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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眺望迦南——马丁.路德.金三部曲之三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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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三十九,安魂曲:1968年3月23日-4月4日

最后的选择对于上层政界的领导人造成了巨大压力。对于金来说吊诡之处在于,这些选择同样也考验着被广泛视为愚昧或者软弱的非暴力承诺。一位著名的黑人编辑责备他不该不带保镖就穿越三K党势力把持的乡村地区,金则认为武装护送带来的安全感不过是一种令人不舒服的幻觉:“我会觉得自己像笼中之鸟。”他还带上两个儿子——不过没有带上他们的姐妹——进行了一次罕见的家庭旅行,乘坐包租的塞斯纳飞机穿越了佐治亚州的农村。这架双引擎飞机的一台引擎在梅肯与韦克罗斯各自熄火一次,致使金在平安落地时感到格外如释重负。他在某座教堂告诉会众们:“现在马蒂和德克斯特也都去过奥尔巴尼了。”他回忆起1961年到1962年的斗争,当时蹒跚学步的德克斯特曾经“来到城市监狱探望爸爸”。他对迟到表示歉意,但是又再次高调激励人们跨越文化界限与穷人联合起来:“总有一天骨骸会重新组合成型。”就像《以西结书》中描写的枯骨生肌一样,来自黑土带的骡车队将与来自贫民区、煤田以及印第安人保留地的大篷车连接起来,在华盛顿焕发出生机。“最后,这是一场非暴力的运动,”金这样说。“我不为非暴力道歉。我没有什么可道歉的。”

第二天3月24日星期日,金一大早就来到哈莱姆区第116街的一座由废弃剧院改建而成的教堂,为新近在此成立的教会进行布道,以此祝贺怀亚特.T.沃克牧师在这家教会的正式就职。并非巧合的是,与此同时亚当.克莱顿.鲍威尔也带着一千名追随者来到剧院门外游行,口中高喊“犹大!”以此指责沃克从他附近的巨大会众当中挖人。这种声嘶力竭的布道坛政治表演并未引发广泛关注,因为鲍威尔终于结束逃亡返回美国的新闻远远更加轰动。逃亡期间他一直试图推翻将自己驱逐出众议院的诉讼,眼下最高法院还在审理他的上诉。不久前一心想要打通门路的鲍威尔从比米尼岛溜到了纽约县警长的临时拘留所,然后又溜到某位法官的公寓,为自己背负的各种藐视法庭罪判决预先安排假释——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在流亡十八个月之后重新获得牧师身份以及政治上的优势。包括《纽约时报》在内的多家报纸都以头版报道了他在阿比西尼亚浸信会的半圆形大理石平台布道坛上的戏剧性亮相。跟随他一起登台的还有十几位面色阴沉的保镖,他将这些人称做“未来的潮流”。鲍威尔谴责了一幅浅色皮肤的耶稣画像——“把它弄出去!”——并命令在整个教堂里的耶稣画像都必须是黑人形象。闻听此言,一群来自哈莱姆区矛矛党社团、由一位查尔斯.37X.肯雅塔率领的“亚当突击队”登上台前热烈拥抱了鲍威尔。还有一名突击队员举起了砍刀,向众人展示扎在刀尖上的圣经。《时代周刊》报道说:“观众的反应不一。”

“挂在十字架上的人或许是我,”鲍威尔在布道中喊道,“但是耶稣仅仅碰上了一个犹大,而我却碰上了大约五千个!”他预言当年秋天将会发生席卷全世界的革命,恳求会众不要“像猪一样死在某个不光彩的地方”。他承诺将会粉碎初露端倪的教会叛乱,还嘲笑说他就算聘请米老鼠充当竞选经理也能赢得缺席的国会改选。鲍威尔面向二百位记者宣称:“我在这里为你们白人宣扬黑人的领导力。”这其中许多人接下来又赶到沃克的新教堂,想要知道金对于鲍威尔的言论作何反应。鲍威尔刻薄地宣称非暴力抗议已经死亡,金的看法则截然相反:“我认为它这才刚刚开始。”他拒绝发表其他评论。这一表态在鲍威尔的大鸣大放之余赢得了篇幅简短的报道:“金为非暴力战术辩护。”

