句,可以免去我蚊叮虫咬之苦。特别是在捋煮熟的番薯藤时,将无数小咬发配去叮毛竹,人生就完美了。
罗隐身上的两个特点,都让人害怕:讨饭骨头,圣旨口。
圣旨口是让人既害怕又艳羡。
——谁如果言出必成,那是很恐怖的。幸亏世上只有一个罗隐,否则无噍类了。
我讲罗隐的故事,不用观察狗的反应,就知道它不喜欢,在胡咙底下咕噜咕噜响着抗议,有时憋不住愤怒,叫出一短声“沃”。听到石板的响动,它又开始叫,迫使我立即讲徐文长故事给它听。我拎着耳朵说:“你是徐文长投胎的?”后来它搞明白了我讲故事的原因,想听徐文长故事了就叫,不管石板响不响。
它的好处是知足,从来不要求讲两个故事,听完一个故事,就心满意足。也许一个故事的内容,够它一夜咀嚼消化,直到理解——它理解成了什么样子,我自无从知晓。
都是商洛的家乡人物吧,罗隐是晚唐那个罗隐吧,名人面目往往正史记载和民间传说不一样,民间传说更生动,更多烟火气
很小的时候,看过不少徐文长的故事,大多属于一个很聪明,又很仗义的形象。大概后来看到的,就和你说的相似,慢慢的变成里一个很聪明,但是很喜欢捉弄人的样子。
印象如果没错的话,应该和九斤姑娘有关联,也许还是绍剧的一出戏,我就是记不得了。九斤姑娘很聪明,想耍她结果处处被她反制。现在这么一想,绍剧里搞笑的好象也不少。
绍兴老乡。但跟我家也隔了两三百里路,很远。
罗隐是杭州富阳新城人,更远。
小时候看过戏文。她爸爸到石二家箍桶,中间横着一根栋,尾巴翘到通天空,上面一记耸,下面扑隆嗵,拎得起来满桶桶。
当年看的是九斤姑娘与石二先生斗智的段落。后来听说,九斤姑娘到底是嫁了石二先生的儿子,心里还有些闷的。
8
罗隐将箸夹头变作牛蛭,将面条变作蚂蟥,魔法很高深,让人神往。
但故事没有说,罗隐怎么知道蟹、蚂蟥、牛蛭这类名词的。罗隐是直接就说出了这些名词。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在罗隐之前,蟹、蚂蟥、牛蛭及其名词就已经存在了。
因此,“牛蛭是箸夹头变的,蚂蟥是面条变的”的结论是错误的,因果倒置。
但故事就是故事,故事是不理睬这种逻辑的。
徐文长故事也常常不顾逻辑。
有一次一个老头挑着满满的两桶人粪肥去施肥,他的地在河对岸,需要过独木桥,但下过了大雨,独木桥滑溜溜的,桥下水大,老头就很犹豫,过桥怕摔倒,连人带肥桶掉入河中;不过桥吧回去吧,肥料挑过来的力气就白费了。
这时来了个徐文长,自告奋勇帮他抬。老头很高兴很感谢。
两人抬了一桶过了桥,老头回上桥时,徐文长告辞,再会再会。老头大惊:还有一桶粪呢,不帮我抬了?徐文长怒道,你这人怎么一点良心也没有的,我好心好意帮你抬了一桶粪,你倒要我抬两桶!我吃了你的饭还是拿了你的钱?
徐文长骂骂咧咧地走掉,老头的两桶粪在桥两头,他僵在桥上,过桥也过不了,回家也回不了。
我抬过各种东西,得到的经验不是这样的。两个人抬一桶粪过独木桥,比一个人挑两桶粪过桥更难更危险,一个配合不好,就一起滑倒了。
但故事就是故事,故事是不理睬这种经验的。
故事有一个让人哈哈大笑的结尾就行了。
我有时候想,要是世界是依照故事运作的,那么如果从来没有过罗隐,也就没有了蚂蟥和牛蛭——世事总是这样,让人后悔出现过罗隐。可转过头也可以这么想:世上出现蚂蟥和牛蛭,必须责怪到罗隐头上。真当不错,这么一责怪,仿佛世上曾经有过不存在蚂蟥牛蛭的可能。这给了我安慰:我们只是运气不好,才会遭遇蚂蟥牛蛭。
这与徐文长故事不同。
在我们的徐文长的故事中,有没有徐文长,生活照常,正如我们自己,我们存在与不存在,对世界没有影响。
所以罗隐这个人物,是给故事情节本身派用场的,他的故事让人出现某种肤浅的想法:这世界怎么变作了这模样的世界,有没有变作另一个模样的可能。徐文长这个人物,就给讲故事和听故事的人派用场的,他的作用仅仅是让我们听着喜欢。起到我们听着喜欢的作用,也就够了。
——这样的分析,是不是可以帮助我理解我的狗呢,它就是因此而迷上了徐文长故事吗。也就是说,这条狗并不关心世界的演化,只关心当下的悲与喜,饱与馁。
9
给狗讲故事,场面有些古怪好笑。
我买了个三角手机支架,将给狗讲故事的过程拍下视频,放到网上。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场景:
地面铺了一张草席,我盘腿坐下,狗在对面蹲坐。我讲徐文长的故事,狗竖着耳朵侧着脸,听得很专注。
我认为用普通话讲徐文长故事出不了效果,必须用方言讲。方言行之不远,在网上并没有人听,每次不过五六个点击,点击了恐怕也立即呸之,关闭网页,觉得上当。所以一直是野人门巷寂无声。徐文长抬粪的故事点击较多,有十二个,总算突破过了十。从五六个到十二个的变化,无统计学意义。
哈哈,哈哈。录完后,我自己听一遍,不禁尴尬大笑。我的声音原本是粗砺的云母石,录音一转,变作了青色的鹅卵石,似乎没硬度没厚度,软泛泛的,并且苍白无力。
