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原创】一封家书ii(1) -- 小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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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一封家书ii(3)

我们其实没有耽搁得太久,收拾得非常匆忙。没有人说多余的话,你们妈妈非常顺从地听着你们爸爸的吩咐,完全没有了平日里互相看不惯而心不平气不顺的样子。你们爸爸坐在餐椅上没有歇息一阵,但在你们妈妈进出的时候,他摸出手机,翻到一个号码。

徐警官(刑警队)。

他看着手机愣了差不多有五秒,还是把电话否掉,收起手机,站起身来说,不要带太多了,没必要。

你们妈妈在里间一边翻动一边应了一声。他没有听清,便朝里间门口走去,边走边说,我说没必要带得太多。

没有回应。

心中正在奇怪,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两步之间突然出现在你们爸爸脑海中,他猛一个激灵,站住。

一滴水滴在他头顶正上方。他下意识抬头,什么也没有,伸手摸,也没有摸到头发上有任何湿润水滴的触感。

他知道了,一步跨进里间。

里间里,床倚着一面墙,两个衣柜靠在另一侧,中间窗户紧闭,吸顶灯亮着的。

衣柜门打开着,老式的衣柜,猪肝色漆面,下面一角有个旧年不小心碰伤又补漆的痕迹,易捷如果你看到的话,应该记得是你小时候搞的。这时候这痕迹在侧光下凹陷得很明显。

没有人,你们妈妈不见了。

你们爸爸打了个摆子,犹如头上又被冰凉的水滴击中一样。但这一次,他却没有看头顶,因为有更重要的东西要看。他眼神飞快地,难以置信的,徒劳地四下扫动,浑身汗毛直立。

人不见了,刚刚还在里间答应了一声的,你们的妈妈,柜门还打开着显然刚刚还在搜刮衣物。就一声之间,凭空消失在了里间。

房间不大,窗户紧闭,床下是床下柜,根本没有任何空间可以遮住一个人的身影。

不仅仅是身影,连刚刚忙碌的响动也消失了,一阵怪异的寂静回荡在完全不该寂静的房间内。

并不构成因果逻辑的各种想法在脑海里疯狂试错,你们爸爸不由一只手抓住门框,一边体会着后背的汗水此刻成为一片冰凉。

所以,就是她!自己没错!但,可……她怎么?这……

就在你们爸爸觉得自己快站不住的时候,一只手摸到了他的后背。

他猛地一跳,一躲,回头,满脸五官都快崩溃掉。

站在面前的,赫然是你们妈妈。

而她的脸色并不比他好看多少,满脸蜡黄,嘴唇毫无血色。

你站在这里多久了?你们妈妈提着包,瞪大眼睛问。

你到哪里去了?你们爸爸眼睛瞪得更大。

我就在这里!

我也是,一直在这里啊!

你说不要收了,我答应,你不回答,我出来一看,你就不见了!

我问你,你没声了,我进来一看,你就不见了!

我以为你去厨房厕所,找了一圈,出来看见你突然出现在这里,后背对着人,一动不动……

我根本就没有走,我一直在原地……

我们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巨大的恐惧。很明显,我们都没有说谎。你们爸爸一把抓起你们妈妈,说,不要离开彼此视线,从现在起!快走!

这一路走得跌跌撞撞。好在是下楼,虽然腿脚依然不便,但却有重力帮忙,总是比上楼省些力气。我们谁都没去看电梯,不敢看,不知道那会是个什么情况。在当时我们两人脑子里,全都是一个念头,快走,快走,快离开,离这里的一切远一点。

所以我们走得远比上去的时候快得多,布满污垢灰尘从未有光亮的走廊,被随意堆放再无人过问的垃圾,经年未有任何人打扫的角落,天知道藏着什么东西的阴影,被我们甩在脑后。出乎我们的预料,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一直悬着的心、绷紧的弦像没有了着力点一样,当我们出得小区院子的时候。

我们就这样离开的那个叫家的地方,那么几十年一生蜗居相伴、早已熟悉到熟视无睹的地方,那个早有想离开却未曾有任何机会付诸行动、不得不苟延之地。

出得大门,我们往路灯密集的地方走着。你们爸爸还是牢牢地抓住你们妈妈,你们妈妈也牢牢地搀着你们爸爸,像生怕松了就要发生什么一样——事实上也确是如此——我们没有计划,没有预设,只是不约而同朝那个人气最多、阳气最重的市中心方向走去。

深夜里,公交末班车也停了,路人更是少见。夜风的清凉意外地带来一丝清新的感觉,我们慢慢放松下来。走了一阵,你们爸爸说,所以刚刚你也听到了,对不对?

