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原创】一封家书ii(1) -- 小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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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一封家书ii(7)

于是我们坐下,分头各自铺开纸笔,就在昨天下午你们妈妈在购物中心美食广场记的内容,继续往下。

我们写了很多,记得很详细,分别以自己的角度,和各自的感受。我们不时互相查看彼此内容,翻看前面内容,加以讨论,补上之前没能记叙明白的,又继续往下。时间过得飞快,一个小时像一分钟,我们越写越多,越写越详细,越写越觉得这要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好像可以直接当一个故事来看。我们互相看着对方写的,互相称赞对方写得挺好,简直没看出来。不过你们妈妈说她从来没看自己写的,好像写完就扔掉一层包袱一样。你们爸爸说他也是。

易捷,易静,看到这里,如果你们能够,应该明白了吧。

那个家,不是温暖的港湾,但无论我们遇到什么事情,我们肯定是爱你们的,你们完全不必担心。

栾诗燕死后的第六天,除了凌晨在我们始终没有再踏入的那个家的那栋楼里,剩余时间,我们是一直在师玄地产的总裁办公室度过的。准确地说,是办公室里面的套间。更准确地说,是过往五天的记忆反复中。我们没有睡一分钟,饿的时候,就从那个套间里的冰箱找到一些吃的,牛奶点心什么的。我们一刻都没有离开彼此视线,上厕所都绝不关门。刚开始有担心,叶师玄的员工们会找不到老总而跑进来。我们提前准备了一堆解释的话,商量又商量怎么说才合理,说是亲戚,说是客户,说出实情……后来发现这担心完全多余。不是员工们自觉,那是叶师玄的粉饰,是根本就没有员工。师玄地产咨询公司似乎已经停业了,我们想起叶师玄的师弟、全师澈的那通电话,看来叶师玄早就遇到了生意上的大麻烦,公司已经停了,没有员工来上班,于是当然就不用担心有人进来发现了我们。

也许是一直持续不断地互相叙述和讨论,我们异常清醒,于是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只是这样的事,好像从来没有看到会有描述是发生在老年人身上。你们爸爸说,就在前天购物中心,路过电影院,看到正在放恐怖片,一堆年轻人去买票。你绝不会看到有老年人也去买票凑这热闹。

你们妈妈笑说谁没年轻过,觉得离自己远,身处安全而找个刺激。老年人谁不是直接在面对最恐怖的事了,不可避免,逃无可逃,步步紧逼,越来越近,必须死。你们爸爸说人这一辈子,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假设自己永远不会死,一旦突然有感此事,马上又绝口不提,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鸵鸟。你们妈妈说鸵鸟还不是知道没法子,无可奈何,不然怎样,既然迟早要死,那下一顿饿了还吃不吃嘛。想了没法,那不是只好不想了。你们爸爸说不是,是态度本身,没法不是就此逃避的理由,不是不去努力想法的理由,这不是活着的态度。你们妈妈说你这是强人所难,不是每个人都要像你这样。你们爸爸说我不是这样,当年你会留在下乡那里。你们妈妈说要你多事,关你啥事。

我们感到又要开始吵了,于是默契地同时打住了。

半晌,你们爸爸叹道,到这时候,居然还能吵架。你们妈妈也笑了,但你们爸爸说,我是觉得,这样,才是真正活着,这样才真正是人。

你们妈妈没有说话,但表情显然不是反驳。

又是半晌,天色开始发白了,沉默终究被一个问题打破,要走了吧?

去哪里?。

不是按计划要找个和尚庙吗?。

我们什么时候信过这些。

不信搞个太上老君来干啥?

那是真武大帝,寄托罢了。和尚庙,尽是些因果报应的废话。

我想也是,因果报应都有用,世界早就干净了。而且,有没有用另说,你想去找吗?

不想。

为啥?

找来干嘛?没用,又是一场凶恶,还会拖累其他人。有用,又如何?我们回那个破房子,又旧又小,住久了,逼仄得人的心理也成那样,门口垃圾,乱搭管线,墙皮、路灯……建个电梯会吵成那样,龌龊得人心理也成那样。

几十年不是这样过的?

苟且而已,其实知道吗,我在很多时候都在感觉,这样未必不好,这样才感觉自己活着。

然后才好去死是吧?