狗听完一个故事,也会有个仪式:半咧着嘴笑着,并伸出舌头,用鼻子在空中画过几个小圈,发出呼哧呼哧之声表达过感谢和满足,才走到报纸上伏下,沉思,入梦。巷子里的石板响不再能惊动它。
可是它连有人按门铃也不叫了。深夜十一点钟,我和狗正在拍视频,突然门铃大响,叮——咚——叮——咚——,这空荡荡的声音,和不紧不慢的节奏,抵死催魂灵一般,惊得我跳起。狗却不动,眼睛也不转一下,呼吸节奏也没变化,它完全放弃了看家护院的责任,一心只想听故事。天下没有这么差的狗和这么好的听众了。我打开门,只有一股凉风,以及一阵迅速远去的脚步声,窃笑声。是小混混的恶作剧。我走到巷子里,在微茫的路灯光下伸了个懒腰,走了几步。回到室内时,狗还蹲坐在草席上,脑袋转向了门口,不急不躁地等故事。
第二天深夜,门铃声又叮咚叮咚响了。依然是一阵脚步声,一阵窃笑,还有几个影影绰绰的影子。我冲着影子消失的方向高声叫骂:“惹鬼了是吧,啊?谁家的猢狲精,啊?有本事别逃。”
是故意这样大声骂的。因为在打开门的一刹那,我想到了一个主意。我如果不出声,说不定他们就没了明天再来按门铃的兴致;我这么一骂,他们觉得有趣,明天必再来按门铃,引逗我骂人。我了解这些小痞子。第二天,我贴了一张纸遮住门铃的按钮,又装了个粗糙的假按钮,拉上电线,做好了电击陷阱,给他们小苦吃吃。
深夜,果然听到了摔倒声、低语声、窃笑声、石板拱咚声和逃跑的脚步声。我有些纳闷,怎么还有一只小动物在我的破门上挨挨擦擦、哼哼唧唧的声音呢。
狗眼睛绿蔚蔚地看着我,好像在责问:一,故事究竟还讲不讲了?二,为什么深更半夜外面有猪拱门,而你竟不去看一下?
它似乎还在偷笑,嘴巴咧得扁扁的,耳朵轻轻地动了动。
10
他们三个面对着我摆好了阵势:狗蹲坐在中间;袁媛坐在它的左边,嘴唇鲜红,眉毛细黑,眼睛忽闪,并且穿着古样;袁小方右边,他的头上缠着纱布,像电影里的伤兵。
人的脑子会冻住。我这半间屋其实不小,是老式大房间的半间,摆一下单人床、书架、沙发、桌子、两张椅子和衣橱,地上再摊开一张草席还是绰绰有余。我给狗讲故事,就是在摊开的草席上,旁边调好手机。袁媛和袁小方加入,我还是在摊开的草席上讲。我想也没想就让他们坐地,没想到可以请他们坐在破沙发上。所以就算是夏天,我的脑子也会冻住。
一个第一次来访的姑娘,和一个遭我暗算摔破头的孩子,可以享受坐沙发的待遇。他们没有要求坐沙发,也许是以为视频必须坐在草席上拍。
狗感到很不安,舌头急不可耐地吐着,脑袋不动,眼睛眉毛警惕得几乎竖起,一会儿转过去看袁媛,一会儿转过去看袁小方,时刻准备抢夺的样子,我猜它准备抢故事,它以为一个故事只够一个人或一只狗听,谁先听到,别人就听不到了。袁小方摸它的头,它就忍耐着敛起耳朵,小心地挣脱他的手,又摆出抢夺的架势。
袁媛不习惯我用方言讲故事,说服我用普通话讲。我原本想讲“都来看”,但在第一次见面的姑娘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就换成了《徐文长吃蹄髈》。故事大意是:
这天徐文长在街上闲走,恶作剧之心炽烈。或许他坏出名了,总有人要取笑他,他便报复之。这次大概也是如此。
徐文长路过陶瓷店。他提起一只尿壶问:“漏不漏?”
店主说:“不漏,怎么会漏?”
徐文长说:“不信,我得灌水试试。”
店主嗤笑说:“灌就灌好了。”他去舀水时,徐文长提着尿壶走了。店主从没遇到过抢尿壶的人,又不能离店去追,只好乱骂一通。
徐文长路过酱油店。他提着尿壶说:“打一壶酱油。”
店主说:“酱油怎么能用尿壶打?”
徐文长一再坚持,店主没办法,将酱油灌入尿壶。
徐文长说:“我没带钱,酱油不要了,还给你。”
店主气得发昏,让他走了。
徐文长提着了尿壶酱油,路过一户人家,正在烧猪蹄髈,香喷喷的。
徐文长偷偷爬到楼上,揭开楼板,对准烧蹄髈的锅,将尿壶里的酱油浇下。
烧蹄髈的妇女惊呼尖叫,几个人冲上楼,活捉了徐文长,见他拎着尿壶淋着尿,一锅蹄髈无法再吃,就将他架下楼,盛了蹄髈放在桌上,逼着徐文长吃下去。他们以为这样就狠狠地惩罚了徐文长,出了一口恶气。徐文长假装得愁眉苦脸,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蹄髈,嘴巴吃得油罗罗的,提着一只尿壶,得意洋洋,回到陶瓷店。
11
袁媛是袁小方拖到我家来的。袁小方被我用假门铃电击,倒在地上,他的同伴逃散,没有救走他。我听到声音,开门出来,看到他躺在门口的石板上,也没理他,自顾自拆掉假按钮,收起电线,撕掉纸头,恢复了真按钮的模样。如此收拾完现场证据,他坐已起,摸着脑袋。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意思是说,我这个反向恶作剧,比徐文长怎样?