对,刚刚你叫我第一声,我还听到了,但你说你再叫我……

不是说这个,你刚刚也听到了水盆的声音,是不是?

对,是,你们妈妈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你也终于听到了?

不,我还是没有听到,我只是推断出来,事情很有可能是这样。你们爸爸稍微松开了她,但还是抓着的。他说,我发现这里有个规律,其实每次我们都是同时感到了水滴、听到了水盆声音。我之前就在怀疑这个,但有一点很奇怪,昨天中午做饭之后,我看到了水滴,你什么也没听到,还在吵,这个是怎么回事?

你们妈妈摇头,茫然。你们爸爸又说,正是因为有这件事转移了注意力,让人错乱,所以一直到刚才,我才能确定有这么个规律存在。

你们妈妈说,现在怎么办。你们爸爸还在皱着眉头沉思,没有回答,想了一下又说,这个规律似乎是一个预兆,每一次我们同时感到水滴、听到水盆,就有事情发生。所以我想,我们最好保持警觉……

你们妈妈又问现在怎么办。你们爸爸还在自顾自地说,只要有预兆,就会马上有怪事发生,根本无法解释的事,说给别人、人家也决计不会相信的事情……所以这事我看我们根本没法给任何人,先自己处理……

你们妈妈打断他,忍不住大声道,问你,现在怎么办?

他停下思路,看了她一眼,说,先找个旅馆住着吧,在城里。

然后呢?以后我们都住旅馆?然后就这样了?

然后?当然是走一步看一步,住下来再说了。说着你们爸爸非常不为人察觉的暗暗摇了摇头,突然松开你们妈妈,说,难得出来,奢侈一把,我们打车吧。

一生相伴,那点点小动作,怎么可能瞒得过你们妈妈。她马上问,你到底想到了什么?

你们爸爸背过身,看着街,瞪着远方而来的车灯,幽幽道,那个预兆,每一次,都会让时空错位一小段,让我们两人分头处在另一个怪异的时间空间里……

你们妈妈有点迷茫,又有点慌,几十年的老脾气习惯性使然,她忍不住大声道,什么时间空间?你想到什么就赶紧说!这个时候还瞒什么?

你们爸爸霍然回头,看着她的眼睛说,那是,也只能是,死。

她哆嗦了一下,大口喘气,几欲站立不稳。看他,他回头去拦出租车。

市中心的繁华冲淡了我们心中笼罩的黑暗。虽然是晚上,但人流车流依然不绝,霓虹灯和街灯交织,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五光十色,购物中心的橱窗展示着最新一季的时尚潮流,这里虽然同是夜晚,相距其实也没太远,却丝毫没有我们那个城乡结合部的僻陋小区附近的阴间感。只是走在其中,我们总是感觉有点尴尬。我们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到这些地方来过,这时候陡然发现,这个点的大街上,就属我们年纪最大了。绝大多数,都是易捷易静你们这个年纪,乃至还比你们更小的。所以我们没怎么犹豫,没在街上待太长时间,撞见了第一家旅馆就直接进去了。

我们也不记得上一次一起出行住店是什么时候了。这个时候不免小心应对,生怕有什么地方不对。旅馆门外修得并不如何大气出众,反而很贴合左右两边的建筑,不是这样我们也不会进来。但,走进大门,顿时觉得富丽堂皇得有点过了,路过会议室外看到上面有什么豪宅推介的牌子,我们更是大气不敢出。

前台的小女孩很客气——后来知道叫小黄——大概是照顾我们的岁数,还说要送花送水果什么的,又亲自出来带我们上楼。等进观光电梯上行,看见自己在一片繁华之中升起,城市逐渐在脚下,这个时候了你们妈妈才意识到这不是普通旅店,而是个酒店。刚刚你们爸爸一席话,让她心中七上八下的,只是不敢吭声,跟着他走。等到进得那间不知道比家豪华多少倍的房间,我们一起安坐在沙发,小黄把水果、鲜花全都安排好,又介绍了一堆智能电视语音空调遥控电窗帘,再说了一堆餐厅在几楼早餐报房号外卖有机器人之类才告退。于是你们妈妈对着那张雪白床单的床低声叹了口气,问你们爸爸这要多少钱。

