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原创】眺望迦南——马丁.路德.金三部曲之三 -- 万年看客

共:💬86 🌺126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家园 尾声

警方的卧底探员马雷尔.麦卡洛首先冲到受害者身边,拿起一条清洁车上的毛巾,想要堵住下巴上的巨大流血伤口。金的领带结被吹到了阳台上。疯狂的求救电话毫无结果,因为洛琳.贝利一直奇怪地拍打着自己的头并且喃喃自语,而不是去操作汽车旅馆的总机,嘴里反复念叨着:“有人打了那辆白色的老卡车。”她也被送去了医院,医生诊断她遭受了致命的脑溢血。A.D.金在警笛声中失魂落魄,其他人将他送到了凯尔斯家,这家人原本准备好的宴席摆满了一桌子却无人品尝。“他们终于把我哥害死了,”A.D.空洞地说道。格温.凯尔斯认为黑人是“为真理而生”,被迫在白人世界当中面对艰难的现实。她支持建立了孟菲斯寻找意义委员会,这是一项跨越种族界限的显著公民承诺,旨在为这场震惊世界的当地悲剧收集每一片可能增进理解的记忆或者事实碎片。

委员会的志愿者们甚至设法获得了通常被当地电视台丢弃的未使用新闻录像。在圣约瑟夫医院急诊室外拍摄的片段中,一位年轻的记者没能从精神紧张的拉尔夫.阿博纳西那里得到任何关于犯罪现场或者金如何被宣布死亡的回应。但是他随口提出的一个关于金的个人历史的问题却打开了阿博纳西的话匣子,让他陷入了对于1954年1月一个寒冷早晨的遐想。在那个早晨,即将与他成为挚友的金在布道坛传奇人物弗农.约翰斯的陪伴下来到了他位于蒙哥马利的牧师办公室。阿博纳西开始大谈特谈约翰斯这位暴躁的天才,尽管记者迫切要求他评论一下华盛顿的抢劫与芝加哥的纵火,他却充耳不闻。一百一十个美国城市爆发了骚乱。亚特兰大举行了规格相当于国葬的葬礼,棺材车由骡子拉着。葬礼过后第二天,悔恨的国会通过了住房交易反歧视法案。在约翰逊总统的命令下,联邦调解员解决了孟菲斯的罢工。环卫工人得到了每小时10美分的加薪与组织工会的权利,勒布市长则宣称是市议会不顾他的反对强行批准了环卫工会的建立,企图借助这套说辞保住一点颜面。亚特兰大的遗嘱检验法庭确定金死时没有留下遗嘱,身后留下的净资产不到六千美元——他的遗产中最大的一笔资产是古怪的诗人兼散文家多萝西.帕克遗赠给他的12351.36美元,而且这笔遗赠还颇有争议。

1970年,阿拉巴马州的选民推选了朗德斯县自由组织的三名创始成员担任全县职务,该组织当时已与全州的民主党合并为一体。新任警长约翰.胡莱特连续服务了二十二年,在2001年退休前连续当选了三届县遗嘱检验法官。朗德斯县仍然是显而易见的贫困县,部分原因在于缺乏更广大的视野,但是种族恐怖的高压气氛早已从海尼维尔的法院里荡然无存了。