哈!

你们爸爸回头,说其实你提议来这里就已经这样想了吧?我们还能用车,可以直接开到随便哪个庙外面守着开门。

你们妈妈笑了,说其实你也早就知道了不是?你自己都写了,在想办法的时候,感觉自己更好,更像个人,重新做回了一个人。你是这样,我当然也会是这样,人人都会是这样。她回头看着他,我不想那样过了。

他点头,我也不想,那么……

不需要做什么,睡一觉而已。七天了,七天没真正睡过,这不难吧。

不难,马上能睡着。

再给孩子们打个电话吧。

我怕……

怕连累到?

打吧,人在国外,没事。

我怕他们听出有什么不对来。

没事。

他们也难,都是做工出去的……

没事,打吧。

我们来到窗前。开始拨起最后一次电话。

占线。

关机。

再打,占线,关机。

你们妈妈问,算了吧。你们爸爸说,最后一次,再打……

易捷易静,真是不巧,你们依然没有接到。我们反复打了三次,还是没有接听,想必都是在忙吧。

终于,第三次后,我们放弃了。

事不过三,也好。

挺好。

我们一直这样站在窗边,一直等到你们妈妈的哽咽停止,一直等到你们爸爸眼前模糊的视野又清晰,又模糊又清晰,终于不再模糊。

天已经全亮了,晨曦中,城市似乎又活了过来,在经历了一晚上的黑暗之后。汽车开始川流,街道开始繁忙,早上上班的人们在街上匆匆而过,一些年轻人提着包正在朝着我们这一片走来。又是新的一天,虽然可能和昨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就这么轮回着,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也没有脱离的办法,乃至意愿。

看着窗外你们妈妈说,你想通了吗,为什么是我们遇到?你们爸爸说这很重要吗?可能就是叶师玄说的,不过是单纯的坏运气,被栾诗燕错误的施法拖累了,叶师玄又被我们拖累了。你们妈妈说我们运气可能从来没有好过。你们爸爸说这也不重要,到头来都一个样。

我们四目相望,那么现在到头了?差不多了吧。今天好像是栾诗燕死后第七天。哦,呵呵,头七啊。这一觉睡下去就是彻底到头?应该是吧,我已经困得动不了了。其实该再做一顿饭的,想吃你做的。至少吃过一顿好的。那现在……

你们妈妈突然笑道,洗个澡吧,又是两天了,人家都说,老年人身上有味。她站起来,慢慢往套间里面走去。

你们爸爸跟着,突然想起一事,说,你其实早就想到了吧?提议到叶师玄的办公室,而不是去哪个庙外面待着?

你们妈妈头也不回说,你其实也早就在想了吧?第一天交钱住酒店的时候?

好歹是住过了,不是吗?

好像这里比那酒店套间还奢侈。

挺好,你先洗?

行,我用浴缸?。

你用吧。

这浴缸看上去可以坐两个人。你们妈妈指着那一张床那么大的圆形浴缸。

你们爸爸张口结舌,继而埋头一笑,还是算了。

她看着他,当真。

他看着她,又看看浴缸,算了,老了,丑。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于是他转身。等下,她说,当年到底是怎么回城的?

他的手放在门把上,犹豫了一下,没有回头,没有出声,开门,走出卫生间,把门关上。

她眼睁睁看着门关上了,回身慢慢坐下,在浴缸旁边的边凳沙发上,眼泪一涌而出。

他慢慢走到有着夸张黄金人脸的巨大的床,一屁股坐了下去。她的抽泣声隐约能听到,但他没有理会。

一切都过去了,何必多问。

一切的意思就是一切。

过去的意思,就是……

他摇摇头,就这么合衣,鞋都不脱的,将自己的身体倒在天鹅绒一样的大床上。嗯,他想到,可能在这里,天鹅绒不是比方,可能真是天鹅绒。

那又有什么关系?

有,当然有关系。就像没有人会愿意在那个又旧又破、逼欠潦倒的楼房里住一辈子,他想到,如果可以,谁会愿意?谁会一开始就计划,就这么平乏到几十年如一日的耗费完所有时间?

