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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一封家书ii(1) -- 小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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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一封家书ii(1)

易捷、易静:

你们好吗?

我们都好,不用担心,完全不用。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你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你们各自分别出国后,几年看不到一次,一定是各自在不同的方向为了自己的未来而奋斗。我们在家里常常想念你们。虽然现在通讯发达,电话、视频都很方便,但总感觉缺少了些什么。人老了,就跟不上时代了,总是念着从前。

我们最终决定写这封信,希望能够用这种从前的方式,更深入真切地,不用担任何心地,和你们交流。笑。

首先,我们急切地想要告诉你们一件极重要的事情,我们是爱你们的。无论你们身在何处,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们的心始终和你们在一起,我们是永远爱你们的。要知道,作为成年人,你们有自己的生活和责任,有自己的人生,我们不想成为你们的负担。但请务必牢牢记住,无论我们遇到什么事情,家永远是最温暖的港湾,我们肯定是爱你们的,你们完全不必担心。

接下来,我们想和你们分享最近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情。这并不是想要让你们担心。不,不要担心我们。只是希望你们能够了解我们的近况,也希望能够听到你们的声音和想法。我们知道,你们都有自己的判断力,也知道如何处理各种复杂的情况。我们只是希望,在你们忙碌的生活中,也许能够偶尔停下来,好让我们分享给你们。

说起来,这件事和我们退休以来的生活状态,不无关系。状态整体当然还是很好的,但当中确实有了些事情。但,是完全不用担心的事情。笑。

你们可能要问身体状态,身体嘛,就那个样子,老嘛。你们爸爸的老病,那是断不了根,不过如今看来实在不太要紧。你们妈妈的腿脚,自从那次摔伤之后,一直需要拐杖。这东西一拿上就丢不掉,但其实也已经习惯了。这些都没啥,没事。

总之都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至于环境,我们的居住本当是没可能有变地方的,小区还是那个小区,只是比当年我们初初搬进来的时候,老旧了许多,像我们一样。毕竟这么多年了。

大环境还是那样,市郊城乡结合,人员背景复杂,更换进出也频繁嘈杂,总之既不方便,也不舒适,但好在习惯了。这些都是你们知道的。

你们不知道的是,说了好久的老小区加装了电梯,终于装成了,这样对你们妈妈的腿脚倒是友好许多。毕竟我们是在五楼,也算是出钱比较多的。我们住的那个单元,六层楼里十二户人,近来还是那样,但十二户依然没有住满,稍有条件就搬走了。所以电梯也一直拖着,吵了好久。

承租户还是多,还是那些新面孔和更新的面孔轮换着,男男女女的没太注意。反正之前的我们也都不认识,至多上下看多了看眼熟了,但也从未说过话。没有谁跟谁有交道,也就谈不上邻里情谊。四楼又新进卖了,在装修,就我们脚下那户,有很大的漆水味道,我们只好没日没夜把窗户紧闭,好在他们居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我们楼上斜对,六楼右边的一家还是在,那个病怏怏的小女孩,好像多少年了还是个小女孩的老样子,白费粮食一直不会长大的老样子。

环境始终是这个环境,你们都知道的,谈不上非常好,也是从来如此。小区绿化被占成停车场之后再也没有恢复,楼下垃圾虽然有人处理,但那垃圾味是能处理人的。楼道里电线乱缠,偏偏需要电的路灯一盏都没有能亮的。外墙剥落得快彻底了,空气中多是灰尘混合陈年老房的时间包浆味道。加上新近的装修,加装的电梯也全是胶水味道,确实不太能让人舒心。

要说没有离开的心,那是假的。尤其是之前楼上漏水的时候,或者争吵加装电梯费用的时候。

现在看来,我们可能全错了。那至少,还是人间气息,生活的味道。每天早上会有清洁车开过的滴滴声,每天傍晚能有烧饭的香味从各家厨房传出,还能看到大家各自去上班,小孩去上学,看到小商贩在小区门口围着,在纷杂喧嚣中期盼着上下的人们停下脚步。

谈不上多向往,但我们当时还不知道这一点。现在才明白,可能已经太迟了。就像我们一直忽略的一个事实一样。

人不会永远活着,在寻常时候我们都会忘了这一点。而另一个我们忘了的事实是,其实和所有人相比,我们是离死亡最近的人。

按说,一大把年纪,早该看淡。但直接面对的时候,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死亡的气息其实无时不刻笼罩着,是无法触摸却偏能深切感受到的存在,悄无声息地渗透在空气的每一个分子中,带着终结的沉重和寂静的冷漠,逐渐吞噬,不可抵抗。在这样的气息中,所有的纷杂喧嚣都消失了,此刻的我们,身体的每一处都在脱水,都在衰竭,极度渴望水,心跳在一点一点变慢,呼吸在越来越浅,身体会越来越僵硬,每一次动作都会停滞,每一次停滞都要用比上一次更大的力气。

那气息,是一盆水里发出来的。你们能想象吗,作为生命之源的水,竟然也是生命之终的一滩泡影。是不是这样一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才是一个完美的闭环,无从得知。只是人人离不开的静光浮盈,如今却成了索命的噩兆。

一个普通的白色塑料盆子,几块钱一个的苍白色盆子,甚至还有劣质毛边的塑料拉丝,是洗手洗菜随处可见的物事,也可以古怪地摆在地上,打出一盆水,安安静静可以照出脸的水,然后在黑暗的时间,黑暗的地点,招鬼。

没错,是这两个字,招鬼。

事情最开始,是我们的头顶上,来自六楼那套房的租客。

那是个寻常的晚上,你们妈妈早早就上床睡了,和往常的作息没有什么区别。你们爸爸按老习惯会再看一会儿电视,待她睡着了才会过来上床睡。其实年龄越来越大之后,你们妈妈上床也睡不着了,只不过是保持着一个习惯而已。电视也未见得有什么可看的,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发时间。一切都布满灰尘,只有之前你们妈妈去求得的真武大帝的像,和一左一右两句“诸恶莫作”“天道常驻”歇语,挂在角落里没有被忘记了,日常还擦拭着。

一切都像正常的,但当时你们妈妈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正听着隔壁客厅隐约电视声音发呆。电视里传来的节目声,讲的是留守老人,你们妈妈不由有点厌恶,厌恶你们爸爸怎么会有兴趣看这个,还一直看。但她很快想到,他恐怕已经半睡半醒,对着电视在打瞌睡。正这么想着,突然,她听到头上天花板有一声:划——像是楼上住户在拖动装满水的盆子。接着一声闷响,像是楼上的人跳了一下,或者突然重重跺脚。然后像是有人把水池砌在卧室地板上,放满水,然后不停搅动,发出不太明显的“哗哗”声。但只一会儿,声音就消失了。你们妈妈听到了全过程,也是莫名其妙,也是不以为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多少觉得有点古怪。

过了一阵,你们妈妈被叫醒,是你们爸爸,说有没有感觉天花板在滴水,都滴到头上了。原来她已经不知觉间睡着了。醒转来,两人聊了几句,当时她第一反应是把自己裹紧,他又不洗澡就跳上床,搞得床上全是老人味。但他听得说确是听到了楼上在搞什么水,便起来开灯查看。于是你们妈妈多少有些不耐了,但毕竟是她听见了水声,于是也抬头。

