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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眺望迦南——马丁.路德.金三部曲之三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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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二十九,梅雷迪思游行:1966年6月

在梅雷迪思游行期间,自由的标志开始易手。在加利福尼亚,罗伯特.肯尼迪的政治顾问弗雷德.达顿(Fred Dutton)警告说,新近亮相的候选人罗纳德.里根刚刚展现了某种天赋,可以一边传达对于越南的军事热情以及针对自由主义时代的反抗,同时又让听众感到十分自由。达顿在写给约翰逊总统的信中预言道,这种复合信息在全国范围内的应用“将会让民主党遭受自从1920年以来最严重的挫折。”里根的风格融合了怀旧情绪与坚定的乐观主义,但是他那自信从容的做派并非全无破绽。在三月的加州,他参加了黑人共和党人大会的一次初选辩论,有人问他如何能在反对新民权法的同时依然指望获得黑人的选票。这个问题致使里根显而易见地激动了起来:“我不喜欢有人暗示我的品格包含任何一点偏见,”他当场怒斥道。下台的时候他还冲着提问观众扔了一个纸团,口中骂道:“谁也别想暗示我德行有亏!”这次事件之后,人们开始怀疑这位候选人是否足够冷静。意识到自己行差踏错的里根很快采取了补救措施,他敦促记者们尽早决定如何给自己贴标签,他的形象究竟应该是“顽固死板”还是狂热扭曲。“伙计们,”他风趣地指出,“你们不可能两全其美。”6月1日里根再次公然发作,产生了另一条热度相对较低的新闻。这一天里根访问了明日黑人俱乐部,一位会员质疑道,此前里根轻描淡写地表示自己支持种族平权但是反对投票权法案,对此他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里根脱口而出:“我很反感那部法案。这就是我的回答。我的答案完全发自真心。”

里根凭借着纠结却又强烈的自我剖白超越了耻辱:“如果我不知道巴里.戈德华特不是种族主义者的反面,那我也不可能支持他。” 这番天真而又敏感的表白保护了他。为他隔开了此类反民权言论带来的普遍不安。里根虽然惯于驳斥民权运动的哲学,但却从未要求废除已经通过的民权法律,也没有刻意积蓄力量发动积极抵抗,而且他一般总会避免评论执法争议。他一方面针对马丁.路德.金为美国政治体制开出的药方提出异议,同时又用强大的麻醉剂安慰了那些心怀恐惧与内疚的人们。在未来几十年里,这些人将会面对一轮又一轮此起彼伏的平权运动,期间里根的麻药将会让他们大体上保持麻木,并且逐渐适应平权运动的不断冲击。现任民主党州长帕特.布朗认为里根是如此天真且极端,简直“一打就倒”,以至于他愚蠢地雇用了水军来抹黑里根在共和党初选当中的对手,好让自己能对上里根。当里根在6月7日凭借八十万张选票赢得党内初选时,《纽约时报》的编辑们几乎没有克制自己的震惊。他们直截了当地痛斥了加州的选民:“共和党人违背了一切常识与政治审慎的建议,坚持提名演员罗纳德.里根竞选州长。”

前任副总统理查德.尼克松同样采用了里根路线来培育刚刚在南方起步的共和党,不过更有分寸。他小心翼翼地支持着民权立法,并且在私下里解释说,作为全国性政党的共和党要想取胜就必须求稳,既不能像戈德华特那样与民权立法斗得不亦乐乎,也不能与乔治.华莱士这样的派系煽动家多做纠缠。眼下民主党人的软肋主要有两点,其一是国内动荡,其二是对外绥靖。尼克松抓住这两点大做文章,力图促成两党政府。五月,他在伯明翰共和党人集会上宣称,如果约翰逊总统能够加大针对越南的轰炸力度并且减少对于地面部队的依赖,“成千上万的美国小伙子今天就不会死。”在南卡罗来纳州,他为深南部的共和党先驱与首要种族隔离主义者斯特罗姆.瑟蒙德开脱。“斯特罗姆不是种族主义者,”尼克松面向显然十分感激的瑟蒙德参议员宣称。“斯特罗姆是一个勇敢且正直的人。”在密西西比州,尼克松建议共和党人将民权作为一个已经得到解决的尴尬问题,将其塞进角落,从而消解这个议题的威力。他在杰克逊的筹款会上宣称:“种族问题在南方没有前途。共和党在种族问题上没有前途。民主党在种族问题上也没有前途。这个问题已经伤害了南方,正如它已经伤害了这个国家那样。现在是向前迈进,继续去关注其他重大问题的时候了。”