金的顾问们于周一聚集在纽约,对反贫困运动进行了一次充满争议的审查。筹备工作的每一个方面都在艰难地进行,特别是筹款。一些顾问对于金打算在星期四再次绕道孟菲斯(现在积雪已经融化)的承诺很不放心。为了巩固最近联系上的一条捐赠途径——华盛顿的多家宗教团体和公民联盟表示愿意为反贫困运动提供后勤支持——哈里.瓦赫特尔带着几个人先行离开,前往一个私人机场。只有金、安德鲁.杨和飞行员愿意和他一起乘坐一架单引擎包机。不久前的经历致使金一看见这架飞机就面露难色,表示他更希望飞机至少有两个引擎。一行人在飞机上争论了半天,并在傍晚时分匆匆赶赴卡茨基尔参加第六十八届美国拉比大会,众多保守派拉比正在那里等待金的登场。亚伯拉罕.赫歇尔在介绍金的时候宣称:“今天在美国,我们在哪里还能听到堪比以色列先知的声音?马丁.路德.金的存在是一个征兆,表明上帝尚未抛弃美利坚合众国……美国穷人的处境是我们的困境,我们的疾病。对他们的呼喊充耳不闻就等于诅咒我们自己。”

为了回应赫歇尔的热情介绍,金登台之后首先描述了两人五年多之前在芝加哥的第一次相遇。当时正值伯明翰运动箭在弦上之际,来自赫歇尔的宣讲“激励了我国所有宗教信仰的神职人员……去做一些他们以前没有做过的事情。”金在台上没有发表演讲,而是回答了由埃弗雷特.根德勒拉比(Everett Gendler)主持的质询。台下的拉比们提交了一系列关于分离主义、“反以色列的黑人”以及实际政治的问题。有人想知道“近来犹太人给你们的捐款是否显著减少?”也有人想知道“如果我们参加了某个委员会,其中有一个黑人激进分子和一个黑人温和派”,那么其他不是黑人的成员在这两人发生冲突时应当作何表现。还有人认为支持战争的社会能量远大于支持正义的能量,不知金对此有何看法。金回应道应当以非暴力作为交往准绳。以色列需要安全的外部环境来建立充满活力的民主前哨,流离失所的阿拉伯人也需要稳定的立足点来获得生存发展的机会,而且这两者都不可能通过暴力得到保证。金虽然一贯主张要勇于斗争,但是又认为斗争的关键在于持之以恒,在于达成平衡,而不是诉诸暴力。他沉思道,伯明翰的种族隔离看起来曾经坚不可摧,约翰逊总统也曾经主张投票权法案不可能得到通过,然后塞尔玛就释放出了自由的潜力。现在金恳请各位拉比们在华盛顿再来一次信仰之跃。“我们需要机构带来我所提到的压力,促使国会和国家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杨在会场里走来走去敦促各位拉比宣誓参与华盛顿运动,金则感谢根德勒拉比很久以前在佐治亚州的奥尔巴尼响应他的号召,早在第一丝胜利曙光出现之前仅凭奉献精神就成为了志愿入狱的见证人。拉比们为金合唱了一曲希伯来语版的“我们必胜”。

当晚回到曼哈顿,金不顾瓦赫特尔的反对,执意要在抵达目的地之前提前下车,步行走过最后一个十字路口。瓦赫特尔认为在单行道上绕行会更安全,金对此不以为然:“哈里,如果他们连肯尼迪都保护不了,又怎么能保护我呢?”他很快就不请自来地敲响了老朋友阿瑟.洛根(Arthur Logan)的房门,为的是继续上次的未完争论。洛根是享誉纽约上城区名流圈子的名医,从艾灵顿公爵到纳尔逊.洛克菲勒州长都是他的客户。金经常找他讨要安眠药,也经常抱怨他的安眠药根本斗不过自己的失眠症。洛根的女婿克利福德.亚历山大是麦克乔治.邦迪在哈佛大学的门生,已经成为约翰逊政府中的一名黑人先锋执行官。洛根虽然是黑人,但是肤色却浅得近乎白皙,以至于他和亚当.克莱顿.鲍威尔打招呼时都带着讽刺意味——“我们黑人要团结起来!”——不过他也认为鲍威尔的绝望街头叛乱已经走得太远了。洛根设想了一套精妙的操作,一方面能够终止鲍威尔的职业生涯,同时还能维护他在众议院的合法权益。金对此表示欣慰,但是他这次登门拜访的主要目的还是与洛根的妻子当面理论个明白。玛丽安.洛根(Marian Logan)是协进会领导人沃尔特.怀特的表妹,还曾经是咖啡社和蓝天使俱乐部的歌手。目前她是领导大会领导机构中唯一的女性,被同事们昵称为“理事会夫人”。她将多年舞台生涯磨炼出来的勇气都注入了一份长达六页的备忘录,主张金应该放弃华盛顿反贫困运动。她的反对让金痛苦不堪,他质问她为什么要把这份私人备忘录传给所有其他领导大会理事会成员。金呻吟道,一旦这份备忘录对外泄漏只字片语,就肯定会遭到大肆炒作,说什么领导大会陷入了内乱。他感到自己被人在背后捅了一刀。他怀疑玛丽安与贝亚德.拉斯廷有勾结,而拉斯廷自从投效了支持越战的工会之后就一直“不太对劲”。