我们看了一圈,谁也没看出个啥来,一切好像都正常着,于是便嘀咕着又睡下。。

啥都没碰到,其实是好事,至少还能多睡半晚好觉。。

最后半晚。

于是我们睡去,平和岁月的惯性,此时却显得格外安详。你们爸爸微微打着鼾,你们妈妈则安静地侧卧着,呼吸彼此交替,是过往人生的每一夜重复。这一重复就是好多年,从怀着揣揣参加工作,习惯早出晚归为了生计,到年龄增长,组建家庭,孩子成长……睡眠正沉浸在一种奇怪的满足之中,没有了任何过往的喧嚣和忙碌,只有宁静相伴。像是感慨,像是对幸福恩赐的珍惜。奇怪的水和头顶的响动,在此刻便像从来没有过一样。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这一夜便到此为止。虽说,岁数越来越大之后,每一夜都比前一夜更短一些,睡眠每一晚都比前一晚更少一些,睡不了一阵就会醒转,或者很早便醒转再也无法睡着,都是常有的事。这并非有不正常,其实每个老人都会有这状态,但,总归不至于突然之间被掐断到只有一半的地步。

大约是凌晨三点,我们同时醒来。你们妈妈是惊醒的,因为她觉得她又听到了划——的一声。但惊醒之后细听,却又是再无声息,于是认为自己多半是恶梦。她还抬头看了一眼时间,接着轻轻叹了口气。身旁鼾声早已没有,你们爸爸也醒着的,只不过没有动。两人加起来睡了七个多小时,这实在有点夸张了。但确实是睡意全无,也并非有什么身体不适,就是突然都睡不着了。你们妈妈还轻手轻脚地翻了个身,虽然她知道他是醒着的。但他突然开口问了一声。

你真没感觉到?有水滴下来!

一般来说,睡醒之后我们不会马上说话,总是要挨到天蒙蒙亮。这也是多少年的默契了。所以当时他这么一说,你们妈妈就愣了一下,才明白是在给自己说话。

于是她不耐烦回道,神经质又来了!你那是错觉!带点脑子!人家左右不过是洗脚,哪儿就会就滴到楼下来。说完紧闭着眼睛,不知道是为他打破了规矩,还是为了睡不足的起床气,亦或是为他的神经质。

你们爸爸说,你知道个屁,又没滴你头上!然后气愤愤地起床,开灯“啪”的一声,显见是又准备搜罗检查天花板。边检查边喃喃自语,咋又在漏了呢……你们妈妈啧了一声,赶快紧闭眼睛,若不是脸埋枕头上,便是要把拧作一团的五官扔你们爸爸眼睛上。

依然是无果,天花板一切正常。但起来折腾一阵,自是再躺不回去。最后你们爸爸悻悻然披上外套,朝外屋去了。房间就这么一里一外,他能这么不折腾,临了还知道把门带上,是以她虽然厌烦,但也说不出更多来。。

躺在床上,她闭着眼睛,知道自己不会再睡着,但也知道自己没睡足,便试图闭目养神。养了一阵,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他一直在看电视,并没有听见楼上的水声,听见的人是她。直到他吵嚷滴水,她才告知了他听到水的事,他才把两个关于水的事联系起来。那,如果只是神经质,是错觉,明明应该他事先被知晓了楼上水声,先有了心理暗示的根源,后才有这个错觉才对啊……他怎么形成这错觉的?难道说……

她正想着,门被推开,你们爸爸带着惶惑的声音说,楼下来了辆警车,怕是出了什么事。

听到此言,她不得不收起对他神经质的不耐,坐起身来。窗帘在红蓝闪烁,隐约听得到五楼下有人在院中说话。

警车显然不会在这个点开着警灯跑到居民大院来,必是有事。

而且很明显,不是什么好事。

楼道里传来好几个脚步声,夹杂着说话,在静夜里特别响。你们爸爸已经忍不住打开大门查看,你们妈妈也起身批了件衣服到门边。两个巡警,一胖一瘦,看见我们都抬头愣了一下。瘦警官说,楼上,还在楼上。

你们爸爸忍不住问什么事?。

两个巡警不答,依次擦身而过,瘦警官回头,没事没事,你们回吧。

你们爸爸忍不住道,楼上在滴水下来,我们还听到了动静。回头对你们妈妈,是吧?。

你们妈妈点头,胖警官霍然回头,什么动静?。

你们爸爸也看着她,她蠕着嘴唇,感觉不太好形容,说,就是,水声,划水?

警官们一起皱眉头,没有说话,沉吟一下,又往顶楼上走。我们没有回屋,而是稍微跟上去在过道上看着,仰头看到他们来到六楼,敲门,咚咚咚。

没人应门。

又敲,咚咚咚。开门,警察。

还是没有回应。

反复再三,敲门声和喊门声在夜里分外响亮,但屋里显然毫无动静。六楼对门那户一家也被敲了起来,男人小张推开门探头看个究竟。

两个警官对着小张睡衣上的八卦盯了一眼,又回头敲门。良久没有回应,两警官互相交换了个眼色,瘦警官摸出一个警用装置,前头是两探针一样的东西,插入锁孔一扭,门开了。

户型和我们楼下是一样,就一个外间,一个里间,外间没有啥特别的。胖警官两步并到里间门口,突然猛一顿。

瘦警官也过去,却也是站在门口停住。

我们早就跟上了六楼过道,却被挡在门边,不被允许进去。但透过两个警官的肩膀缝隙,看到了屋内的情况。

也难怪两个警官愣住,那场景,实在是不太正常。

房间里边墙壁,睡床被怪异地侧立放靠墙,弃之不用。看情形,似乎已经不用很久了。

一个大木澡桶,半人高的,矗在房间正中。

澡桶周围,分布着水盆,围成一圈,塑料举多,大小颜色性质不一,脸盆脚盆水盆菜盆,像是为了凑齐数量,把屋内能张罗到的所有盆子都拿了出来。就这样都还不够,还有两口锅和一个大汤碗。大家不约而同都在心里默默数了数,一共八个盛水容器。

盆锅碗,所有摊口大容器,平均地摆在八个方向,分列在木桶周围一环。

每个容器之间,有一滩燃过的蜡烛,看情形最开始是点燃着八根白蜡烛,因为时间太久已经燃尽了。

燃尽残烛旁,另有烧过的纸灰,每一个残烛旁都有一团,一共八团。

瘦警官小声对同事说了声,邪教?胖警官皱眉不语,这时才想起开灯。电灯亮起,他俩一起走进屋子,一起伸头看那大澡桶。

他们的注意力全在那澡桶上,没人拦着,我们也忍不住进去,探头看去。

楼上这家的住户,那个女人,果然是在澡桶里。

桶里一点水也没有,干得让人意外,没有水,只有人。卷曲身体,一丝不挂,抱着膝盖坐在桶里,脸埋在膝盖上,黑色长发散落,黑发之间的皮肤是令人不安的青灰。

显然是死掉了。

派出所里并没有待上太长时间,不是审问,就是把我们知道的事情讲一遍,而我们知道的其实也并不多。事实上我们反而还知道了更多的东西。在我们跟着两个巡警到派出所时候,已经有人把尸体运走,把房子封了起来。回来时候,天色已经亮了,警方可能是怕扰民太甚引起不安,加急取证完毕便封了房子便全撤了。我们睡意全无,坐在屋里面面相觑,都在想着刚刚知道的事情。

到派出所的除了我们两人,就楼上对面的男人小张。我们三人围在片警桌边。没有空座,大约见你们妈妈脚不方便,一会儿干脆到他们会议室里坐下交流。

楼上的女人叫栾诗燕,上下楼时候看到过很多次,互相没有说过话。她二十五岁,中等面貌中等身材,并没有特别,在这天晚上之前。日常间作息没有注意过,很安静一个人,根本听不到什么响动。这个是我们坐下之后如实告知的情况,名字却是楼上小张说的。栾诗燕是个租户,由中介随机带来,原房东在外地,租给她大约已经有两三年时间。找到房东电话警官没有当着我们拨通,但我们就在隔壁房间,门也开着,凌晨的静夜里,走廊上啥都听得清清楚楚。听上去,房东人在外地,许久都没有回来过,除了每个季度栾诗燕转账房租之外,并没有太多联系,所以这时候听上去也极为震惊。