共和党人特拉维斯.巴克利(Travis Buckley)拒绝听从尼克松的劝告,决心要把种族牌打到底。6月7日,也就是里根赢得加州初选的当天,南方最后几个州组织了共和党初选,其中就包括密西西比州。此时的南方共和党依然在与遍及南方各地的反林肯文化进行着延续了一个世纪的斗争。不久前得州参议员约翰.塔尔(John Tower)感叹道:“你几乎必须拿枪指着某人才能让他作为共和党人在南方参选。”密西西比州在众议院共有五个选区,所有共和党参选人全都集结在同一个选区进行了近百年来在密州的首次亮相。与这些竞争者相比,巴克利的竞选卖点在于他身为三K党律师的恶名——不久前他刚刚代理过因为涉嫌烧死选民登记领袖弗农.达默尔而被捕的十一名名白骑士。巴克利在初选当中输给了一位举止更加清醒的候选人,后者又输给了根深蒂固的种族隔离主义民主党人G.V. “桑尼”.蒙哥马利(G. V. “Sonny” Montgomery)。某位共和党领导人承认“我们不可能打败桑尼”,但他又准确地预测自己的政党“只要等到这家伙一退休就能拿下这个选区”。由于民主党人长期占据南方政府的高位,并且与法院关系密切,南方白人选民全面倒向共和党的过程贯穿了下一个政治世代,这个新世代的起始标志则是1964年戈德华特与约翰逊的决裂。1996年,共和党人查尔斯.皮克林(Charles "Chip" Pickering)接替退休的蒙哥马利成为了密州州长,此时共和党人已经在南方取代了种族隔离时代“铁板一块”的民主党人。更有甚者,此时这个由罗纳德.里根塑造而成的全国性政党当中的大部分领导人选都来自南方。

比起拉拢选民,巴克利更善于应付陪审团。他成功地代表三K党徒欧内斯特.阿凡茨打赢了官司。1966年6月10日,六十五岁的黑人老者本.切斯特.怀特被三名党徒当成了诱杀马丁.路德.金的诱饵,三人在纳奇兹的漂亮溪畔杀害了怀特。几天后包括阿凡茨在内的三名涉案党徒遭到了逮捕。控方的物证包括凶手驾驶的车辆,车座上浸透了瘆人的鲜血与脑浆。此外司机詹姆斯.琼斯还鬼使神差地供认,自己的两名神经质同伙不等受害者离开汽车后座就冲着他开了十九枪。但是巴克利居然将如此不利的局面扳了回来。他一边大肆鼓吹白人至上,一边厚颜无耻地声称阿凡茨其实没杀人,因为他所做的无非是冲着怀特的头部打了一发霰弹,轰掉了被害人的一部分脑壳而已,在此之前怀特肯定已经被另一位党徒克劳德.富勒用卡宾枪打死了。琼斯与富勒在余生当中侥幸躲过了定罪,并且赶在美国政治气候变迁之前就咽了气。阿凡茨则没这么走运,一直活到了正义伸张的那一天。2003年,顽强的公诉方提供证据表明,当年的杀人地点正好位于霍莫奇托国家森林公园。鉴于森林公园是归联邦政府所有的地产,联邦政府有权针对发生在公园里的谋杀案另行审判。密西西比州的一个陪审团在阿凡茨犯罪近三十七年后裁定他有罪,并且将他处以终身监禁。可惜他仅仅坐了一年牢就在2004年病亡了。