你们爸爸说,至少这里的电梯,看上去实在不像会有毛病的样子,全透明观光电梯,简直阴间不起来。何况,他踩踩松软厚实的地毯,这个也不像能发出有什么怪声音,天花板,他抬头,她也抬头,是整体吊顶内嵌的现代风格的射灯——这也实在不像有可能漏什么水。

你们妈妈默然,我们互相看着对方,这句话没说出来。这句话说的其实是,头顶没有那个诡异死去的女人了。于是你们妈妈又说,到底要多少钱。

你们爸爸说,不重要,人家专门送的水果要不要吃。

你们妈妈瘪嘴,血糖不管了?临睡送水果,也真是的。

你们爸爸说人家是好意,你们妈妈说知道,又突然说了句妆太浓,没有易静好看,你们爸爸只笑笑,默不作声,继而又叹了口气。

我们都知道为什么叹气。可能有些奇怪,但确实是这两天事情太多太密,完全不容人有半点分神。此刻在这酒店中安顿下来,才有这第一次提到了关于你们,易捷易静。你们爸爸张嘴欲说啥,但你们妈妈抢先说,刚刚想起了回城的时候。

你们爸爸愣住。你们妈妈说,刚刚的感受,完全和当年一模一样。好几年没有回过城,在乡下一待多少年,等再次一起回城,却是似是而非,十分不适应。看到的任何东西都熟悉又陌生,每样事物都是情理之中的逻辑,每次看到又都有意料之外的感触。

你们爸爸笑了笑,正待要说,你们妈妈又打断他说,回城后,我说不出话来,你知道我一紧张就说不出来。我只好又不说话了,就你拖着我,由着你拖着我,到处东奔西走,又四下乱逛……你们爸爸颔首默然,你们妈妈自顾自说,那也已经过去了四十年了。

两人之间突然沉默下来。你们爸爸正待再说话,你们妈妈飞快打断又说,后来就成了那个样子。一起跑政策落实,一起进单位,生小孩,上班,养孩子,上班,孩子长大,我们退休……

这一次,你们爸爸有点明白过来,他直视着她,看着她不停的念叨,回顾人生也罢,记忆重现也罢。不论细节如何清晰,不论回忆是否有差,或者突然讲得混乱,或者慢慢变得恍惚,又是偶尔喃喃笑,又是间或缓缓叹,总之他不接话。他只是半躺在沙发上,看着她,看她不停说,不停说。她不停说,不停说,不管他听没听,不看他。

不知道说了多久,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总之就在窗外楼下的繁华都市终于退散了喧嚣热闹、所有的灯红酒绿也终于偃旗息鼓了,他认为她终于要说完了,她却突然站起来,说我要去洗澡了,今天总得要好好睡睡。

你站住,你们爸爸沉声说。

你们妈妈像没听到一样直向洗手间,你们爸爸大声说,站住,你。

她到底是站住了,背对着他,站住在屋子中央,一动不动。

他说,你到底做了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

她长叹一口气,像终于松懈下来所有防备性的掩饰,像终于知道终究要走到这一步。

说吧,他催促道。

说?她没有回头,还是站住在原地,后脑勺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但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那后脑勺是在看着他。

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头,又说不上来是哪一点。喉咙发干,他只听她说,说……嘿嘿……

水声传来,在卫生间里。你们爸爸猛地瞪大眼睛。

果然……只听她冷笑一阵,未见得凄厉,却暗暗的,似乎有一种阴森的味道。

这笑声,听过,又没听过。

这是栾诗燕那个诡异的临死报警电话的笑法,但却又是你们妈妈的声音!

你们爸爸猛地瞪大眼睛,醒转过来,发现自己在沙发上。房间内灯光已经关了,他身上有一张毯子。卫生间灯光透出,有排气扇和淋浴声,是她在洗澡。

虽然没有开灯,依然能看清屋里,因为东方发白,又是漫长的一夜即将过去。她真能说,说了那么久,一直让他自己听睡着了去。她对他总是有办法,他想着。于是他站起身到卫生间门口,看见熟悉的她的人影在淋浴间玻璃上水珠水雾之间晃动,便又转回来,最后站到窗边,看着越来越亮的晨曦。