但他竟然是真这样过完了。可悲可笑,本来他不是这样的人的。困意袭来,他缓缓闭上眼睛,没错,刚开始的时候,事情不是这样的。

他想也许他应该起来,把这几个想法和她最后的对话添加进去,继而作罢,懒得动了,就这么着吧。

事情本来不是这样的,这辈子,本来有好多计划,好多想象,本来有无限多可能。到头来变成死赖活来,到头来,赖活不得吧。

他听到隔壁浴室里有放水声,她似乎停止了不知所谓的哭泣,准备洗澡了。挺好,她一向爱干净的。即便下乡时候,她也一有机会就要马上洗澡,寒冬腊月,打着热汽腾腾的盆水,在猪圈恶臭隐隐传来的院子角落里颤抖着……他记得那个场景,记得那个身体。他当然知道那一切美好早已不存在了,眼下的不过是两具相看两厌的濒死肉体而已。但他还是记得,并且愿意记得。

她怎么回城的?好问题。她怎么会想到的?还是她其实一直有这个疑问,一直压在心里,几十年,一辈子?

一个人有出路,需要堵死另一个人的。代替,取而代之,没人愿意这样,没人生来会这样想,但事情往往会是……

他猛地睁眼。

没有水滴,没有滴答声,没有水盆声,但刚刚他觉得他睡着了一小会儿,一小顷刻,但他肯定自己是睡了一下。

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想起一事,一下跳下床,瞪大眼睛,来到写字台前,翻看着前面的稿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笑了,不,不该笑的,但他笑了。

确实是这样!

代替。

他开始在新的一页纸上记叙,续着前面停笔处的内容。边记叙,边分析。

第一天,栾诗燕作法——栾诗燕死。他感到滴水,她听到水盆。

第二天,他们吵架,而后他有那么一下打盹,然后他和她围绕着电梯时空错开,他按下电梯在她那边反应出来,却是没有人的。

第三天,公安局回来,都困倦到恍惚,然后电梯自动打开是水盆,他们一起奔逃回家,电梯步步紧追,回家后再次时空错位,于是赶紧离开那个凶宅。

第四天,酒店里凌晨到上午,她睡了下,他去买些必需品,然后她看到水盆出现在她那里,晚上他睡了下,他被天花板上的滴水惊醒,是鬼利用栾诗燕的形象,头发渗下来滴水。

第五天,他们在购物中心待着,直到吵架又互相鼓励打气,其实已经困倦到极点,各自睁着眼睛恍惚,于是分开各自上卫生间,他们都感到了水滴凭空滴头,时空错位,她被隔间里的水盆赶出来,他进去以为那是她,拉着那鬼的手,或者说,借助栾诗燕形象的手。

第六天,半夜开始的第六天,叶师玄带他们回到老家凶宅,车上他们又要扛不住睡意了,然后叶师玄被电梯强行带走,水盆伸出鬼手追赶,他们躲进栾诗燕的屋子,又趁一个时间差逃脱。凌晨之后剩下的整个白天到晚上,通宵没睡,极度清醒,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现在是第七天,彻底的还魂,头七,这是常识。没有想错的话,这天晚上将会是完整的凶夜,势必无可善终。

但如果……

从一开始,就在假定,栾诗燕招来的邪恶是对着两人而来的。看上去似乎好像也是这么回事。但如果不是呢?

有没有可能,他打盹,瞌睡,意志模糊,失去抵抗,这个时候会作用到她。否则,反之?

那么叶师玄遇害那晚——极有可能遇害——两人能比想象中更轻易脱逃,又是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两人都坚持没有离开彼此,不管再凶险,所以那水盆没有找到机会?

一路追杀的,是水盆。而水盆其实是找她的。他从来没有单独碰到过水盆,都是一起,除了购物中心,但那也是因为他。他碰到的,天花板上的那个鬼一样的形象,滴水让他惊觉,会不会只是一种警告?警告他别管?如果管了,会把他卷进来,像叶师玄那样……

有没有可能,她在说谎?她隐瞒了什么没说?就像在公安局里那样,他知道,他没有揭穿。

他自己唯一,或者说单独最厉害的一次,其实是在酒店,那时候他以为她是在记叙,她真的在记叙吗?她不是完全反对他这样做吗?为什么要反对?怕他看出来?她是不是其实还干了些别的事,引得他这边越发严重?