在1966年6月的密西西比州初选当中,只有四分之一的黑人登记选民参与了投票。如此之低的投票率让运动领袖们大失所望。但是密州立法机构仍然狂热地连续举行了好几场特别会议商议对策,这些会议贯穿了整场梅雷迪思游行。州议员们惊恐地意识到,十万名新增黑人登记选民致使密州黑人选民总数增加到了1964年的五倍,当时只有6.7%的黑人有资格投票,如今达到了超过三分之一。全白人州议会一口气通过了十三项立法来冲淡新增黑人选民的潜在影响,内容包括重新划定选区边界,提高参选申请费,以及将黑人选区与白人选区连接起来。简而言之,如果某个选区的黑人选民占多数,他们就将这个选区并入白人占多数的更大选区,以此抵消黑人选民的局部优势。州议员们在辩论时刻意避免了种族术语,从而掩盖他们的真实用意。不过当他们开始对人口统计数据上下其手时,某些来自白人选区的州议员还是忍不住发出了明确警告,提醒各位同事们不要魔怔。奥克蒂比哈县的州参议员本.希尔本(Ben Hilbun)抗议说:“仅仅因为有几个黑人在几个县投票我们就如此忧心忡忡,居然不惜破坏整套政府机构,实在大可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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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4日国旗日,梅雷迪思游行队伍接近了格林纳达。在51号公路的路面上喷涂着潦草粗鄙的三K党宣言:“黑鬼见字赶紧跑,不认识字也得跑。”天上暴雨倾盆,队伍一片混乱,人人脚上起泡,来自各方各面的琐碎骚扰层出不穷。尽管如此,来路各异的志愿者们已经走完了计划当中的二百英里游行里程的大约一半,再走一百英里就能抵达密州首府杰克逊。来自布鲁克林的公交车司机文森特.杨(Vincent Young)利用年假参与了游行,一路上磨坏了一双鞋,同时还举着一块手写标语牌:“越共从没叫我是黑鬼”。一位来自佐治亚州的七十一岁白人老太太也是佃农家庭出身,她头戴一顶造型质朴的太阳帽,帮助一位来自贝尔佐尼的年轻黑人护士分发盐片。当天早晨的《纽约时报》记录了路边的一场争论:有人在前方的宿营地看到了手枪。一位来自新泽西的卫理会牧师“震惊地”表示:“民权运动可不是玩枪的地方。”但是AME主教查尔斯.塔克(Charles Tucker)则认为任何无法持枪自卫的人都“应该脱掉裤子,换上裙子。”欧内斯特.托马斯主张双方各退一步:白天游行期间当然要严格执行非暴力纪律,但是晚上宿营之后他手下的执事们还是应该持枪巡逻。《时代周刊》调皮地引用了一位员工主管的话,此人恳请争论各方都压低音量:“你们要是想讨论暴力与非暴力,起码得躲着点媒体。” 来自图加卢学院的民权老兵埃德温.金牧师私下抱怨说,大多数记者都变得充满敌意,“甚至对马丁也是如此”。记者保罗.古德指出,只有《时代周刊》对于沿途遇到的佃农们的简陋生活条件抱有兴趣,并且引用了身为新闻界风向标的合众国际社的一份明显不怀好意的报道:“这次游行一部分是民权运动,一部分是马戏团巡演。在三百五十多名游行者当中……有大约五十名白人青年,他们穿着T恤、牛仔裤、凉鞋和装饰有自由纽扣的奇怪牛仔帽……一位密西西比州公路巡警表示:‘这简直就是怪胎开会。’大多数现场记者表示同意。”

第二天一早,游行队伍穿过了亚洛布沙河,并且在大桥上跳起了热烈的拍手舞,一边起舞一边唱道:“兄弟,为了你的孩子前进,让他们自由!”成群结队的黑人居民看着民权运动第一次活生生地来到了格林纳达——“人口一万两千,而且还在增长”。这是一个从校舍到图书馆都严格执行种族隔离的小镇。许多人凝视着队伍或者向他们挥手致意,有些人半心半意地承诺加入,更多的人们则根本无法抗拒,当场就加入了队伍当中。有一位泰西.麦凯恩(Tessie McCain)事后表示:“一开始我只是看看而已,突然间我就开始游行了。”少数参与者害怕当地白人认出他们,因此没走多远就退出了队伍。但是根据一位公路巡警的估计,当游行队伍来到市中心穿越珍珠街的时候,后面已经跟上了“大约一英里的黑鬼”。在珍珠街的尽头有一座邦联纪念碑,高挑的基座上竖立着杰斐逊.戴维斯的雕像。来自密歇根州立大学的罗伯特.格林教授(Robert Green)原本在基座下方发表演讲,结果越说越激动,干脆转过身来在基座一侧的巨大奖章后面楔了一面小国旗。周围的人们都能听到他喘着粗气喊道:“我们已经厌倦了邦联旗帜!给我美国的国旗,自由的旗帜!”安德鲁.杨事后回忆道他当时有点担心。格林是他的朋友,这次密歇根州立大学将他借给领导大会以壮声势。在杨看来,格林平时总是一副古板学究的形象,眼下的场合恐怕对他刺激很大,所以他才会突然摆出这样一副不顾死活的架势。