路灯光虽然幽暗,我还是看到他一手的血,黑乎乎的像墨汁,他脸上也挂下了血。估计是遭到电击摔倒,撞在石头上了。我想,我的朋友徐文长从不制造流血事件,可我制造了。恶作剧,反恶作剧,必须控制后果。这是我的疏忽。我回屋里穿好衣裳,摘下手机,推出自行车,驮着他去了医院。
在医院,我问他家人的电话,于是他叫来了他姐姐。袁媛冲进医院,像在追杀某人,东张西望地奔跑。深夜的急诊室没几个人,空空荡荡的,她一个人就搞得兵荒马乱,直到袁小方大声喊她。听到弟弟欢快的声音,她突然停步僵住了,缓慢地转过头来,一张焦急的脸已经变作了一张愤怒的脸,训斥说:“我以为你,我以为你,我以为你。”我猜她是将“死了”两个字吃下去了三次,没有说出来。她穿着女茶博士的服饰,大概是在茶馆上班时接到电话狂奔过来,来不及换衣服。
我向袁媛解释,这几天老是有小混混深更半夜来按门铃,我在讲徐文长的故事,门铃一响,只好中断,从头讲过,所以很烦,搞了个陷阱,给他们吃点小苦。
袁媛瞪了袁小方一眼,质问他怎么去按人家门铃,空劳劳的饭吃得太饱了?还与一群什么小混混搞在一起,还像个人吗。袁小方是转移注意力的行家,他大声揭露我说谎:“你独自一人,讲故事给哪个鬼听?可见是说谎。”
我只好又从狗半夜乱叫说起,试过多少办法,只有徐文长的故事才能安抚住。袁小方就赖着要听故事,不给他讲故事就报警,私拉电线电伤人,肯定要关一百天,赔两百块钱。袁媛显然管不住弟弟,经不住弟弟的恳求,犹犹豫豫地依顺了。
我们就被他强迫到我的半间屋讲故事。
但袁媛还是逼问出了他按门铃的事。袁小方说,前两天不是他按的门铃,今夜他在弄堂里走,遇到三个高年级的同学。他说这个开头时,眼神闪烁,我认为他在说谎。
他说,高年级同学说起他们这几天玩得最开心的事,是按人家的门铃,一路按过去,一路逃跑,并想象着屋里的人开灯起床穿衣裳出来开门,开了一个空,多么有趣。他们说冬天尤其有趣,因为那些人要穿好多衣裳,白白出来一趟,回去睡觉又要脱好多衣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袁小方说。所以这次他们让他也参与,他很乐意跟随,并且轮到了一次。
“没想到中了你的埋伏。”他很懊丧,“我运气差透了,明天要畀他们笑话。”
“再不许了。”袁媛像个姐姐似的说道。
12
在所有徐文长的故事中,“吃蹄髈”的情节算是复杂的。因为多了两个人类听众,我调动了更多的动作表情和腔调,讲得热闹好玩,也算绘声绘色了。袁媛和袁小方笑了好几次,给了面子。
狗流出了口水。我第一次看到它听故事时流露出馋痨相,它也觉得不好意思,脑袋傲娇地大幅度抬起低下,还伸出前爪来掩饰。
狗是在这天夜里得到它的名字的。
听完故事,狗默默起身,回到报纸上,卧下来沉思,伸出一只爪子。袁媛眼睛亮了一下,捂着嘴笑,意思是我给狗讲故事的缘起,果然不是瞎编的。袁小方问狗的名字。我有些扫兴,不评论刚刚讲完的故事,兴趣立即转移到狗身上,他那几声笑给的面子也有限。我也没想过给狗起名字,就现起了一个,叫做“板板”。
“它叫板板,郑板桥的板。”我说。
郑板桥是徐文长的头号大粉丝,自称“青藤门下走狗”,我向他们解释,这条狗喜欢听徐文长的故事,那么叫它板板,顶合适了。
不过他们对青藤门下走狗这个老梗也没有兴趣,看着我将“徐文长吃蹄髈”上传到网络,并转发到朋友圈和同学群,又在沙发上略坐了坐,袁媛打了个呵欠,星眼朦胧的起身,拖着袁小方回家。
我送到门口,举起右手,动着手指头,嘴里说着“再见再见”,左手已在关门。
袁媛回过头说了一句:“你是对的,你的口音重,用方言讲故事有优势。”
我气得差点删掉我的故事。
13
深夜门铃又鬼叫般响了,我惊得䞬起,火气就狂蹿了,拎起椅子冲过去,开门就砸。
“是我,是我,别打我。”一个小人尖叫道,双手遮住脑袋。
这次他倒不是搞恶作剧按门铃,是串门按门铃。我尽管收手了,椅子腿还是碰到了他的头,他揉着脑袋走进来,埋怨我太凶残。我问他,知不知道夜已经多深了,明天不用上学吗,你父母不管你吗。我用了这几个常规问题,将我砸痛他脑袋的罪过转移到了他自己身上。
他说这是他的生活方式,每夜这个时候,他都在弄堂里走,每夜这样。他说:“从来没人管过我,你凭什么管?”
我问他每夜这个时候在弄堂走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每夜这个时候,他都从家里溜出来,在弄堂里走。这是他的爱好。
我说:“你毛病不轻,长了一副讨饭骨头,走四方。”
他催我讲故事。他说:“我们开始了伐?徐文长开始了伐?”
我说:“你又不喜欢这种故事,这种破故事,没有人喜欢,天下只有板板喜欢听,我也不晓得它听到的是什么。”
他反驳说:“你说徐文长的故事有一大串,一个又一个,如果没有人喜欢,怎么会搞出这么多?”