他想过单独找刑警队的小徐说说,但他放弃了,他不舍,不忍。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说得清这一切。

如果她是这样的话……

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啊……

因为,是不是因为,如果她不这样,就摆脱不了他们的那个水盆,那个恶水局……气在玄冥,什么什么的……他举起手想挠头,但马上止住。他想起他听见她在卫生间尖叫,冲进去救她时候,一把拉住的那只手,冰冷,僵硬,不是她的手。

不是活人的手,是那只从水盆里探出来的手!

从那以后,他就尽量少用他的右手,一想起就说不出的难受。他并没有把这告诉她。

她为什么要这样?如果一开始并没有想法,是一步一步走到这个地步的,那就说得过去了。几十年朝夕,烦了是必然,但厌恶到憎恨、恨不得用个招灵仪式杀掉对方,这个肯定不至于。只不过是形势所迫,一步一步被逼,那么牺牲掉对方来让自己脱身……有可能。

很有可能了!

代替,是吧?

他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对面写字楼的玻璃内,年轻的上班族们正在忙碌,全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又是一天的忙碌,又是一天的生活,又是一代人的生活。

都一个样。人和人,任何人;一代人,又一代。

讨个生活而已,归根结底是求生欲。

只是没想到,老到这个岁数了,还是会有这么强的求生欲,乃至她对着他……

他开始摇头,越摇越用力,不对,不对,不对,她不会,她不会,她不会。是自己在多想,是自己愿意这么想,是因为这样会让他自己好过点,让自己原谅自己——那么她会不会也是这样想的?不行,他决定去问个明白。

他走到洗手间门口,不由愣住。

告别已经告别过了,打开门,大概率是没有人的。

但……

手机突然响起,他吓了一跳,霍然转身。

谁打来的?他一把抹掉脸上挂的泪水,看着桌上的手机。那不是自己的手机!

她一把抹掉脸上挂的泪水,突然开始笑起来,中间毫无间歇,毫无迟滞,仿佛就是笑哭的。

她一边笑,一边开始拧开龙头。黄金镶钻一样的龙头,开始哗哗流淌出水,注入黄金镶边还带四个脚的超大浴缸。

依靠着浴缸花瓣一样的边沿,她依然止不住的笑。

三次,这是第三次。

第一次,在酒店,他扔下她,去独自买些根本用不上的东西,所谓药品什么,带的量已经足够吃一个月了;

第二次,在购物中心,他扔下她,说要去上卫生间;。

第三次,是现在,在这个华丽得像宫殿的,藏在写字楼里的房间里。

他明知道两人不能分开,这在第三天已经证明清楚了,但他连续干了三次。

事不过三,第三次了。

她还在笑,嘿嘿,恶水局……

看向房间四周,有两个水杯,还有一套茶具,可能是泡澡时候享用的……

他想甩了她,各自求生逃命,这太明白不过了。他以为她不知道,他以为乔装掩饰得很好,他不知道这根本瞒不过的。朝夕相处几十年,一有点异样,正眼都不需要看就知道。

所以才装得那么照顾有加、体贴细心,不是吗?补偿心理,平衡自己的愧疚,还是乔装掩饰的一部分?或者两者皆有?

她实在很想问他,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

但现在,似乎也没必要多想这一头,她看着面前的硕大浴缸,浴缸里水慢慢多起来,泡沫越来越小,虽然水流依然不变。

倒影中,是一个满脸狰狞的老太婆,正阴恻恻地看着自己冷笑。

这就是多少年来多少人称颂的伴侣,彼此是对方的全部第一次,在人生最开始的时候,一路走到最后。最后却是处心积虑到如此地步,这一世夫妻,呵呵……这一切都该结束了,早该结束了,不该拖到这个时候的。

但是……

真的是这样吗?

或者说,真的只是如此吗?

