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原创】一封家书ii(1) -- 小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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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一封家书ii(1)

易捷、易静:

你们好吗?

我们都好,不用担心,完全不用。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你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你们各自分别出国后,几年看不到一次,一定是各自在不同的方向为了自己的未来而奋斗。我们在家里常常想念你们。虽然现在通讯发达,电话、视频都很方便,但总感觉缺少了些什么。人老了,就跟不上时代了,总是念着从前。

我们最终决定写这封信,希望能够用这种从前的方式,更深入真切地,不用担任何心地,和你们交流。笑。

首先,我们急切地想要告诉你们一件极重要的事情,我们是爱你们的。无论你们身在何处,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们的心始终和你们在一起,我们是永远爱你们的。要知道,作为成年人,你们有自己的生活和责任,有自己的人生,我们不想成为你们的负担。但请务必牢牢记住,无论我们遇到什么事情,家永远是最温暖的港湾,我们肯定是爱你们的,你们完全不必担心。

接下来,我们想和你们分享最近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情。这并不是想要让你们担心。不,不要担心我们。只是希望你们能够了解我们的近况,也希望能够听到你们的声音和想法。我们知道,你们都有自己的判断力,也知道如何处理各种复杂的情况。我们只是希望,在你们忙碌的生活中,也许能够偶尔停下来,好让我们分享给你们。

说起来,这件事和我们退休以来的生活状态,不无关系。状态整体当然还是很好的,但当中确实有了些事情。但,是完全不用担心的事情。笑。

你们可能要问身体状态,身体嘛,就那个样子,老嘛。你们爸爸的老病,那是断不了根,不过如今看来实在不太要紧。你们妈妈的腿脚,自从那次摔伤之后,一直需要拐杖。这东西一拿上就丢不掉,但其实也已经习惯了。这些都没啥,没事。

总之都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至于环境,我们的居住本当是没可能有变地方的,小区还是那个小区,只是比当年我们初初搬进来的时候,老旧了许多,像我们一样。毕竟这么多年了。

大环境还是那样,市郊城乡结合,人员背景复杂,更换进出也频繁嘈杂,总之既不方便,也不舒适,但好在习惯了。这些都是你们知道的。

你们不知道的是,说了好久的老小区加装了电梯,终于装成了,这样对你们妈妈的腿脚倒是友好许多。毕竟我们是在五楼,也算是出钱比较多的。我们住的那个单元,六层楼里十二户人,近来还是那样,但十二户依然没有住满,稍有条件就搬走了。所以电梯也一直拖着,吵了好久。

承租户还是多,还是那些新面孔和更新的面孔轮换着,男男女女的没太注意。反正之前的我们也都不认识,至多上下看多了看眼熟了,但也从未说过话。没有谁跟谁有交道,也就谈不上邻里情谊。四楼又新进卖了,在装修,就我们脚下那户,有很大的漆水味道,我们只好没日没夜把窗户紧闭,好在他们居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我们楼上斜对,六楼右边的一家还是在,那个病怏怏的小女孩,好像多少年了还是个小女孩的老样子,白费粮食一直不会长大的老样子。

环境始终是这个环境,你们都知道的,谈不上非常好,也是从来如此。小区绿化被占成停车场之后再也没有恢复,楼下垃圾虽然有人处理,但那垃圾味是能处理人的。楼道里电线乱缠,偏偏需要电的路灯一盏都没有能亮的。外墙剥落得快彻底了,空气中多是灰尘混合陈年老房的时间包浆味道。加上新近的装修,加装的电梯也全是胶水味道,确实不太能让人舒心。

要说没有离开的心,那是假的。尤其是之前楼上漏水的时候,或者争吵加装电梯费用的时候。

现在看来,我们可能全错了。那至少,还是人间气息,生活的味道。每天早上会有清洁车开过的滴滴声,每天傍晚能有烧饭的香味从各家厨房传出,还能看到大家各自去上班,小孩去上学,看到小商贩在小区门口围着,在纷杂喧嚣中期盼着上下的人们停下脚步。