栾诗燕在临睡——核对时间,大约就是我们一起醒转的时候——曾经拨通过一次110,但没有说任何就挂断。110马上回拨,却没有人接听。又过了一阵,报警电话再来,说得很简略,大概栾诗燕在电话里求救。

派出所值班片警是个睡眼惺忪的中年警官,他把音频调出来给我们听了。音频响起,你们妈妈明显哆嗦了一下,因为最先开始的是水声,有手在水里搅动的声音。

哗……哗……哗……。

这里是110,请问什么事。

哗……哗……哗……哗……哗……。

喂,这里是110,请问什么事。

嘿嘿嘿嘿……女声,似乎是在狞笑。声音比一般女声低沉,有一种凶恶的意味。刚看了死人,这时候听到这笑声我们都是毛骨悚然,不自禁地把脑海里那怪异的场景、死人的灰白和这充满恶意的狞笑牵扯在一起。

110很镇定,喂喂,这里是110,你在哪里,是有什么事吗,喂。

嘿嘿嘿……有事……嘿嘿嘿嘿……。

110的值班警官一时间也语塞,但这个时候栾诗燕的声音响起,说得很慢,很有点苍凉悲哀的味道,一定要说,甚至是在绝境中的无力绝望……救我,救救我,救我啊……。

喂,你在哪里?你遇到什么危险吗?。

……快来救我……嘿嘿嘿嘿……救命啊……嘿嘿嘿……来人救我……恶水局……嘿嘿嘿嘿……。

呼救和狰狞的、充满恶意的狞笑夹杂在一起,毫无道理彼此交替切换,但却又能清楚分辨就是同一个人,就是栾诗燕。

与此同时,哗哗水声也持续着,越来越清楚,似乎水响动在越来越剧烈。

……嘿嘿嘿嘿……救我啊……嘿嘿嘿……救……炁在玄冥八方引津水神炼体魂魄丧倾……嘿嘿……救命……

喂!你在哪里?告诉我地址,我马上让人过来!你不要慌,告诉我地址!。

栾诗燕声音越发不清楚,尤其是喃喃了那一句莫名其妙的似咒非咒之后,气若游丝一样,朦朦胧胧说了地址,电话便挂断,音频结束。

从派出所回家,我们都没有说话。到家里的沙发上,我们分坐两端,坐了很久。一直坐到天色从黑暗到拂晓,从黎明到大亮,坐到窗外有了响动,空气中有了人们做早饭的味道,院中响起人们匆忙上班上学的脚步,坐到院落门口有了小贩叫卖和汽车上下,一切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才稍微觉得能喘口气。

你们爸爸回头说,所以那是真的,恶水局?

你们妈妈哆嗦一下,没有答话。你们爸爸也顿了一下。凌晨在楼上看到的栾诗燕怪异尸身,那通凄厉的报警电话,在两个人乱糟糟的脑袋里反复出现,以至于两人都感到背心发凉。

末了,你们爸爸说,觉得那个巡警说得有道理,楼上这从来没有交道的女子,也许是信了什么邪教。他说,你们女人就爱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加重语气,就是这样!尤其是你!

你们妈妈冷笑,你们男人又是什么好东西?栾诗燕的男人呢?。

你们爸爸一时间语塞,于是还没来得及等他说话,她就站起身来,去里间,收拾再没有人睡过的被褥。

上午才一会儿功夫,门响了,有人敲。打开一开,原来是刑警队的警官。介绍说,案件已经交由刑警接手。后来我们知道姓徐姓汪。

两位刑警很客气,看上去也很精干,比昨晚那个睡眼惺忪的片警强得多。可能是顾及到我们的年龄。看他们的年纪,易捷、易静,倒和你们差不多。他们又问了一些问题,但与昨晚片警那里问的并没有太多差别,我们也据实相告。昨晚到事发,我们完全没看到过任何可疑的人或者迹象。栾诗燕这女人我们从未有任何交道,连名字都是楼上的小张说的。甚至小张的姓也是凌晨在派出所里才知道。只不过说得快,忘了叫张啥。他们一家,我们也从未有过任何交流。

临到头,两位刑警记录完毕,便说不要到楼上去、命案现场已被封锁之类的话,也要我们帮忙注意有没有可疑人等出现,同时也要注意自身安全,存好号码有啥就马上打手机,等等。我们都一一答应。其中一位身高和易捷差不多的刑警,也就是徐警官,小徐,还客气说要我们不要受影响,注意身体注意休息,我们都点头,表示无妨,不怕。

都起身了,你们妈妈追问,警察同志,那她——指天花板——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在一个干桶里?

两位刑警对视一眼。

还是小徐开口,说,目前看来,很蹊跷,是淹死的。

淹死?

在一个干桶里?一点水也没有?。

小徐摇头,说应该是先溺亡,然后被放进桶里,摆好姿势,那个样子。又说,应该是故布疑阵,转移视线,搅乱侦破。我们会查出来的,目前已经在清理指纹和其他生物特征了,请一定放心。凶手必然逃脱不了法网。

那么,那个报警电话……。

啊啊,小徐吸口气,哎,派出所真是……换我,不会马上放给你们听的。但,呃,因为你们是最有可能听到相关动静的,也许能回忆起什么来。所以,听了就听了吧,先给你们听了,也不算什么错……

两名刑警又对视一眼,你们爸爸忍不住说,我有个情况。昨晚,我总觉得头上有水在滴,滴得我睡不着。但起来看了好久,也没有漏水,也没有——你们妈妈打断他,哎呀这完全是你神经质,回头对两位刑警说你们不要听他发神经,他就是经常这样。

你们爸爸听了不乐意,两眼一瞪又要吼起来。你们妈妈毫不示弱,在他发声之前就吼开,你难道不是?你本来就是神经质!

小徐和小汪都是尴尬一笑,连连安慰说多休息,正常生活,不要受影响之类,便走了。

专业的刑警分析,果然很厉害。一针见血指出事情的本质。楼上明显是一场凶杀案,是杀人之后,再把受害者的尸体转移到木桶里。然后再摆上一个看起来像什么阵法的样式。就像他们说的,是故布疑阵,故意增加侦破的困难程度,是有意为之。但你们妈妈可能还是被惊吓住了,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那个让人烦恼的,水盆在天花板上拖动的声音,与记忆中栾诗燕赤裸尸体一结合,就让她心悸不已,总忍不住要想更多。想要张嘴讨论,但你们爸爸恼火被当外人面斥责发神经,离她远远的,只好算了。

其实你们爸爸也一样,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既然要正常生活,不要受干扰,于是那天我们还是按照习惯,去菜市场买菜。

几十年的习惯,早市去菜场,准备今天的菜。几十年没变过的街摊菜市,喧闹嘈杂生气勃勃。这暂时消解掉了刚刚过去一夜的恐慌。

但逛着逛着,总有想法不时间在我们两人脑海里轮番冒出来。

今天萝卜看着好新鲜,我们头顶发生一起凶杀案,今天你这五花肉怎么卖的,奇怪的划水声,油条炸得好香买几根配豆浆吧,什么水能滴下来不露痕迹,这几把青菜真是绿得可爱啊,奇怪的八个盛水容器,那条狗狗居然在番茄上尿了,她死了!苹果看上去像冻库货还是算了吧,被杀为什么又能报警求救?搞一把花生回去煮着吃,是那么疯狂的一边求救一边狞笑?你这青鱼都快翻白了你便宜点,淹死,就像……就像……

我们其实没人逛得动,也没人有心逛,但就像给彼此做个支撑,凭着几十年的习惯,居然真买菜了。回去的路上,提着满蓝菜肉,你们爸爸不知道是不是想得太多,突然打破沉默,说,小张他们就在隔壁是最可能听到进出上下动静的,但却说没有听到任何,这也有可疑,但无论如何,你们爸爸顿住脚步,毕竟,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容易解释。

你们妈妈拄着拐杖,一哒一哒,出奇的安静,居然没有反驳。

我们在这件事上达成共识,事后证明,这共识是对的。

那天白天我们一直都浑身不自在,不论是做饭吃饭还是坐下休息。前一晚的事情,尤其是目睹桶中女尸和听到那番报警电话内容,要说没有在心里留下阴影,那是不可能的。心烦意乱间,难免就开始习惯性说叨。你们妈妈开始指责你们爸爸做饭油盐乱用,换她腿好使时候,绝不会这样瞎搞——做得像屎一样!