等下……第一次,是还在家,吵完架,她坐电梯出了毛病,他下楼来找她。

第二次,是他背着她,颤巍巍地扛着两人的重量,爬上五楼,回去拿些东西。。

第三次,他冲进卫生间去救她,他必有极可怕的遭遇,看他那僵硬的双手就知道,但他什么都没说,完全不说,直到最后都没有提及,他是不想吓着她。

最后的且不提,第一次第二次,那时候似乎还没有十分清楚明白,两人是不能睡觉也不能分开的。

不对,不止如此的,他不是那样的。

那他又为什么明知故犯,故意分开?。

或者说,那个所有老态一扫而空、冲进来救她的那个人,和那个企图甩了她让她独自去面对一切邪恶和恐惧的人,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人本来就有这么复杂的,不是吗?。

她觉得,她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但她还是看着浴缸发愣。

为什么要这样?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让她完全不能想当然的干脆了当。

哪个才是真正的他?两个都是,如此而已。就像徐汪,就像黄唐,尊重照顾,翻脸不认,都是真的。就像自己,这样想,只是因为,只有这样想,才能让自己好过,才能让自己原谅自己。想到这里,她已经完全不想再问他什么。

她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吐出来,缓缓闭上眼睛,便要朝浴缸里去的当口,一句咒语几乎要爬到嘴边。她有一丝犹豫,不知道能不能不脱衣服。自己的身体,已经老朽不堪到自己都不愿看了。他说得没错,老了,丑。

手机响了,她猛然睁眼,回头。

他走过来,拿起手机。手机不是他的,是叶师玄的。叶师玄的包随便放在书桌上,他和她忙碌了两个对时,一直没留意。

但这个时候却是有人找叶师玄。

手机上,显示的名字是三个字。

全师澈。

这当口打电话来干什么?他师兄已经没了吧……他拿起手机,接通。

喂喂喂!师哥别挂我电话这次,金老师回复了别挂求你了听我先说完!

他刚啊了半声就被打断,是全师澈的声音,但似乎却比上一回隔着老远听到手机余音里的声音更慌张。全师澈根本没听清这边已经不是叶师玄,焦急的声音连珠炮似的语无伦次。

听我说听我说,前天你没真的那么干吧?想来没有如果有不会接电话了——听我说完金老师终于回电了你千万千万别再跟那两个老东西有任何联系了你认都不认识管那么宽干啥?这钱就不能挣那个恶水局根本就不是一个真正正宗的功法那就是邪功妖法!金老也没有听说过可见那是极厉害的那种听说过的人都极少的!金老分析说很可能是有人炼精化气整错了沐浴程序,或者炼内丹熄火退阴整错了沐浴时间而有的意外收获,但怎么看都绝不是你怀疑的来求财的!很可能那就是一个杀人阵法是骗取人信任之后让人陷进去有明确的指向明确的目标,目标就是让被害人的阳寿通过水为媒介转移到自己身上!但金老知道的类似的阵法都很很麻烦需要有人帮手一个人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的,如果勉强完成很可能也会闯下大祸那个栾诗燕指不定就是那个路数。总之那两个老东西绝对绝对有问题,他们绝对是在骗你,或者根本没说最重要的信息。同样档次的阵法一发动根本拦不住,任何惹到的或者撞见的都会被卷入其中……总之你千万里那两老货远点,他们两个给你说的没一个字是值得信的,尤其是重要的环节,他们是绝对不可信的,绝对绝对……喂!喂喂!师哥!喂!师玄你还在不在听?

手指一按,挂断。他随手扔掉手机,来到洗手间旁。

是她。

这是她要来这里的真正原因吧,转移阳寿,也许就是转移目标。

可能是一天没正经吃东西,肚子饿了,但口腔中莫名闪过的,是红薯白菜饭的味道。他伸手,握住门把,拧。

伸手,握住手机,拿起一看,她倒抽一口冷气。

徐警官!小徐!

像抽象艺术品的水龙头在哗哗放水,手机在颤抖,手也在颤抖。哗哗声中她接通电话,喂。

是阿姨吧?你们在哪里了,回来没有呢。

还……没有。

哦,啥时候回来啊。

还没定。

我们确实需要你们来配合一下,到公安局来一趟,目前这案子有些眉目了。

哦。

现在能来吗?

……

阿姨啊,猜我现在,在哪里?

……

我现在就在黄经理的面前。没错,就是你们住的酒店的主管。目前已经证实了,你们根本没有离开本市,没有上次你所说的出去旅游。为什么要说谎骗我们呢?

