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 -- 商略
说绍兴没啥不妥
后面见到了徐文长,可谓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人称“里山人”,比乡下人更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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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徐文长:“你在故事中一直是个坏小子,你的故事,已是我们生活秩序的一部分,你本人并不是我们的徐文长,徐文长故事也不是你的故事,我们的徐文长,是我们无数人一起比赛傻呵呵说笑话,这样子创造出来的。”
“晓得晓得,你们就是这么编派我嘛,我差点儿习惯了。”徐文长说,“我写过一个剧本,叫做《玉禅师翠乡一梦》,讲的是明月和尚度柳翠,一个色色的故事。一百年后有个叫吴士科的临川人,汤义仍的老乡,也写了个《红莲案》,把我编派了进去,我竟变作一方大员,哈哈,哈哈,什么鬼啊。”
“有一个兽医说过,许多断翘行为是别人做的,却按在了徐文长头上了。你一个500年前的人,何必在意呢。”我说。
“这些故事有一部分是我的,至少名字是我的,所以我有探视权。我要永久保留探视权。”徐文长说,“山鸡自爱其羽,孔雀亦自爱其尾,我允许你们使用我的名字编故事,比起山鸡孔雀,也算蛮蛮宽厚了。”
“哼哼。”我说。
这个胖子徐文长,要做我的朋友徐文长,是不合格的。
胖子徐文长的生理条件太差。你能想象他胡咙罡罡响地说笑话、设圈套、调排人吗?根本做不到。
不能给人信任感的人,做不了骗子,也无法搞我的朋友徐文长那样的恶作剧。凭他的这副肥白修伟的相貌,凭他这副嘹亮的胡咙,完全无法让人信任。他没有条件搞那些恶作剧。
老辈子的故事家们,挑错了人。
徐文长是坏小子,是故事中默认的。这一点上,我的朋友徐文长形象,与古书中记载的徐文长形象,有了重叠之处。
很多故事的开头是,有人结伴进城,互相提醒小心徐文长,或有人不服气徐文长,原因皆是听说过徐文长专门调排人,名声很臭。故事展开,是他们的议论被徐文长听到,徐文长便安排恶作剧。故事结局,自然是他们又中了计策,遭徐文长的调排。徐文长如此行事,可以说是社交自毁型人格,不考虑街坊口碑(新编故事却相反)。古书中,沈德符记载,他小时候见过徐文长——那时候老同学张元忭中了状元,就和老状元诸大绶一起活动关节,将徐文长从狱中捞了出来,请到北京,欲以礼法教育他——张元忭此人严肃,连他爸爸都有些害怕——徐文长便大骂,策马而去。如此不羁,爱好自由,以我等流俗之见,恐怕也是有点社交自毁型人格。
我向徐文长说了这层想法,说:“山鸡自爱其羽,孔雀亦自爱其尾,徐文长自爱其任性,形成了自毁型人格。”
“你们总是说我调排人,调排了这个,调排了那个,编出了这许多的故事,全栽在我的头上,所以不是我调排人,我才是被调排的,哈哈哈,我是那个被你们活活地调排倒灶的人。”他说,“无所谓了。我就是回来看看,什么500岁破纪念,冷酒也没吃上一杯,真当是呀一个跷蹊呀一个跷蹊。袁中郎说,他给我准备了个猪蹄髈,送到你这半间屋里,真当是好朋友,烧得也好吃。你怎么没备酒?你这些蠢故事够蠢的——你继续你继续。”
原来这个徐文长的鬼魂,是跑到阳间来食祭的。我不记得这几十年有过纪念徐文长的活动,就算有小纪念,也没惊动他吧,所以他不晓得,世人纪念古人的方式已变掉了,以前纪念古人,抬上猪头肉羊腿肉,冷酒热羹,给古人食祭,如今开过了纪念会,到饭店拉开几桌,活人自己食祭了。