不一会儿,她出来,惊讶说哎你不睡了?你根本就没睡多久,一个小时怕是都没有。

他苦笑,老头子哪有什么觉。

她也笑,老婆子也没有,一洗个澡居然全精神了,这里的热水好好。要不你也洗一个然后我们直接早饭吧,昨天说自助餐早上六点就开。

可能是食物的缘故,早餐的琳琅满目让你们爸爸的阴郁脸色逐渐打开,他终于不再死着脸不吭声,像是终于恢复了一些。我们吃了好多,从来没吃过那么大一顿早饭。

这一顿早餐吃了很久。易捷易静,吃饭的空,我们还是分别给你们打了那个电话,没有别的,就是想听听你们的声音。我们已经商量好,不想要你们担心,所以就没有特别说什么。你们都忙,有时差,正在工作时间,我们也不便打扰,只说得几句就挂了,其实我们心里都挺遗憾的。

易捷似乎要忙些,一定要吃好点。易静心细,说有什么事,我们都搪塞住了,没让听出我们声音中的哽咽,以为我们是想念了……这一切你们都还记得吧?

但也就那么几句,于我们却是很大安慰了。出来时候,你们爸爸突然咧开嘴,我知道接下来怎么办了。

没等你们妈妈反应过来,他就拉着她来到前台。半夜值班的小黄居然这么早就在,看到我们笑容可掬说睡好没有,习不习惯。你们爸爸没有回答,直接说要续房,小黄有点惊讶又欣喜的表情,马上照办。一边张罗,她一边还不停恭维我们,说我们这样真不多见,不是外地旅游居然这岁数能来住酒店,感情真好,真希望自己老了也能这样,我们先听得高兴。后来她希望我们一直这样永远都要这样云云,我们就听得哭笑不得。小黄人很好,又介绍说酒店泳池是特色,又说大堂吧晚间欢乐时光是免费晚餐简餐,她能安排让送进房间,不用考虑服务费用。如果不喜欢她让厨房另做中餐简餐,她能做这个主送我们了。听上去小黄大概还是个主管一类的。回房间时候你们妈妈说小黄白天的妆比晚上的自然。

你们爸爸说,你先休息一下,接下来,我先理一下思路,这两天事情太多。

什么思路?

你别管,你先休息,等我一下。说着他转过身坐在写字桌边,拿起笔和便笺本。你们妈妈觉得想笑,这当口,他居然想起要理什么鬼思路来。但走过去就背他严厉制止。

无奈,她只得坐回沙发,无聊地拿起面前的杂志,上面年轻漂亮的美女她丝毫看不进去,只能摆开让杂志上的年轻活力看看自己这个老太婆。

突然想起来,当年回城给关系人写信求助的时候,也是这般。那阵大家都在各显神通忙活这事,能耐大的甚至早已回了。当时他也已经落实,她却悬而未决。她便是这样瘫着一样,面对着那些八仙过海。只有他听了之后二话不说,便每过几天代她给人写信。常常是夜里,来找她,有没有音讯?没有?好!你先休息,等我一下——便在她屋里坐下,背对着她,拿出纸笔。

一模一样,她从来不知道他到底是咋给人说的,不要她看不要她管。但最后七拐八绕,竟然是办成了。

她突然觉得很宽心,这两天的黑暗阴霾在这个时候,突然都不再重要。她看着他的背影,恍如四十年前,他时而紧闭眉头,时而挠着额头,时而用笔如飞,时而叹息摇头。他刚开始写得似乎很困难,笔在纸上的声音很重,还有似乎否定而叉掉的声音,但一会儿功夫,笔就开始沙沙作响起来。

她开始觉得记忆和面前的事物开始混杂起来。自己似乎还在几十年前的乡下小屋里,他就在那里坐着为自己忙碌,身后的窗户上糊着旧报纸,声控电动能卷起,还能自动更换成新报纸;地上是土,但土里的杂色石头似乎又是在拼花,是很超前的斑马纹路;土坯房缝隙是漏风的,但漏过来的风是某种香氛味道怪好闻的,哦,是新发下的除臭虫药粉,药效大,就是味冲,要香味来压……他还在写着,越写越多,远远不止理思路,可能刚开始是,写着写着就在求人帮忙了。帮什么忙?不是已经回城了?巨大的无力感依然还在,像告别一个一个回城的同学,像对自己越来越客气的人们,一天比一天客气,比如那个实际极为严肃乃至严厉的刑警小徐。有时候会欣然接受这客气,有时候却是从中品出自己的无望,从对方刻意的照顾举止中她能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

他写完了,哦没有写完,说困了,要洗把脸。他到土灶边抓起一个塑料盆,走到玻璃卫生间里打水,酒店卫生间里传出盆子接水的声音。

她猛地睁眼,发现他不见了,心脏一缩,不由叫了声人。但卫生间里你们爸爸马上应声,上厕所,早上吃得太多,没事你再睡会儿。

于是她再次宽下心来,闭上眼睛。他很快就完,开始洗手,洗完手洗脸,水盆接水。水盆划过卫生间的瓷砖地面,发出摩擦的划——

一声,那是死亡的声音!