谈不上多向往,但我们当时还不知道这一点。现在才明白,可能已经太迟了。就像我们一直忽略的一个事实一样。

人不会永远活着,在寻常时候我们都会忘了这一点。而另一个我们忘了的事实是,其实和所有人相比,我们是离死亡最近的人。

按说,一大把年纪,早该看淡。但直接面对的时候,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死亡的气息其实无时不刻笼罩着,是无法触摸却偏能深切感受到的存在,悄无声息地渗透在空气的每一个分子中,带着终结的沉重和寂静的冷漠,逐渐吞噬,不可抵抗。在这样的气息中,所有的纷杂喧嚣都消失了,此刻的我们,身体的每一处都在脱水,都在衰竭,极度渴望水,心跳在一点一点变慢,呼吸在越来越浅,身体会越来越僵硬,每一次动作都会停滞,每一次停滞都要用比上一次更大的力气。

那气息,是一盆水里发出来的。你们能想象吗,作为生命之源的水,竟然也是生命之终的一滩泡影。是不是这样一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才是一个完美的闭环,无从得知。只是人人离不开的静光浮盈,如今却成了索命的噩兆。

一个普通的白色塑料盆子,几块钱一个的苍白色盆子,甚至还有劣质毛边的塑料拉丝,是洗手洗菜随处可见的物事,也可以古怪地摆在地上,打出一盆水,安安静静可以照出脸的水,然后在黑暗的时间,黑暗的地点,招鬼。

没错,是这两个字,招鬼。

事情最开始,是我们的头顶上,来自六楼那套房的租客。

那是个寻常的晚上,你们妈妈早早就上床睡了,和往常的作息没有什么区别。你们爸爸按老习惯会再看一会儿电视,待她睡着了才会过来上床睡。其实年龄越来越大之后,你们妈妈上床也睡不着了,只不过是保持着一个习惯而已。电视也未见得有什么可看的,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发时间。一切都布满灰尘,只有之前你们妈妈去求得的真武大帝的像,和一左一右两句“诸恶莫作”“天道常驻”歇语,挂在角落里没有被忘记了,日常还擦拭着。

一切都像正常的,但当时你们妈妈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正听着隔壁客厅隐约电视声音发呆。电视里传来的节目声,讲的是留守老人,你们妈妈不由有点厌恶,厌恶你们爸爸怎么会有兴趣看这个,还一直看。但她很快想到,他恐怕已经半睡半醒,对着电视在打瞌睡。正这么想着,突然,她听到头上天花板有一声:划——像是楼上住户在拖动装满水的盆子。接着一声闷响,像是楼上的人跳了一下,或者突然重重跺脚。然后像是有人把水池砌在卧室地板上,放满水,然后不停搅动,发出不太明显的“哗哗”声。但只一会儿,声音就消失了。你们妈妈听到了全过程,也是莫名其妙,也是不以为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多少觉得有点古怪。

过了一阵,你们妈妈被叫醒,是你们爸爸,说有没有感觉天花板在滴水,都滴到头上了。原来她已经不知觉间睡着了。醒转来,两人聊了几句,当时她第一反应是把自己裹紧,他又不洗澡就跳上床,搞得床上全是老人味。但他听得说确是听到了楼上在搞什么水,便起来开灯查看。于是你们妈妈多少有些不耐了,但毕竟是她听见了水声,于是也抬头。