冷笑,只有屎,你爱吃不吃。

一摔筷子,不吃。

不吃拉倒。

你啥态度?给你做了一辈子饭,侍候几十年,你哪一顿敢说不满意?你要吃啥,我哪一次不是费心给你做?自从我摔坏腿做不动了,换你,你就一直这样!知道你嫌不好听,问题是好好说你哪次听了?小心陪笑给你说多少次?建议提醒给你说了多少次?你哪一点有改进?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一点都没改!

你们爸爸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打了个哈欠,多大的错要改了?水平有限,改不动。

你又有啥水平了?你这一辈子,哪里来的水平?说到底,你一辈子只管自己吃得下,不管别人的!你就这样一个人!

你们爸爸重重放下碗,啥样人?等死人!我是癌症病人!。

你们妈妈立即起身,甲状腺切了就没事的!要说谁病少了?她扶着桌子到墙边,扶着墙到柜边,拉开抽屉捧出一大堆药,你自己看,血压血脂血糖,谁是好的?这岁数谁不是在等死?

正吵吵间,你们爸爸突然止住声。

鱼汤上面,突然有一个涟漪。

汤碗不大,涟漪很快扩散消失,但那一秒钟,他却看得真切。这就在他面前!

他猛地抬头,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天花板完好,没有水渍,没有裂痕,看不出任何可疑。他回头,你看见没有?

你们妈妈看他表情,不由放缓声音,看到什么?

水滴!一滴水,从完好的天花板穿了下来,在鱼汤里!你没看见?

你们妈妈面容一呆,你们爸爸扔下饭桌,一把拉开门,迈步走上六楼。但顶楼毫无异象,警方封条完好。他在门口驻足听了阵屋内,也毫无动静。半晌,只好悻悻下楼回来。

换作你们妈妈冷笑,什么水滴,你就放屁吧!还来这套,转移话题!你自知理亏是吧……

换作你们爸爸发作,你他妈有完没完……

易捷、易静,一般来说,这样的内容,其实不该讲给子女。但犹豫了好久,我们发现还是得讲。一定要说,我们这样的争吵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哪怕就这么一个话题,也是来回无数次了。但这天中午的一场,却把头天晚上关于凶案的恐怖印象冲淡了许多,以至于像某个旧日习惯在努力用日常做抵抗,帮两人抵抗碾过来的命运之轮,勉力,也徒劳。

其实中午之后,你们爸爸一直留意着头顶水滴。待到晚饭时分,更是小心。但他那时不时抬头的神经病样子,除了换得你们妈妈的无声冷笑和视而不见,没有任何收获。并没有更多的水滴,更多的动静。以至于他有时候也迟疑想自己是不是神经质了。网上搜罗了许久,关于恶水局,却依然是一无所获。

想归想,他当然不会表现出来。到得这时候,看着你们妈妈踮着脚提着垃圾袋走向门口,他突然觉得自己不太坐的住了。但还没来得及动作,你们妈妈眼角余光早看到了,一步出门咣当一声关他在门里。

睡眠不足,她要走便走吧,他于是依然呆在沙发上,只觉有点瞌睡。

老这么对着,憋闷,出去透透也好,她当时是这样想的。只是出来才发现没带拐杖,但也幸好还有新装的电梯。

按下电梯,电梯开始呜呜作响。

夜静得出奇,她猛然感觉。一丝凉意从空气中划过,潜入她的脖颈。她突然发现,白天一天赌气,对着那个讨厌至极的人,她竟然完全忘记了一件事。

头天在楼上的凶案,死状诡异的女人,以及那异常诡异的报警电话。

此刻独自独处,将自己关在家门外,黑暗的楼道,直通上一层楼的台阶,墙边陈年污垢一直蔓延,到角落处不知道哪家人乱堆的杂物,杂物在阴暗里是一堆古怪的形状,里面的阴影似乎……划——一声!她一惊。

任何人都很熟悉的声音,是塑料水盆在地上拖动。可自己在过道上,哪里来的水盆?难道有人……

叮,电梯到,开门,有灯光,她连忙把自己挪进去。

使劲按关门键,关门,关门,关门。

电梯不急不徐,关得事不关己,完全不理会人类心情。整个过程中她一直瞪着视线里一动不动的阴影,虽然并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待到电梯完全关上,她心中稍定,一口气还没有喘上来,脚下突然一沉。

电梯是往上的。

一口气堵嗓子眼,按一楼,一楼被按灭,又按,按明,电梯叮一声,开门。

昏暗的楼道里,那堆杂物以另一个角度出现在视野,但她来不及看,她只能死死盯着栾诗燕那扇房门。房门被警方的黄白封锁线拉住贴死着,看不出任何动静。但那封锁线在寻常的大门口打上一个巨大的叉,本来就让人心悸。

关门键,关门,关门,关门。

不急不慢关上。

小张他们没有出门,谁在六楼按了到一楼的电梯?

他们上下就对着这个大叉,又是怎么过的?

呜呜声响起,电梯往下。筹建的时候为了钱的事情吵得太累,最后选了市面上最便宜的,全封闭轿厢,看不见外面,安装时候工人曾不经意说是过时淘汰产品,小毛病不可避免……但透明轿厢又如何?这个时候,看得到外面情况好,还是看不到好,她实在不知道。

六楼,五楼,叮。

她感觉自己眼睛瞪得很大。五楼又……难道……

不急不慢开门,昏黑的楼道,空无一人。

没人按电梯,但电梯却……她以更快的速度按关门,关门,关门!。

四楼,叮!。

她已经挤在角落处,想喊,不知道喊什么,想走,外面才是黑暗的威胁,电梯是唯一光亮之处。

但对于黑暗中的威胁,似乎又是暴露她自己之处。她只能拼命按关门。

三楼,叮!

二楼,叮!

关门,快关门……电梯关门键似乎已经被她戳坏了,不再亮起,但她已经顾不得了!

一楼!叮!她一把抓过门边,以自己能够的最快速度挪动,垃圾扑一声落地自然是顾不上,她几乎以腿脚还方便时候的速度把自己挪出电梯到小区里。第一反应是打电话叫你们爸爸下楼来,但出门扔垃圾,却是没有带手机。

楼栋间的灯光让她呼吸顺畅了些,她扶着自己的额头,感觉心跳得口干舌燥。熟悉的小区,门口的破旧垃圾桶,一叠汽车紧紧靠着,其中一辆还散着余温。她走到这辆车旁,心跳稍缓,抬头再看。一楼没人住,二三楼灯光都亮着,自己家灯光,对门那个足不出户的人也开着灯。楼上小张家,楼下对门那家,也都亮着。楼上栾诗燕那户自然黑着。一切都很正常,很像个正常的夜里。

电梯是凑巧出故障吧?。

自己也神经质了?电梯故障,而已。你们妈妈在院里待了好一阵,不停以这个理由试图说服自己。

不然呢?小张家的小孩,古怪的小孩,刚巧在自己之前下楼,捣蛋,边走边把每一层都按一次?