游行人群逐渐发现,一路跟随的公路巡警一直很老实,似乎更倾向于预防而不是率领头脑发热的报复,因此游行队伍当中的欢呼声也逐渐高涨起来。宗种委的弗洛伊德.麦基西克发现格林纳达公共厕所的门前标志无论男女都从“白人”和“有色人种”改成了“1号”和“2号”。于是他指着格林纳达县法院喊道:“我们要用一下标有‘1号’的厕所,看看里面的环境是不是好一点。” 法院门前的草坪上很快就排起了长队,并没有人过来骚扰他们。考虑到白人专用厕所未必一定是1号,兴致勃勃的人们很快又在2号厕所门前同样排起了长队。此外选民登记处门前也排起了第三路长队,天黑之前足有将近两百人完成了选民登记。当晚游行队伍在新希望浸信会教堂举行了庆祝活动,教堂里座无虚席。一位热身演讲者喊道:“你们以前从未拥有过这个城市,现在你们在一天之内就占领了它。这就是自由。所以为它歌唱吧。”范妮.卢.哈默随即领唱了一轮自由之歌。从谈判现场赶回来的马丁.路德.金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格林纳达县官员同意委派六名受人尊敬的黑人教师担任登记员。接下来金开始了他的宣讲:“我的朋友们,这是我们的大好机会,现在是实现民主承诺的时候了。”一夜之间,该县的黑人登记选民人数从之前的697人翻了一番,创造了戳穿恐惧的奇迹。保罗.古德写道,相比之下,邻近的卡罗尔县的联邦登记员连续等待了“四天,没能等到一名黑人申请人露面。”

欣喜的气氛并未持续多久。游行战略委员会在格林纳达留下了一批员工帮助当地运动,又将游行路线转向西边的密西西比三角洲,偏离了梅雷迪思的计划路线,旨在揭露与批判种植园地区的封建压迫。金驱车前往塔拉哈奇县的查尔斯顿和蒙哥马利的威诺纳举行了选民登记集会,然后于6月15日离开游行路线回到芝加哥,花了两天时间料理当地民权运动的筹备工作。当他离开时,来自格林纳达的报告已经送到了密西西比州政府手里。州政府原本以为可以借助容忍姿态来减少尴尬事件的发生,但是试验结果令他们大失所望。保罗.约翰逊州长匆忙召开新闻发布会声称,这次游行“正在变成一场选民登记运动”。他决定将公路巡逻队的保护措施从二十辆警车减少到四辆,并且指示格林纳达当地司法机构负起责任来——“我们不打算给一帮全国各地跑到这里来出风头的戏子们换尿布。” 当天下午,格林纳达警方逮捕了第一批试图整合一家电影院的志愿者。平民开始在街上不受干涉地殴打运动员工。一面邦联旗帜取代了格林插在纪念碑上的刺眼团结象征。在当地观察事态的司法部律师分门别类地记录了上述一系列支持种族隔离的行径,最后还添加了一条他们自己的遭遇:他们租来的汽车也遭到了破坏,车窗全被敲碎,四个轮胎都被割破了。