“马丁,我这么做是因为很多时候你都不听我的,”玛丽安.洛根回答道。她反过来指责金只会跟她讲大道理,却不想想实际工作当中的难处。金劝说她重新考虑一下,而她则一直哭了一个通宵。阿瑟.洛根不停地在两人之间打圆场,提醒他们别忘了这么多年来的同甘共苦,并且不住脚地端上滋润喉咙的伏特加与橙汁。他恳请金暂且少说两句,因为焦虑已经伤害了他妻子的健康。金停顿了一下,同意她看起来确实很糟糕,然后又匆匆忙忙地列举了好几个理由来说明玛丽安应该支持他的事业从而彻底摆脱焦虑。金承认,玛丽安备忘录当中预测的华盛顿反贫困运动的每一条缺陷都言之有理。这场运动的确很可能将会加剧紧张局势,招致镇压,暴露民权阵营的内部分歧,使得局面更加恶化。但是自从公交车抵制运动以来,他策划的每一场运动都伴随着上述所有问题:“如果一味瞻前顾后,那么我们就永远也搞不成任何一场运动,玛丽安。我真没想到我居然还必须向你解释这一点。”金尤其愤愤不平地抗议了玛丽安的书面指控,即他“准备把暴力作为最后手段”,因为他死也不会这么做。反贫困示威活动将会一如既往地承受各方各面的打击迫害,唯有非暴力才能帮助每一场运动找到突破政治冷漠与蔑视的方法。金承认反贫困运动可能会失败,但他恳求她不要放弃努力。

阿瑟.洛根在接近黎明时分恳请二人休战。争论双方暂时同意虽然每场运动都令人生畏,但是一场跨越文化与阶级障碍的经济运动似乎比以往更加棘手。金从他最喜欢的沙发上站起身来。洛根家的客厅可以容纳三百人,平时用来在优雅的洛根家砖石公寓举行招待会。此时的金彻夜未眠,精疲力竭,只得取消了3月26日星期二上午的早期招募活动。不过他还是强打精神前去拜访了哈莱姆区某一户预先约定的租户家庭。这户人家的户主、八岁孩子的母亲本尼.福勒夫人(Bennie Fowler)事后接受采访时难耐激动地表示:“我这兴奋劲还没过去呢。”她在厨房的晾衣绳下为金摆上了一份家常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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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级顾问小组的十几名成员——也就是约翰逊的“智囊团”——挤进了白宫官邸的家庭餐厅,听取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厄尔.惠勒将军与克里顿.艾布拉姆斯将军的发言,后者将接替韦斯特摩兰担任越南战场指挥。面对压力的惠勒最终还是放弃了向越南增兵二十万五千人的要求:“凭借我们现在拥有的部队就不用担心全面失败。”艾布拉姆斯预测将有一年的艰苦战斗和消耗。周二午餐后,约翰逊总统邀请将军们来到西翼与智囊团磋商,看看能否在周日晚上的总统电视讲话当中宣布战争决定。