是死亡!他从桌边别过头,满头银发间止不住的失望在摇晃,把回信揉作一团,说单位名额满了,动作慢了一步,被人占完了,人家关系够硬。

她眼神里全是绝望,无能为力,连张嘴都没有那力气,只能无话可说看着他。他说不忙,现在有且只有一个办法,你答应不给任何人说。

好,什么办法?

代替!找到占名额的,杀了!取而代之!

她心里在疯狂重复着不能不行不要几个词,但嘴一张却是一句,被发现了怎么办。

他看着她不说话,他是什么时候变成一个老头子的?为什么老得这么快?这样一个老头子?不能不行不要!不能干!

不会被发现!只要你不说!

不,是你不要说了——他是谁?不认识!为什么那么狰狞?这是在哪里?为什么土坯房里有卫生间?

你记得后山那个没人管住窝棚的独臂老人?之前是个出家道士,给你提起过。我跟他混得熟,有次他说起过以前他会一个恶水局,能用水施咒,能扭曲时间空间,他给我说……

你不再说了!

他看着她裂开嘴,吐出一句让她惊恐万分的话:炁在玄冥八方引津水神炼体魂魄丧倾!

手机响起,你们妈妈猛地睁眼,再一次。

长出一口气,心脏还在砰砰响个不停。房间昏暗,窗帘拉上,但你们爸爸却不在。卫生间还紧闭着,你们妈妈奇怪他怎么搞了那么长时间,但手机还在叫唤,不依不饶的。她拿起一看,又是一愣。

刑警队副队长小徐。

这个不能不接,她接通电话,听见那边小徐焦急的声音,你们哪里去了?怎么给大叔打电话也不接?

我们……出去了。

没事吧?没事。都好吧?都好。那你们啥时候回来,我跟小汪在你们家门外,我们还想起几个问题来着。

我们……不在,我们出去旅游了。

啊?旅游?你们还能出去玩?

是,不是,主要心里膈应,你知道,楼上那女人,又是那个样子死的……

哦哦,这个倒是,小徐瞬间就理解了,口气一下缓和不少。但马上又道,你们现在在哪里?

一个地名脱口而出。小徐又瞬间口气冷起来,那么远?不是,那么偏的地方,就你们俩?你腿脚还没好完吧?

是我们当年一起下乡的地方,想着趁这次,干脆就走得远一点,回去看一看,几十年没再去看过。

那你们是飞机还是高铁?要不这样吧,我在那边刚好有个同学,我让他开车来接送你们吧,不麻烦,你腿脚又不方便……

不用,那边又有些老同学,不方便。你要问什么在电话里问吧。

呃……其实也不是特别要问的问题,这样,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看情况,一周吧,没定回程。

电话里沉默一下,小徐突然严厉起来,不再称呼叔叔阿姨,而是直呼其名,要我们务必马上回来配合,否则极其不利,对我们自己。

你们妈妈极为不适应,一下子转变让她反应不过来,除了沉默,啥都说不出来。

僵持了一阵,到最后,还是小徐那边说话。小徐突然又软下来,听得出确是疲乏至极,说他那边最近压力很大,几个案子排着,命案必破是任务,直接挂钩绩效考核,等等。但经历了头一天,你们妈妈已经熟悉了,所以依然对拉近关系的这些话免疫了,所以小徐说了一阵开始好言相劝赶紧回来,依然无果。末了小徐叹口气,沉声说行吧,那么你们两位老人,自己注意安全多加小心。

挂上电话你们妈妈松了口气,只松了不到半分钟,但恶梦里带来的砰砰心跳平缓了。猛然想起你们爸爸怎么还在卫生间里。于是她叫人,你们爸爸答应了一声。

她于是说,小徐电话,你没接。

你们爸爸不答。

于是她站起来,一步一瘸走到卫生间门边,说,小徐电话你不能不接,那是警察!又要我们配合,我说我们旅游去了,你老在厕所干什么?