1972年12月12日,前总统林登.约翰逊缓缓走进了LBJ图书馆的捐赠仪式现场,在民权时代留存下来的名人当中——包括罗伊.威尔金斯、克拉伦斯.米切尔、惠特尼.杨和瑟古德.马歇尔大法官——激起了一片惊讶的涟漪。老迈虚弱的前总统起身赞扬了前一位演讲人,佐治亚州众议员朱利安.邦德——“我对他不太了解,但非常钦佩”——然后又谈到了为什么关于平等权利的总统文件对他来说在政府本质这一方面具有“最深刻的意义”。接下来他警告各位听众切忌自满,否则他们后代还要经历暴风雨。演讲结束后,气喘吁吁的前总统一边大口吃着降压药一边找来了惊魂未定的邦德。约翰逊对于邦德在自由问题上的独立信念给予了私下鼓励与衷心感谢,不过同时也忽略了邦德针对越战的明显异议。越战在约翰逊总统任期结束四年多之后仍在肆虐。六天后,尼克松总统下令向河内与海防投放三万六千吨炸弹。这一轮“圣诞轰炸”杀死了大约两千一百九十六名北越平民,代价是二十六架飞机与九十三名机组成员。至于这场轰炸的真正目的则是迫使南越盟友假装美军的撤退是一场胜利转进。约翰逊于一个月之后去世,就在1973年1月27日越南解决方案正式签署前夕。

1974年7月,宝莉.默里律师颤抖着跪在宾夕法尼亚州费城的倡导者教堂里,接受新晋牧师、七十九岁的化学家兼高空气球飞行先驱珍妮特.皮卡德(Jeannette Piccard)的祝圣。一名男牧师在背景当中喊道,女性神职人员是针对基督和平的严重罪过:“上帝此时此刻作为父亲和法官看到你们试图把石头变成面包。”圣公会主教院很快通过紧急法令宣布皮卡德的特立独行团体的圣职任命“无效”。默里本人在只有男性神职人员的神圣动荡当中坚持完成了神学院教育。1977年1月8日,在华盛顿大教堂的仪式上,她成为圣公会官方认可的第一批女牧师当中唯一的黑人先锋。此时距离她与查尔斯.摩根在朗德斯县打官司已经过去了十年,他们的诉讼为许多州的女性赢得了参加陪审团的权利。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教会斗争恰好赶上了冷战时期针对腐败政府秘密的特别调查——政治操纵、暗杀阴谋、间谍游戏以及高官的小规模暴政。1969年穆罕默德.阿里拒绝征兵审判期间抖落出来的联邦调查局窃听内幕压制住了针对金的婚外情指控。金遇害之后,调查局马上投入了侦破工作。日后针对案件调查的全面审查表明,联邦调查局探员有能力履行纪律严明的公共职责,但是同时也会做出一系列令人麻木的违反宪政行径,包括滥用窃听器、私仇报复以及各种犯罪。几天之内探员们就追踪到了与刺杀步枪一起被遗弃的T恤衫上的标记,顺藤摸瓜地找到了洛杉矶的家庭服务洗衣店;同时他们还在亚特兰大找到了疑似逃跑车辆,根据车上的服务贴纸也追踪到了洛杉矶的某个住址,登记在这个住址下的假名与T恤衫上是同一个。邻居们都记得这位住客,此人性情孤僻,上过调酒师学校。出售凶器的伯明翰店员在一张毕业照片中认出了此人。凶器上的指纹牵连出了逃犯詹姆斯.厄尔.雷的匹配照片。行凶之后两个月里,此人一直依靠笨拙的抢劫以及在街头精明地获取假身份来逃避追捕。与此同时,联邦调查局的政治部门则厚颜无耻地向约翰逊总统暗示,斯托克利.卡迈克尔或者拉普.布朗指使人杀害了金。联邦调查局的高级官员更是栽赃说金在洛杉矶的情妇的家人安排了这次谋杀——甚至安排专栏作家杰克.安德森与这对夫妇对质。