麦克乔治.邦迪的开场白让内阁会议室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惊。“总统先生,自从我们上次见面以来,我们的大部分立场都有了非常大的转变。”他严肃地报告说,尽管去年十一月智囊团还一致认为战争进展缓慢而稳定,但是现在相反意见已经占到了多数:“我们必须开始采取脱离接触的步骤。”接二连三的知名嘉宾纷纷示意道,邦迪的总结代表了他们的个人意见——这些嘉宾包括二战将领奥马尔.布雷德利、朝鲜战争主帅马修.李奇微、麦克纳马拉的副手赛勒斯.万斯以及共和党财政部长道格拉斯.迪伦(Douglas Dillon)。这一势头直到轮到陆军将军、前驻南越大使马克斯韦尔.泰勒发言的时候才被打断。身为坚定鹰派的泰勒对于自己刚才听到的话语表示震惊:“总统先生,我的一些朋友在这里表达的观点让我感到有些惊讶。”

总统似乎已经麻木了。会上有传言认为智囊团拿到的机密战争简报一定有偏差,所以他们才会提出这种观点。闻听此言约翰逊略微兴奋了一下。他恹恹地开玩笑说:“待会你们都走了以后,我首先就要把昨晚那些简报拿出来再看一遍。”但是在各个政府高层机构,类似的表现将会一再重复,毋庸置疑地体现了某种一致且平衡的立场。所有人都一致认为,美军与南越盟友这次给越共军队造成了巨大伤亡。春节攻势之前的越共军队估计有二十三万人,现在约有八万人阵亡,负伤人数还是死亡人数的三倍。但是这样一来又出现了根据小学数学就能发现的新问题。联合国大使阿瑟.戈德堡在前一天晚上听取威廉.德佩少将(William DePuy)的五角大楼汇报时提出了一则立刻人尽皆知的疑问:“那边他妈的到底还剩下什么人需要我们继续打仗?”这则疑问的答案很令人不安:一方面北越势力已经渗透进入了南越境内,另一方面对于外国驻军的敌意也刺激得许多南越人主动投奔了北越。分析家们一致认为,后一点的根源在于政治,基本没法解决。

但是在内阁会议室,战争的支持者们却扼杀了警报。沃尔特.罗斯托后来表示他并不信任智囊团,因为他在其中“闻到了奸细的气味”。泰勒将军认为五角大楼的异议者一定“用自己的疑虑浸染了他们”。好几个人都大声建议采取更加偏重防御的军事战略,以弥补自四月份以来从南越农村的广泛撤退。前大使亨利.卡伯特.洛奇建议放弃搜索与摧毁任务,转而在人口密集地区采取“屏蔽”态势。拉斯克认为美军仍然可以“剥夺越共与北越取得军事胜利的可能”。福塔斯和惠勒都断言美国的目标始终是强迫南北和谈而不是实现军事解决方案。

闻听此言的迪安.艾奇逊当场就失去了耐性,对着惠勒将军大发雷霆起来。“看在上帝的份上,要是真按着你的说法,那我们送过去五十万人究竟为了干啥?让他们整天泡妞吗?!这不是文字游戏,将军。如果部署这么多部队不是为了实现军事解决,那么无论说什么话都是白说。”

一贯以霸道闻名的艾奇逊是冷战的主要设计师,在朝鲜战争期间始终是杜鲁门总统的亚洲危机国务卿,此前他一直凭借自身威望支持越南战争。谁都没想到他居然公然叛变到了主和派那一边,致使智囊团陷入了阴燃不熄的新一轮僵局。约翰逊试图通过表达感激来控制局面。他总结说:“我们要做的就是综合考虑你们各位的发言,国会可能会批准的决策,还有我们可能需要进一步采取的行动,并且努力使我们在这里的行动尽可能有效。”当天晚上艾布拉姆斯将军把总统拉到一边,紧张地表示安慰。他很遗憾地看到总统手下的指挥中枢陷入了进退不得的窘境:“我知道战场上有很多人正在送命,但是您应该了解我。早在几年前我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就算必须面对这种事也依然要继续在军中服役。当时我就认定了这世上还有比死更糟糕的下场。现在这一摊子事我会咬牙硬撑下去。我不喜欢现在的局面,但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为了以正确的判断来回应前线官兵们的英勇,约翰逊一直在苦思冥想,几乎要被这份压力压垮。他认定任何和平倡议都不可能从河内方面得到值得赌上士兵性命的认真回应。但是他依然通知惠勒与艾布拉姆斯,自己不打算增兵二十万五千人,只打算再派出大约一万四千人。即便如此,增兵后的驻越美军也达到了五十四万九千人的高峰。出于这两个原因,他在周日越南问题演讲的最新草稿当中响亮地叫响了战争主题:“我们早已直面了敌人,而他必将失败。”