闯半间屋,啃猪蹄髈,此事也难怪他,他有蹄痨病。所谓蹄痨病,就是酷爱吃猪蹄髈的毛病。
我们的故事中,固然有《徐文长吃蹄髈》,他自己也记录过。当年在关在监狱中,他朋友带了个陌生人来看他,陌生人拿了一只猪蹄髈给他下酒,他吃得眉开眼笑,说在狱中不苦了,乐了。这陌生人叫严宗源,徐文长写了一篇《赠严宗源序》感谢他,等他第二次探狱交给了他。可惜此文在严宗源第二次探狱前就已写好,所以文中没有说是不是又带来了猪蹄髈。
张元忭这个苦着脸的严肃道学家,治家节俭到严酷,老婆每天结线网巾去卖,他请了徐文长到北京一起住,徐文长写信给朋友怎么说的?“在家時,以为到京必渔猎满船马,及到,似处涸泽,终日不见只蹄寸鳞,言之羞人。”打秋风打得这么理直气壮地厚脸皮,还抱怨状元府里没有猪蹄髈吃,真当是一副自说自话的馋痨相,难怪吃得修伟肥白,也难怪是故事中的坏小子,以我们流俗观之,岂不是个没良心臭白胖子。
徐文长吃过了我的猪蹄髈,影影绰绰地出了门,走入了阳光中,忽然展开鹅一样的胡咙,罡罡地唱歌,声音渐远渐嘹亮:
丞相做事太心欺,
呀一个跷蹊,呀一个跷蹊,
引惹得旁人跷打蹊,
打跷蹊,说是非。
呀一个跷蹊,呀一个跷蹊,
雪隐鹭鸶飞始见,
呀一个跷蹊,呀一个跷蹊,
柳藏鹦鹉跷打蹊,
打跷蹊,语方知。
呀一个跷蹊,呀一个跷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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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里有个女人问我是不是袁小方的家长。我说你打错了。我听到她在核实,然后报了一遍手机号码。我想起了袁小方是谁,问什么事。她说袁小方闯祸了。
秦老师看上去才二十多岁,扎了个粗大蓬松的马尾辫,瘦脸显得很干净。她穿了一件碎花蓝底的大翻领衬衫,身子挺得笔直地坐在办公室里,有一种小姑娘装大人的干练。她看见我,和气地笑了笑。回想起上学时光,从来没有老师对我这么和气过。袁小方站在窗边,低着脑袋,很局促的样子。秦老师说了两件事,一是没想到袁小方的家长这么年轻,二是袁小方将一条橡皮蛇放进了女同学的课桌里,女同学吓哭了。这第二件事害得我嘴唇咬痛,才没有大笑。
我问袁小方:“橡皮蛇,做得很像蛇吗?给我看看。”
秦老师从抽屉里拿出橡皮蛇,放在两叠作业本之间的玻璃台板上。橡皮蛇短粗光滑,并不像蛇。
“你就用这个吓唬女同学?太差劲了。”我失望地说,然后转向秦老师:“秦老师你放心,我会教育他的,他太不长进了——”我拿着橡皮蛇,往袁小方的脑袋上乱戳,“吓唬女同学,怎么能这么差劲?蛇皮是很粗糙的,黄鳝才是光滑的,人家看都不用看,一摸就摸出来了,你懂不懂啊,你懂不懂。”
秦老师说:“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那位女同学整节课在发抖,现在送回家去了。她的家长马上到了。这事怎么处理,我们要好好谈谈。”
“秦老师,你替我转达一下对女同学和家长的道歉。”我说,“这臭小子必须打死,在这里打死,对学校名声不大好听,必须拖回家去,关起门来打,打死了我再叫医生,救不过来就拖到迪荡湖埋掉。”
袁小方个子细长,我拖着他往外走,像拖一根面条一样。秦老师站起身,哎哎哎的哎了十八个哎,她看见我居然拖着袁小方扬长而去,当然要惊得说不出话。我读书时经常惊得老师说不出话。其实习惯了就好。
穿过走廊,到了操场上,我说:“快跑啊傻瓜。”