在格林纳达,约翰.多尔设法提出了一项公诉,指控地方官员于6月7日在附近的格林伍德投票站非法驱赶黑人选民。游行队伍正在沿着7号公路向当地进发,三十英里的路程按计划要走两天。在这两天的长途跋涉期间,卡迈克尔不断收到有利的侦察报告。威利.利克斯提前打探一番之后回来报告说当地气氛非常热烈,“他们都快乐疯了。”格林伍德之所以如此热情,是因为游行前哨们在当地传播了卡迈克尔精心琢磨的信息,他正是凭借这条信息赢得了非学委中央委员会的支持。一开始非学委强烈要求回避梅雷迪思游行,认为这不过是另一场名人驱动的“大型作秀”,但是卡迈克尔却提议趁此机会推广朗德斯县运动模式,将密西西比州的贫穷黑人飞地打造成独立政治的橱窗。在他看来,所谓朗德斯县模式的关键就在于“接受并且掌握了黑人权力概念的人们”。卡迈克尔希望这次能借用而不是对抗或者否认金的人望。6月10日这天,他在中央委员会紧急会议上说服了众人让福曼留在亚特兰大,以免福曼与金再闹矛盾。他每晚都要盘问同事们在实地测试新的非学委口号的结果。前方就是他熟悉的棉花田与教堂,他将要在那里进行动员演讲。尽管利克斯声称届时群众反应必将极其热烈,但是他心里仍然没底。自从鲍勃.摩西在1962年勇敢地打入三角洲地区以来,格林伍德一直是南方民权运动的立足点。卡迈克尔本人作为1964年自由之夏项目的地区主管也曾在这里生活过并且蹲过当地的监狱。他知道当地警察局长“布夫”.哈蒙德(“Buff” Hammond)相对而言脾气还算温和,但是到了6月16日星期四下午,当游行队伍与当地警方在格林伍德石街黑人学校的校园里相遇时,局面还是迅速恶化了下去。卡迈克尔认为警方一定是错误地阻挡了进入校园搭建过夜帐篷的先头人员,因为学校操场是当地黑人可以使用的唯一公共场所,疲惫的游行者不得不在这里扎营;哈蒙德则坚称在学校场地上举行任何集会都需要得到全白人学校董事会的许可,而董事会成员现在全都下班了。“不管你怎么说,我们终归要把帐篷支起来,”卡迈克尔抗议说。警官给他和另外两人戴上了手铐。

一个历史性的时刻正在步履蹒跚地前行,再过六个小时才能抵达格林伍德。晚饭前,金在芝加哥发表了一份关于密西西比州镇压游行的声明。联邦调查局的窃听人员从纽约向华盛顿转发了斯坦利.利维森的判断,即政治压力正在促使约翰逊州长强硬起来。另外他们还转发了金的评论,即他“已经预料到了早晚要出这种事”,因为“警察太有礼貌了”,以至于游行 “感觉不像是在密西西比州进行的”。当天早晨的格林伍德《联邦报》警告称金是一个仇恨煽动家,“可以与斯大林和毛泽东相提并论”。当地官员一开始认为应该驱散他的队伍,后来又觉得堵不如疏,于是允许了游行队伍在学校宿营。这一举措为当晚的群众集会平添了几分了平反的刺激。威利.利克斯将得到保释的卡迈克尔引导到演讲台上,并且告诉他绝大多数当地人都对他记忆深刻。“整个大活吧,”他敦促道。“人们已经准备好了。”

卡迈克尔面对六百名激动的人群开口说道:“这是我第二十七次被捕了,我不会再进监狱了!”他宣称黑人应该远离越南越南留在美国,为格林伍德的黑人权力而战。“我们要黑人权力!”他将这句口号一连喊了五次,然后将食指在空中向下狠狠一戳,“这就对了。我们就是想要黑人权力。我们不必感到羞愧。我们一直都是这个立场。我们乞求过总统。我们乞过求联邦政府——直到现在我们除了一遍又一遍的乞求之外什么都没干过。现在是我们站起来接管权力的时候了。密西西比州的每一座法院明天都应该被烧成白地,好让我们摆脱污垢与混乱。从现在开始,他们要是再问‘你们究竟想要什么?’你们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你们想要什么?”