也有可能……不对!如果是六楼小孩玩闹,那么第一个会按五楼。但自己这层五楼电梯是自己按的,她记得很清楚。她不由闭上眼睛按太阳穴,只觉得自己不知道该想什么。

叮!门又开。却是你们爸爸走了出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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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一封家书ii(5)

    于是你们爸爸过去搀扶着她,她收起所有的稿纸,装好,两人并肩朝商场里走。严格说起来我们并没有任何方向选择,只是不想说的让旁人听个不相干。

    是睡觉,你们妈妈低声说。你回想一下呢。昨天,我本来不想写来着,但后来我写,你是不是睡着了?然后你就看到了。

    对。

    在之前,是我睡着了,当时我朦胧中以为你在写,后来还以为你在卫生间里,然后看到了那啥。

    对……之前你洗澡,我打了个盹,也有。然后呢?

    再之前,我们一直没睡熬着,从公安局出来,其实我很有点恍惚,又累又困的。

    对对,我也是,所以焦躁。

    是了,互相怀疑嘛,神经高度紧张,在公安局一整天没休息。晚上回来的时候,其实我们两人都困得很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两人同时都看到了电梯……你们爸爸点头,应该是这样,对,肯定是这样。

    你们妈妈点头,在之前,我们其实还是没有休息够,对不对?一晚上熬着,特别难受。然后再之前就是第二天,我们吵架那次,徐、汪二人离开之后做饭,其实头一天也就是栾诗燕死的那天,我们凌晨起来又去了派出所,所以也是很困的,对不对?。

    对,就是!没睡够,又买菜,有做饭,结果一焦躁上火又吵了起来。

    完全是!那个时候其实我已经很困很累。

    我也是!提心吊胆要发生什么,结果一下午没休息,啥都没发生,但晚上实在忍不住想睡,又吵起来,结果一出门就出现了。

    听上去好像我们吵了不少。你们爸爸突然说了句笑话。

    好像越来越少了才是。你们妈妈说,你听我说完。这是第二天。那么第一天,我先睡了,你在外面沙发看你那破电视,那个时候,你是清醒着的?。

    不,我在打瞌睡。其实每天晚上我都是,先在沙发上打会儿瞌睡再过来——我明白了,就是这个!

    对,就是这个!我们总是在想睡得不行、又困又累朦朦胧胧、或者疲倦的不行,或者干脆已经睡着一小会儿的时候,遇到的那些个。一旦我们绝对清醒着,警惕着,就啥都不会发生。你看,我们今天又耗了一天,有啥事不?啥都没有发生!

    你们妈妈这个,不能不说是个很明晰的分析,很明确的发现。虽然距离事情的真相好像还很远,不能睡觉又怎么解决,依然不知道,但毫无疑问的,是迈进了一大步。你们爸爸恍然清醒,你们妈妈看着他,两人眼里都有了光彩,一扫刚刚一番争夺之后的疲倦和木然。

    给你说了,有办法!肯定有!你们妈妈看着你们爸爸说。

    你们爸爸重重点点头,没错!我之前早说了的,这里面肯定是有名堂!不管遇到了啥,不会完全毫无道理!。

    你呀,呵呵。现在咋办?

    慢慢来,我得去趟卫生间,一整天了都。回头先吃点东西,再想想今晚的对付办法。

    行,我也去一趟……

    重新燃起的希望,一瞬间在我们两人中展开,像突然响起了购物中心的背景音乐,甚至呱噪的销售活动声都显得不那么刺耳,反而充满活力干劲。我们两人的手紧紧拉着,像彼此鼓励,彼此打气,要赴某种重大重要的行动一样,虽然我们心中半点计划其实也没有。

    在这氛围中,你们爸爸没说,下午木然间,他有过恍惚困倦,他又听到了几次水盆划过、磨蹭地面的诡异声响,哪怕是在喧闹人气十足的购物中心里,哪怕就是在刚刚。

    负一楼食客太多,公共卫生间女厕那边排起了队,连残疾单间都紧闭着。一看这阵仗,你们妈妈就转身,我们两人互相搀扶着上楼,到楼上找空闲。她知道她去排队,前面的年轻女人们会让她,但人有三急,她没那么急。

    一二楼都有不少人,走都走了,干脆再往上,于是走到三楼一个偏一点的卫生间门口。你们妈妈杵着拐杖,独自走进女厕。你们爸爸说他也要上一个,她还笑了一回。

    但这时候,她一走进女厕,脸上强作的笑容就收敛起来。

    一下午,她感到了不少次头顶水滴,一摸却是什么都没有。每次发生,都是在她自己神情恍惚快要困觉的时候。

    这是什么原因,显然还远远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她开始可以感到他那边感到的?不知道。但可以肯定,水滴,水盆,都是凶兆。一次比一次厉害,一次比一次严重。

    那前面会是什么,不敢想,也不用想,其实。

    如果她发现的这不能睡觉的否则凶险模式,是对的,那么我们两人五天没有真正睡过了,如何熬得过去,不得而知。

    她对着镜子,缓缓摇头,接下来怎么办?知道了不能睡觉又怎么办?她根本不知道。

    卫生间很空,很快一个兽姐模样的年轻女人完事洗手,瞟了她一眼,从镜子。她余光看到兽姐似乎摇了摇头,大概觉得这个老太婆老成这样还这么自恋,对着镜子不放。兽姐洗完手出去,卫生间里只留下你们妈妈一人,但她还是看着镜子。

    镜子里,是一个老太婆,老态龙钟,眼白泛黄,满脸沟壑,嘴唇也隐约歪着,眼袋耷拉成青色,上面的老年斑一路蔓延到额角。再下面法令纹深入到肌肤里,还分叉成一根根皱纹,好像是有生命的树枝,在不断生长一样。双颊垂掉着的肉,便是全靠那树枝挂着,所以还不能嫌弃了。

    自己是什么时候老成这样的?简直丑得不堪忍受,如何一路忍受过来的呢?旁人赞叹她皮肤好、乡下干活也只会白里透红之类的话语,好像还是昨天说起的。

    这,是不是,本就该有个结束?一个念头突然闪进她脑海。

    一个声音突然闪进她耳朵!划——

    她猛然转身,几乎站立不住。

    是卫生间中的一个隔间里!

    你们爸爸看着你们妈妈走进女卫生间,便转身去男的那边。刚走到门口,刚一伸手欲推门,门却突然打开,一张脸出现在他眼前。

    是差点撞上一个出来的男人。看起来那男人也吓了一跳,对着突然出现的老大爷,连退了两步才站住,继而才镇定下来,摇着头擦身而出。

    你们爸爸心中有点慌。一下午,他听到过不止一次水盆声响。他惶恐,但他不想她跟着恐惧。而此刻,却只有他自己。不,有其他人。在这人上人下的公共卫生间,总不至于有什么事?他四下看了看,下意识的,又有人推门而入,一个关着的隔间里短视频的嘈杂声音,稍微宽下心来。不至于不至于。

    他上了厕所,来到镜子前洗手,想起刚刚差点脸撞脸的那男人,吓得似乎比他自己还厉害。自己是因为神经紧张着,一直在下意识地等着会发生什么,那么那男人又是为什么?他很快摇头,知道自己是想多了,吓一跳是本能,未见得需要什么心理状态。。

    只是,那男人不过中年,比自己年轻几十岁。怕的又是什么?怕自己?自己才更怕吧?。

    是怕老人?怕老?老意味着死的逼近?

    他愣愣地冲着手。

    感应龙头的水哗哗冲着,他听着水声,感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刺耳。自从那天之后,他就很不待见这个声音。水是生命之源,但现在他却见不得,甚至听不得水声了。就像自从看到天花板上的异象,他就一直抗拒看天花板,又时刻提心吊胆地用眼角余光偷瞄着。是害怕,是长期害怕某样东西之后,条件反射式的抗拒。

    是不是说明,生命也在让他抗拒?还是生命本身在抗拒他,离他远去?