我们看了一圈,谁也没看出个啥来,一切好像都正常着,于是便嘀咕着又睡下。。

啥都没碰到,其实是好事,至少还能多睡半晚好觉。。

最后半晚。

于是我们睡去,平和岁月的惯性,此时却显得格外安详。你们爸爸微微打着鼾,你们妈妈则安静地侧卧着,呼吸彼此交替,是过往人生的每一夜重复。这一重复就是好多年,从怀着揣揣参加工作,习惯早出晚归为了生计,到年龄增长,组建家庭,孩子成长……睡眠正沉浸在一种奇怪的满足之中,没有了任何过往的喧嚣和忙碌,只有宁静相伴。像是感慨,像是对幸福恩赐的珍惜。奇怪的水和头顶的响动,在此刻便像从来没有过一样。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这一夜便到此为止。虽说,岁数越来越大之后,每一夜都比前一夜更短一些,睡眠每一晚都比前一晚更少一些,睡不了一阵就会醒转,或者很早便醒转再也无法睡着,都是常有的事。这并非有不正常,其实每个老人都会有这状态,但,总归不至于突然之间被掐断到只有一半的地步。

大约是凌晨三点,我们同时醒来。你们妈妈是惊醒的,因为她觉得她又听到了划——的一声。但惊醒之后细听,却又是再无声息,于是认为自己多半是恶梦。她还抬头看了一眼时间,接着轻轻叹了口气。身旁鼾声早已没有,你们爸爸也醒着的,只不过没有动。两人加起来睡了七个多小时,这实在有点夸张了。但确实是睡意全无,也并非有什么身体不适,就是突然都睡不着了。你们妈妈还轻手轻脚地翻了个身,虽然她知道他是醒着的。但他突然开口问了一声。

你真没感觉到?有水滴下来!

一般来说,睡醒之后我们不会马上说话,总是要挨到天蒙蒙亮。这也是多少年的默契了。所以当时他这么一说,你们妈妈就愣了一下,才明白是在给自己说话。

于是她不耐烦回道,神经质又来了!你那是错觉!带点脑子!人家左右不过是洗脚,哪儿就会就滴到楼下来。说完紧闭着眼睛,不知道是为他打破了规矩,还是为了睡不足的起床气,亦或是为他的神经质。

你们爸爸说,你知道个屁,又没滴你头上!然后气愤愤地起床,开灯“啪”的一声,显见是又准备搜罗检查天花板。边检查边喃喃自语,咋又在漏了呢……你们妈妈啧了一声,赶快紧闭眼睛,若不是脸埋枕头上,便是要把拧作一团的五官扔你们爸爸眼睛上。

依然是无果,天花板一切正常。但起来折腾一阵,自是再躺不回去。最后你们爸爸悻悻然披上外套,朝外屋去了。房间就这么一里一外,他能这么不折腾,临了还知道把门带上,是以她虽然厌烦,但也说不出更多来。。

躺在床上,她闭着眼睛,知道自己不会再睡着,但也知道自己没睡足,便试图闭目养神。养了一阵,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他一直在看电视,并没有听见楼上的水声,听见的人是她。直到他吵嚷滴水,她才告知了他听到水的事,他才把两个关于水的事联系起来。那,如果只是神经质,是错觉,明明应该他事先被知晓了楼上水声,先有了心理暗示的根源,后才有这个错觉才对啊……他怎么形成这错觉的?难道说……

她正想着,门被推开,你们爸爸带着惶惑的声音说,楼下来了辆警车,怕是出了什么事。

听到此言,她不得不收起对他神经质的不耐,坐起身来。窗帘在红蓝闪烁,隐约听得到五楼下有人在院中说话。

警车显然不会在这个点开着警灯跑到居民大院来,必是有事。

而且很明显,不是什么好事。

楼道里传来好几个脚步声,夹杂着说话,在静夜里特别响。你们爸爸已经忍不住打开大门查看,你们妈妈也起身批了件衣服到门边。两个巡警,一胖一瘦,看见我们都抬头愣了一下。瘦警官说,楼上,还在楼上。

你们爸爸忍不住问什么事?。

两个巡警不答,依次擦身而过,瘦警官回头,没事没事,你们回吧。

你们爸爸忍不住道,楼上在滴水下来,我们还听到了动静。回头对你们妈妈,是吧?。

你们妈妈点头,胖警官霍然回头,什么动静?。

你们爸爸也看着她,她蠕着嘴唇,感觉不太好形容,说,就是,水声,划水?