刺杀发生后不久,悲痛欲绝的斯坦利.利维森抱怨说,大多数美国人已经扭曲了“将要保护他们免遭黑人怒火的石膏圣徒塑像”的损失。骄傲与恐惧从各方面颠覆了金的遗产。詹姆斯.贝弗尔无视生命的脆弱,迅速宣布詹姆斯.厄尔.雷只是一个小卒子,因为“一个身价十美分的白人小子不可能制定计划来杀死价值百万的黑人”。1978年,雷在狱中举行了一场阴森的婚礼。詹姆斯.劳森主持了婚礼,贝弗尔担当了见证人。这场婚姻并未持续多久,女方是一位法庭素描师。贝弗尔与劳森的这样做的动机与其说是宽恕,倒不如说是为了借此断言某些比雷更巨大的邪恶必须为所有痛苦负责。此外阴谋论的暗流还吞没了民权运动当中的许多伤亡。丹尼斯.斯威尼在密西西比州的示威活动中遭受了巨大的痛苦。1980年,他在精神失常的状态下谋杀了他的导师阿拉德.洛文斯坦,随后被送入精神病院。拉普.布朗成为了穆斯林教派领袖,更名为贾马尔.阿明。后来他莫名其妙地谋杀了一名治安副官,被判处终身监禁。1997年,德克斯特.金公开宣称詹姆斯.厄尔.雷在其父亲的谋杀案当中是一名无辜者——“在某种奇特的层面上,我们都是受害者。”他引用了基于基督教教条的奇妙理论,认为真正的罪责应当归于联邦政府。

与民权阵营互成镜像的是,许多民权运动的批评者同样不信任政府。他们基于这份不信任创造了政治历史。1983年,罗纳德.里根总统宣布,他相信联邦调查局的秘密档案总有一天能够确定金究竟是忠诚的美国人还是共产主义的同情者。“但是既然他们似乎一心想要把它(金的生日)变成一个全国性的节日,那么我相信这一天的象征意义足够重要。当提案摆上我的办公桌时,我将签署这项立法。”里根的阳光性格缓和了他的政治纲领,即政府是坏的——事实一再证明了政府的专制、无能与浪费——至少在涉及民权时代的斗争目标时确实如此。里根的理念成为了美国政治当中的主导思想,历史的周期性调整将爱国主义语言的重点从公民身份转移到了服从命令,从而压缩了公共空间。

一个悖论至今依然存在。尽管自拿破仑以来的两个世纪当中越发致命的“整体战争”表明,暴力在现代世界维持治理的力量一直在愈发减弱,但是在此期间的主流治国之术依然惯于将刺探与强力当做杠杆。就连军事领导人也经常强调战争的政治局限性,但是政治却迟迟没有认识到非暴力的显著影响。于是学生们涌上1987年的韩国街头,迫使独裁者认可了选举的永久结构;于是1989年的码头工人罢工以及在柏林墙残垣边上高唱“我们必胜”的天鹅绒革命促成了苏联的突然解体,政治专家们事先毫无预警,世人恐惧了几十年的核武危机也并未出现;于是同样在这一年,【】;于是在接下来的1990年,纳尔逊.曼德拉结束了二十七年的牢狱生涯,现身在了开普敦的阳台上。他并未采用灭世复仇来摧毁种族隔离制度的铁腕统治,而是呼吁充满希望的认同:“在一个统一、民主、非种族化的南非,在共同的选民名册上进行普选,是实现和平与种族和谐的唯一途径。”

就像美国的开国元勋一样,那些为民权而游行的人们将权力拉低到了每一位个人的层次。他们将深切的希望寄托于胸怀简单理想的普通人们建立公民权纽带的能力——“我们作为人民”——以及由公共信任支持平衡自治的强健设计。他们把自由作为美国在这个严酷世界安身立命所需要的唯一故事。金经常引用废奴主义者西奥多.帕克的话:“道德世界的弧线很长,但是终归会向正义弯曲。”他的演说在非暴力的共同基础上挖掘了平等灵魂与平等选票的双重教义。正义完善了历史,直到它的火焰暂时黯淡下来。

金本人坚持非暴力,以至于他在厌倦了牺牲的同事们中间几乎孤立无援。到最后,他抵制了暴力、愤世嫉俗和部落心态的煽动。他抓住了看得见与看不见的自由,扎根于普世的信仰,维持着爱国主义,为所有人照亮了他的国家的遗产。这笔宝藏正是金时代的美国留下的持久承诺。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