    是感应龙头水速太快,一滴水飞溅在他衣袖上,他看了一眼。

    你们妈妈的分析是对的,他很同意,但他没说口,那没什么用。知道原因只能安慰自己,并不能真正解决,离怎么办还早得很。

    真的还能解决吗?他看着自己的手,流水冲着手,不停的水的冰凉在被感受着,不见得冰冷刺骨,但,凉。他第一次明白为什么有个词叫悲凉。

    自己真的希望解决吗?

    衣袖又沾了一滴。他一愣。

    不是龙头飞溅的!是滴下来的!

    头顶上滴下来的!现在!

    倒抽一口冷气,他猛抬头,通过面前的镜子,看向自己头顶。

    一声尖叫撕裂开空气,撕裂开墙壁,从隔壁女卫生间传来,是你们妈妈的声音。

    女卫生间里,你们妈妈不断后退,拐杖丢地上,发出咣当一声,却也是顾不得了。

    水盆?听错了?幻觉?是里面有其他逛商场的人在使用?

    划——又一声,关严的卫生间里,传出水盆滑动摩擦地面的声音。

    毫无疑问,就在里面,隔间!

    商场卫生间里怎么会有水盆,这种问题没有意义。瘸着腿,她后推到不能再退,后背已经抵死在墙壁。她死死地看着关闭的隔间门。木色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开。

    她想转身跑,但腿使不上劲,拐杖已经离她有两米之远,在地上,她拿不到。她只能大口喘息着,死死盯着那隔间。

    划——又一声。

    来了!

    她腿脚酸软,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划——划——

    水盆在隔间里短促的滑动声,嘭一声似乎撞在了隔间门上。

    不能再等!她转过身,用手扶着墙,带着跳。

    耳后水盆在隔间里不断撞门的声音传来,越来越急促,嘭嘭嘭嘭。

    不能等死!他就在外面!这个卫生间只有自己一人!她猛然想到,必须马上出去,出去就好!到人多的地方!

    她已经摸着墙跳到门边,一拉开门!

    啊——撕开一切的尖叫发出。

    男卫生间里,你们爸爸根本没有顾得上头顶到底有什么,也许是那东西又来了,也许还有更厉害的。他根本没来得及去看。一听到你们妈妈的声音,他立即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一把拉开男卫生间门,他没有任何犹豫,一头冲进女卫生间里。

    是又来了!她遇上了!

    他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却没有回应。卫生间里没旁人,一个隔间关着门,但里面发出撞击响动!

    是水盆不断划过地面,门一下打开一道缝隙又飞快关上,打开又飞快关上!是她在里面搏斗!她被拉进去了!

    反应过来他一把拉住隔间门把,但门把被从里面死死顶住,拉不开,一股力量远比他强得多,反而把把门抵死!。

    划划声频繁,似乎是在角力,在搏斗,他大叫着她的名字,听见里面似乎有哼的一声。

    捶门,喊人,撞,没用,里面还是抵死的!。

    一声闷响,似乎有人倒地!是她!

    他下意识低头,看见她的手指死死抓着隔间门板下沿,是在对抗将她带走的那股力量!

    他躬下腰,两只手从门板下沿的空隙间抓住她的手,她像意识到了一样马上抓住他的手!但对门拉着你们妈妈的东西像也察觉一样,猛用力,她的手一下把他的手拉进了门下空隙。他没有犹豫,膝盖顶住,用力往后一仰!

    拉!

    她的手已经冰凉透了!

    划——

    隔间门突然一下打开,你们爸爸猛地后仰,手上力量一松,他一跤跌坐在地上。跌倒的一顷刻间,他本能地松掉她的手,双手向后支撑试图保护自己。

    门突然一下打开,一张女人的脸在眼前。你们妈妈尖叫得异常凄厉,那提着购物袋的女人吓得花容失色,转身就跑。

    高跟鞋哆哆哆哆,那女人一转身逃得飞快,厕所那是完全顾不上的。只扔下满过道香水味,和一个面目狰狞的老太婆的嘎然而止的可怕尖叫,还有你们妈妈脑袋里的一片空白。

    一个保安制服的年轻人跑了过来,看到你们妈妈站在原地,又没有什么别的情况,满脸狐疑放下脚步,走过来查看。

    一个男人握着手机,推出男卫生间门,皱眉看了一眼,转身走掉,手里的手机还放着短视频。

    一家三口提着购物袋从外走进过道,男人看都没看就钻男卫生间里。

    保安四下看了圈,啥都没看出来,问木在原地的老太婆,咋了?你在叫?

    你们妈妈连连摇头,指着女卫生间大门。

    三口的女人满脸不耐,拖着小女儿正要往女卫生间走,门从里面打开。你们爸爸面如死灰地从里走出,一步一摇,像全身力气都没有了,双手僵直着。他看着自己的手,继而抬起头,看向你们妈妈。

    哎!那女人惊了一下,继而皱眉,怎么回事!这是女厕所!怎么老头子在里面!转头看向保安,你们!你们商场怎么搞的……

    你们爸爸看着你们妈妈,你们妈妈看着你们爸爸,两人无言对视,对那女人的呱噪和保安的斥责充耳不闻。过道上又有几个陆续过来上厕所的男女,但我们两人眼中已经看不到了。

    你们妈妈上前,拉住你们爸爸僵直的手,双手在抖,一直抖过手臂,抖到肩膀。她双手抓着他的手,两眼含泪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脸上稍微有了些血色。

    然后,他轻轻抱住她。

    这举动让周围的声音一下小了下去,她问,是?是?

    不,不。他摇头,看着她,带着笑,没事。

    没?她不敢相信。

    是没,真没。你?。

    你们妈妈迟疑了一下,我……没,没啥。

    一旁那女人可能是许久没被老公抱过,这时候突然发作——有没有搞错!老头子公然进女厕所,这就没事了?耍流氓不是这样耍的,我还带着女儿,亏我们没来得及进去……

    你们爸爸对一旁道,不是,我走错了。他回头对周围所有人,没看清,年纪大了……

    那女人的男人刚好完事出来,一见情况迅速加入。几个围观的年轻女孩自以为听明白了事情,也开始忍不住发声。有人撑腰,那女人立即升级呱噪成有病去治、老色鬼老流氓老不死之类的话——不是?你敢说不是?看着你出来的!报警,马上报警……那保安在劝导,那周围人等在看着,女性似乎都满脸仇恨,男性似乎都满脸嘲弄,带着看戏的笑容。

    你们爸爸还待分辨,却一时卡壳,因为确实不好解释。你们妈妈拉着他,不让他解释,低声说不要说,走,快走,我们走。

    我们两人相拥着慢慢往外走,可能是拜年龄的福了,没有人真上来捉拿,除了那女人还在嚷嚷保安保安快把人抓住……在谩骂声和戏谑眼光中,我们就这样离开的收留我们半日的购物中心。

    再一次来到街头,天已经黑透。闹市里依然人潮熙攘,霓虹闪耀,我们依然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我们两人都没有多说。你们爸爸从卫生间出来,根本没有看到你们妈妈,而她逃出来,也没有看到他。这不可理喻的时间错位再一次出现,以及关于水盆和水滴越来越强烈的凶相……这一切我们压根不提。在去卫生间之前,我们曾经觉得有些眉目,可以想想办法,似乎有些希望,这时候似乎已经完全打消了那股心气。我们像两个被人嫌弃的流浪者,无所归处,又不像,因为那个最终的归处越来越明显。

    现在想来,那女卫生间里发生的,急躁的撞门,似乎有某种对我们不耐烦,当时我们都感到了。但这又怎样,对我们不耐烦的,岂止是这个?