警官们一起皱眉头,没有说话,沉吟一下,又往顶楼上走。我们没有回屋,而是稍微跟上去在过道上看着,仰头看到他们来到六楼,敲门,咚咚咚。

没人应门。

又敲,咚咚咚。开门,警察。

还是没有回应。

反复再三,敲门声和喊门声在夜里分外响亮,但屋里显然毫无动静。六楼对门那户一家也被敲了起来,男人小张推开门探头看个究竟。

两个警官对着小张睡衣上的八卦盯了一眼,又回头敲门。良久没有回应,两警官互相交换了个眼色,瘦警官摸出一个警用装置,前头是两探针一样的东西,插入锁孔一扭,门开了。

户型和我们楼下是一样,就一个外间,一个里间,外间没有啥特别的。胖警官两步并到里间门口,突然猛一顿。

瘦警官也过去,却也是站在门口停住。

我们早就跟上了六楼过道,却被挡在门边,不被允许进去。但透过两个警官的肩膀缝隙,看到了屋内的情况。

也难怪两个警官愣住,那场景,实在是不太正常。

房间里边墙壁,睡床被怪异地侧立放靠墙,弃之不用。看情形,似乎已经不用很久了。

一个大木澡桶,半人高的,矗在房间正中。

澡桶周围,分布着水盆,围成一圈,塑料举多,大小颜色性质不一,脸盆脚盆水盆菜盆,像是为了凑齐数量,把屋内能张罗到的所有盆子都拿了出来。就这样都还不够,还有两口锅和一个大汤碗。大家不约而同都在心里默默数了数,一共八个盛水容器。

盆锅碗,所有摊口大容器,平均地摆在八个方向,分列在木桶周围一环。

每个容器之间,有一滩燃过的蜡烛,看情形最开始是点燃着八根白蜡烛,因为时间太久已经燃尽了。

燃尽残烛旁,另有烧过的纸灰,每一个残烛旁都有一团,一共八团。

瘦警官小声对同事说了声,邪教?胖警官皱眉不语,这时才想起开灯。电灯亮起,他俩一起走进屋子,一起伸头看那大澡桶。

他们的注意力全在那澡桶上,没人拦着,我们也忍不住进去,探头看去。

楼上这家的住户,那个女人,果然是在澡桶里。

桶里一点水也没有,干得让人意外,没有水,只有人。卷曲身体,一丝不挂,抱着膝盖坐在桶里,脸埋在膝盖上,黑色长发散落,黑发之间的皮肤是令人不安的青灰。

显然是死掉了。

派出所里并没有待上太长时间,不是审问,就是把我们知道的事情讲一遍,而我们知道的其实也并不多。事实上我们反而还知道了更多的东西。在我们跟着两个巡警到派出所时候,已经有人把尸体运走,把房子封了起来。回来时候,天色已经亮了,警方可能是怕扰民太甚引起不安,加急取证完毕便封了房子便全撤了。我们睡意全无,坐在屋里面面相觑,都在想着刚刚知道的事情。

到派出所的除了我们两人,就楼上对面的男人小张。我们三人围在片警桌边。没有空座,大约见你们妈妈脚不方便,一会儿干脆到他们会议室里坐下交流。

楼上的女人叫栾诗燕,上下楼时候看到过很多次,互相没有说过话。她二十五岁,中等面貌中等身材,并没有特别,在这天晚上之前。日常间作息没有注意过,很安静一个人,根本听不到什么响动。这个是我们坐下之后如实告知的情况,名字却是楼上小张说的。栾诗燕是个租户,由中介随机带来,原房东在外地,租给她大约已经有两三年时间。找到房东电话警官没有当着我们拨通,但我们就在隔壁房间,门也开着,凌晨的静夜里,走廊上啥都听得清清楚楚。听上去,房东人在外地,许久都没有回来过,除了每个季度栾诗燕转账房租之外,并没有太多联系,所以这时候听上去也极为震惊。