我们……不想走远……腿不方便……

好吧,说你的地址,我来接你们?不愿意是吧?最好也不要,阿姨啊,最好你们自己来,我来找到你们,这个性质不一样,对你们不利的。我还有一堆案子压着,别让我难做。你们肯定有情况是隐瞒的,你们隐瞒肯定是有原因的,我想我们需要好好聊一聊。不是说你们必然有什么,但事情肯定是在你们身上。

……

听着,别让我难做。我说的是实话,我压力很大,现在手里案子是命案必破。

……

又来了,又不说话是吧?我说了我时间有限!我耐心很有限!张德恒已经又在公安局了,你楼上栾诗燕的对门!你根本不是你自己所说的,和栾诗燕完全没有交道!恰恰相反,你们交道很深!你和栾诗燕一直在张德恒那里学一个所谓的养生道法,什么驻颜保持生命活力,是不是?包括张德恒和其他邻居已经说了你和栾诗燕的纠葛。栾诗燕和张德恒有了男女关系,你知道了要挟张德恒把你们那份电梯改造费用出了,是不是?这已经涉嫌敲诈勒索!张德恒不愿意,你是不是告诉了张德恒老婆,导一场鸡飞狗跳家庭破裂?张德恒老婆走了,张德恒为了女儿和栾诗燕断了关系,栾诗燕是不是纠缠过你们?是不是起过肢体冲突?是不是把你推倒在台阶后面摔伤了腿?是不是说过你报警她就报警你敲诈?栾诗燕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是那个死法,和你们修的那个道是什么关系,你们两人在其中干过什么,你十五分钟之内立即赶到公安局来给我说清楚!听清楚了吗?尊重老年人是一回事,但老的坏人老的罪犯我这里见多了!你们现在就是重大犯罪嫌疑人!我现在回局里,我要十五分钟之内看到你们人,否则……

咕咚,手机沉入浴缸。

不是,不是,不是,她喃喃自语道……我什么都没做,是她栾诗燕报复……是她栾诗燕报复……是他们一起报复……

放下电话,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屋里胡乱摸索,水杯,水壶,熏香蜡烛……名字,八字,准备好的纸条,八份,酒店带走的火柴……

等下!她突然站住。

不对!

他为什么不接警察的电话?

他为什么在公安局里一直都不说?

会不会,他独自推导思考了许久,远比自己要久,所以他想到的远比他说给自己听的多?

会不会,他知道他其实没事的,所以故意等着,故意等着让自己这边……故意撇开自己单独……

也不对。没有人知道恶水局用了的效果,从来没有人用过,张德恒在古玩市场里淘的那本古书,从栾诗燕到她都看过,只说了以水为介阴阳出入,善用者可短彼之寿而长之己……其实都很模糊……

他怀疑她是在事发后再进过栾诗燕那里,但她没有,而他有没有?还是张德恒进去过?进去又干什么?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告诉自己的?施法?

施什么法?滴水?

为什么会头顶滴水?或者,是容器中有一个在漏吗?

一共八个水容器,加一个澡桶九个,哪一个在漏呢?

三次去看都是如此,一个八个,分布八方,尤其是最后一次,记忆很深刻,八水容器没有人动过。

她猛地张大嘴巴!

这是个盲点!

自己一直看到的水盆,那是第九个!

多了一个!

也就是说,那盆水,其实根本就不是八水阵里的!它是另外招来的!

第九盆,里面的水,是不是刚好等于那八盆中莫名减少的?

所以根本不存在漏的问题,滴水是警告,水盆是主杀!直到他反复再三阻扰而把他自己卷进来,成为正式目标了,她才感到的水滴!

所以叶师玄其实是对的,抛开其他不说,小叶是真有些本事的。

那就是一个过路神佛!

一个异常凶恶的过路神佛!

第一天派出所里,那电话录音里的声音,嘿嘿嘿,恶水局……那声音充满了嘲弄的冷笑!

根本就不是恶水局的问题!不是!是栾诗燕居心不良意图报复,仓促行事间不巧,招惹到了一个异常厉害的、刚好路过的神佛!叶师玄说过,那是一天之中的最阴的阴水时辰!继而,牵连了自己二人的整个过程,都是这个!以恶水局为幌子!