    我们两人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以我们这岁数绝无仅有的,紧紧依靠在一起,默默地,慢慢地走。路上年纪差不多大的,都对我们侧目,但我们毫无所谓。

    我们只是漫无目的地走,靠在一起走。当然,那目的也许也是有的,只不过不说。走到一处街角,突然闪身一对二十上下的年轻孩子,我们吓了一跳。但对方两个却好像吓得比我们还厉害。那个男孩几乎撞在我们身上,那女孩小小尖叫一声,继而哈哈大笑。那男孩也笑了起来,但马上抓起那女孩的手,两个小孩马上绕过我们继续往前跑,似乎在赶什么事。我们听见那女孩边跑边笑说,哎哎,这可比刚刚那鬼屋刺激……

    听到这话,你们妈妈把你们爸爸抓得更紧了。

    我们继续没有目的地走着,走得累了,来到一处公园附近。广场上音乐响起,一些比你们妈妈年轻许多的女人在跳舞;另一边,年轻的则聚在一起,几只狗在草坪上嬉戏。再一边,有更年轻的跑步,穿过我们。我们看着他们,说不出话来,只觉一切极其熟悉,又异常遥远。于是你们妈妈扯了扯你们爸爸,我们往公园里走去。

    没走两步,树荫隔离了众人,空气中有一丝凉意,阴影中你们妈妈站立不动了。

    走不动。不止你们妈妈的腿,更多的,是那树林阴影中的寒意。我们无言以对,看着面前的黑暗,和树林阴影缝隙背后,熙攘的人们,繁华的人世,仿佛那一切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

    正茫然间,一个女人推着个婴儿车往我们过来。于是我们一起回望过去,看那孩子,不过一岁上下,正含着个橡胶嘴坐在童车上一边嘟囔,一边流口水。母亲则一只手推着车,一只手打电话。我们就这样一直看着那孩子,粉嫩的脸蛋,清澈的双眼,路灯下显得金黄的柔软头发和皮肤。

    我们都泛起了笑,但这笑并没有维持太久。

    那孩子看到了我们,看我们一起盯着笑,眼神一下诧异起来。

    刚好那母亲像在说什么事,越走越慢,最后停在我们面前,一只手举着手机脸朝一边说话,只一只手扶着童车。

    那孩子停在我们脸前,看着我们,突然,裂开嘴,哇——

    孩子的啼哭让那母亲霍然回头,盯着我们,皱眉看着不知所措的我们。

    我们茫然以对,不知道哪里不对,不知道错在哪里。

    那母亲马上放下电话,马上地,赶紧一边哄,一边推着车快步离我们而去。我们只能看着他们。

    良久,你们妈妈又扯了扯你们爸爸,于是我们离开公园。

    走到又一条热闹的街,灯红酒绿人气蓬勃,却是餐厅居多。是大街,所以中高档居多。你们爸爸突然打破沉寂说,我们好像很久没有这样逛街了。

    你们妈妈突然笑了笑,吃饭吧。

    你吃得下?。

    嗯,吃吧。

    你们爸爸完全没有胃口,但这时候却依言点头,好,吃!哪家?

    你们妈妈来回一看,指着装潢看起来最气派最堂皇的,说,那家。

    你们爸爸抬头看了看,略有些迟疑。这条街,不是我们平日里消费的地方。我们根本就从未到这里吃过,更别说这家看起来最贵的。你们爸爸看着那富丽堂皇的大门犹豫着,毕竟两天酒店已经把两人一个月养老工资全花掉还有多,这节奏他还不习惯。你们妈妈又笑了笑,说算了,太夸张,换一家。她指着另一家看起来低调许多的餐馆,大门清雅温文像个书店的样子。

    我们当然是后来才知道,这家看起来不起眼、只是有点怪的馆子才是最贵的。

    进去光线有点黯淡,我们还在犹豫就马上被服务员招待。待问了句两位用餐?你们妈妈稍略一点头,马上有换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前来引路,谈笑风生间问是第一次来,得到回答马上开始介绍,接着又是问胃口,又是问口味,亲切得让我们马上想起那个酒店,想起了黄、唐。这时候我们当然已经知道不妙,但一路那小伙子服务员自来熟,不停问答,拉家常一样尽念叨些做饭的名堂,又全在点上,你们妈妈一听就忍不住回答。待一走进二门,我们又都是一呆,明明是现代化建筑里,却又是亭台楼榭小桥流水,明明是月洞莲池美人靠,却又是西式材料和现代线条重构,于是有点眼花缭乱反应不过来。

    就这么左顾右盼不暇,等到那小伙子笑说两位第一次就大堂随便坐坐吧其实我们大堂也可以看看,我们其实已经到了位置前。果然,竹兰兼具的大堂,只有两三桌人。坐下来,茶水餐具一番,突然人就去了,既没有菜单,也没更多介绍。我们两人面面相觑,完全摸不着头脑,这是黑店?好在那小伙子又出现了,笑容可掬说,刚刚和后厨沟通了下,都没有问题。

    你们爸爸莫名其妙,说啥问题?沟通啥了?小伙子说刚刚阿姨说的口味做法和当季时令,我们都能做到,两位第一次来试试,那就按两千的餐标可好?

    你们爸爸吓了一跳,两千一顿饭?就两人?那小伙子有点尬笑,是两千一个人餐标,这个其实已经是最低了,想着您二位是初访……你们爸爸说,啥?不是,那你菜单呢?那小伙子笑得越发尴尬,啊,我们都是配餐制,从来没菜单的,两位如果有什么特别要求,可以进一步跟我聊,或者我请厨师过来也行,只不过现在有点忙……

    如果是别的任何情况,我们两人肯定拔腿就走赶快逃离这个夸张的饭馆,偏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从后面响起——

    咦?大叔?阿姨?这可真是巧了!

    我们回头一看,竟然是酒店里帮过我们的叶师玄。他这一声,那服务员小伙子本来一边笑一边皱紧的眉头,瞬间就放开了,只剩笑了,说原来是叶总的朋友?

    叶师玄像是在里面包间就餐,给那小伙子说大叔阿姨人很好,你得好好款待的,说完给我们道了个罪,说是有客人,一会儿再来作陪,就匆匆走人。回过头,我们还没来得及反应个啥,那小伙子就像下决心一样,吐了口气,说两位放心,原来是叶总的朋友,请信任我一次,今天我绝对让两位满意的!绝对绝对!

    他这么一说,我们顿时觉得,完全走不动,只好看着彼此,苦笑点头。

    等到第三道热菜上来,我们已经完全忘记了钱的事,也适应了老大一盘子中间一小撮食材的风格。我们一路吃着,没有人说之前发生的可怕事情,也没有人说之后依然不知道要去哪里。我们两人就只说现在,边吃边评判。你们爸爸每一道都要皱眉,试着尝尝,然后明明是觉得好的还是说不怎样,感觉有啥不对,没有你做的好云云。你们妈妈则一边点头一边笑着接受一切。所有的悲哀和绝望,无助和恐怖,在这全城数一数二的餐馆里,被我们为了彼此压了下去。

    我们原本以为这一顿就这样了,但没想到这顿饭只到一半。堪堪吃完第三道热菜,居然并非简单客套的叶师玄,居然又跑来了,还居然很是亲热地直接一屁股坐你们爸爸边上。

    我们勉强笑笑配合。他摸了张名片过来,我们拿起一看,叶师玄,师玄房地产咨询公司。我们摸不着头脑,翻过背面,不是通常的英语,而是个后天八卦。待问时,我们才知道,小叶原来参加那个在酒店的房地产会议,竟然主讲内容是风水。他竟然是个风水师,还是本市小有名气的阳宅风水专家,专门看各种豪宅、别墅,不少房价惊人的楼盘,动工之前的设计都会找他问意见,收费还不低。这次会议他便是要讲一些风水取舍在开发上的应用。我们边吃边聊,只听小叶讲得头头是道,专业极精,许多是我们闻所未闻。

    我们对视一眼,希望被重新点燃!小叶这专业,和我们的事,实在是很联系得上!