栾诗燕在临睡——核对时间,大约就是我们一起醒转的时候——曾经拨通过一次110,但没有说任何就挂断。110马上回拨,却没有人接听。又过了一阵,报警电话再来,说得很简略,大概栾诗燕在电话里求救。

派出所值班片警是个睡眼惺忪的中年警官,他把音频调出来给我们听了。音频响起,你们妈妈明显哆嗦了一下,因为最先开始的是水声,有手在水里搅动的声音。

哗……哗……哗……。

这里是110,请问什么事。

哗……哗……哗……哗……哗……。

喂,这里是110,请问什么事。

嘿嘿嘿嘿……女声,似乎是在狞笑。声音比一般女声低沉,有一种凶恶的意味。刚看了死人,这时候听到这笑声我们都是毛骨悚然,不自禁地把脑海里那怪异的场景、死人的灰白和这充满恶意的狞笑牵扯在一起。

110很镇定,喂喂,这里是110,你在哪里,是有什么事吗,喂。

嘿嘿嘿……有事……嘿嘿嘿嘿……。

110的值班警官一时间也语塞,但这个时候栾诗燕的声音响起,说得很慢,很有点苍凉悲哀的味道,一定要说,甚至是在绝境中的无力绝望……救我,救救我,救我啊……。

喂,你在哪里?你遇到什么危险吗?。

……快来救我……嘿嘿嘿嘿……救命啊……嘿嘿嘿……来人救我……恶水局……嘿嘿嘿嘿……。

呼救和狰狞的、充满恶意的狞笑夹杂在一起,毫无道理彼此交替切换,但却又能清楚分辨就是同一个人,就是栾诗燕。

与此同时,哗哗水声也持续着,越来越清楚,似乎水响动在越来越剧烈。

……嘿嘿嘿嘿……救我啊……嘿嘿嘿……救……炁在玄冥八方引津水神炼体魂魄丧倾……嘿嘿……救命……

喂!你在哪里?告诉我地址,我马上让人过来!你不要慌,告诉我地址!。

栾诗燕声音越发不清楚,尤其是喃喃了那一句莫名其妙的似咒非咒之后,气若游丝一样,朦朦胧胧说了地址,电话便挂断,音频结束。

从派出所回家,我们都没有说话。到家里的沙发上,我们分坐两端,坐了很久。一直坐到天色从黑暗到拂晓,从黎明到大亮,坐到窗外有了响动,空气中有了人们做早饭的味道,院中响起人们匆忙上班上学的脚步,坐到院落门口有了小贩叫卖和汽车上下,一切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才稍微觉得能喘口气。

你们爸爸回头说,所以那是真的,恶水局?

你们妈妈哆嗦一下,没有答话。你们爸爸也顿了一下。凌晨在楼上看到的栾诗燕怪异尸身,那通凄厉的报警电话,在两个人乱糟糟的脑袋里反复出现,以至于两人都感到背心发凉。

末了,你们爸爸说,觉得那个巡警说得有道理,楼上这从来没有交道的女子,也许是信了什么邪教。他说,你们女人就爱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加重语气,就是这样!尤其是你!

你们妈妈冷笑,你们男人又是什么好东西?栾诗燕的男人呢?。

你们爸爸一时间语塞,于是还没来得及等他说话,她就站起身来,去里间,收拾再没有人睡过的被褥。

上午才一会儿功夫,门响了,有人敲。打开一开,原来是刑警队的警官。介绍说,案件已经交由刑警接手。后来我们知道姓徐姓汪。

两位刑警很客气,看上去也很精干,比昨晚那个睡眼惺忪的片警强得多。可能是顾及到我们的年龄。看他们的年纪,易捷、易静,倒和你们差不多。他们又问了一些问题,但与昨晚片警那里问的并没有太多差别,我们也据实相告。昨晚到事发,我们完全没看到过任何可疑的人或者迹象。栾诗燕这女人我们从未有任何交道,连名字都是楼上的小张说的。甚至小张的姓也是凌晨在派出所里才知道。只不过说得快,忘了叫张啥。他们一家,我们也从未有过任何交流。