为什么?因为居心有歹意?还是贸然作恶法?或者记载本身就是有问题的?不管如何,如果是这样,那一切情况都变了!没错,一定是这样!他也分析过,很可能其实是鬼!借了栾诗燕的形象!而实际上,连作的恶水局本身,后来都是厉鬼借用的手段!很可能,大家都想对了一部分!不行不行,必须要给他说说——想通的这一刻,她脑海里闪过的是那个背负着她的宽厚后背。她突然后悔,应该早点的,应该早点说透一切的,应该早点给他说,虽然常年生活让彼此生厌,虽然他多少知道她有牵连于一些道法但不屑一问,虽然她看出他的不屑而更加厌恶更加不想说,但她其实应该早点说的。于是她转身,挪到门边,一下拉开门。

她倒抽一口冷气。

因为映入眼帘的场景。

豪华到奢靡的房间,紧挨着办公室的私密寓所,竟然在没有任何动静情况下,凌乱得像被抄家了一样!

是被风暴席卷过后的战场,床上的被子揉成了一团,一半耷拉在床边,一半裹着几个胡乱塞进去的枕头,床单也皱巴巴地扭成了麻花状,仿佛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拉扯大战。衣柜横落在地上,翻开门,像被剖腹了一样对着天花板。书桌倒在另一边,所有抽屉都被拉开了,文具散落一地,说好的留给孩子们的信,两人合力的稿纸,白色纸张像残骸一样到处都是。

他不在,果然不见了!

卫生间门口,是潮湿的,仿佛有挣扎打斗过的痕迹。她只觉喘不过气来,不由闭上眼,他在奋力地爬出去但腿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她再睁开眼,地上的水泽由近到远由多到浅;她闭上眼,他在地上拼命地喘息中扭动,掰掉什么抓着他的东西,她睁开眼,踢到的椅子和被抓扯在地几欲撕裂的床单;她闭上眼,他退到衣柜旁的墙角徒劳地舞动着半截椅子腿,她睁开眼,墙角上的抓痕和扯烂的窗帘……

她几欲想夺门而逃,但就一瞬间,她听到一阵熟悉的沙沙声,继而看到一堆杂物中有什么在动。

是一支笔,那支笔竖着的,视线被横着的杂物挡着,一支笔的笔头在莫名竖着,一动一动。

沙沙书写声在继续。

她扶着墙,慢慢走,只走了两步就站住了。

是那水盆!那水盆里的手伸了出来,捏着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那赫然就是记录发生了什么的稿纸!

那只手不仅在写,而且还在已经写过的稿纸上涂改,水盆周围有一圈稿纸!

像感觉到她的出现,写字的手停住了!。

慢慢放下笔,水盆慢慢转了个半圈,朝她正面。塑料水盆在地毯上,只摩擦出淡淡的划划声音。

她一下转身,瘸着腿冲回卫生间,一把锁死门。

划……划……划……门外,是水盆移动。

这次,他在哪里?还会有人来救她吗?

她看着水盆即将要冲击的卫生间门,一步一瘸后退,一步一瘸。

猝然!头顶一惊,一滴水,滴中头顶。

她下意识一抬头,立即张大嘴,只感觉自己眼角都要撕裂开来!

他上吊了!

不是!他的头隐没在天花板里,像没入水中一样!整个人被悬空吊在那里!。

水顺着他还没完全没入的脖子,一点一点汇聚下落,划过全身,一些滑过手臂,滑过手指,从指尖滴落下来!

那就是滴在她头顶的水滴!