人群异口同声地喊道:“黑人权力!”威利.利克斯跳起来协助卡迈克尔引导着雷鸣般的呼叫与回应。“你们想要什么?”“黑人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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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7日星期五,金从芝加哥返回游行现场,此时梅雷迪斯游行已经成为了一场在公众面前闪烁着刺眼光芒的运动。这一天的游行队伍完成了朝向勒弗洛尔县法院的紧张行军。在当晚的群众大会上,威利.利克斯在“黑人权力!”与“自由!”这两种口号的此起彼伏当中与何西阿.威廉姆斯唱起了对台戏。第二天星期六,游行队伍经过了一个名为伊塔贝纳的小村庄——詹姆斯.贝弗尔的家乡。三年前当地佃农冒着第一次举行民权仪式的危险哀悼梅德加.埃弗斯遇刺,结果当地警方将他们拖出教堂关进格林伍德监狱,然后又转到帕奇曼监狱,其中有些人还被手铐吊在了死囚室的铁栏杆上。接下来游行队伍沿着7号公路向贝尔佐尼行进,一路上金与卡迈克尔都面对着持续的采访。“你是什么意思,”一位广播记者问道,“当你对后面这些人喊出‘黑人权力’时,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卡迈克尔回答说,"密西西比州的黑人要创造一种态度,好让他们不会像猪一样被人一枪打死,不会像狗一样被人一枪打死。唯一的办法是让他们获得权力,在各县构成多数,这才能建立正义。”

“然而,我觉得,”金在一旁插话说,“虽然我坚信权力是必要的,但是我本人很难使用黑人权力这个词,因为这个词对于许多人来说具有其他涵义。” 卡迈克尔走在旁边,双手紧握在背后,表情看似很愉悦。两人都戴着遮阳镜。

同一天,密西西比州南部的一篇简短新闻揭示了当地三K党徒阴谋的一角——有人在漂亮溪捞出了本.切斯特.怀特的死尸。报道引用了警方公布的詹姆斯.琼斯的口供,声称震耳欲聋的枪击打爆了怀特的头,“在我的新车上到处是人头碎片。”到了周日,金再度回到芝加哥。这一天汽车工人联合会的沃尔特.路泽在底特律科博厅举行了一万两千人的集会为梅雷迪思游行筹集资金,金参加了这场集会。路泽领导的凯迪拉克第一装配厂工会当中也潜藏着三K党团伙,此前联邦调查局收到了这些人针对金的死亡威胁,不过他们并未向金透露消息。但是在金返回密西西比州的路上,随行记者关于黑人权力问题的追问还是产生了一则头条新闻——“他说,任何种族的至上主义都很邪恶”。6月21日星期二,金、拉尔夫.阿博纳西以及二十名志愿者离开大部队绕道前往费城,为的是纪念两年前自由之夏的第一个晚上遭到三K党谋杀的三名民权义工。这段绕路游行从尼波山浸信会教堂出发,终点是费城内索巴县法院。几百名当地人参加了这次气氛紧张的游行。震惊的白人雇主们纷纷来到路旁,站在人行道上指点着游行队伍里的自家女佣。(“没错,是我,”同样身为母亲的玛丽.贝茨(Mary Batts)冲着一位死盯着她的白人妇女喊道,“你的孩子当年就是我带大的。”)充满敌意的司机们纷纷故意加快速度掠过游行队伍,还将喇叭按得震天响。一位坐在蓝色敞篷车后座上的年轻女子喊道:“我撞死你们这帮黑胚还嫌弄脏了我的车!”一排警察堵住了通往法院草坪的去路,治安副官塞西尔.普莱斯与金当面对峙,他不允许金一行人继续前进,但是准许他们就地举行公共祈祷。与此同时狭窄的街道两边围拢了越来越多的旁观者,其中有几十个人拿着手枪、棍棒和至少一把花园锄头。

金转过身来,面对沿着人行道就地队伍,提高了声音:“在这个县,安德鲁.古德曼、詹姆斯.钱尼与米奇.施维尔纳遭到了残忍的杀害。我从心里相信,凶手此刻就逡巡在我的周围。” 记者们听到围观白人们一阵讥笑起哄,阴阳怪气地叫嚣着“在你后面站着呢!”或者“你还挺有点逼数的!”一位记者写道:“金似乎受到了震动。” 金知道普莱斯本人正是联邦阴谋罪起诉书列举的十八名被告之一。鉴于州政府对于这起谋杀案毫无反应,联邦政府提出了这一起诉。在开庭之前的法律较量当中,起诉工作一直处于停滞状态。