他说得有道理。流传这么多徐文长故事,说明一直有很多人喜欢听,也有很多人喜欢编,并且形成了一个默契,哪一类故事归到徐文长名下,哪些类型的不归,或另有归属,有的归罗隐,有的归騃女婿,还有的归唐伯虎。
我给他和板板狗讲了个《都来看》,故事大意是:
徐文长大热天路遇一个瞎子,自称姓都名来看,叫做“都来看”,两人感叹天气炎热,想到河埠头汏个浴凉快凉快,徐文长假装好心,愿意给他带路,带到水塘里汏浴。
——徐文长也带路啊。袁小方插嘴说。
瞎子高兴煞哉,从来没有人带他去河埠头汏浴,今朝碰到个大好人了。徐文长就将着他的手,将到河边,两人脱得赤条条的,下到水里汏浴。嗬唷,阴凉煞煞,真当舒服。徐文长草草洗了洗,偷偷爬上岸,穿好衣裳溜走了,还将瞎子的衣裳卷走扔掉。瞎子听不见都来看的动静,就叫他:“来看,来看,你在不在?你在哪里呀,来看?”没有人答应,他又叫:“来看,来看,都来看,都来看。”他喊喊喊不应,一声喊得比一声响,引来许多人围观嘻笑,还惹恼了几个妇女,拿了毛竹乌筱冲过来,抽得他身上一条条痕路,血出糊啦,还骂他臭不要脸。
“这个徐文长,把我的牌子也做塌了。”袁小方捂着嘴扭着身子乱笑。他说他早就选定了将来他要做的工作,就是给外地人带路。“我给人带路是收钱的,像我爸爸那样,所以我不能像徐文长那样乱搞。”他遗憾地叹了口气,“也许我休息时可以乱搞一下,给人指个错路,指个相反方向。”
将《都来看》上传时,也看了一下《徐文长吃蹄髈》。成绩不错,追平了十二个点击的纪录,而且有人留言。
一个ID叫做天池鳖的网友被我的故事惹翻了,他《徐文长吃蹄髈》下面留了言:“你是在放屁。”
这是第一次有人给我留言。还真当有人点开来听我讲故事,而且没有立即关掉,甚至听完故事,甚至留言。网上什么闲人都有啊。我回复为敬:“好臭好臭。”
14
更困扰我的是袁小方拜访的门铃,并不是小混蛋们的恶作剧。他是个夜游神,夜游到累或者烦,就来按我的门铃,歇歇脚。我想告诫他不许按门铃,但他进门的姿势奇特,像牛一样低头往里冲,将我冲忘掉了。有一次我终于记得,叫他别按门铃,敲门就可以了,他说:“那你为什么装门铃?这个门铃谁可以揿谁不可以揿?”
“你说得对。”我跳起来,扯掉了门铃的电线。我没有访客。前房客大概客人多并且耳朵半聋,所以装了这么大声的门铃。
没有了门铃,袁小方的敲门声还是困扰我。我讨厌门铃声还在其次,我更讨厌受到打扰,半夜三更的,屋里冲进一个小孩子,那是鬼故事的情节。
像我这么优柔寡断的人,既然已经多次放他进屋,就无法忽然不让他进门,说不出口了。如果我装作不在家,或者干脆真的不在家,在深夜十一点之后出门蹓跶去,如此躲避一个小孩,又太过奇怪。
他每次来,坐下后在两分钟之内,就会催我讲徐文长的故事。这句催促说出口,他赖在我的半间屋的理由就充足了。我基本上是拒绝他。我没有这么多徐文长的故事。我也不讲罗隐的故事,也不讲唐伯虎的故事,也不讲三国、杨家将和岳飞的故事。我对他只讲徐文长的故事,开了徐文长这一个头已经太多了,不能再开第二个头。
有一次他开始讲故事了。他说:“我有一个故事,可以讲三天三夜。”他躺在草席上开始讲故事。我不理他,顾自在网上玩游戏。
“很久以前,有两个人,一个老男人,一个老女人,最喜欢比赛胡咙。他们每夜八九点钟开始比赛,比谁的胡咙胖。”他说,“每次比赛,都是女的赢。”
据袁小方的讲述,这个老女人的声音可识别性极强,锥子一样尖利刺耳,并且密集,声调往上扬,听着像要将人的脖子吊起来吊起来。“就像用凿子尖重重地划过薄铁皮。”袁小方打比方说。老男人从来没赢过,一次也没赢过,可他又不肯认输,每次都赖皮,赖皮的方式是不断重复同一句话,这样比赛就失去了意义。老女人从胜利走向胜利,胡咙叫得更响亮,声音比大白鹅还骄傲。
他们胡咙比赛的议程,每次也差不多。
照袁小方的描述,老女人先找到一个议题,一般是发现一个小事情,比如桌子擦得不干净,比如椅子没放对地方,比如点了两盏灯浪费电,比如开窗子放进了蚊子。这样的小事情。这不需要花心思,眼睛一扫就能发现。老女人提出这一议题。提议题的惯例是,使用气愤或者不耐烦的语气指责。老男人接着对这个议题发表看法,辩解,或者指出语气不妥。这也不需要花心思。老女人接着表明态度,认为自己没有不妥,进一步认为自己不可能不妥,老男人才不妥,且永远不妥。这也不需要花心思。
“你一句我一句的,又叫‘对课’。”袁小方说,老女人最大的优势是,旁征博引的能力很强大,像翻衣箱似的,翻出了老男人这辈子的所有糗事。
这些糗事主要分三类:蠢笨类,蠢笨类,以及蠢笨类。
起先是生活中的各种蠢笨,洗碗打破碗,洗澡滑倒,看电影走错电影院,后来老男人离开了很长时间,回来再比胡咙,他蠢笨的内容又有了迅猛的增长。
新增长的第一项蠢笨,是贷款买了一辆大卡车,给人送货。毫无疑问的蠢笨,把一个没有赤字的家庭,刹那间变成了赤字户。老男人有时去了东北西北,有时去了东南西南,老女人说,家里万事不管,这个家究竟是谁的?