临到头,两位刑警记录完毕,便说不要到楼上去、命案现场已被封锁之类的话,也要我们帮忙注意有没有可疑人等出现,同时也要注意自身安全,存好号码有啥就马上打手机,等等。我们都一一答应。其中一位身高和易捷差不多的刑警,也就是徐警官,小徐,还客气说要我们不要受影响,注意身体注意休息,我们都点头,表示无妨,不怕。

都起身了,你们妈妈追问,警察同志,那她——指天花板——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在一个干桶里?

两位刑警对视一眼。

还是小徐开口,说,目前看来,很蹊跷,是淹死的。

淹死?

在一个干桶里?一点水也没有?。

小徐摇头,说应该是先溺亡,然后被放进桶里,摆好姿势,那个样子。又说,应该是故布疑阵,转移视线,搅乱侦破。我们会查出来的,目前已经在清理指纹和其他生物特征了,请一定放心。凶手必然逃脱不了法网。

那么,那个报警电话……。

啊啊,小徐吸口气,哎,派出所真是……换我,不会马上放给你们听的。但,呃,因为你们是最有可能听到相关动静的,也许能回忆起什么来。所以,听了就听了吧,先给你们听了,也不算什么错……

两名刑警又对视一眼,你们爸爸忍不住说,我有个情况。昨晚,我总觉得头上有水在滴,滴得我睡不着。但起来看了好久,也没有漏水,也没有——你们妈妈打断他,哎呀这完全是你神经质,回头对两位刑警说你们不要听他发神经,他就是经常这样。

你们爸爸听了不乐意,两眼一瞪又要吼起来。你们妈妈毫不示弱,在他发声之前就吼开,你难道不是?你本来就是神经质!

小徐和小汪都是尴尬一笑,连连安慰说多休息,正常生活,不要受影响之类,便走了。

专业的刑警分析,果然很厉害。一针见血指出事情的本质。楼上明显是一场凶杀案,是杀人之后,再把受害者的尸体转移到木桶里。然后再摆上一个看起来像什么阵法的样式。就像他们说的,是故布疑阵,故意增加侦破的困难程度,是有意为之。但你们妈妈可能还是被惊吓住了,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那个让人烦恼的,水盆在天花板上拖动的声音,与记忆中栾诗燕赤裸尸体一结合,就让她心悸不已,总忍不住要想更多。想要张嘴讨论,但你们爸爸恼火被当外人面斥责发神经,离她远远的,只好算了。

其实你们爸爸也一样,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既然要正常生活,不要受干扰,于是那天我们还是按照习惯,去菜市场买菜。

几十年的习惯,早市去菜场,准备今天的菜。几十年没变过的街摊菜市,喧闹嘈杂生气勃勃。这暂时消解掉了刚刚过去一夜的恐慌。

但逛着逛着,总有想法不时间在我们两人脑海里轮番冒出来。

今天萝卜看着好新鲜,我们头顶发生一起凶杀案,今天你这五花肉怎么卖的,奇怪的划水声,油条炸得好香买几根配豆浆吧,什么水能滴下来不露痕迹,这几把青菜真是绿得可爱啊,奇怪的八个盛水容器,那条狗狗居然在番茄上尿了,她死了!苹果看上去像冻库货还是算了吧,被杀为什么又能报警求救?搞一把花生回去煮着吃,是那么疯狂的一边求救一边狞笑?你这青鱼都快翻白了你便宜点,淹死,就像……就像……

我们其实没人逛得动,也没人有心逛,但就像给彼此做个支撑,凭着几十年的习惯,居然真买菜了。回去的路上,提着满蓝菜肉,你们爸爸不知道是不是想得太多,突然打破沉默,说,小张他们就在隔壁是最可能听到进出上下动静的,但却说没有听到任何,这也有可疑,但无论如何,你们爸爸顿住脚步,毕竟,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容易解释。

你们妈妈拄着拐杖,一哒一哒,出奇的安静,居然没有反驳。

我们在这件事上达成共识,事后证明,这共识是对的。

那天白天我们一直都浑身不自在,不论是做饭吃饭还是坐下休息。前一晚的事情,尤其是目睹桶中女尸和听到那番报警电话内容,要说没有在心里留下阴影,那是不可能的。心烦意乱间,难免就开始习惯性说叨。你们妈妈开始指责你们爸爸做饭油盐乱用,换她腿好使时候,绝不会这样瞎搞——做得像屎一样!