“他们应该查验自己的心,”金继续大声说道。“我想让他们知道,我们并不害怕。如果他们杀了我们当中的三个人,他们就不得不杀掉我们所有人。我不害怕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无论他是在密歇根州还是密西西比州,无论他是在伯明翰还是波士顿。” 嘲笑声很快就淹没了《我们必胜》的结尾合唱。在回程游行期间,起初骚扰者们只会冲上来打一拳掉头就跑,然后他们的胆量逐渐越来越大,直到有人推倒了扛着沉重摄像机的电视记者。《纽约时报》记者罗伊.里德(Roy Reed)观察到:“大约二十五名白人男子冲过电视记者,然后就甩开臂膀砸进了游行队伍。他们双眼圆瞪,怒火中烧。黑人尖叫起来。”攻击者“投掷石块、瓶子、棍棒、鞭炮,同时还发出猥亵的叫声。”他补充说警察没有干预,“直到有五六名黑人开始反击为止。”当天晚上有好几轮飞车党冲进费城的黑人社区,朝着沿途民宅喷射枪弹。第四轮的枪手们冲着尼波山教堂开了火。当时教堂里正在举行弥撒大会,一名联邦调查局探员在教堂附近值守,差点就挨了一枪。一户挨枪住宅向外开枪反击,打中了一名路过的民间武装人员。里德将这则喧闹的尾声写进了关于法院对峙的新闻,并且以此为依据为这篇戏剧性的头版报道起了一个误导性的标题:“白人与黑人交火”。

费城的创伤激化了游行领导层内部的战略分歧。金感叹“法律和秩序完全崩溃”,并且发电报请求约翰逊总统提供联邦保护。星期二晚上,他率领的这支小分队在亚祖市与大部队汇合,当天晚上的群众大会上再次爆发了激烈辩论。路易斯安那州自卫与正义执事组织的欧内斯特.托马斯(Ernest Thomas)嘲笑人们不该指望联邦探员保护他们的安全,因为这帮人只会“面带微笑,写很多文件,然后寄回华盛顿特区”。他主张成立治安委员会来应对无法无天的镇压。“如果我必须死,那么我必须死得痛快!”托马斯在一片欢呼声中喊道。

金等到很晚才出场,一开口就慷慨激昂地反驳了先前几位发言人:“今晚有人说我们处于多数派——不要自欺欺人了!我们在任何一个州都不是多数……我们只占这个国家人口的百分之十,如果我站起来告诉你们我们可以全靠自己获得自由,那简直是愚不可及!” 他还质疑了黑人占多数的偏远县区号称要发动武装斗争的狠话:“是谁在管理密西西比州的国民警卫队?警卫队里有多少黑人?谁在管理密西西比州的州巡警?” 他认为任何组建私人武装的努力“从一开始就会适得其反”,不仅在军事上毫无胜算,而且还会在公众舆论层面一败涂地——“我告诉你们,我们的压迫者就盼着我们这么干”——因此这种事“甚至就连想一想都嫌不现实。”金的反暴力布道赢得了人群的支持:“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把我拉得如此之低,以至于使用那些在我们整个文明当中延续邪恶的手段。我厌倦了暴力。我厌倦了越南战争。我厌倦了世界上的一切战争冲突。我厌倦了开枪射击。我厌倦了仇恨。我厌倦了自私。我厌倦了邪恶。无论是谁有什么话要说,我都不会使用暴力!”然后他回到幕后参加战略辩论,当晚争辩了一个通宵,星期三又争辩了大半天。卡迈克尔拒绝采用“黑人平等”来替代“黑人权力”,并且坚持认为“权力”这个词与暴力无关。金则发誓称如果游行领导层继续使用煽动性言论,他就要抽身离开。最后领导人们各退一步,同意今后不再公开呼喊相互竞争的口号。这次游行的根基毕竟是贫穷的少数族裔,本来就没有人数优势。如果还要将核心分歧暴露在外,无异于自取败亡。