你们爸爸不说话。

于是她说,问你呢?小徐找我们怎么办?

你们爸爸奇怪地笑,嘿嘿。

你们妈妈瞬间全身一阵发冷,鸡皮疙瘩直冲上脑门。她叫着他的名字,却没有任何回应,连叫几声,声音逐渐颤抖。

里面传来一个奇怪的笑声,嘿嘿嘿嘿……

声音低沉,男女不辨,一定要说,像栾诗燕在那个诡异报警电话里的笑声。

隔着门,她觉得一股阴冷从卫生间里传来。卫生间里是谁?你们爸爸?她猛地后退一步,却被墙抵住去路。她只能死死瞪着那门,张口欲叫,紧张却卡着脖子,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划——水盆划过瓷砖地面,就在门里!

咔哒,卫生间门锁开了,门慢慢从里面拉开。

你们妈妈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看见门缓缓朝里打开。

那个装水的盆子,就在眼前!在卫生间地上!卫生间里根本就没有你们爸爸!

划——水盆凭空动了!它朝她滑动了一步!

一阵眩晕,心跳猛地跳到刺痛,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现,快逃!她强忍着心区不适猛地转身,待迈腿欲跑,却忘了受伤的腿却无法支撑。腿一软,跌落在地。

划——水盆还在脑后响起!它在靠近!

她挣扎抓着鞋柜上的隔板把自己拉到大门边,仰起身子拉开房间门,爬到走廊,

跌倒在地毯上。但并没有上次不慎摔倒的刺痛,应该没有再次骨折,只是没法站起来跑,此时此刻她只能奋力往前爬。

但爬行太耗费体力,在那几秒钟之内,她就觉得自己体力耗尽。她不得不翻过身,只有力气折过上半身,无意识地举起手挡住面前的空气,看着房门。

水盆的滑动声音,随时都会响起!那一刻,她几乎是在等着那一声,划——。

叮——一声,脑后传来一声。

她猛地回头。

你们爸爸提着大包小包,和小黄在电梯里,一旁还有个服务员推着车,上面隐约是些食物。三人脸上挂着的轻松笑容,在电梯开门一瞬间,在看到地毯上的她的一瞬间,凝固。

等我们再一次两人安坐相对彼此,已经又快是深夜了。地点在同一栋酒店大楼更高层,是更高级豪华的套间里。你们爸爸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尽管他更喜欢硬一点的,对腰背更好,你们妈妈坐在酒店提供的老人轮椅,尽管她一直万分排斥,宁可拐杖。

当然都是小黄安排的。当时的情形,你们爸爸,小黄,以及服务员都被吓得不比你们妈妈更少,以为有什么大事。事实上,确实是有事,而先前印象里一个文静不多话的老太婆,在电梯打开的一瞬间,突然面目扭曲的横在面前地上,满头银发披散开来,身体挣扎扭滚,这本身也足够惊悚。

你们妈妈却在最初死死拉着你们爸爸说追来了、追来了、卫生间、卫生间之后,逐渐镇定下来,咬死是出来活动不小心摔倒的。因为大家到卫生间啥都没看到,只能各自疑惑。小黄未见得信以为真,毕竟那表情瞒不过人,而腿脚不方便却不拿拐杖在走廊散步,确实说不过去。但无论如何小黄都万分过意不去,又生怕有任何闪失,老人在店里摔出事可是个大麻烦。于是又是升级房间又是送这送那,还说尽好话费尽口舌,最终一定让你们妈妈坐上了轮椅。

你们妈妈哭闹得倒不厉害,不知道是不是几十年平凡生活锻造的隐忍功夫起了作用,歇斯底里只有一小会儿,很快就被安慰下来,或者被自己强自克制忍住了。后来稍微镇定下来,还亲自去卫生间看,确实是没有异常。

面对小黄的好意,我们不知道说了多少次没事没事不必不必都没有用,再到高层餐厅吃了顿小黄签单并亲自陪同的晚餐,还劳烦服务员恭恭敬敬将你们妈妈推送回房,这一切才算安置完成。你们妈妈本来是死活不去的,但禁不住你们爸爸连拖带拉,也禁不住小黄一再安慰和好言相劝。