冷笑,只有屎,你爱吃不吃。

一摔筷子,不吃。

不吃拉倒。

你啥态度?给你做了一辈子饭,侍候几十年,你哪一顿敢说不满意?你要吃啥,我哪一次不是费心给你做?自从我摔坏腿做不动了,换你,你就一直这样!知道你嫌不好听,问题是好好说你哪次听了?小心陪笑给你说多少次?建议提醒给你说了多少次?你哪一点有改进?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一点都没改!

你们爸爸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打了个哈欠,多大的错要改了?水平有限,改不动。

你又有啥水平了?你这一辈子,哪里来的水平?说到底,你一辈子只管自己吃得下,不管别人的!你就这样一个人!

你们爸爸重重放下碗,啥样人?等死人!我是癌症病人!。

你们妈妈立即起身,甲状腺切了就没事的!要说谁病少了?她扶着桌子到墙边,扶着墙到柜边,拉开抽屉捧出一大堆药,你自己看,血压血脂血糖,谁是好的?这岁数谁不是在等死?

正吵吵间,你们爸爸突然止住声。

鱼汤上面,突然有一个涟漪。

汤碗不大,涟漪很快扩散消失,但那一秒钟,他却看得真切。这就在他面前!

他猛地抬头,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天花板完好,没有水渍,没有裂痕,看不出任何可疑。他回头,你看见没有?

你们妈妈看他表情,不由放缓声音,看到什么?

水滴!一滴水,从完好的天花板穿了下来,在鱼汤里!你没看见?

你们妈妈面容一呆,你们爸爸扔下饭桌,一把拉开门,迈步走上六楼。但顶楼毫无异象,警方封条完好。他在门口驻足听了阵屋内,也毫无动静。半晌,只好悻悻下楼回来。

换作你们妈妈冷笑,什么水滴,你就放屁吧!还来这套,转移话题!你自知理亏是吧……

换作你们爸爸发作,你他妈有完没完……

易捷、易静,一般来说,这样的内容,其实不该讲给子女。但犹豫了好久,我们发现还是得讲。一定要说,我们这样的争吵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哪怕就这么一个话题,也是来回无数次了。但这天中午的一场,却把头天晚上关于凶案的恐怖印象冲淡了许多,以至于像某个旧日习惯在努力用日常做抵抗,帮两人抵抗碾过来的命运之轮,勉力,也徒劳。

其实中午之后,你们爸爸一直留意着头顶水滴。待到晚饭时分,更是小心。但他那时不时抬头的神经病样子,除了换得你们妈妈的无声冷笑和视而不见,没有任何收获。并没有更多的水滴,更多的动静。以至于他有时候也迟疑想自己是不是神经质了。网上搜罗了许久,关于恶水局,却依然是一无所获。

想归想,他当然不会表现出来。到得这时候,看着你们妈妈踮着脚提着垃圾袋走向门口,他突然觉得自己不太坐的住了。但还没来得及动作,你们妈妈眼角余光早看到了,一步出门咣当一声关他在门里。