我们飞奔出校门,门卫正与一个推着自行车的白衬衫男人说话,来不及阻拦我们。穿过了几条小弄堂,到了一个菜场外,我们才慢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狂笑并且咳嗽。我们在一家冷饮店坐下,要了两个冰淇淋,我吃巧克力味的,他吃芒果味的。
“吃个冰淇淋消消火,别生气了。”我说。
“只是一条橡皮蛇罢了。”袁小方说,气愤地一口咬下冰淇淋尖端。
“对啊,一条橡皮蛇罢了,也值得大惊小怪。自己胆子小,还能怪别人?这是什么逻辑?”我说。
“她自己胆子小,怎么反而怪我。”袁小方说。
“对啊,她吓死了也只能怪自己没用,如今这社会怎么这样了,连恶作剧也不能搞了吗?”我说。
“我就开了个玩笑。”袁小方说。
“没恶作剧,没玩笑,世界就没了存在的意义。”我说。
“老师不能只骂我一个人。”他说。
“当然了,首先要批评那个女同学,是她吓到了对吧。老师也不能叫了女同学的家长来打你,难道开个玩笑就枪毙吗。幸亏我们逃得快,否则今天要糟。”我说。
“你说刘采儿她爸爸是来打我的,凭什么打我啊?”他气得大喊。
“也可能是来奖励你的,你这么喜欢刘采儿,送她橡皮蛇,她爸爸可能很感动了,要让你们在教室里拜堂成亲。”我说。
“我没说我喜欢刘采儿。”他说。
“我也没说。刘采儿她爸爸可能会说,他是个笨蛋。”我说。
“她,刘采儿,尖叫得像个鬼,屋顶差点掀翻了。吓人真是好玩透了。”袁小方说,以后他姐姐开了茶馆,他会摆上骷髅,吓吓姐姐,也吓吓顾客。他说姐姐已经积攒了十万块钱,准备找个合伙人,一起凑钱,开个小茶馆。
他说:“生物老师办公室的角落里有个骷髅,白色的、脸上发笑的骷髅,就挂在一个铁架子上。你想想看,半夜里茶馆打了烊,我姐姐刚走到门口,突然看到站着一具发笑的骷髅,啊呀不吓死也吓疯了哈哈哈哈。”
这顿冰淇淋吃得很开心。我们后来又把刘采儿的爸爸嘲笑了一通,也把秦老师嘲笑了一通,不过我没有再嘲笑刘采儿胆子小,他也没有。我问他上次用过的纱布还在不在。他说已经扔掉了。我带他去药店买了医用纱布绷带,叫他明天缠在头上再去上学,像电影里的伤兵那样。
他说:“明天我告诉她,昨天你把我打成了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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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还没起床,秦老师又打来了电话。她的语气很生硬,连称呼也没有了,直接命令我赶快过去。
办公室里没有别人,只有袁小方站在窗边老位置。他没有低下头,脑袋上包着纱布,一脸激愤。他看见我就大声说:“这次真的不怪我,不是我的错。蛇和老鼠,半年大半年小,她怕蛇,我就用老鼠替她壮壮胆。”
这次袁小方在刘采儿课桌里放了一只死老鼠,是真的死老鼠,不是模型。刘采儿的尖叫也真的掀翻了屋顶,天花板掉下一大块,砸在课桌上。刘采儿还吓晕了,瘫在地上老半天,浑身冒汗,头发都湿了。秦老师吓得脸如土色,双手颤抖着将刘采儿扶到校医的办公室。
“你真当是糊涂。昨天打得还不够是吧。蠢货就是蠢货,你騃想想好了,蛇会怕死老鼠吗?”我说,“现在是什么季节,是蛇吃老鼠的季节,不是老鼠吃蛇的季节。这个季节死老鼠怎么可能起作用?”
这时进来一个五十来岁的男老师。我说:“老师,这小鬼知识太少,心肠倒是好的,他想替她壮壮胆量。”
老师笑着说:“嗯,这是我们的错,没有教给他足够的知识。”
“老师千万不要自责,老师哪有不尽力的?是他自己不用功。”我说,“女同学的家长什么时候到?”