他的身体不是上吊的垂直,而是有一个扭曲的形态,似乎在挣扎,却又有气无力的姿势。

砰,水盆到门口了。

咚咚咚,敲门。

就在她要跌倒的一瞬间,他到底还是来了。

已经没有头,悬在天花板的他,突然动了!。

冰凉的,僵直的,没有任何人间意味的手,他的手,突然一把下楼抓住她的头发,她眼前一黑,头上剧痛,只感觉自己被提了起来。

另一只手摸上她的喉咙,阴森的温度。在最后的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一件事。

他,她在屋内,还有一个在屋外,那一个其实一直都在。

难怪她看那稿纸,为什么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有些内容不像他平日里的一贯思维。

我们一直是三个。

从来没看自己写的,好像写完就扔掉一层包袱一样……她喉头发出卡卡的声音,已经看不见了,耳边却还能听见,门还在响,咚咚咚,咚咚咚。

门在眼前,锁已拧开,数十载的画面一闪而过,她那身形容貌他曾无比熟悉,熟到熟视无睹,熟到厌倦,熟到厌恶,但此刻却怪异的陌生,陌生到不认识。

此刻,想通前因后果的此刻。

不能离开彼此视线,不能分开,一旦分开,错位到一定程度,必然回不来了。

又不可以伸手,只能在视线里看着,眼睁睁看着。一伸手帮她就被卷进去了。

他试过,他做不到。一分开会是一生,一卷进去,也是一生。

是厉鬼,厉害的厉,也可以犀利的利。看穿了两人所有一切,关系,过往,纠葛。

长叹,难怪不去庙,尽是因果报应的废话。

什么时候信过这些,呵呵,敢信吗?

也不止她,他自己也一样,都不敢。他的手捏着已经拧开的门锁,最后回望一下房间。

不止豪华,是让他说不出话来的眼花缭乱。从未走入过的超甲写字楼,办公室里面不止上班,还能有奢侈到难以置信的总统套房,闻所未闻的德国洁具意大利家具,像那辆见所未见的车,或者那个餐馆,那酒店,乃至写字楼一样的公安局。一切都不是他的世界。然而他认识的世界其实早已经不存在了,属于他的时空早已和他错身而别,再无可能回来。眼下他只残剩下一栋破楼里,狭陋逼仄陈旧衰败,被时间抛弃唾弃。终于在垂暮时刻,凑合了个电梯,像弥留间的笑容,生硬又勉强,还容不下他。或者,像她,彼此不容。他毫无留恋,他以为他的人生会终结在那里,却又没有,跳到这个满嘴风水的地产商人房里,写字楼里的总统套房,外面的公司停业无人,内里的套房虚妄荒唐,无法定义哪一头才是真的,像所有这一切。行吧,推门。

他倒抽一口冷气。

因为映入眼帘的场景。

一个大浴缸,足以容下两人的,正圆的,矗在房间正中。

浴缸周围,分布着水杯,茶杯,茶壶,等等围成一圈,大小颜色性质不一。像是为了凑齐数量,把屋内能张罗到的所有能装水的容器都拿了出来。不需要数,一共八个盛水容器。

平均地摆在八个方向,分列在浴缸周围一环。

每个容器之间,有一个熏香蜡烛,蜡烛正点燃着,发出诡异的香味。

燃尽残烛旁,另有烧过的纸灰,每一个残烛旁都有一团,一共八团。

那个女人,果然是在浴缸里。

浴缸里一点水也没有,干得让人意外,没有水,只有人。卷曲身体,一丝不挂,抱着膝盖坐在桶里,脸埋在膝盖上,黑色头发——不是长发,是短发散落,黑发之间的皮肤是令人不安的青灰。

显然是死掉了。

不是她!是个年轻女人!

不,不不,那身体他是熟悉的,那是她!他下意识往前一步,立即张大嘴,只感觉自己眼角都要撕裂开来!

那就是她!那是很多年前的她,那是那个让怦然心动到饥渴难耐到最终得到的身体,是当年的她!

那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得到之后还可能会有的失去,为此他什么都愿意做!

那是一切开始的时候,是在插队乡下的时候,也是回城的那段时间,她刚好又理了一次短发!

曾经无比熟悉,熟悉到厌恶了,此刻却又怪异的陌生,陌生到不认识。

不!

他哆嗦着,连连摇头。

不不!

他退后一步,但并没有实际动作,只是一闪念,他像被定在原地了一样,一丁点动弹不得。

那身体像察觉到他了一样,动了!

那短发的头猛地抬起!

在她那年轻的死去的身体上,她那狰狞扭曲的脸、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脸,猛然转到他眼前!

曾经青涩诱人的脖子曲线上方,是那松垮歪斜到一边的嘴角,恶毒的念着一句话。

炁在玄冥八方引津水神炼体魂魄丧倾。

你们的爸爸、妈妈

代 栾诗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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