睡眠不足,她要走便走吧,他于是依然呆在沙发上,只觉有点瞌睡。

老这么对着,憋闷,出去透透也好,她当时是这样想的。只是出来才发现没带拐杖,但也幸好还有新装的电梯。

按下电梯,电梯开始呜呜作响。

夜静得出奇,她猛然感觉。一丝凉意从空气中划过,潜入她的脖颈。她突然发现,白天一天赌气,对着那个讨厌至极的人,她竟然完全忘记了一件事。

头天在楼上的凶案,死状诡异的女人,以及那异常诡异的报警电话。

此刻独自独处,将自己关在家门外,黑暗的楼道,直通上一层楼的台阶,墙边陈年污垢一直蔓延,到角落处不知道哪家人乱堆的杂物,杂物在阴暗里是一堆古怪的形状,里面的阴影似乎……划——一声!她一惊。

任何人都很熟悉的声音,是塑料水盆在地上拖动。可自己在过道上,哪里来的水盆?难道有人……

叮,电梯到,开门,有灯光,她连忙把自己挪进去。

使劲按关门键,关门,关门,关门。

电梯不急不徐,关得事不关己,完全不理会人类心情。整个过程中她一直瞪着视线里一动不动的阴影,虽然并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待到电梯完全关上,她心中稍定,一口气还没有喘上来,脚下突然一沉。

电梯是往上的。

一口气堵嗓子眼,按一楼,一楼被按灭,又按,按明,电梯叮一声,开门。

昏暗的楼道里,那堆杂物以另一个角度出现在视野,但她来不及看,她只能死死盯着栾诗燕那扇房门。房门被警方的黄白封锁线拉住贴死着,看不出任何动静。但那封锁线在寻常的大门口打上一个巨大的叉,本来就让人心悸。

关门键,关门,关门,关门。

不急不慢关上。

小张他们没有出门,谁在六楼按了到一楼的电梯?

他们上下就对着这个大叉,又是怎么过的?

呜呜声响起,电梯往下。筹建的时候为了钱的事情吵得太累,最后选了市面上最便宜的,全封闭轿厢,看不见外面,安装时候工人曾不经意说是过时淘汰产品,小毛病不可避免……但透明轿厢又如何?这个时候,看得到外面情况好,还是看不到好,她实在不知道。

六楼,五楼,叮。

她感觉自己眼睛瞪得很大。五楼又……难道……

不急不慢开门,昏黑的楼道,空无一人。

没人按电梯,但电梯却……她以更快的速度按关门,关门,关门!。

四楼,叮!。

她已经挤在角落处,想喊,不知道喊什么,想走,外面才是黑暗的威胁,电梯是唯一光亮之处。

但对于黑暗中的威胁,似乎又是暴露她自己之处。她只能拼命按关门。

三楼,叮!

二楼,叮!

关门,快关门……电梯关门键似乎已经被她戳坏了,不再亮起,但她已经顾不得了!

一楼!叮!她一把抓过门边,以自己能够的最快速度挪动,垃圾扑一声落地自然是顾不上,她几乎以腿脚还方便时候的速度把自己挪出电梯到小区里。第一反应是打电话叫你们爸爸下楼来,但出门扔垃圾,却是没有带手机。

楼栋间的灯光让她呼吸顺畅了些,她扶着自己的额头,感觉心跳得口干舌燥。熟悉的小区,门口的破旧垃圾桶,一叠汽车紧紧靠着,其中一辆还散着余温。她走到这辆车旁,心跳稍缓,抬头再看。一楼没人住,二三楼灯光都亮着,自己家灯光,对门那个足不出户的人也开着灯。楼上小张家,楼下对门那家,也都亮着。楼上栾诗燕那户自然黑着。一切都很正常,很像个正常的夜里。

电梯是凑巧出故障吧?。

自己也神经质了?电梯故障,而已。你们妈妈在院里待了好一阵,不停以这个理由试图说服自己。

不然呢?小张家的小孩,古怪的小孩,刚巧在自己之前下楼,捣蛋,边走边把每一层都按一次?

也有可能……不对!如果是六楼小孩玩闹,那么第一个会按五楼。但自己这层五楼电梯是自己按的,她记得很清楚。她不由闭上眼睛按太阳穴,只觉得自己不知道该想什么。

叮!门又开。却是你们爸爸走了出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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