袁小方说:“他在全世界每个地方,就是不在家里。”
新增长的第二项蠢笨是出车祸,第三项是超载罚款,或者倒过来,第二项是超载罚款,第三项是出车祸,第四蚀本,第五卖掉货车,是一连串的蠢笨,是全城的蠢笨之花。
这一串蠢笨结束之后,老女人认为,老男人来了一个终极大蠢笨:去杭州带路。
袁小方解释说,在杭州进城的各个路口,都有一帮人站在马路边上,专门给不熟悉道路的外地司机带路,老男人就是其中一个。
“他是最熟悉杭州道路的带路人,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他。”老男人足足花了半年时间,在杭州城里城外的大街小巷走,走得脚底起泡,记下了所有的门牌,所有的小弄堂。袁小方说:“他记地名的记性是最好的。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他。”
老男人站在路边上,司机在老男人身边停下车,摇下车窗问他:喂,晓不晓得兴加儿巷怎么走?老男人说:晓得晓得,好找的。司机说,上车上车,等什么呢。老男人就上了车。老男人指挥他们哪里左转,哪里右转,哪里直开,到了地头收钱下车,再回到路口等另一个司机问他,喂喂,有个叫红亭子红亭子的地方,晓不晓得?晓得晓得,问别人不晓得,问我你是问着哉。上车上车。于是老男人又上了车,指挥司机开到红亭子。
但老女人说:“这是讨饭头,乞丐,告化子,流浪汉,残疾。”老女人认为,一个全手全脚的人,靠这种敲竹杠的办法挣钱,与拦路强盗只差一口气,做人做到这份上,差不多算是堕落了,除了蠢与笨,还得加上两个字,懒与坏。老男人认为,他凭知识和记性,帮助别人不走弯路顺利到达,收点钱无可争议,是劳动所得,知识付费。
老女人说:“马路又不是你造的,你凭什么指个路就收人家钱?你是不是在杭州做恶霸?”
15
下一夜,袁小方宣布说:“我以后也会站在马路边上,给人带路,哪里都晓得。现在我先把家门口这几条弄堂熟悉起来,过得几年,到了十六岁,我就能记住全绍兴的马路。”
我说:“你上次说,你是偶然遇到高年级的同学,才一起搞了一次恶作剧,按我的门铃,你骗人的本事是有的。”
袁小方说:“但我们也不是每夜搞恶作剧,我们也不是事先约好的。我半夜出来散步,有时难免碰上一个两个同学,也半夜出来游荡。碰上了同学,总要搞点事,不然对不住这么好的夜。”
除了按门铃,还有其他一些恶作剧套路,比如在别人窗外学狗叫,或者放个炮仗,或者大喊“着火了、着火了”“地震了、地震了”,大多数就是弄出这种响动来。
最常用的一招也是响动最小的,是撒尿。在一户人家或一个院子的大门口,排成一列,冲着门槛撒尿。他们撒过了尿,议论早上第一个起床的人,打开门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却陡然闷了一鼻子尿臊味,这简直是完美的早晨。
“但我们也是有底线的,绝不拉屎,因为拉屎要脱裤子,不利于紧急情况逃跑。”袁小方说。
我一把抓住他的细胳膊,有力捏了捏。我疑心他们在我的门口也撒过尿,我似乎闻到过尿臊味。我现在就闻到了尿臊味。越来越强烈的尿臊味。我说:“你们在我的门口!”
“没有!”他说,“你这破门,单扇的,破旧的,寒酸穷酸旮旯门,我们看不上你,我们的尿也看不上你。”
“哼哼。”
“你希望我们看得上,那下次我叫他们一起来尿你好了。”
“去你妈妈的狗东西,不许来!”我说,“你倒是去带路呀,你带路?你终极蠢笨,你是讨饭头,乞丐,告化子,流浪汉,残疾。”
“那当然了。我是我爸爸的儿子,蠢笨是遗传的,躲不开的。”袁小方说。
“啊呀呀,天快亮了,我要回去睡觉了。”他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慌慌张张地起身,冲出门去。
我猜他是故意说漏嘴的。他是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回家睡觉,老是深夜在弄堂里游荡。他这么说漏了嘴,深夜到我这半间屋骚扰,算是有了永久的正当理由了。
但他那个老男人爸爸好像没有及时更新信息,杭州进城的路口,早已没有人等在马路边带路了,导航系统早已砸掉了带路人的饭碗。我决定不告诉他这个信息。说不定他明天就换掉了他未来的工作;等他长大出去赚钱,他也早就知道世上已无带路人;说不定他其实晓得没有了带路人,只是随口瞎说;等他长大,世上也已没有了司机,全都自动驾驶了。所以这种新信息对他并无意义。
她要坚持下去。。。
看到这句:
冒昧猜一下:商略老师莫非是广府人士?
回了贴,才看到这句:
罗隐是杭州富阳新城人,更远。
帖
和徐文长是老乡。
其实还是有点距离。小时候我妈跟我说,到了外地(大概是省外吧),有人问起哪里人,要说绍兴人,因为别人不知道上虞。:))
16
袁小方总是在十二点之前回家去,但有一天我和他都睡着了,他倒在草席上,我缩在沙发上,直到敲门声响。
是袁媛敲门。她下班回家,发现弟弟失踪。她每天十二点半下班到家,并不晓得弟弟经常会深夜离家出走一通。父母胡咙比赛,每次比得精疲力尽,一上床就睡到八都里,也不晓得袁小方的夜游习惯。袁媛在大街小巷找了一个小时,凌晨一点半找到了我的半间屋,看到门缝里透出灯光,就按了按门铃,但门铃的电线已经被我拔断,于是她砰砰敲门。我在梦里听了半天棒槌打衣裳声,她说她其实只敲了半分钟的门,就听到屋里有了动静。
她不断道歉,拖着瞌充懵懂的袁小方退出去,好像要提防我会发动突然袭击,差点在门槛上绊跤。我送他们到门外,站在弄堂里,看着他们的背影在昏暗的路灯光下一晃一晃地远去,回屋关门。
这是袁媛第二次到我的半间屋。第三次便是次日下午,她上班绕个弯过来,提了一个陶钵,盛了个猪蹄髈。
“用微波炉热一下……”她在屋里巡视着说,“用煤气灶……用电磁炉,电饭煲,酒精灯……你什么都没有,算了,你直接拿着啃吧。”
她笑起来,还看了一眼板板狗。是无意中看了一眼狗,还是故意的,是嘲笑我狗啃骨头?