然而约翰逊知道,这种姿态肯定会暴露出三年多之前战争升级以来一直困扰着他与亲密顾问的秘密缺陷:他之所以咬牙坚持作战只是为了不输而已。美国与南越人民之间的政治纽带远远不如共产主义者驱逐外国势力的运动那样强大,而且美国人仍然严重缺乏理解越南文化的能力或者与越南人打交道的技巧,以至于这些政治纽带根本得不到滋养。美军的军事力量依然可以避免失败,但是自从越南这个国家在美国还鲜有人知的1965年直到当下,战争的国内成本早已急剧上升。自从越战以来,民意调查显示的反战比例已接近了20%。政治主管劳伦斯.奥布莱恩恳求总统采取激烈行动来解决他的支持者当中“日益加深的失望”,然后又直言不讳地警告称,约翰逊将在距今不到一周的4月2日威斯康星州初选当中输给尤金.麦卡锡,这对一位现任总统而言无疑是危险的羞辱。约翰逊呻吟道,现任总统在选举年既要求征收新税又要求大幅削减国内开支无异于自断手脚。约翰逊告诉惠勒和艾布拉姆斯,“我根本不在乎选举,大不了把我冲进下水道里得了。”他说这番话时的愤懑情绪要比这番话的字面意思更有说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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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这天金走访了皇后区、哈莱姆区以及长岛罗克维尔中心,期间斯坦利.利维森通过电话联系了他。这通电话为联邦调查局的窃听者提供了公开谈论党派政治的机会。利维森向金转达了亚特兰大方面的意见询问。亚特兰大方面打算以金的名义发布一封公开信,要求各家媒体机构在针对总统的民意支持情况进行调查时不要提到他的名字——例如《时代》杂志就是信中提到的媒体之一,最近刚刚针对大学生进行过这方面的调查。金欣然批准了这封公开信,并且告诉利维森,他不想削弱已经在麦卡锡与罗伯特.肯尼迪之间分裂的反战意见。虽然他目前还没有支持任何候选人,但是“我们必须足够现实地看到,如果还有任何人能够阻止林登,那肯定是肯尼迪。”(胡佛急忙将这句煽动性言论掐头去尾之后送到了白宫。他刻意忽略了金在其他公开场合的评论,即如果约翰逊解决了越南战争,很可能赢回离心离德的选民。)在电话中金认为麦卡锡在白人工人阶级选民以及少数民族当中的实力远远不及罗伯特。利维森也同意,金在本次总统大选当中的立场选择应该打开眼界,不应该仅仅因为麦卡锡率先挑战了约翰逊就将宝全都押在他的“加拉哈德式”勇气上面。

“我们总还可以让他当国务卿嘛,”金打趣道。他让安德鲁.杨陪同利维森前往波士顿进行了一次支线访问,从安妮.法斯沃斯那里寻求另一笔资金捐助,条件是他们必须在星期四及时返回,以配合金的孟菲斯之行。金告诉利维森,“我们重新安排了那次游行。我从未见过哪个社区像孟菲斯这样团结,而且那里的运动还没有得到多少报道。”周日《时代周刊》的一篇深度报道——“孟菲斯的抗议避免了暴力”——提到了亚特兰大南方地区委员会对环卫工人罢工的中期研究,该研究发现,持续了六个星期的每日游行已经具备了十年前民权运动的“基调和大部分精神”。