只有你们爸爸知道事情蹊跷,但先前在房间内查看了一阵,却愣是没有看出任何端倪。接下来搬房间换楼层还吃晚饭,我们两人一直没有任何机会独处或者说有机会说话,直到此刻。

你们妈妈想打个电话,但却被你们爸爸劝住。我们都知道给谁打,易捷,易静,当然是给你们。那个时候,我们无比想听一听你们的声音,听听你们在干什么。但不打电话的理由,却实在很充分的。

不能连累,万一知道了会连累?万一忍不住说出来了?你们如果跑回来呢?跑回来大家一起遇到怎么办……

劝罢,两人相对,还是你们爸爸说起吃饭前的事情。他说应该是恶梦幻觉,因为他啥事没有,除了你们妈妈,没有人看到任何异状。

你们妈妈听了,沉默不语。于是他又说,他本来写了不少,后来见她睡着,便也休息了一阵,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他想着出来没有带太多衣物,日常吃的药也带得不多,就去超市药店买了一些。本来早上吃完饭,两人挨到中午也根本不饿,他一路写写画画,不觉就到了下午时分,这一趟出去再回,正好碰上大堂吧赠送的欢乐时光,又碰上小黄热情招呼张罗——到底怎么回事?你们爸爸紧皱眉头,你看到什么又来了?我还说都没事了。

你们妈妈叹了口气,心中也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错觉幻觉。毕竟头一天都看到了电梯里的水盆,到这一番却只有她一人看到,这事确实难解。加上在刑警小徐电话之前的恶梦,她倾向于接受你们爸爸的解释,怕不是被恶梦吓的心理作用?于是慢慢又把事情从头讲了一遍,一边讲,一边突然觉得难过,最后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

好了好了,你们爸爸柔声道,可我这边,这一个白天,什么事情都没有,这……而且卫生间里也根本就没有那怪水盆……现在看来,确实不能离开彼此视线,否则总是要出事。只是,没想通。

没想通什么?你为什么不接警察的电话?

没想通整个事情。小徐很明显一直在怀疑我们。说完他顿住,不说话,只看着她。她不看他,只看向一边。

良久,她说,我当年到底是怎么回城的?怎么名额又空出来了?

他诧异道,怎么提起这档子陈年旧事了?

她说她做的那个梦,梦里有个当年现实中他从来没说过的事情,她把那个梦又仔细说了一遍。他听得站起身来,急道,哪有的事?哪儿来啥道士?当年的事你不都清楚吗?人家背景好,本事大,还有更好的选择,就没去这边了。这些你都知道啊!

你们妈妈点头,长叹一口气,确实,如果当年后山有这道士她不可能不知道。这是个恶梦,只是个恶梦,但……她看向他,说,总觉得事情蹊跷,我们怎么就摊上这种事情的?楼上那女人,她会邪术?我们招惹过她吗?连名字都不知道啊!

你们爸爸听懂了,连连点头,她是怀疑他是不是私下和栾诗燕有过交道,而这正和他的怀疑一模一样。这反而说明,两人都是真没有和栾诗燕有任何直接关系的。他说,本来他就是觉得这里面事情好像复杂,就想用笔写的方式来理一理,脑子乱,心里怕,也是想镇定。先是把事情简要记下来,看有没有什么遗漏,谁知道写着写着就写成这几天发生事情的记叙了——你自己看吧,看了你就明白了。

他拿出一叠酒店便笺来,说,我又找小黄要了一叠纸来记,你看了就知道,我们真是不凑巧撞上了。我昨天也做了恶梦,也看到你变成那个……那个……

你们妈妈拿过稿纸,一页一页翻看起来。刚开始看得不甚耐烦,显见是许久没有看过文字,也是在自己的恐惧中,但看着看着逐渐集中注意力,不一会儿看完,抬头道,记得好详细,但只是开头两天……你说,我们是不是撞鬼了?栾诗燕……她哆嗦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你们爸爸打断说,我一直在找其中的规律,哪怕是什么邪,总不会无缘无故,就这么莫名其妙毫无原因。我们和栾诗燕都没有任何关系,除了我们是在她楼下邻居。记得她那通报警电话?警察也说了,她很大可能是被害死的。但就算她死了变成厉鬼什么,又不是我们,和我们无怨无仇的,我们为什么会遇上?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所以我们遇到的怪事,总是和第一天她死的时候有关,她莫名其妙摆了八个装水容器,你遇到的那个,是不是其中一个?但我却又没有遇到,我只是感觉到头上水滴,这却又明显对不上。另外七个容器,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现在同时另外还有七个人,遇到同样的情况?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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