我说:“你为什么看狗?你看了一眼板板狗。”
“我没看,我没看。”她说。
“你看了,我看见你看了。”我说。
“我真当没看。”她说,脸色发白。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的脸色这样突变,忽然间像打了一道白光。我大笑起来。她也笑了:“你怎么会以为我是说你狗啃骨头的呢,这明明是猪蹄髈,不是骨头。”
我想起《徐文长吃蹄髈》,上次有人留言。我就邀请她一起看看。
17
天池鳖果然又留言了。他在《都来看》下面留言说:“历史上的徐文长,根本不是这样的。一个正常人怎么会对这种欺负残疾人的恶作剧津津乐道?你也可以看一下这个故事的另外一个新版本:瞎子是个恶霸,徐文长才出手惩戒的。”
我回帖说:“嗯,新编徐文长故事中,瞎子是恶霸,徐文长惩恶扬善。瞎子以前是受害人,现在被牺牲掉了,变成坏人,恶霸,活该了。那么,究竟谁欺负了残疾人?这心肠有些毒辣。”
天池鳖似乎在线,回贴很快:“所以,冤枉徐文长就可以了?”
我说:“这也是人之常情,你是故事中的徐文长一方的。你像郑板桥一样,是徐文长门下走狗,只可惜只能排到第二粉丝了,郑板桥才是头号粉丝。故事中的徐文长做了坏事,你就不愿意,不肯坏了他的名头,就百计维护,最容易最有效的方法便是妖魔化对手。这得硬扭才行。三国水浒就是这样硬扭的。”
天池鳖说:“你这是顾左右而言他。故事中,瞎子是虚构的。你的故事虚构了一个无辜瞎子,我的故事虚构了一个恶霸瞎子,如此而已,并没有规定虚构的瞎子必须是恶霸或受害者,就算虚构出一个与徐文长有世仇的瞎子,也可以吧。怎么能说虚构了恶霸瞎子,便是妖魔化、心肠毒辣呢?”
这话也有道理。假设最初虚构的瞎子是受害者,在版本演化过程中,虚构的瞎子变作了恶霸,这算不算欺负残疾人?算不算冤枉、伤害了最初版本的那个虚构的瞎子?虚构人物如何主张权利?如果虚构人物能主张权利,那么徐文长更能向我的朋友徐文长主张权利,这样一搅,讲故事需要瞻前顾后,所有乐趣将勾销,也就是没有了故事。“人生无味了。”我下了如此一个结论。
但是,徐文长究竟是谁的朋友?我的朋友还是他的朋友?为什么他在帮我的朋友徐文长说话,我反而帮徐文长欺负过的人说话?
我说:“还有徐文长吃蹄髈的故事,你是不是认为,卖陶瓷的、卖酱油的和煮蹄髈的,全是恶霸,每个人肚子里都晃荡着坏水,因此,徐文长一举惩罚了三个恶霸?这样倒也蛮有意思,世上只有徐文长是好人。但如果满街皆恶霸,那么恶霸欺负谁呢。再说了,卖陶瓷的、卖酱油的、煮蹄髈的,他们杀过自己老婆吗?”
这是强词夺理,将我的朋友徐文长与古书上的徐文长混为一谈。我发出这段话之后,觉得自己脸孔黄怏怏的。“我丢脸了。”我对袁媛说。
我又弥补了一条:“而且你为徐文长辩护的观点,与徐文长的观点正好相反,搞笑不搞笑?徐文长说,自君四海主亿兆,琐至治一曲之艺,凡利人者皆圣人,马医、酱师、治尺箠、洒寸铁而初之者,皆圣人也。你倒好,皆恶霸也。”
天池鳖说:“约一个吧。”
“我不打架。”我说。我猜想这个天池鳖要阻止我继续败坏徐文长的名声,劝不住甚至可能动武。
“我也不打架。”他回复说。
袁媛说:“真有趣,我很想看看你们的约会呢。相约一起吃一顿蹄髈吧。我听说柯桥笛扬路有一家蹄髈不错。”她站在我身后看电脑,将尖下巴扣着我的肩膀,很有些痛。
我反手摸着她的头发说:“蹄髈我们自己去吃,不跟他吃。”
她说:“好。”
我拉着她坐到沙发上。我们笨拙地沉默着。我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她将脸埋在我的胸口,转动着,好像将我的衬衫当作毛巾在擦脸。我晓得她是在躲避嘴唇与嘴唇接触,就随她了。她的头发有栗子香,左脖子有一颗豌豆大的黑痣,像停了一只绿头苍蝇。
她怎么送一碗蹄髈给我吃呢,在听了徐文长吃蹄髈的故事之后。我似乎从中找到了她的幽默,于是觉得这油腻腻的蹄髈也清雅了起来。如果将来我和她发展的结果可以将此事定性为蹄髈定情,那么这碗蹄髈会更清雅。
18
不晓得徐文长吃猪蹄髈霸王餐,是在哪座城市的哪条街上。恐怕就是在绍兴,观桥附近。他是观桥的地头蛇。
但在我的想象中,徐文长吃猪蹄髈,是在章镇的老街。我十六岁之前没去过别的城镇,仅到过章镇的老街。这条老街在我的印象里不短,其实不长,灰石板硿硿响,两边是两层楼的房子,或高大的平屋,椽柱皆已深黑。街上开着好几家商店,副食品店,瓷器店,布店,理发店,以及国营馄饨店。馄饨老鼠肉。我爸曾经说过,以前,四乡八村的人总是说,难得来一趟街上,吃一碗馄饨再走吧;镇上的人说,还不如乡下人,我们一年到头住在镇上,却难得吃一碗馄饨。“还不如乡下人呢。”镇上人说。我小时候一直担心,既然所有人难得吃,那么等我有了钱吃得起馄饨了,馄饨店是不是早已倒闭了?后来我到了镇上,第一件事是找馄饨店,发现不止一家,说明吃馄饨的人很多,馄饨店并没有倒闭,就连年糕店、面条店也开着没倒闭。
徐文长就是在这样一条街上,并不吃馄饨。他从这家陶瓷店拎走了一只夜壶,晃荡晃荡地往西走,看似要翻过大埂,去曹娥江边灌水,检查夜壶漏不漏,哪想到他会在酱油店停下,灌上一壶酱油?就算是新的、干净的夜壶,灌酱油不觉得腻腥吗,还浇在蹄髈里,这样的蹄髈,饿杀鬼也不肯吃,他竟然想出计较弄来吃,还不如饿杀鬼。
所以徐文长是不怕腻腥的。
到绍兴七八年了,我却还是无法将徐文长活动的场景移到绍兴。小时候听故事留下的方位感,很难改掉。
我又想到了一点:徐文长吃猪蹄髈,是损人利己的故事,这有些特别的。徐文长的故事,大多是损人不利己的白开心故事,但这次他利己了,处心积虑的,搞出了一串花样,吃掉了别人的油罗罗的猪蹄髈。
19