在利维森的陪同下,杨回到了纽约,参加星期三晚上在哈里与朱莉.贝拉方特夫妇的公寓举行的筹款活动。他们很高兴看到不少曾经的捐款人在几年后又回到了活动现场,也许他们在深思熟虑之后终于认定金并没有被黑人权力所左右,也没有在越南问题上遭到误导。利维森和客人们直到深夜才回家,金与杨则借宿在贝拉方特夫妇家里。依然无心上床休息的金只穿袜子不穿拖鞋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手里提着一瓶哈维斯雪莉酒边走边喝。这瓶酒是他寄放在贝拉方特家吧台里的,多年以来每当他授权提取经费推进民权活动的时候都要煞有介事地从这个酒瓶里喝几口。金谈到了当天在新泽西北部的反贫困集会——地点包括帕特森,奥兰治、泽西城,特别是纽瓦克,他在那里走访了教堂,被暴乱破坏的废墟,高档电话公司的主管,两个福利家庭,以及愤怒的黑人剧作家勒罗伊.琼斯。金滔滔不绝地宣称贫困运动是一头比种族运动更复杂的怪物,这场运动诚然能给人们带来新的希望,但前提是他们在反对越战与克服阶级分化这两方面首先取得进展。他引用了贝弗尔的一句话:挨饿并不违反宪法。极度疲劳致使此时的金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他与杨的矛盾也越来越大。杨认为他们不能让世间的全部重担把他们压倒在地,他想把华盛顿运动推迟到六月。此外他还认为他们没有必要再度投身于孟菲斯的斗争,因为这样做只会消耗有限的精力。杨不紧不慢的坚持态度激怒了金,使他感到沮丧,忍不住一巴掌拍在吧台上,把酒杯震得哗哗作响。他表示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情绪更接近纽瓦克的愤怒而不是杨的条分缕析。他承认,“我们可能正在整合一座燃烧的房子。”但是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向前推进。金的怒火让朋友们都陷入了沉默。

第二天早上,即3月28日,只有旅行助理伯纳德.李陪同金回到了孟菲斯。由于从亚特兰大起飞的航班延误,他们直到上午十点半才降落在孟菲斯——比预定的游行开始时间晚了半个小时——此时AME克莱伯恩圣殿门外的人群中已经出现了不耐烦的声音。在金抵达之前,早早赶来的罢工环卫工人们已经欢迎了两支出人意料的援军。首先是由当地黑人教师组成的代表团,这些冒着被解雇风险来到现场的人们获得了一片欢呼;然后又有几十名白人工会支持者以及四十位牧师修女结伴而来。众人接受了田纳西州天主教主教约瑟夫.杜里克(Joseph Durick)的祝福,然后游行正式开始。几乎全部一千名罢工环卫工人走在队伍最前列,许多人都带着亲属,包括孩子。一位走在垃圾工人队伍当中的布道人提出了新的口号——“我也是人”——以纪念被活活挤死的同事科尔和沃克。雇员联合会的威廉.露西将这条口号印在大量标语牌上,用来补充常规的示威主题例如“同进同退”与“催泪喷雾挡不住真相”。不守规矩的无聊青少年也在马路另一边高举着手写标语跑来跑去:“洛布去死”,“黑人权力驾到”,还有“洛布吃屎”。十点十五分,詹姆斯.劳森跑到距离游行队伍大约五十英尺开外,喝止了一群试图用肩膀顶开一家关门的酒类商店的学生。劳森亮出自己的教士领子震慑并且驱散了他们,然后愤愤地回到了发令员的位置上。一个回到围观人群当中的少年挥舞起了一根树枝,上面系着一根绞索。他阴阳怪气地叫道今天可是非暴力的大日子。闻听此言的成年人们要么害怕要么困惑,这位少年的同伴则纷纷乐不可支。

十点五十六分,金刚刚赶到罢工现场就碰上了一场大混乱。无数年轻人组成的人潮转眼间就吞没了他借来的白色林肯车。与金一起坐在车里的拉尔夫.阿博纳西假模假式地向金道歉,表示自己也没想到当地人居然这么热情:“这事都怪我,肯定是因为我昨晚的演讲太鼓舞人心了。”金笑了起来。阿博纳西于周三来到这里宣传集会游行,眼下的游行人数少说也有六千,多说足有两万。而且还有无数围观者聚拢在赫南多街两侧的人行道上,进一步掩盖了游行队伍的实际规模。随着白色林肯车驶入示威的风暴眼,金和伯纳德.李意识到了现场气氛异常紧张的第一丝迹象:无数面孔压在车窗玻璃上,使得他们无法下车。劳森奋力挤过人群靠在车窗一侧告诉金,眼下的人群已经充溢了过于旺盛的压抑能量。他和李扯着嗓子在一片嘈杂声中达成一致意见:金应该立即离开现场,取消原定的初步演讲。尽管如此,金还是花了九分钟才脱身。劳森把他塞进了横跨两条车道的游行队伍最前排,让他双臂挽住阿博纳西和H.拉尔夫.杰克逊走在队伍前方,他们面前是一辆装满摄像机的平板新闻采访车,再往前还有几辆警方的摩托车轰鸣开路。庞大的人群开始沿着赫尔南多街的一个长街区向北延伸,来到著名的比尔街,在以蓝调音乐先驱W.C.汉迪命名的公园旁边左转。