“逃避不是个办法啊。”老师说。
我没有听到老师接下来的话,因为我已经拖着袁小方逃出了办公室。我在办公室门外说了一句:“这次我打断他的腿,我保证。”同时袁小方偷笑着对我说:“我想试试什么是她不怕的,原来她死老鼠也怕。”
“你为什么老是让老师打电话给我?你不会让她找你父母,找你姐姐?”我说。
“因为他们真当会打我。”他说。
我说,徐文长搞恶作剧,从来不吓死人,也从来不挨打。我又说,有本事的恶作剧,是给人吃闷亏,吃了亏却没法说理,而不是给自己惹麻烦,搞别人反而搞了自己。
“那个天池鳖,你们究竟约好时间了没有啊?”他说。他见到我要发火,急忙耍起了转移话题的把戏。
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骑着自行车穿过操场。昨天我在校门口见过这个人,我想他就是刘采儿的爸爸。他身板结实得像拖拉机,脸色黑沉沉的,像要打架。我告诉袁小方,以后不要再惹刘采儿了,我和他加起来,也打不过她爸爸。“我又不是你姐夫,犯不着为你送命啊。”我说。
“你太穷了,当不了我姐夫。”袁小方说,“我姐姐要嫁的人,必须有很多钱,可以和她合伙开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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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小方跟着我到了半间屋。他又求我讲徐文长的故事。我晓得他并不是想听故事,只是想有点事做。刚刚从学校逃命出来,不能闲着,不能安静着。我没兴趣讲故事。如果隔个十天半月,或一个月,或隔两个月讲一个故事,也许还能维持兴趣,叫我天天讲故事,就算是恶作剧故事,也简直变成了酷刑,还有什么意思?我这么拒绝袁小方时,脑子里却在贱忒兮兮地咕噜咕噜冒故事。
自从见过徐文长本人或徐文长本鬼之后,我就有了心理障碍,再讲他的恶作剧故事就很艰难了。谁能讲一个白白胖胖大个子的恶作剧故事?白胖子这么笨,应该是恶作剧的对象,而不是搞恶作剧的人。
所以此时从我脑子里冒出的,不是恶作剧故事,是对课故事。这在徐文长故事中也算是一大类。故事大意是:
太师窦光鼐到绍兴主考,徐文长躺在当街挡路,自称晒肚子里的万卷书。于是窦太师与他对课。第一个对子,以绍兴三个阁老台门为题:南街三学士。徐文长说,东郭两军门。窦太师出了第二个对子:大善塔,塔顶尖,尖如笔,笔写五湖四海。徐文长说,小江桥,桥洞圆,圆似镜,镜照山会两县。大善塔、小江桥都是古迹。
开考时,窦太师又出了个上联:宝塔圆圆,六角八面四方。童生们对不上,只好摇手。太师就嘲笑了大家,徐文长说,大家其实对上了也——玉手尖尖,五指三长两短。
这个故事有名的是“宝塔圆圆、玉手尖尖”,这个对子有趣归有趣,其实不考究。不过徐文长确曾对过类似的对子,对联专家梁章钜说过:以前有个上联,“一掌擎天,五指三长二短。”一直没有人对得出,被称为绝对,后来徐文长对出了:“六和插地,七层四面八方。”
这个故事讲得我兴味索然,懒得传到网上。我记得当年我是听体育老师讲的。那天下大雨,没法去操场上体育课,老师就讲了一节课故事。回忆起来,体育老师讲得并不比我好,可我们当时听得很开心。
为什么会出现窦光鼐,真当稀奇。
窦光鼐出生在18世纪20年代,那时明朝已灭亡近百年了,而徐文长死于16世纪90年代,那时明朝还会存续半个世纪。窦光鼐比徐渭小了两百岁,他反而来做徐渭的考官,与徐渭当罗隐的军师一样,也是民间故事中的时空乱穿越,并且窦光鼐又做过浙江学政。如果不是乱入替换了另一个人,那么也可能是有人不喜欢窦光鼐,故意编入徐文长的故事调排他。为什么偏偏选择编派他?有多种可能的原因,比如不满他报告金华生员陈邦彦在违禁书上做批注,比如讽刺他在会试中批卷失当受到处罚,比如因为皇帝说过他“拘迂无识”“识见迂拙自是”,比如因为他是北方才子。