袁媛用手指梳了梳头发,抱怨我家里连镜子也没有。她的口红有些糊了。我用手机给她照镜子。她笑着说:“不错。”转过身去,用自己的手机照着,用力擦了擦嘴唇,补了妆。“要上班去了。”她说着往外走。我在门口看着她慢慢走远,觉得她有些陌生。
微风飒然,一个陌生人闯进了屋子。
这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家伙,个子高大,戴着林宗折角巾,穿着黑色的蓬松长衫。他绕着三角支架转了一圈,观察了一会儿,拿起盛蹄髈的陶钵,呼哧呼哧地啃吃。我来不及阻止他,问他是谁,他嗯嗯哦哦的算是回答,只顾吃。吃了大半个蹄髈,他舒服地长叹一声,转头对我说:“这些个蠢故事,你怎么讲了又讲,烦不烦呢。”
他说话的声音清亮,把我吓了一䞬。他踱到左屋角,轻轻踢了踢我的板板狗。板板狗没有理睬他,继续睡觉。他说:“狗子这么爱睡觉,我送你一首诗。”他找到白纸和一支圆珠笔,舌头在笔尖舔了舔,写道:
索姿驯态碧山空,
剧爪贪涎一饱充。
不知酣睡何时觉,
料尔都无警盗功。
写完后,将纸头摆在了狗肚皮上,歪着头看看,很满意的样子。
“真当才思敏捷,像默写出来的一样。”我说。我晓得他是徐文长,请他坐下,同时摇摇头说:“长得不像啊。你一点不像我的朋友徐文长。”
徐文长说:“当然不像,世人画我的像,都画得不像。”
他的嘹亮的声音又吓了我一䞬。
他这句话有点耳熟。以前有个叫章重的人,说他十七岁梦见过徐文长,就是这个模样:“肥且扬,练巾垫折,墨衣蒙戎。”徐文长也告诉他,世人画他画得不像。章重还用了天帝白玉楼成叫李贺去写文章的梗,说他与徐文长盘桓间,也被天帝召去写箓文了。多年以后,他遇到徐文长七十多岁的儿子徐枳,拿出徐文长的小像,与他梦见的一式一样。我猜,这章重是读陶望龄的文章,读到“渭貌修伟肥白”一句,才梦到徐文长的相貌,醒来后忘了出处,以为是徐文长托梦了。
所以徐文长是肥白的大个子,与传下来的也不知是谁画的徐文长画像不同。
沈德符小时候在北京张元忭家里见过徐文长,他后来追忆,还记得徐文长的相貌:长身皙面,目如曙星。
罗隐自从被雷公换骨之后,做不成皇帝,还变成了乞儿,且相貌无比丑陋。他的丑是有名的,相国郑畋的女儿爱死了他的诗,偷窥了他的样子后就死心了,不愿意爱了。但我们的传说中,讲过了雷公换骨这么惊心动魄的事件之后,并不说起他的长相。我们的故事给我留下的印象,罗隐似乎永远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我们的故事中,徐文长是个二三十岁的后生,长相似乎普通,没人说他俊丑,我也从来没想过他长得怎样。
传说中罗隐有皇帝命,徐文长是军师。如果不是发生变故造成历史改写,那么会是这样:一个丑男当皇帝,一个帅哥做他的军师。
我们讲的故事,从来不描述徐文长的相貌。罗隐和徐文长的相貌,都不描述。此时看到徐文长本人,他的长相摆在了我的面前,我无法回避了。我觉得他这个相貌做罗隐的军师,并在罗隐当皇帝之后做宰相,是挺合适的,西汉丞相张苍、北宋的参知政事冯京,明朝的学士宋濂,也都长得修伟肥白,相貌堂堂。所以故事中说徐文长被罗隐换骨连累了,也不是没有道理。
我并不想说他的破烂画像像不像他本人,那是另一个徐文长,或者另几个徐文长。我是说他一点不像我的朋友徐文长。
我的朋友徐文长是个搞恶作剧的专家,绝不能长得修伟肥白。
修伟肥白的人,胆子小,顾忌多,假正经,怕痛,怕丢脸,爱整洁,油头粉面,喜欢摆破势,缺安全感,缺幽默感,缺自嘲能力,缺看懂滑稽戏的智力,缺说出刻薄话的魄力,这种人没有搞恶作剧的天赋。
20
比起徐文长的相貌什么样,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问他。
“痛不痛?”我问。
“痛。怎么会不痛?”他仰头大笑,声音更其尖亮,犹如门铃陡响,猝出不意,害得我惊了一大䞬:我已经扯掉了门铃的电线,怎么又响了呢,却是这个家伙狂笑,胡咙贼胖。他已经吓了我三䞬了。
他们说,徐文长嗓音朗如唳鹤,经常半夜呼啸吵人睡觉(这一点倒与我的板板狗个性相似,喜欢半夜热闹),并且有群鹤应焉。我想,原来鹤的叫声是这样子的,那么所谓的风声鹤唳,就是“呼哇罡罡”了。“呼哇罡罡,草木皆兵”,字形看上去不优雅了。
我没有听见过鹤叫,我听见过鹅叫,伸着长脖子仰天大叫,吓人兮兮的。徐文长的声音就像鹅叫。我又想起了袁小方形容的疑似他妈妈的老女人的声音。徐文长的声音也像那个老女人。
“如果痛分作一到十级,女人生孩子是十级,你的痛几级?”我又问。
“五百年来,从没人问过我痛不痛。”他笑着说,“用大锥子凿耳朵,有八级吧;用棰子砸睾丸,也有十级,与女人生孩子一样痛。”
“砸睾丸是最痛的了。”我说。
“这也不是最痛的。最痛的是活着。”他说。
“活着几级痛?”我问。
“七级痛。”他说。
“七级痛。”我说。
我正想着他有没有数学老师,他已解释了:“一辈子七级痛,就是顶级痛了。生孩子、砸睾丸痛归痛,毕竟是短痛,哪里及得上长痛痛。”
这句话说得有些伤感,未免尴尬。所以我礼貌地沉默了半分钟后,又提起了他的相貌。他的相貌部分,对“我的朋友徐文长”来说,也很要紧的。那些新出版故事中,我也曾看到他们认为徐文长不是修伟肥白型的,而是与“我的朋友”的徐文长相似。
我说:“我说你不像,因为我们传说的你的故事里,你总是在搞恶作剧,各种各样恶作剧,害遍了身边的人。那么你不可能白白胖胖,你只能是这个样子:相貌算得上清秀,中等个子,口才便给,滑稽多智,表情时正时邪,一肚子蔫坏蔫坏,神色有点灰不留丢,身手有点敏捷,嘴角有点歪,脸皮有点厚,心肠有点坏,做事有点断翘。”
“什么话。”徐文长怫然不悦,“照你说,我这大好皮囊,还不如你这狗模猴样了?”