汉迪于1958年去世,眼下正是他去世十周年。在手持小号的汉迪雕像旁边摆放着一个新鲜的花圈以示纪念。在上空中,乘坐201号警用直升机的警员看到三十个学生正在拿着石头棍子,沿着比尔街向西小跑,准备在转弯处合并。然后天上的警员们又在电台里疯狂抱怨说,有一架电视新闻直升机“离我们不到一百英尺”。年轻人在环卫工人中间挤来挤去,口中高呼“让我过去”。一个大学生看着一群高中生把扔在路边的旧床架拆成了金属条,然后一人一根拿在手里。当游行队伍右转进入主街,前往通向市政厅的最后十个街区时,一股激流突然推动着前排队伍陡然加速到了令人不舒服的程度,几乎小跑起来。一阵阵推搡与拍打从后方传到了前方。在此起彼伏的致敬呼喊声中——“我们很高兴你们能来到孟菲斯”——阿博纳西突然感觉到了一阵过于熟悉的敌意。不出片刻四周便传出了响亮的砰砰声,焦虑的人们纷纷竖起耳朵想要分辨是哪里在打枪。但是他们听到的却是一声声撞击的闷响,紧跟着就是刺耳的碎裂声。毋庸置疑这是沿街店面橱窗遭到洗劫的声音。游行队伍当中登时响起了一片呻吟,罢工者们意识到出了问题。打砸抢的年轻人们冲过人数远少于他们的法警,冲到游行队伍前头,开始肆意攻击各家店面——谢恩伯格百货公司、约克武器公司、佩雷尔和洛文斯坦公司——有时需要反复打击才能砸碎沉重的平板玻璃。十一点二十四分的直升机公告称十五名年轻人破坏了几百码外停放的汽车。法警们转达了停止行进队伍的喊话命令。孟菲斯历史学家琼.贝弗斯写道:“此时队伍已经走过了七个街区,游行持续了大约二十五分钟。”

眼看事态紧急,一直走在金身边二十英尺的孟菲斯警察局副局长亨利.拉克斯赶紧将自己的扩音喇叭借给了劳森。劳森在一片混乱中高声喊道:“我是劳森牧师!我希望所有参加游行的人,所有参加运动的人,马上转身返回教堂!”劳森在主街中央卷入了一场激烈辩论,周围人声鼎沸,有人在恳求大家保持冷静,也有人在叫嚷着“黑人权力!”与“全都烧光!”的战吼。金发誓弃绝暴力,但却绝不肯弃绝运动的忠实参与者,眼下这两种立场几乎要将他撕裂。大多数人都嚷嚷着赶紧将金撤离现场,免得有人趁乱起意加害于他。伯纳德.李拉着金和阿博纳西穿过人流的漩涡,沿着麦考尔大道向密西西比河靠拢。一路上李时而猛冲时而闪躲,拦下了一辆庞蒂亚克汽车,恳求车上两位吃惊的妇女施以援手。然后他又拦下一辆警用摩托车,恳请警官为金开道。这位M.E.尼科尔斯中尉(M. E. Nichols)通过警用电台评估了危险。他得知通往洛林汽车旅馆的道路已经被路障封锁,于是拉响警笛声护送庞蒂亚克汽车来到了上城区的里弗蒙特假日酒店。