约翰逊总统回避了金的联邦保护请求,而是向他转达了保罗.约翰逊州长的保证。州长承诺“可以并且一定会提供所有必要的保护”,密西西比州公路巡警“已经迅速派出”了额外警力。总统从华盛顿敦促金“与助理司法部长约翰.多尔保持最密切的联系,他将留在密西西比州直到游行结束”。约翰逊的回电在6月23日晚间送到了金手中。此时他已经冒着暴雨走了一天的路,来到了坎顿市。前方二十英里处就是本次游行的终点站杰克逊市。迟来的参与者们还在不断壮大游行阵容,当地的支持者更是将游行人数增加到了两千人以上。游行队伍原本打算在麦克尼尔黑人小学的操场上举行夜间集会,但是集会许可再次出了问题,致使何西阿.威廉姆斯遭到了。正当帐篷工人急于搭建当晚的过夜之处时,一名公路巡警警官通过扩音器宣布:“你们将不被允许在此搭建帐篷。如果你们这样做,你们将被赶走。”

隐约的难以置信在游行人群当中蔓延开来,人们突然发现,原本守护在外围的公路巡警方阵不知何时已经从面朝外变成了面朝里。“我不知道他们对我们有什么计划,”金站在一辆平板卡车上叫道,“但是我们不打算与任何州骑警作战。”他一边把话筒交给卡迈克尔,一边紧张地用右手摸了摸脑袋,因为武装人员正在沿着操场周边扩散开来。卡迈克尔伸直一根手指劈开空气,“逃跑的时间结束了!”他喊道。他浑身浸透汗水,他的眼睛和牙齿在黑夜中闪闪发光。“你们要告诉密西西比州的白人,所有害怕的黑鬼都死了!”欢呼声掩盖了一段间歇期,记者们趁机清点了一下警方的阵容,发现足有六十一名戴着防爆盔的警官齐刷刷地捂上了防毒面具。约翰.多尔无奈地回绝了要求干预的呼声:“我能做什么呢?双方都不愿意让步。”

很快操场上就响起了第一声巨大的爆裂声。金在一片尖叫当中喊道那是发射催泪弹的声音。他喊道:“大家都不要离开,大家都不要动手,我们要坚持我们的立场。”然而密实的惨白色催泪瓦斯毒云很快就吞没了金所在的卡车,喉咙里的尖叫声淹没了金试图唱出的“我们必胜”。窒息呕吐的人们盲目地奔跑或者趴进烟雾较稀薄的泥地,冲锋陷阵的警察则抡起催泪瓦斯枪的枪托击打他们。公路巡警仅仅用了半小时就扣留了全部帐篷,清理了操场,拖走了十几个失去知觉的离群游行者,还抢救了一个来自加拿大多伦多的三岁男孩。歇斯底里的情绪在毒烟阴霾当中挥之不去;观察家们声称这次暴力事件“比塞尔玛还糟糕”;新泽西州的圣公会牧师罗伯特.卡塞尔(Robert Castle)大声质问“密西西比州的民主,或许还有美国的民主是否已经死亡”;两位朋友扶起了瘫软的卡迈克尔,并且不停地重复念叨着:“他们还会接着开枪!”安德鲁.杨惊慌失措地跳下演讲卡车,弯着腰踉踉跄跄地穿过街道,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们要去教堂! 我们现在要担心的是人民!”记者们跟在金的身后,看着他一边擦拭眼睛一边撤退。“鉴于刚才的事态,金博士,”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记者约翰.哈特(John Hart)问道,“你是否打算重新审视非暴力哲学?”

“哦,完全没有,”金想也不想地回答道。“我仍然觉得我们必须恪守非暴力。再者说了,面对刚才那样的警察部队,我们怎么可能暴力的起来?”当天晚上,饱受打击的残余人员汇聚在了一座教堂里。金在讲话当中不无苦涩地提到了几小时前从约翰逊总统那里得到的“讽刺性”保证:“今晚向我们发射催泪弹的人正是据称将会保护我们的人。”他双手紧攥,陷入了奇怪的沉思:“你知道,我在这次游行期间……学到了一件事。在全能的上帝面前,居然有人会像密西西比州的黑人一样收入如此微薄,这简直是耻辱。这些事你们也都知道。”在金看来,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如此绝望的面孔,着实会令人感到谦卑与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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