“谁狗模猴样?我可没说你白长白大、白生白养。”
“我,我本人,我的这个我,不是你的我——我本人的性格与相貌,果然有些不同,我七级痛的生命,便有七分激烈的性格。”徐文长说,“不过我本人的我,高大肥白没天赋的胆小鬼,必须蔫坏,必须断翘。”
我想,相貌也许直接影响了他的形象。我的朋友徐文长的形象异常单薄,是用一个个恶作剧故事塑造而成的人物。这些恶作剧故事是平行的,而且只有叠加的状态,几无叠加的效果,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就算只听过一个徐文长故事,对我们的徐文长的认知,几乎与听过所有徐文长故事一样,不会认识更深刻,形象更鲜明。我想也没有人能够听过所有的徐文长故事,因为你不晓得何时何地何人又会编出一个。
我的朋友徐文长的故事,本身是不可靠的。作为民间传说,它默认能够自洽,假装自洽,无视各种漏洞。但如果“我的朋友徐文长”修伟肥白,那么故事在实质上不可靠了:一旦他修伟肥白,白白胖胖,那种假装的自洽就崩塌,他不再是我们的朋友。中等身材是我们的朋友的标准身材。同样的,他的标准相貌也不能白不能胖,必须普通。这不需要附加解释。
21
徐文长故事之所以让人喜欢,因为情节不曲折,几句騃头天话,一个滑稽的转折,听着不费脑子,轻松自在。騃头天话的特点在于假痴假騃地讲述夸张搞笑的内容,有些人能够严肃地讲騃头天话,有些人能讲得活灵活现,还有些人总是讲砸,笑点还来不及讲到,自己先笑倒了。我是一个平庸的讲述者,中规中矩,从不出彩,也不会自己笑倒。
庄子、孟子和列子都擅长讲騃头天话,他们虽是两千年多前的人,见识、脾气和幽默感不在我老家隔壁叔伯之下。比如有个騃头天话是这样说的:
有两个人在聊天,一个说:“皇帝砍柴的柴刀,只怕是金子打的。”
另一个说:“天介冷,皇帝罗汉豆剥剥,日头孵孵,用不着砍柴的。”
《列子》也记载一个类似的梗:
宋国有个农夫,孵日头孵得开心,告诉他老婆,他准备将“孵日头很舒服”这个秘密献给君王,必得重赏。
我们小时候讲徐文长和罗隐的故事,并不是在网上开个专栏,不断发视频,一个接一个讲下去。那时还没有互联网。我们是一时兴起,就讲一个;坐着无聊,也讲一个;聊天聊到触发记忆,再讲一个;讲了这个,有人记起另一个,又讲一个。讲过了哈哈一笑,话题很快就转到别的事情上了,或许是另外的故事,或许是邻居的事情,或许是邻村的事情,或许是城里的事情,或许是美国的事情,或许是种菜施肥插秧拔稗,或许是上山砍柴斫树,或者接一个罗隐、騃女婿、老虎、包文拯、三国、岳传、唐伯虎的故事,野兽蛇虫,雨水日头,事故灾眚,接人待物,电影书本,道理横理,总之,聊天八只脚,随意了。
只有罗隐的故事有创世意味,也只有徐文长的故事有这么浓重的市井烟火气,滑稽、断翘、恶俗、粗疏、流里流气,女人听了会笑骂:“假痴假騃。”
便是假痴假騃。以志得意满之态,作假痴假騃之言,会有一种神奇的反向效果,呈现智商优越。
徐文长的名头上,汇聚了两类故事,恶作剧和对课。恶作剧故事的标签性最强。就徐文长了。其他人物的恶作剧故事都是零星的,独声喘不成气候。
贴标签对我们来说,有重大意义。这是我们理解世界的美妙方式。只要贴上标签,这个世界,或者人物,就认识理解分析解读鉴定完毕,结束。简简单单明明白白直直接接轻轻松松疯疯傻傻嘻嘻哈哈。
效果与看电视广告一样——长腿女郎甩一甩长发,表情满意开心到极点,说:“美得像丝一样。”于是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实现了世界和平,达成了人生圆满,并且真理在握,普天下再无值得操心之事。
所以徐文长的故事非常单纯,非常解压,看到别人被徐文长调排,尴尬倒楣的毕竟是别人,而我们哈哈一笑,成为优越的旁观者。
讲徐文长的故事,或者听徐文长的故事,说明有一个好心情。处在忧愁伤心痛苦恶赖之中,是不讲徐文长故事的,也不听。所以聊天中出现了徐文长,似乎会有一种色彩明亮且浅显的静好富足感,适合古典和平的乡村和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