徐文长对课故事,也常掠人之美。比如故事中他对窦太师说晒腹中万卷书,用的是郝隆晒书的旧事。又如“两船并行,橹速鲁肃不如帆快樊哙;八音齐奏,笛清狄青难比箫和萧何”这个对子,以前说是明初的陈洽八岁时对出来的,比徐文长早了两百年,后来也被讲故事的能手归到了徐文长的名下。
徐文长本来注定要穿越到700年前,纵横于公元9世纪的罗隐时代的,这么穿越个上下两百年,也属平常。
但我又有了心理障碍,朝代错乱让我心乱,不断地走神,讲不下去,猛地站起,扯下手机不拍了。我还踢了板板狗一脚。这条狗听过徐文长故事之后,不但半夜不叫了,来人不叫了,连来了徐文长的鬼,它也不叫了,它已经不能算一条狗。袁小方缩起脖子,似乎怕我接着踢他。我当然不能放过他。我鄙夷地看着他,冷酷地说:“你的这种蠢恶作剧,低级到丢尽了恶作剧的脸。”
“恶作剧也有高级低级吗。”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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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书上读到恶作剧一词,年代最早的应该是在唐朝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中。有个韦生,路上遇到一个和尚,和尚请他到庙里作客,谁知越走越荒僻,太阳也落山了,韦生怀疑和尚是强盗,偷偷拿出弹弓和铜丸,一弹打在和尚后脑上,和尚好像没感觉。打了五弹,和尚才摸着脑袋慢慢地说:“郎君莫恶作剧。”韦生不是恶作剧,是起了杀心,和尚心里明白韦生想杀他,故意说是恶作剧,不破脸。
恶作剧是有原则和层次的。
我的朋友徐文长的恶作剧,水平也参差不齐。比如吃蹄髈,就不能算高级恶作剧。抢人家尿壶,灌人家酱油,上人家楼,从头到尾是攻击性的。《都来看》稍高级一些,设好了圈套,让瞎子自己叫唤。骗得烧香老太太尿裤子,又高级一些,只是说了个方法,让老太太自己动手捅鼻孔,尴尬而说不出口。骗老太太打来罐子溅一身粪,又高级一些,是勾引出人性的馋痨,让她们自动做出不雅的事,反而吃了苦头。
高级的恶作剧,不主动出击。好的恶作剧是即兴的,不是处心积虑的。即兴的恶作剧,需要机智敏捷和幽默。最难得的恶作剧对手,是幽默感对等的人。主动出击太着相。将蛇和老鼠放到刘采儿的课桌里,让刘采儿爸爸打出鼻头红血也是活该。搞恶作剧而挨骂,是恶作剧家的日常,不挨骂反而是失败;挨打也是高风险,挨轻打是成功,挨重打就意味着失度了。
高级的恶作剧,不伤害到人。蒋昂孙讲的故事,徐文长穿戴了僧衣僧帽扮和尚,向知府女儿妆阁做下流动作,结果是方丈含冤而死。恶作剧搞到如此无可挽回,害人性命,是糟透了的恶作剧,又称罪恶作剧。从刘采儿的反应看,她心理比较脆弱,容易受伤害,不适合给她蛇和老鼠,第一次给了蛇已经一错,当能预见到给老鼠的后果,再次搞平行的恶作剧,错了又错,可能给她造成终身的心理阴影,而且这两次恶作剧,又是平行的,重复的,没有递进关系,那是蠢到底了。不伤害到人是理想化了,恶作剧总会伤害到人。每个人的体质不同,心理承受力不同,同一个恶作剧在不同的人身上效果也不同。所以这是个受伤害的程度问题。如何控制恶作剧的伤害烈度,没有技术标准,却是一个重要技巧。
高级的恶作剧,不获取好处。获取好处的恶作剧,又称贪心作剧,低级,在恶作剧界会让人瞧不起。徐文长以吃蹄髈为目的,搞一串恶作剧达到这个目的,就落下乘了。他买缸的故事,也获取了好处,但攻击性比吃蹄髈弱,且不是物质上的好处,贪度低,比吃蹄髈要好一些。