在环卫工人正规罢工队伍的两翼,疯狂抢劫的行径放射着混乱。罢工人员克制着恐慌情绪,秩序井然地原路折返了回去。金离开四分钟后,警方在电台里下达了驱散游行队伍的命令。好几支战术警察部队在现场汇合,将刚才还在横冲直撞的年轻人驱赶得四散奔逃。这场骚乱将会导致九名警察受伤,其中一人将会遭到五名青少年的围殴,凶器是举着标语牌的扁平棍子。将会有二百八十名黑人被捕,另有六十多人被送往医院接受急救——大多数是十几岁的少年,但也有十二岁以下以及七十五岁以上的女性。一名巡警将一名十六岁的抢劫嫌疑人逼到楼梯间,用锯短的猎枪向他开了一枪。(二十名目击者声称这位骚乱期间的唯一死者在遭到射击之前已经举起了双手,但是城市官员在同一天宣布开枪警员是在自卫,然后以不打算进行调查为由处理掉了所有实物证据)。年轻的骚乱者们投掷石块砖头,然后躲进了附近的居民区。就连容纳了两千名避难游行者的克莱伯恩圣殿都没能幸免。警员们向教堂内部投掷了催泪弹,为的是将骚乱分子驱赶出来。一名无畏的记者发现遭到围困的劳森依然在努力与警方建立沟通渠道,但是没能成功。同一天下午,田纳西州立法机构迅速提出并颁布了自从1866年重建时期以来的第一次紧急状态——1866年那次是为了应对驻扎在孟菲斯的黑人联邦士兵与白人警察发生冲突之后引发的骚乱,那一次的骚乱持续了三天,充斥着强奸与劫掠,最终导致四十八人死亡。眼下在天黑之前,在布福德.艾灵顿州长的动员下,第一批装甲运兵车带着三千八百名国民警卫队士兵驶入孟菲斯,执行勒布市长宣布的七点宵禁令。

被困在里弗蒙特酒店的金眼看着不间断的电视新闻将孟菲斯推到了全国面前。伊利诺伊州中央铁路公司的官员宣布巴拿马号列车将跳过新奥尔良和芝加哥之间的孟菲斯站。当地的新闻机构赞扬了少数几位黑白双方陷入困境的和平人士,美国全国广播公司的一名记者告诉观众,他“今天第二次意外地挨了一记催泪喷雾”。几乎所有报道都汇集了各路政客赞扬当地警方在这场无谓且可耻的危机当中的担当与作为。有些民权领袖指责媒体夸大其词,诋毁“好客之城”,另一些民权领袖则斥责这场骚乱抹杀了四十年的进步:“这些黑人根本成为不了你想要的那种公民。”所有这些主流态度金早已耳熟能详,在他看来这些态度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电视里循环播放的画面:流血的警官,打碎的橱窗,兴高采烈的黑人将成箱的酒水拖出被洗劫的店铺。他穿着内衣躺在床罩下面,嘴里叼着烟,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新闻。

电话铃声不绝于耳。从亚特兰大领导大会办公室发出的秘密消息传到了华盛顿的安德鲁.杨那里。金原本要在周五赶赴华盛顿的行程已经取消。杨又给斯坦利.利维森打电话。鉴于他本人最近在孟菲斯之行的问题上与金多有摩擦,杨恳求利维森抚慰一下面对灾难的金。根据联邦调查局纽约分局的窃听日志,利维森在星期四晚上九点十五分接通了金所在的801套房。金承认自己很绝望。他告诉利维森,这次似乎是似乎年轻的黑人激进分子挑起了骚乱,致使警察和黑人旁观者互相对立。他指责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缺乏先见之明,还说他自己的抑郁症如此严重,以至于开始考虑取消华盛顿反贫困游行。

利维森摆出四个简洁的观点理清了当前事态的轻重缓急。首先,急性疲劳致使金的抑郁症过度严峻。第二,金应当坚持主张对于非暴力的积极态度,还要一口咬定暴乱都是捣乱分子的过错。第三,华盛顿的反贫困运动肯定不至于发生这种错误,因为参与者将会得到领导大会员工的直接培训和监督。第四,金不该立刻召开紧急会议,而是应该等到星期六在亚特兰大开会,给自己留一点休息时间。

金批准了推迟会议与评估,但是依然无法入眠。他冲着阿博纳西和李嚎叫了一个通宵,直到接近黎明:“也许我们不得不承认,暴力的日子到了。也许我们不得不放弃,让暴力顺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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