    你们爸爸试着问做生意都迷信这个?小叶哈哈大笑岂止做生意的,哪怕是光明正大得不可说的机构,个个修建的时候都要看的,早这样了。我们当然知道这是他自己的说法,他是吃这碗饭的,这样说,我们只好默然以叹。

    话锋一转,叶师玄问你们爸爸退休前干啥,你们爸爸据实说是厂里司机,叶师玄却不信,哈哈大笑说现在流行这样说不是?刚刚有个老总也说自己就是主管部门领导的私人司机——谦虚了谦虚了。紧接着问完我们两人身体好点没有,我们刚一点头,小叶开始义愤填膺,又骂说那酒店这样都是欺负人,交钱那就是顾客大爷,碰到老年人有些疾病就马上翻脸赶人,生怕遇到麻烦,影响了赚钱……

    总之,可能是小叶的坦诚、热心和正义感,可能是几天以来的经历,我们太需要有个倾诉,或者寻求一个依靠,更可能是小叶的专业,像根救命稻草出现在眼前。所以小叶再一次骂起黄、唐人等,骂她们看老年人节约、穿着朴素就狗眼看人低,我们就坐不稳了。当他还说他那个行当里有钱人见得够多,许多那就不能以衣着用度来判断经济地位,尤其是老年人,我们就终于忍不住了。小叶毕竟是不知道我们的情况,是我们的事太过,那也是不能全怪黄、唐。于是小叶稍微歇口气,一问起我们,我们就竹筒倒豆,一五一十,把这几天事情经过原原本本给小叶讲了。

    这个口子以一开,就收不住了。我们只是一路不停讲,不停讲,颠三倒四乱七八糟也顾不上,也不管小叶会怎样想,会不会嫌晦气,乃至赶快扔下我们两个倒霉的老家伙走人。但最后结果却大出我们两人预料。讲得告一段落,小叶居然笑了,他说我就说怎么跟二位这么有缘,你们看我是干啥的?这就叫缘法了。虽然我不懂你们的事,严格说起来是两个行当,但多少沾边。

    我们这一通讲述很不短,几乎就一路朝午夜去了,餐馆耐心甚好,所有食客都走人了就剩我们,也绝不打扰不说,一路茶水侍候,晚了还端了点额外点心来。我们怕耽误小叶,小叶却说不妨事。小叶说我们这是典型撞邪,基本可以肯定是遇到过路神佛,纠缠不断,摆脱不得。我们听不懂,怎么又是神佛了?你是说恶鬼?邪祟?小叶做了个噤声手势,是神佛!不要乱讲!

    小叶这其实并不超出我们预料,虽然我们一直哪怕对彼此都没有说破过。于是我们问怎么办,两人都是满脸指望地看着。

    小叶皱眉摇头,说他只是懂建筑风水,会的是趋吉化凶,专业方向是气运问题,这个和抓鬼除煞,其实完全是两个行当。恶水局这种事情,他也是第一次听说。但时间空间流转,影响了人的精神,倒按他的专业是讲得通。栾诗燕那一出,有意摆一个阵法来八水缠身——他解释说八个方位本来各有属性,水属性只有正北方坎位——这显然用意是甚为极端。而那天事发,又是一天之中最阴的亥时举行——他解释说亥时属阴属水,是一天之中唯一的阴水时刻——所以,是明显的招灵仪式。虽然不知道,她那么做,肯定有她的具体用意,但只要是个人,都绝不会是选这么阴森恐怖的方式来自噶。所以他判断,很有可能是栾诗燕瞎看了些东西,道听途说,或者为歹人怂恿利用,被骗了,于是本来想干点别的,招财或者别的什么——他解释说水确是属财,而她摆满一屋子水——但她自己半懂不懂,贸然行险,控制不住出了岔子,就招来了某一路神佛,于是不仅把自己祸祸了,还连带无辜。

    所以,叶师玄郑重正色道,封建迷信是真害人,不能搞迷信啊。这话一说,我们两人都不吭声,脑袋里混乱一片,不知道他是不是开玩笑,更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叶师玄看出来了,淡淡一笑,解释说,不是,是不能迷信乱信。栾诗燕这种,就是乱信乱搞。要信就要玄门正宗,像他这种,就不是迷信,而是正信正念。又说现在人心坏了,栾诗燕这样作死的,倒也不在少数。这样,他说他师弟有关系,认识相关老师,能解我们的事。只不过,他看了我们一眼,他们认识的朋友,层面不是一般江湖术士——那种迷信的靠不住——所以身份不同。

    我们听明白了,却只能看着他不能说话。他以为我们没明白,解释说,费用不低,做一次,都是七位数朝上说的,而且第一个数字不会是1。我们看着他,依然没法吭声。这么多钱,我们两人一辈子都攒不下来,把那房子卖了都换不来的。叶师玄又看出来,说无妨,不如这样。他自己是完全不会,但他师弟却多少有些接触。要不先让他师弟看看我们住所的情况,然后再决定要不要找师傅。如果事情不大,说不定他师弟自己就能搞定。当然,还是得有费用,但他师弟顺手的事情,几十来万就能搞定——这就很容易了吧?不然,我再给我师弟说说,就取个整数,五十万,没问题吧?

    我们两人再次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脸上的无奈。小叶笑了,啊不是吧您二位,出门就在最头部的顶奢酒店,还升成行政套这怕不是黑卡积分?吃顿饭是在轮胎贝壳三星三钻,全城第一档的商务餐厅——你们这头可是这么大的事情呐,不会节约到这个地步吧?

    于是我们这才知道小叶是想错了,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他。住店和吃饭,完全是随机,而且酒店你们妈妈是一直不知道房费多少,你们爸爸是已经不当回事,吃饭更是两人默契,吃一顿是一顿。这个时候我们心态已经完全逆转,希望就在眼前,我们不可能不去抓。饭已经是完全吃不下去了,但一切发生在城乡结合部的破旧老房子里,而不是叶师玄以为的那些有意低调的有钱人的豪宅里,这该从哪头解释,一时间我们都卡住,哭笑不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叶见我们说不出话来,又摸出手机,说这样这样他先问问。于是当我们面给他师弟拨电话,说着说着起身到一边去,我们两人赶快互相交换想法。事实上,到得此刻,小叶的热心和正义感,已经被某种东西替换掉了。如果不说,谁都看不出小叶他是职业看风水的,而是纯粹的生意人,而且是很厉害的销售。你们妈妈给你们爸爸说这个,你们爸爸说,这是生意,好明显的。你们妈妈说,那我们……小叶?能靠得住吗?你们爸爸叹道,走一步算一步吧,现在,还能干什么?你们妈妈说,你说他到底会要多少钱?你们爸爸摇头说,他以为我们是在讲价,总之肯定不会要少,但是如果他能解决问题,要我们全部的积蓄,你给不给?我只是担心他敷衍了事。于是你们妈妈默然。

    叶师玄挂了电话,说他师弟那边已经起卦了。说他师弟叫全师澈,虽说也是阳宅风水师,但这方面比较了解,请我们一定放心。又说他和他师弟说好了,他师弟现在外地但可以电话,他自己现在就陪我们去现场看看,说不定今晚就能把事情解决,就现在,大家一起跑一趟!

    希望就这么不经意出现,并且一步一步,越来越清晰。第一次,事情发展到现在,第一次有了个能解决的办法出现,这不由得我们不动心。几天以来,我们不睡觉,不敢睡,到处颠沛流离,却是一直在逃亡,却是一直没有方向不知道下一步去哪里。只是叶师玄身上浓重的生意气息,满脸要做一单生意的架势,相比之前一片好心帮忙的热诚善良,突然又让我们感到错乱,不知所措。小叶看出我们其实已经同意了,笑说两位相信我,我还得先回我公司一趟拿点东西,咱们走吧,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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