高级的恶作剧,不破坏人缘。蒋昂孙讲的那个故事,如果知府没有那么坏,没有暗嘱某绅嫁祸,没有抓走方丈,只是从此心有芥蒂,与方丈交恶,这样的结果也难以接受。破坏人缘的恶作剧,又称阴损作剧。
高级的恶作剧,不心中怀怨。不需要深度,不能有恶度,必须有欢度。严格地说,恶作剧的目的只有一个,寻开心。心中有怨恨,动机就不纯,手法易变形,场面会走向失控。徐文长有时控制得很好。有一次他问卖桃子的小贩价钱,小贩知道他专搞恶作剧,决定反搞一把,报了十倍价格,说桃子十文钱一个。徐文长花了十文钱买了一个,站在边上,有人来买桃子,便告诉他十文钱一个。于是小贩卖不出了桃子,只好求饶退钱。徐文长这次是报复,心中怀怨,动机有那么一点不纯,但他手法没变形,向买桃顾客说的是事实,小贩无从反驳。而小贩也有求饶的余地,因此不失控。
所以高级的恶作剧,作而不恶,它是前电视时代的情景喜剧,像徐文长故事,是系列连续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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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比你更扫兴的人了。”袁小方说,“胆子芝麻绿豆那么小,胆子针尖那么小。”
他说:“我从小就是个闯祸胚。我骗了你。一家一家按门铃,也不是高年级同学想出来的,是我想出来的。在人家门口撒尿,也是我想出来的。在人家卧室窗口放炮仗,大喊着火了,也是我想出来的。”
他告诉我,那些高年级同学大多没脑子,所以听他的,怎么调排,怎么恶搞,他是学校里的整蛊大师,威信很高的。“我是整个绍兴恶搞最出色的闯祸胚。”他说,“所以恶作剧的事,我的话比你权威。”
他评价了我的观点,只是组织语言非他所长,说话啰嗦,语无伦次,我耐着性子听了,帮他总结了他的意思:
恶作剧就是闯点小祸,天生具有破坏性,破坏度大,乐子也大,破坏度小,乐子必小。如果要分级别,那么效果强的就是高级恶作剧,效果不强的就是低级恶作剧。恶作剧的本质,是冲撞秩序,是将人搞到受窘受损受害,从中获得快乐和满足。搞恶作剧的人,必须有唯恐天下不乱之心,有乱中取乐之才,有乐此不疲之能。如果连恶作剧也制定这些个清规戒律束缚,那就是取消了恶作剧。这种制定清规戒律的行为,是严肃的恶作剧,不入流。
袁小方认为,蛇和老鼠,两次重复无变化的恶作剧,也没有像我说得那么差劲,有时候重复是力量。一个人多次受同样的惊吓,真是太好笑了,比惊吓一次好笑十倍。因此重复正是精彩之处。
“这叫做万试万灵,”他说,“多少有意思。”
那么在我们两个人中,恶作剧就已经分成了两派,心意派和效果派,或者说,乐作剧派和恶作剧派。这两个名字起得不好,倒像是他的坏恶作剧才是正宗。
没心情与袁小方探讨恶作剧技巧和边界了。我认为他正在形成反社会人格,而我最初还纵容了他。我带着他逃出学校,当作一场玩笑,搞成闹剧,因为我不是他的父母,不用负责任,随时可以撒手。我想其实我已经中招了,他把我的手机号码给老师,并非像他说的,是不敢让老师联系他的父母和姐姐。他不是怕挨打。他是搞我的恶作剧。他真当有恶搞的天才。一个不知轻重的恶搞天才是很危险的,远离他才是明智的。因此,虽然他时不时提到我与天池鳖的约会,我是不能带他去了,并且他对女同学的两次恶作剧,也须得让袁媛知晓,她管不住弟弟,也应该知情。
我家的狗喜欢坐车兜风。大部分时候,啥事不干,躺在那里睡觉而已,但是一旦我有出门的意图,它就立刻起来跑到门口等着。
我想我是被它盯梢了。
看他明白以后是什么反应。
原来“读书生活”生活论坛的网友,还记得旧作”子贡出马“
谢谢哈。。。一眨眼二十年了。。。
生活很有盼头的样子。
曲径通幽,禅房花深。
这么精彩的文笔,是我们的眼福。
谢谢你。
感谢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